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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茉特尔

　　看到父亲的藏书遭人玷污，费丝心中燃起的怒火战胜了她的恐惧。她站起身，扭转门把，猛地推开房门。

　　“迈尔斯舅舅！你在做什么？”

　　她的舅舅吓了一跳。一缕烛光闪过了他的脸庞。

　　“好好整理一下……你父亲的物品……早就应该这么做了。那些盗窃案……”

　　费丝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靠垫都已被撕开，露出了里面的填充物。所有的抽屉也都倒在地上。不少地方的地板都被撬了起来。

　　“母亲知道你在这么做吗？”

　　“费丝！”迈尔斯舅舅压低了嗓门，“你和我都明白——你母亲太痛苦了，最好还是别用这些事情去打扰她！”

　　费丝低头凝视着舅舅脚边散落的皮革和纸张，还有她父亲被损坏的珍贵藏书。

　　“母亲！”她叫嚷起来。

　　听到楼上的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她瞥了瞥迈尔斯舅舅。脚步声沿着楼梯下来了。很快，茉特尔穿着沙沙作响的绉纱出现了。

　　“哎呀，叫嚷什么！霍华德受伤了吗？”她和费丝一起站到门边，紧盯着眼前的一切。“迈尔斯！”她吃惊地瞪着自己的弟弟。

　　“我必须亲自动手处理一些事情。”迈尔斯舅舅答道，脸色一下子红了。

　　“事情？”茉特尔迈进房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迈尔斯！你没有权利！这些东西属于我的丈夫！属于我的家庭！属于我！”

　　“是时候变一变了。”迈尔斯舅舅说道，他后撤了一步，仅仅是一步，“茉特尔，我在发掘现场和拉姆本特谈过了。他告诉我审讯计划于明天下午举行。时间不多了。”

　　茉特尔的双肩微微有些下垂。此刻她看上去衰老了不少，比往常更加的疲惫。

　　“这是真的吗？”费丝朝母亲转过身来，“杰克勒斯医生的信中是这么说的？”

　　迟疑片刻之后，她的母亲点了点头。

　　“你还觉得那个好人医生会糊涂到愿意继续支持你的故事？”迈尔斯舅舅悲哀地轻声笑了笑，紧盯着自己的姐姐，“我以为给你足够多的时间，你就可以让他就范，可时间已然不够了。”

　　“别这么笃定。”茉特尔的反抗听起来十分无力，“他很喜欢我。”

　　“我猜到了，但你对那个男人要求太多了，还想让他做伪证！别忘了，身为治安官的拉姆本特才是决定验尸官能否领到薪水的那个人。如果他的决定不对，就有可能拿不到薪水。哦，我亲爱的，我想像杰克勒斯医生这样敏感而清醒的生意人会选择手中的两枚金币，而不是一个还在服丧、捉摸不定的漂亮寡妇。”

　　“如果我不得不亲自出庭做证……”茉特尔挺直了后背。

　　“如果你去出庭做证，除了给自己惹来一身闲话之外没有什么好处。”迈尔斯舅舅的行为已经不像个行窃时被人抓了个正着的罪犯了，“大家早就开始对你丧夫之后还在继续接待访客的事情说三道四了。难道你觉得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上去提供证据、举止粗鲁得像个水手，陪审团就会露出和善的表情吗？何况你还有别的目击证人吗？我知道普莱斯是不会替你撒谎的——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也在场。”

　　“母亲，让我去做证！”费丝恳求道。杰克勒斯医生在她提起谋杀时并没有理会她，但陪审团说不定能听进她的话。这样好的机会若是浪费了就太可惜了。

　　“不行！”茉特尔火冒三丈。她看上去既愤怒又恐惧，“你甚至连坚信礼都还没有接受过呢——你拥有干净崭新的灵魂，费丝，别浪费它！”

　　“那就让我说出实情！”费丝呼喊道，因为失望而无法自已，“没有人相信我们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个谎言！我们一开始就应该说出实情！”

　　“费丝，回你的房间去！”茉特尔命令道，脸一下子红了。

　　“不。”费丝回答。

　　两人就这样瞪着她。第一次，费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是个成年人。

　　“我们不能道出实情，现在还不行！”茉特尔愤恨地说。她的呼吸很沉重，隔着束腹挣扎着喘气。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充满了危机感。“真相就是，你的父亲抛弃了我们——不考虑我们会受到什么影响或我们事后该如何生存，便丢下了我们。他像往常一样，选择了自己的路，让剩下的人去挣扎！”

　　费丝握紧拳头，感觉双眼刺痛难忍。她希望自己的母亲去死，去死，去死。

　　“除非你听我的。”迈尔斯舅舅在费丝还没来得及作答之前插了一嘴，“不然就得挣扎。茉特尔，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要反过来。你需要我。如果要我来照顾你们所有人，就必须让我发号施令。我要的只是——”

