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谎言和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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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谎言和树
“嘘……”
小蛇在她打开笼子时缩起身子。它用力把自己紧紧盘成线,在嗅到空气中飘散着费丝的气味时才平静下来。他们是同类。它沿着她的手臂向上滑,如同美丽的墨水慵懒地在水中散开。它身上的鳞片是干燥的绸缎和皮革,如同夜晚般沁凉。它颤动的舌头令她的脸颊发痒。
费丝的手指缓缓伸向布条和草垫下方,握住了父亲留下的文件。没有亵渎神明的愧疚感,她心中涌起的只有兴奋之情。
我是你留下的一切,父亲。我是你平冤与复仇的唯一机会。我需要你给我答案。
听到门外传来敏捷的脚步声和水从金属容器中泼溅出来的微弱回声,她的身体僵硬起来。但那只不过是一个仆人在为她的母亲取送洗澡水。他们是不会来打扰她的。
费丝从全家人的思绪中消失了,如同一枚硬币掉进了外衣的衬里。安静的人总是这样。没有人会为她已经回房而感到惊讶。经历了一天的苦难,所有人都以为她需要躺下。筋疲力尽才是一位淑女应有的自然反应。
眼下,只要能为自己争取一些隐私,随他们怎么想都可以。
她把自己的行李箱推过来顶在房门上,以防被人撞见。她把湿透了的外衣脱下来挂好,然后添了点柴,把炉火拨旺,怀抱着文件在一把靠近壁炉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好让炉火能够烘烤到她的脸颊和双手。看到自己的裙子开始冒起热气,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火蜥蜴,或是神话中某种腾云驾雾的女巨人,而她晾干的头发就是坚硬的触角。
借着炉火浅红色的光亮,她开始仔细检查父亲的文件。
这批文件的数量不可小觑,其中来自其他科学家的书信更是不胜繁多,信中满是冗长的溢美之词、机智的希腊语笑话、回忆录和介绍,还有一些是演讲邀请、为某颗牙齿所做的断代或保存骨骼所用材料的最佳配方。有些文件好像是销售单、会计账簿或收据。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破破烂烂、沾染了颜色的纸张,上面印着皇冠和令人头晕眼花的英法双语混合笔迹。费丝意识到,最后的这几样应该就是牧师在旅行时使用过的护照和签证。
几小时过去了,她挂在护栏上的衣服也已经被烘干。费丝在一大堆有毒植物和热带鸟类的精美素描、地图以及细致入微的观察报告中迅速翻阅着。紧接着,她看到了自己之前瞥到过的那张满是潦草字迹的草稿——就在她撞见父亲顶着一双发黄的怪异眼睛之后。发现这幅画与其他图画截然不同、字迹狂野而粗糙,她再次吃了一惊。
终于,她的手指停留在了从他枕头下发现的那个皮本上。她之所以把它留到最后,是因为它看上去很像一本日志或是私人日记。不过她无法再让他保留任何秘密了。
她打开本子,开始阅读父亲用刻板、讲究的字体小心题写在里面的句子。
有关所谓“谎言”树功效的研究
1860年,第一次听说所谓的谎言树时,我正在探访中国的南方。我去的时机十分不巧,而就在我游历云南地区时,又传来了中英军队最近争端又起的传闻。不确定自己会在哪里遇到敌人,我便在一座河畔村庄中找了个地方落脚,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机缘巧合,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名叫赫克特·温特伯恩的自然科学家同行。他参加过许多发掘行动,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同时也是一位狂热的收藏家,热爱各种各样畸形而又奇特的东西。我为自己能有机会和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同胞对话而感到高兴,几乎和他聊了一整夜。
他对自己最近迷恋上的一种东西越发狂热。那是他三年前在一则名不见经传的传说中听说的一种植物。据说,这种树与爬藤植物相似,结出的却是类似柑橘的果实。这种植物能在黑暗或柔和的光线下茁壮成长,只能依靠谎言作为养料、开花结果。
我觉得这些话显然是种空想,并没有予以理会,却惊奇地发现我的这位同行并不赞同我的怀疑。当我问他一棵植物如何以“谎言”为食时,他说人们需要把谎言低声讲给这种树,然后再将其大肆传播出去。谎言越大,相信的人越多,结出的果实就越大。
