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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半夜访客

　　特丽丝坐车回家的路上，一直感到爵士乐在她的血液里沸腾着。她好几次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正在低声哼唱其中一段陌生的旋律，但她哼出来的却是不着调的喃喃声。她的内心充满着一种狂野的感觉。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却慢慢淡了下去。她那种特丽丝特质又重新向她围拢过来，像阴冷潮湿的襁褓一样，紧紧裹着她。家已映入眼帘，最后一丝狂热已经熄灭。

　　她的脑子里充满各种想法，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她家的房子看起来与平日不一样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注意到房子前面有个黑色的矩形，那是车库门。一辆摩托车停在那里，傲慢粗暴地挡住了日光牌轿车进车库的路。

　　“神经病！”父亲吼叫着，把车猛地停在路边。

　　那是一辆黑色的摩托车，结构简单，车身锈黄，带一个侧斗，车身溅得全是泥。在这个整洁的社区，显得格格不入，仿佛绣花台布上一个巨大的脚印。摩托车展现出了一种粗鲁丑陋的姿态，像一只野狗，粗野且高傲，随时准备向你发狠。

　　一看见它，特丽丝的心沉了一下，尽管她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以前，她也见过这辆摩托车。对她来说，它就意味着麻烦。因为它意味着回忆过往，意味着父母会大发脾气，惴惴不安。

　　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停在人行道上。这时，特丽丝瞥见了摩托车的主人，她站在那里，双手叉腰，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那人看起来很高，穿着一件土褐色长外套，领子翻起来，戴着羊毛镶边的厚皮手套和黑色牛皮驾驶帽。在外套下面，开衩的裙子隐约可见，帽子下面露出齐腮的黑色短发，膝盖以下的腿也露着，尼龙丝袜泛着光亮。显然那是一个女人，一个下巴尖尖、脸庞白皙的女人。就在这个“入侵者”用手遮住车灯时，特丽丝认出了她。

　　她是维奥莉特·帕里什，是塞巴斯蒂安参军上前线之前的未婚妻，美得如一株“紫罗兰 ”。然而，在塞巴斯蒂安离开后，她这株“紫罗兰”慢慢枯萎了。塞巴斯蒂安死后，她的名字便在特丽丝家黯然失色，就像多余的苹果，任其霉烂。最后，她被特丽丝家抛弃，不许再踏入他们的家门半步。

　　“待在车里。”父亲低声说道。他下了车。特丽丝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她全身紧张，似乎在为即将来临的冲击做着准备。

　　“克雷森特先生！”维奥莉特叫道，带着那种拖长的伦敦音，又夹杂着一股愠怒。“你知道吗？你老婆把我挡在门外一个多小时了！”

　　“帕里什小姐，你在这儿干什么？”父亲明显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想让特丽丝听见，但他还是做得不够好，“我告诉过你下周去我办公室，然后再谈你所说的令你不满的事。你怎么跑到这儿来打扰我的家人呢？”

　　“是的，你是告诉过我下周前你都不会见我，说是全家人要度假去，对吗？”维奥莉特故意拖长的伦敦口音像旧墙漆一样脱落了，下面藏着的粗糙的埃尔切斯特口音显露无遗，“但今天我在城里看见了你的车。我才知道你那么说只是想打发我，克雷森特先生。”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那我告诉你。特丽丝病了，所以我们提早回来了。”

　　维奥莉特的眼睛瞟向车子，这时特丽丝正坐在后排，一声不吭。本能地出于对父亲的忠诚，特丽丝皱了一下眉头，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维奥莉特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特丽丝不清楚那不屑是对她还是对父亲。

　　“真的吗？那下周又有什么借口呢？几年来你一直拒绝和我谈我的要求，拒绝承认所有塞巴斯蒂安的东西都被送回到了你这儿。现在你再也无法否认了，所以千方百计逃避与我谈话。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不再无视我。”

　　“喔，我倒认为我没做错，”特丽丝的父亲突然狠狠地说，“你半夜来访，骑那么个破车，你以为我们会让你随意进我的家门吗？或许拜访时间的早晚对你们这种人来说根本无所谓。但是没有哪个懂礼数的人不打招呼或者未接受邀请就这么晚到访，却还想被人请到家里去。”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维奥莉特狠狠地咬着牙继续说道，“你们就再也不用看到我了。我只要塞巴斯蒂安信里所说的他死后要我拿走的那些，当兵时的手表、雪茄烟盒子和他的戒指。”