　　“——一切。”茉特尔怨恨地替他说完了这句话，“你想要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我找到了一个能为我们挣上一大笔钱的方法。”迈尔斯舅舅告诉自己的姐姐，“这座岛屿上有个备受尊敬的人愿意慷慨出资，买下你丈夫带过来的文件和活体标本。如果我要供养你们一家，就需要这笔钱！”

　　“是谁？”费丝质问道，“这个‘备受尊敬的人’是谁？”

　　舅舅马上露出了既恼怒又狡猾，还有几分工于心计的表情。费丝意识到事情不妙。买家的身份是他的王牌之一。他不想让茉特尔把这些东西亲自卖掉。

　　“你真的别无选择。”迈尔斯舅舅轻声细语地力劝她。费丝看出茉特尔有些动摇。

　　“母亲，我们还有一个选择！”费丝抗议道。不管怎样，她必须说服母亲阻止舅舅把这座房子掀个底朝天，“我们家里还存着一些钱，在银行里——我记得父亲这样说过。那是留给霍华德读书和考大学的钱，还有我的嫁妆！我永远也不出嫁，这样我们就可以靠我的嫁妆生活了！”

　　茉特尔凝视着她，一双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行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她反射性地伸出一只手拭去泪痕，还擦干了自己的下眼睑。她垂下目光，双肩因为屈服而塌了下来。

　　“费丝。”她说，“去把你父亲的文件取来。”

　　“文件自始至终都在你那里？”迈尔斯舅舅用责难的态度瞪着费丝。

　　“别把孩子牵扯进来。”茉特尔疲惫地答道，“是我让她把它们藏起来、保守秘密的。你赢了，迈尔斯。这还不够吗？”

　　“不行。”费丝说。和她拒绝离开房间不同，这不是一句挑衅的宣言，这句话渺小而又冰冷，像鹅卵石般静静躺在那里。

　　“费丝……”茉特尔的声音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不行。”费丝退后几步，摇了摇头。她有几秒考虑过接受，跑上楼去，把父亲除了幻象素描和日志之外的所有文件都抱下来。但她的舅舅可能会跟着她。除此之外，其余那些文件她只不过草草翻看过，无法确定它们是否还包含与谎言树有关的、至关重要的秘密。

　　“费丝，照你母亲的话去做！”迈尔斯舅舅迈上前来，一张圆脸已不再和蔼可亲。

　　“母亲，他需要告诉我们向他出价的人是谁！”费丝说道，“迈尔斯舅舅对我们说了谎——他之所以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他想要加入维恩岛的发掘！他们告诉他，要想参与这项行动，就必须说服父亲到这里来。这是行贿——”

　　费丝说不下去了，因为迈尔斯舅舅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那种感觉很痛。她惊讶地意识到，舅舅此举是故意要伤害她。

　　“安静！”迈尔斯舅舅比以前显得更加高大了，“文件在哪儿？”他用力摇晃着费丝，猛地拉住她的脖子。她试图扒开他的手指，可他却越攥越紧，把她从房间里拽了出去。“带我去！”

　　“迈尔斯，站住！”茉特尔在他们身后喊道。

　　费丝并不强壮。此前从没有人利用过她这一点。不过她现在知道了，威胁一直都在，潜伏在每一个微笑、每一次鞠躬和因为她的性别而留给她的包容中。一层薄纱被撕破了，露出的是最丑陋的真相。她的鞋子在地板上拖动着。在楼梯脚下，她被自己的裙褶绊倒了，痛苦地摔倒在楼梯上。

　　迈尔斯舅舅毫不犹豫地把她拽起来。费丝转过身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捶打他。他的表情变了，愤怒的脸上鼓起了几个软塌塌的丑陋鼓包，如同粥里的泡泡。她知道他会还手的。她的脸会像蛋白酥皮一样被他打碎。

　　“放开我的女儿！”

　　啪的一声重击。迈尔斯舅舅尖叫着，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回头望去。在他的身后，费丝看到板着脸的茉特尔正抽回一只手，准备好了要再次出击。

　　“茉特尔，你疯了吗？”

　　“现在就放开她，迈尔斯，不然我郑重发誓，我会把你打昏，然后让仆人们把你丢出去！”茉特尔的声音越说越大，余音还在走廊中回荡。

　　迈尔斯舅舅看上去感到分外紧张，仿佛害怕普莱斯会从旁边的屋子里冲出来把他扑倒似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沉默地停在那里。

　　“这是你的决定吗？”他问道。

　　茉特尔一言不发，却坚守着自己的立场，面前举着的拨火棍如同击剑选手手中的花剑。

　　“那我就不管你这个幸福得一团糟的家庭了。”迈尔斯舅舅酸溜溜地说着，放开了费丝。他朝着楼梯迈了一步，可茉特尔拿着拨火棍的手却猛戳了一下，于是他只好怒气冲冲地奔下走廊，从挂衣钩上抓起自己的外套和帽子。他打开前门，消失在夜色之中，甩得房门呼呼作响。