如果有人食用了那颗果实,他们就会知道一个接近他们内心最隐秘的秘密。
费丝凝视着这些文字。这是什么童话吗?她那位以理性闻名的父亲为什么会写下这种事情?与此同时,她不自觉地想起了父亲不顾一切想要藏起来的那个用布蒙着的花盆。
当我指出这个想法十分荒谬时,温特伯恩向我展示了一块和酸橙差不多的干枯果皮。他向我发誓,自己曾在两年前以高价买过一颗谎言树果,并且吃掉了它。他不会泄露自己听说的那个“秘密”,却情绪激动地向我保证它的重要性非同小可。
他说这颗果实是自己从一个名叫奇科尔特,在印度群岛贩卖信息的荷兰人手里买来的。温特伯恩相信奇科尔特一直都在通过将谎言散播给某些买家来“饲养”这棵树,好把它的果实卖给别人,或是换来价值不菲的秘密。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而奇科尔特在温特伯恩了解到更多消息前便逃走了。
温特伯恩此前追寻这个荷兰人的足迹去了波斯,却在那里失去了他的行踪。他很难再重新沿着那条路去寻找他的下落。温特伯恩便来到中国协助发掘,临走时听说一个很像奇科尔特的年迈荷兰人突然离奇死亡。所以现在温特伯恩正打算前往上游进行调查,看看能否找到有关这种传奇之物的蛛丝马迹。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时还满心以为奇科尔特就是一个江湖医生,而我的新朋友则有点疯狂。尽管如此,我在想入睡时却发现有关这种植物的怪诞想法已经占领了我的大脑。他殷切的渴望使我不得不佩服。咬下一口果实就能得知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对知识如饥似渴的人肯定都会为之所动。
第二天起床后,我饶有兴趣地打算再和温特伯恩聊一聊,不料他却已经在黎明时分包下一条船,带着他的随从向上游进发了。等到英军胜利的消息传来时,我决定放弃自己之前的计划,跟随温特伯恩,去进一步了解他口中那种不可思议的植物。
终于赶到他曾向我提起过的那座镇子后,我四处打探,发现——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费丝的旅行箱猛地向前挪动了一英寸,吓了费丝一跳。
“费丝!”那是霍华德任性而嘶哑的喊声,“费——丝!”
“霍华德……我在睡觉!”费丝环顾四周,看着散落在自己大腿上的文件,“我病了!我在躺着呢!”
“我踩到了一座坟墓。”一阵哀怨的哭声传来,“我的一只脚上全都是泥巴。我可以进来吗?”
霍华德的声音让费丝的内心挣扎起来。她知道,他不想一个人。他的世界和她一样已经走向了终结,而他还无法理解自己脑袋里的那些幽灵如何以及为何正在黑暗中朝他吼叫。然而,当费丝想去打开房门时,心里却涌起了一种恐惧。门外有一个陷阱,里面装满了他的恐惧、他的困惑,还有他的悲哀。如果她掉进去,便会摔倒在里面,向下,向下,向下,直到那个想要解开谜团、找出真相的费丝被磨得片甲不留。她会失去心中这团熊熊火焰,而此刻她正需要它。
“别担心你的脚!”她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回应道,“做个……好孩子,去……抄写经文吧。”她能够想到的话就只有这么多,假装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礼拜日。“如果你乖乖地保持安静,写好自己的经文,明天早上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哦——要用右手写,小霍!”
拖拉、虚弱的脚步声沿着楼梯走远了。不一会儿,费丝听到育儿室的房门被人轻轻关上,动作小心翼翼得令人心疼。听到那个声音,她的心麻木地痛了一下,似乎没有一点愧疚,只留下了一道伤痕。
一切再度平静下来。费丝重新翻开日志,找到自己刚才读到的位置。
……发现温特伯恩一行人曾在一间破旧的客栈里住过。不过,当我到访那里时,却发现客栈一片混乱。赫克特·温特伯恩在抢劫一个大家认为是被谋杀的男子家时被人发现,因涉嫌参与谋杀而遭到了逮捕。
我说服当局允许我探访温特伯恩,发现他的处境十分可怜。和牢房里在押的大部分污秽不堪的人一样,他也感染上了当地横行的疟疾。我发誓要尽自己所能确保他重获自由,于是他向我吐露了自己认为谎言树最有可能所在之处,求我去找到它——如果他做不到的话。
我没能挽救他。高烧在我安排他出狱前便在牢房里要了他的命。
不过,遵循他的指引,我在奇科尔特家几英里外的竹林中找到了一座石头小屋。在屋内漆黑潮湿的角落,我发现了一株有些干枯、形似葡萄树的植物,上面大部分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