　　“你拿这些东西是想全部变卖掉吧？就像你卖掉你们的订婚戒指、卖掉我儿子的书籍、卖掉所有你能拿到的，但是，那些都是我儿子的东西！”父亲言辞犀利，气得浑身发抖。这让特丽丝感到无比恐惧，思绪像无数只兔子般蹦了出来。“对我们而言，这些东西弥足珍贵，因为那是他的。但是对你来说，它们只值商店里的标价。战争结束时，我已经给了你钱，帮助你自立，从那以后，你所做的就是得寸进尺，要这要那。我们不欠你的。”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决定我能否要卖掉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是塞巴斯蒂安要我拿走那些东西的！”

　　“那是因为他误以为你会珍惜它们。他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冷血，这么贪婪。”

　　“你以为我会在意你这么说我吗？”维奥莉特吼道，“你以为我会在意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吗？”她看起来并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在那一刻，她的愤怒，就像那辆摩托车里满是灰尘的内部构件一样，全部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不，我看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感情，但我必须考虑我儿子的意愿，我知道他肯定愿意让他的东西和珍惜它们的人在一起。”父亲带着决绝的神态退后了一步。

　　“哦，又是这种腔调！”维奥莉特吼道。她挺直了身子，仿佛准备与父亲对打一样，“是啊，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那么爱他。他是你的好儿子，对吗？他不会再与你争辩了。现在你可以让他怎样他就怎样，永远，永远……”

　　这些话对于父亲来说，实在难以忍受。突然，他转身离开维奥莉特，大步走到车后面，打开了后车门。

　　“来，特丽丝。”他说道，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虽然知道那不是针对她的，但特丽丝的心还是像霜天里的叶子一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赶紧从车里出来。车外气氛凝重，带着不合时宜的阴森冷气。特丽丝都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不要走！”维奥莉特说。当父亲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时，维奥莉特突然叫了起来。特丽丝越过父亲看过去，她注意到维奥莉特已不再盯着他们看。她正盯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小东西，它从上空飘落下来，落在了她那穿着名牌皮鞋的双脚之间。维奥莉特急忙后退了一步，好像那是个火球，会烧着她似的。

　　“这次谈话到此为止了。”特丽丝的父亲对维奥莉特说。他拉着特丽丝的手快步走向家门，“如果你再来这儿，我会叫警察的。”

　　但是维奥莉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理会。在父亲发出最后通牒之前，她已经拉下了防风镜，匆忙扣上夹克的纽扣。特丽丝跟着父亲进了家门，她看见维奥莉特急急忙忙跨上了摩托车。门关上了，但还能听见摩托车引擎发动的声音，那是一种介于咆哮和懒洋洋的突突声之间的声音。

　　母亲正等着他们，她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那个可怕的姑娘，”她大声说，声音里充满紧张，“我告诉她你不在，她就是不走——我觉得她是不相信我的话。皮尔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你不希望我让她进家里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破例……”

　　“你做得很对，”丈夫拍拍她的手说，“她简直不可理喻。我们不能对这样的事情听之任之。”

　　那个可怕的姑娘。这是这些天里克雷森特家唯一允许用来代替维奥莉特·帕里什的字眼，没有人在特丽丝面前公开谈论过她的可怕之处，只是从父母遮遮掩掩的话语里她似乎也知道了一些。他们使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放荡”，而特丽丝认为他们说的应该不是摩托车。从外表看维奥莉特的确放荡不羁，特丽丝回想着。她的身体就像那辆摩托车一样，瘦得皮包骨头、满身棱角，甚至连她的短发，都带着尖尖的棱角。

　　“我不敢相信她那样冷酷无情，”母亲说着，心有余悸地朝窗外看了一眼，“谁会相信那是同一个姑娘呢？”

　　塞巴斯蒂安死后，克雷森特一家准备张开热情温暖的双臂接纳维奥莉特，但她并没有投入他们欢迎的怀抱里来。她没有正式吊唁死者，而是剃光了头发，开始抽烟，穿露膝盖的长裤。她还开始烦扰父亲，经常向他要钱。母亲对此颇为头疼，经常无奈地说，那份抚恤金都被她挥霍在鸡尾酒和“高等生活”上了。

　　特丽丝扶着前门的门闩，心想那里摸上去肯定是冰冷的。维奥莉特的确好像冷酷无情——冷漠、自私、丑陋。她的造访将克雷森特家本就易碎的平静撕开了一个口子，好像手指甲不经意间在卫生纸上抓出一道划痕。它撕掉了特丽丝短暂的所剩无几的喜悦。透过维奥莉特的眼神，她看清了自己，一个病恹恹的毫无主见跟从父亲的同谋。

　　或许你足够冰冷，你周围的世界也会随之变冷……

　　父亲应该没有注意到那个从天而降的白色东西，它正好落在维奥莉特跟前。但特丽丝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从九月晴朗无云的天空中飘落的纤薄的白色东西，是一片孤零零的雪花。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