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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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
莫丝卡从后屋走出来,科兰特把一封封好的信放进她手里,但又似乎不情愿松开手。
“你……你游泳技术还不赖,对吗?”
“可以与鳟鱼媲美。”莫丝卡毫不犹豫地回答。
“哈哈,嗯,莫丝卡,你送信的时候,走灰桥。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了,马上离开曼德里昂。如果看到河上飘起了黑烟,要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你会把萨拉森从盒子里放出来,对吗,科兰特先生?”
“我向我的灵感女神发誓。”
莫丝卡知道科兰特一定会。他们都在等待风暴的到来。他们不知道现在曼德里昂发生了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里发生的事情最终也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他们……他们就像一袋被扔进河里的小猫。”跟着科兰特经过激进分子身边的时候,莫丝卡小声地说。科兰特压低了帽子,无声地表示同意。
恐惧让每个人都异常活跃而又脆弱,如同蜡烛烧光前燃起最后的猛烈火光。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局。莫丝卡觉得双腿似乎灌满了铅。他们中有的人会死掉,也许所有人都会死掉。
莫丝卡想和小糕告别,不过卡迈恩一直在保护她,她似乎非常安全。莫丝卡想也许她好事将近了。
厨房的墙上有一扇打开的活板门,一只看起来很坚固的巨大松木澡盆被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固定在墙壁上。
“小姐,爬进澡盆的时候当心点,你帮了大家一个大忙。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乐观一点。守护神会保佑你的……”
凯特利小姐把一个手镯套在莫丝卡的手腕上,手镯上挂着几个摇摇晃晃的木头雕刻的人物吊坠。它们的脸瘦得只剩下骨头。莫丝卡认出来这是小古德金,她惊奇地发现在凯特利小姐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
许多人帮忙拽着绳子,牵引着澡盆来到舱口,莫丝卡突然置身开阔的户外,厨房的水蒸气涌到她周围,她感觉脸似乎被冻掉了一层皮。澡盆颠簸着放下去,砰砰砰地撞击着咖啡馆的侧面。“咖啡馆”下面是跟普通船一样的船身,水光反射到船身上,犹如神秘的象形文字。
莫丝卡松开澡盆上穿绳子的钩子,澡盆突然往下一沉,迅速地漂到了“月桂树荫”的船尾。
“喂,抓住了,我们把你拖上来!”
一根绳子扔到莫丝卡脸上,莫丝卡下意识地抓住了绳子。一艘向停在码头的大船出售食物的小货船跟在“猫薄荷”后面。船上两个姑娘正打量着莫丝卡。这两个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和大多数吉卜赛人一样,她们的工作服外面还套着一件宽松的马甲,胸前绣着蜿蜒的斯莱河。
河水透过木板条之间的缝隙渗进澡盆,莫丝卡连忙把绳子系在澡盆其中一个把手上。两个吉卜赛姑娘把绳子用力往上拽,然后走到船边,把莫丝卡拉到船上。
“‘月桂树荫’里的人都还好吗?”等她们气息平缓之后,其中一个姑娘问。
“我在的时候还好。公爵的人只打中了一条鱼,打碎了一个壶。”莫丝卡回答。她摸着胳膊上的几道红印,这是吉卜赛姑娘拉她的时候强壮有力的手抓出来的。
“他怎么样呢?”年纪较轻的女孩问。
“哪个他?”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年纪较长的姑娘解释说,“他走出来用剑砍断缆绳的时候,内科医生伍尔诺的小女儿廷达一看见他就忍不住喊出了他的名字。公爵的手下还有其他人都听见了,治安官们开始大喊黑上尉布莱斯在船上,如果‘月桂树荫’不靠岸,他们就要去西塔楼,在大炮里装上炸裂弹,朝船上开炮。”莫丝卡看过许多关于海盗战争的故事,知道“炸裂弹”指的是浸过油的布,可以用来引燃建筑物或者船只。“我们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绝不能容忍有人用这种懦夫的伎俩谋害勇敢的布莱斯上尉。”
“勇敢又英俊的布莱斯上尉,”年纪较轻的姑娘补充说,“他真像他们说的那么英俊吗?”
“比传说中还要英俊三倍。”莫丝卡毫不犹豫地回答,“而且,他有一双坚毅的眼睛,这让他比传说中还要英俊六倍。”
“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莫丝卡犹豫了一下。她并不知道布莱斯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呃,就像天空中的云朵一样变化多端。当他俯视着敌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银灰色的,就像月光下的岩石。嗯……当他微笑的时候,眼睛是明亮的蓝色。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颜色。”
“有变成绿色的时候吗?”