我将这株样本从黑暗的围墙中解救出来的过程几乎是灾难性的——对于植物和我来说都是如此。尽管我知道温特伯恩曾提过这株植物喜欢黑暗,却没有预料到它会对日光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我在匆忙间给植物罩上了自己的大衣,这才躲过灾难。我再也不会这么不小心了。
这株样本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这场灾难中恢复过来。通过谨慎的试验,我发现它可以在潮湿和微润的空气中茁壮成长,最好能以一些淡盐水为养料。它不依赖阳光,所有亮光——尤其是自然光的光线都会对它产生副作用。靠着适宜的环境和悉心照料,我终于令它起死回生。
这段文字后面是几幅精细的素描,描绘的是一种植物在恢复过程中不同阶段的形态。起初是一株纠缠在一起、颜色发黑、看上去死气沉沉的矮小藤本植物,叶子都已掉光。而后则是一些卷曲的小嫩芽,嫩芽逐渐舒展开来,变成了细长分杈的树叶。
我必须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投入这么多的时间而忽略了许多其他事情。也许我很早就对探寻某些奇妙事物充满渴望。
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见证许多奇迹一一消逝。和许多人一样,我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研究天地万物的奇迹与秘密,以便能更好地理解我们造物主的构想。然而,我们的发现却为我们带来了疑惑和黑暗。穷尽一生,我们眼见天堂的明灯被砸得粉碎,而世界上的圣地也被一一从我们手中夺走。我们被赶下王座,沦落到与野兽为伍。
我们以为自己生来便是世界之王,此刻却发现自己的文明不过是一间被短暂照亮的育儿室,而我们则在里面玩弄着纸做的王冠和木头的权杖。门后就是海中巨怪们搏斗了千万年的阴暗荒地。我们都是转瞬即逝的,是悲剧中的一个笑话。
这些想法对我来说都是无法言说的折磨。
费丝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或者任何人喃喃自语过如此绝望的话语。有时候,她能够觉察科学的启示在人们的脚下打开了怀疑的巨大裂缝。但不曾有人坦率地提起过这些事情,大家都一言不发地抬脚迈过或绕开它们。
于是,我展开了针对这棵树的试验,其过程当然必须用到谎言。恣意欺骗并不是我的习惯,可现在这样做对我有利。鉴于欺骗一向与我的本性不符,没有人能料到我会撒谎。起初,我撒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谎,在把它低声告诉那棵植物时我觉得这件事无比荒谬。我选择了称病,大半个月都在假装跛脚。
自从发芽以来,这棵植物第一次开出了一朵很像柠檬花的小白花。花瓣落下,结出了一颗小小的果实,比常见的樱桃稍小一些,很快就变成了成熟的橄榄绿色,上面还带有金色的条纹。
我决心摘下并吃掉果实,并采取了所有合理的预防措施。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果肉竟然是苦涩的。至于它给我的身体机能带来的影响,由于我从未吃过鸦片,所以无法将其与之进行比较,不过我猜二者没有什么不同。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混乱状态中,我发现我成了自己身体王国中的旅行者,血管如熔岩一般金红,脊椎成了山脉,肺则是地下墓穴。我一路向下,游历到自己左脚大拇指的隆起处,在那里发现了一些令我反胃的、慢慢沸腾着的可憎绿色湖泊。
看到这个画面后不到两个月,我第一次因为那根脚趾肿胀而感到疼痛。我的医生确认那是痛风发作——自此我便患上了这种病。也就是说,我的幻觉向我传达了一条当时还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真相,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不过,这还算不上是什么启发人心、切实有用或令人印象深刻的真相。
然而,想到这件事情,我瞬间醒悟了。我撒的谎与我的个人健康有关,因此透露给我的秘密也一样。那么谎言与秘密之间有没有可能是相互联系的,即用某个特定的谎言来培育这株植物,就能让它泄露一个与之相关的秘密呢?
我的第一个试验是为了了解此树是不是真的拥有温特伯恩所说的奇异特性。既然事情开始看起来有了希望,我又斗胆问了自己另一个问题。人类有什么未解之谜是我真的想要解开的?