　　茉特尔举着拨火棍的手臂软塌塌地垂到了体侧。她走到门前，关上它，然后缓缓走回会客厅。费丝跟在后面，震惊不已、心惊胆战。

　　茉特尔把拨火棍丢回了其他火钩之间。她背对着费丝停下脚步，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她的肩膀开始颤抖了。费丝找来一条手帕，走上前去，试探着把一只手放在母亲的手肘上。

　　“母亲……”

　　茉特尔挣脱了她的触碰，转过身来扇了费丝一个耳光，力道不重，却令她感觉阵阵刺痛。“你为什么不能把文件给他？”她哭了起来，声音也嘶哑了，“我们需要他！现在……我不知道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他背叛了父亲。”费丝的痛苦与震惊再次化作一团怒火，“我们不需要他。我们有——”

　　“我们一无所有，费丝！”茉特尔喊道，“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我们的家是教区长的住宅，是供教区长使用的。你父亲死后，下一任教区长便会接手他的生计和房子。我们没有家，也没有更多的收入。”茉特尔吸了一口气，又断断续续地把它吐了出来。

　　“你说我们可以依靠你的嫁妆过活。”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没有什么嫁妆，费丝，霍华德也没有钱接受教育，甚至没有钱吃饭。如果他是正常死亡的，我们还能拿到他的存款……可自杀是一种罪。一旦审讯判决你父亲是自杀，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被皇室收缴上去。”

　　费丝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她。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对尸体被人发现的地点撒谎，而她的舅舅又为何要含含糊糊地提出接手她父亲的财产、以免对他们造成损失了。

　　“可是……受惩罚的为什么应该是我们？这是残忍的、毫无道理的！”

　　“这个世界就是残忍的、毫无道理的。”茉特尔满怀怨恨地答道，“每一个自杀的人都会遭到这样的对待，除了疯子。我想对我来说，改变自己的故事、说你父亲疯了已经太晚了。况且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你的身体里也留着疯子的血液，会毁掉你的未来。”

　　“你从未和我说过这些。”费丝触摸着自己淤血的脸颊。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却要因为不知道真相而挨打。

　　“不把你珍视的父亲对我们做了些什么告诉你就已经够你受的了。”

　　“你怎么敢这么说他？”费丝感觉自己的脾气被激怒了，“他从没有抛弃过我们！他是被打倒的！他是被谋杀的！”

　　“你在说什么呀？”茉特尔的声音既平淡又疲惫。

　　“我试着告诉过你，但你就是不听！他们在树林谷地里杀害了他，从背后袭击了他，然后用独轮手推车把他搬到悬崖上推了下去。”

　　“什么？是谁干的？”茉特尔皱起眉头，眼神却依旧充满怀疑。

　　“你关心什么？”费丝吼道，她已经做得太过火，不在乎更过火一点了，“父亲已经死了，可你在乎的只有你的衣服、你的珠宝，还有和别人打情骂俏！你甚至都没有等到他们将他下葬！我看到你了！在死去的父亲躺在地毯上时，我看到你和杰克勒斯医生在一起了！”

　　“你怎么敢这么说话！”茉特尔的声音再也不像少女一样了，而是竭尽全力、锋芒毕露，仿佛是从一只发狂的猫嘴里发出来的，“你觉得那是虚荣吗？我是在为全家的生存而奋斗！我的外貌就是我拥有的唯一一样武器！我需要杰克勒斯医生说你父亲的死是一场意外。我需要克雷先生修改那张照片，这样我们就能用它消除英格兰家乡的流言蜚语。这样一来，我就成了能够依靠他们的富有而美丽的寡妇，某天还可能出于感激嫁给他们。”

　　“这是一个战场，费丝！女人和男人一样，也会身陷战场。没有人为我们提供武器，也不能让人看到我们在战斗。可我们必须战斗，否则就会死亡。”

　　费丝的脸热热的。她第一次听到母亲除去扭捏作态后本来的声音。它是那么的冷硬、丑陋而强大。

　　“你让我恶心。”费丝答道。她的嗓音颤抖着。她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却事与愿违。

　　一瞬间，茉特尔的表情看起来很受伤，还有些孩子气，紧接着再度涌上一股怒火。

　　“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费丝的母亲怒瞪着她，像着了火一般，“这些怒气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在为你努力，费丝，可你从来都不配合。我就像是在和一个梦游的人说话——”

　　“我一直都是清醒的！”费丝打断了她的话，“我一直都很愤怒！”

　　“你把我挡在了外面！”茉特尔的嘴唇有些颤抖，却不只是因为愤怒，“你就像你父亲一样——”

　　“是的！”费丝叫嚷道，“没错！我就是像他，丝毫也不像你！我整个人都是他的，没有半点是你的！”

　　说到这里，她转身从房间里跑了出去，只想把有关母亲这些话的记忆全都抛在脑后。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