答案很简单。只有一件事是我想要——不——是我需要知道的。
长久以来,我已经在一波又一波朝我袭来的新知中失去了对自己坚定信仰的掌控。曾经让我坚信不疑的东西如今已经成了潮水中破碎的木头。我需要彻彻底底地知道,人类是缘何产生的。他是按照上帝的样子被创造出来、赐予这个世界的,还是某种愁眉苦脸的猿猴自欺欺人的子孙?如果我能知道答案,那么我心中的动荡就会平息,会让自己恢复心灵的平静,或是屈从于绝望。
费丝停了下来,凝视着这一页。她感到震惊,仿佛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自己的眼前垮了下来。牧师的信仰似乎一直都如崖壁一般宽广浩瀚、无懈可击。她永远都猜不到,疑惑竟然也能费力地钻入磐石的核心。这就像是知道上帝已不相信自己一样。
我绞尽脑汁,想从这棵树身上获取这一答案。这不仅能够平复我的心,还能帮助所有和我一样饱受折磨、心存困惑的人。
如果我想得知与人类起源有关的秘密,那么我的谎言就必须与之相关。要想获得如此深奥的秘密,我需要说一些极其重要的谎话,并让相信的人越多越好。我伟大的计划正在自己的眼前展开,我明白自己需要完成什么。作为一位备受尊敬的自然科学家,人们会来征求我的意见,对我信赖有加。如果我拿出什么化石或发现,他们是不会产生任何怀疑的。我可以随意伪造,却不会遭人怀疑。
为了真理,我愿意撒谎。我愿意对全世界撒谎,然后带回有益于全人类、甚至拯救人类灵魂的答案。我会暂时搅浑这潭水,好让它最终能够真正变得清澈。我会向真理的银行借款,但最后可以连本带息一并奉还。
“不。”费丝低声说道,“不,不,不。”
接下来的日志中写的正是他谎言的细节,里面还有他辛辛苦苦修改出来的精致化石素描。
最大的图片展示的是他最著名的发现“新法尔顿的拿非利人”组合起来之前的样子——不是一个长着翅膀的人类肩膀,而是几根模糊不清的羽毛化石轮廓粘在另外一种生物石化的肩膀上。其精妙和艺术性几乎令人着迷。
选择一个人们愿意相信的谎言,下面这样写道。他们会坚定不移地相信它,即使有人能够当着他们的面证明它是错误的。如果有人想向他们揭露真相,他们反而会奋起反击。
他已经选择了这样一则谎言。圣经故事中的“拿非利人”真实存在的美丽证据。费丝还记得拉姆本特家那位坚信这块化石的狂热粉丝曾是那样的虔诚。“拿非利人”就是无情的怀疑之海中漂浮的木头。人们当然会紧紧抓住它。
丑闻、抗议、说他是个骗子的指控……全都是真的。她的父亲伪造了化石,对自己的发现撒了谎,还欺骗了他的朋友、同僚、家人和整个世界。
即便这席坦白之词的确出自她父亲与众不同、一丝不苟的笔迹,费丝依然难以置信。她已经再也感觉不到什么是震惊或者惊讶了,只能看到无尽蔓延的黑暗。她虚弱、迷失又无助地在黑暗中盘旋,如同身处阴暗穹顶中的鸽子在哭喊,这个男人是谁?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是谁?我是不是对他了解得太少?
但她的确爱过他。她爱他爱得太努力、太长久,以至于到此刻都无法松手。她把自己的心和灵魂全都钉在了他的旗杆上。
费丝用两只手臂环抱住这本小小的日志,把它紧紧贴在胸口,用力闭上双眼。她想象着他穿过秘密、危险和敌意组成的枪林弹雨,坚定勇敢地只身朝着真理前进。他的秘密是多么的孤单啊!
“你是为了帮助人类才这么做的。”费丝低语道,“他们不理解你,但是我理解。”她可以原谅他,即便其他人都做不到。这样的他更有人性,也离她更近。
她草草翻过伪造化石的素描,不愿看向它们。后文紧跟着记录的是他看到的幻象。这些幻象大部分都十分模糊、难以理解。这似乎令他非常恼火。
在第一个幻象中,他身处一片遮天蔽日的雨林之中,身旁有一个带有鹰钩鼻的冷漠身影正缓缓向下滑去,光点照射在了它两栖动物般的双眼和蓝红相间的羽翼上。在第二个幻象中,岛屿如同粥锅中隆起的泡泡那般翻滚着,火山中还喷涌着白烟。另一个幻象展示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一群身材矮小、蓬头垢面、身着粗糙兽皮的男子正在和一些身形高大、脖子粗壮的人形生物激战。后者长着扁平的脸庞,四肢上的肌肉发达得不太真实。
有关最后一个幻象的描写是最细致的。
我正身处自己所属的俱乐部之中。有人把《物种起源》一书递到我的手中。我试图阅读它,可书中的文字却飞掠而过,在我的眼前跳跃。当我抬起一只手揉眼睛时,手指却弄得脸很痒。只见它们全都长满了毛发。
我在银灰色的鼻烟壶后面看到自己脸庞的影子。我的领结之上咧着一个黄褐色、如豺狼般的下颚,里面布满长长的门牙和尖牙。我赶忙把书举到面前,遮挡自己的外形,同时隔着书向外望去,想要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俱乐部里一片混乱。长着猴脸的男仆们悬挂在枝形吊灯上,咯咯地笑着。一个会员裸露着满口烂牙大声怒吼,和五官酷似蟾蜍的对手争抢一盘牡蛎。还有一个人扑腾着双臂打翻了瓶瓶罐罐,用鹈鹕般的长喙和如袋子般松弛的喉咙把自己所及范围内的所有东西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一根掉落的雪茄点燃了窗帘,可没有人扯下窗帘救火,烟雾反而引发了更多人的哀号、吼叫、唏嘘和尖声哭喊。
我努力保持镇定,径自走出房间。我要去寻找我认识的那位居住在顶楼的俱乐部老板。他会向我解释一切,让事情回到正轨上来。
然而,随着我爬上每一层台阶,事情却变得越来越糟糕。一楼,会员们扯掉了身上的马甲,垫着衬衫的袖子在地上爬行和跳跃。他们的脸庞扭曲成了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野兽模样,有些人的眉毛上还顶着鳞甲,或是长着畸形的尖牙。二楼的会员全都赤身裸体,在溢出的波尔图葡萄酒池中滑行。蜥蜴般的嘴巴里吐着细长的舌头。
来到三楼,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扇贴着镀金镶板的房门门口。我知道,门后就有我要找的老人。
在我把手伸向房门时,耳边却传来了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我的女儿费丝正站在我的身旁。
看到她,我满心恐慌、愤怒不已。她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俱乐部里,而且我也不希望她看到我的獠牙和毛发。不过,我心中最大的恐惧是看到她屈服于此地所受到的诅咒。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年轻的肌肤开始分裂,露出了下面的鳞片。
这样的幻象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我的女儿闯入了我的藏书室、打断了我的幻觉。我被她唤醒了,于是等头脑清醒之后,便口齿清晰地把她赶了出去。
费丝咽了咽唾沫。现在,她至少明白父亲在自己将他从恍惚中叫醒时为何会做出那么诡异,甚至有些野蛮的反应了。不过她的妨碍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损害呢?人类永恒的真理是否就这样被她夺走了?
我的女儿消失后,我终于打开了镀金的房门。
门的后面是没有房间的。吐着泡沫的可怕洪水击中了我,吞噬了我。室内一下子灌满了水。我被转来转去,向下漂啊,漂啊,漂啊。我身处的地方已经不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我的肺里吸进了海水。我绝望地明白,自己将沉入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千万年都无法脱身。我孤身一人,身边只有漂浮、打圈、彼此追逐的金色小碎屑。
这就是我在幻觉中看到的所有画面,是我奋斗、遭难和努力的所有酬劳。
我曾对这些幻象抱有很高的希望。它是我伪造所谓“新法尔顿的拿非利人”所结出果实,何况我在它膨胀、成熟的过程中所耗费的时间远超想象。我觉得自己有资格期待它来证明我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这个浮躁的世界在与我作对,但至少我能够达成自己的目标。
然而,最近的这次幻象却为我平添了更多混乱与恐惧。我并非不愿去理会这个幻象所做的解释:时钟不断地倒退、人类退化为野兽、原始汤回归。这是一个简单的解释,但接受它就等于让自己安于绝望。我必须进一步寻求解答。我的探索不能就这样终止。
做了这么多之后,我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身陷穷途末路。我必须从这棵树上骗到另一颗果实,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管我编造的谎言有多么巧妙,现在已经不会有人再相信我了。我无法挽回自己的名誉,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接下来的二十多页里画满了素描、随笔和数据表格,可费丝的脑袋已经满得什么都看不下去了。她缓缓合上了书本。
难怪他如此呵护自己的植物,不愿提及它或是让它离开视线。难怪他从费丝的手中一把夺去了文件,还在她承认自己打开过他的保险箱时大发雷霆。
费丝曾希望日志中的信息能够澄清他的名誉,然而这样的希望已经泯灭了。不,她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其他人阅读这本日志!如果公开里面的内容,就会证明他是一个骗子,除此之外还有可能会被人们当成疯子。
那么这算得上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吗?难道这样的执念和所有的幻觉都是他的脑袋出了问题的症状?
也许吧。或许此时此刻费丝是活着的人中唯一一个知道谎言树——这个能够引出不可告人的秘密、揭开无数谜团的世间奇迹——身在何方的人。
不管怎样,费丝都必须要知道。如果这棵树能够传递秘密,那么它也许就能为她揭开父亲死亡的谜团。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