她的语气中饱含着期待,莫丝卡不能让她失望。于是她说:“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绿色的。”
“我就知道。我早就说过布莱斯上尉一定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小船偏离航线,脱离护卫“月桂树荫”的船队,往河岸驶去,河岸上挥舞着火枪的治安官并没怎么在意。毕竟船上只有三个吉卜赛姑娘,看起来年纪都还小。尽管其中一个看起来比其他两个姑娘苍白一些,不过她的眼睛跟她们一样黑,甚至更黑一些。
趁水边的人群不注意,莫丝卡悄悄上了岸。年长的吉卜赛姑娘轻声告诉她:“钟声响起前,‘妙语连珠’都会停靠在威瑟温街。”
莫丝卡往威瑟温街走去,半路上,她听到了教堂的钟声。莫丝卡离“妙语连珠”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远远看去,这里和其他咖啡馆一样,似乎被搜查过了。在张贴墙外面,许多戴着假发和眼镜的绅士正耐心地等待着,大多数手里仍然拿着咖啡杯。不过钟声一响起来,他们连忙走上跳板,准备到船上躲避。屋顶上的水手也准备扬帆起航。
所有曼德里昂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水边,激动地观看河上戏剧性的一幕,其中有做水桶的,也有卖鸟蛤的,有纺织工人,也有车轮修造工。经过的马车无路可走,也找不到路,不少人爬上停止不动的车厢,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水面上发生的事情。莫丝卡的面前是一堵厚厚的人墙,她根本没法靠近河边,眼看“妙语连珠”就要开走了。这可怎么办?
有了!莫丝卡的手有些发抖,她从裙子的大口袋里掏出印着字的围裙,套在自己头上。她本来想发出吓唬人的尖叫,然而她最后叫出声的时候,听起来却像泼妇在大喊大叫。不过不管怎么样,她的叫声成功地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
“啊,上面有字,快把眼睛闭上!”
一时间,周围再也没有人挡着她了。她一边往前跑,一边向脑海中的帕尔皮塔图,手腕上的小古德金,以及所有擅长保护一个什么也看不见却不停往前跑的女孩不掉进河里的守护神祈祷。正当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靠近“妙语连珠”,有人一把扯下了她脸上的围裙。完了!眼前出现了那个监狱里来的红头发治安官。幸运的是,红头发治安官立刻把围裙扔进一个装满盐水的鲱鱼桶里,然后拔出剑戳了几下,好让桶沉入河里。莫丝卡趁机冲向咖啡馆,在咖啡馆的门关上之前用木屐卡住了门。
“我有一封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先生写给马布维克·托克先生的重要信件!”
两分钟之后,莫丝卡进入了“妙语连珠”。马布维克站在她面前,打开了科兰特信上的封蜡。他展开信,从信封里抖搂出来两把小巧的钥匙——正是莫丝卡看见高肖克递给科兰特的那两把钥匙。托克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信,一边用舌头来来回回舔着指尖,像削铅笔一样。
“你的雇主告诉我,”托克抬起头看着莫丝卡的脸,说道,“他有大量证据证明塔玛琳德小姐是叛国贼、野心家,并且是非法印刷机的幕后黑手,他保证如果我揭发她,他会立即把证据交到我手上。是真的吗?”
莫丝卡点点头。
“他说你已经带了证物前来?”
可是印着字的围裙已经跟鲱鱼桶一起沉到了河里。莫丝卡只好卷起袖子,给他看手腕上、胳膊上的印迹。
“恐怕我身上没盖文具商的印章,”她说话时带着山鸦村的口音,仿佛嘴里包着干麦片,“你要把我烧毁吗?”
“鉴于你的皮肤上有重要的证据,不会。”托克的嘴角迅速耷拉下来,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接着,他默默地坐下来,眼睛心不在焉地扫过自己面前的桌子,仿佛莫丝卡递给他一根线,而他要顺着线去寻找幕后编织的大网。
“那个女人的头脑可真不简单!”他钦佩地说。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一个珠宝商正在欣赏他见过的最大、最美的钻石。“你在哪里找到印刷机的?”
“旧货商的木筏上,就在一扇活板门下。”
“当然……旧货商……怪不得我们不能通过纸张追查到,纸是他们自己造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使用的是劣质纸浆,棉线里还混杂着羊毛线……这只大老鼠太聪明了。不过我们也有聪明的小老鼠,不是吗?”他又露出了耷拉着嘴角的奇怪笑容,“印刷机现在在哪里?”
“很可能还在木筏里。为了不让旧货商找到我,我不得不从船上下来。”这台印刷机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噢,当然。”托克灰色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莫丝卡,“希望那些坏蛋把筏子停在了下游。如果没弄错风向,河口不久就会涨潮,好几英里以外都会受影响。这么汹涌的潮水,除了系泊得最牢靠的那些大船,一般的船只会被撕成碎片。”
“你可以走了,现在外面安静多了……”
咖啡馆很快靠了岸,莫丝卡一走出门,托克连忙转过头,大声喊道:“沃夫!派两个人跟着她,别跟丢了!”
“先生,跟着谁?”
“当然是那个眉毛浅浅的、像雪貂一样爱四处打探的姑娘!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爱撒谎的人。腼腆的人说谎的时候耷拉着眼皮,胆子大的人说谎的时候忘记了眨眼。那个姑娘说谎的时候爱咬嘴唇,她刚才绝对没说实话。我肯定她知道印刷机在哪儿。她相信了我说的河口会涨潮的话,很快就会跑去印刷机那里,确保印刷机安全。悄悄跟着她,她会带你们找到印刷机,快去!”
沃夫带着两个强壮的手下离开了。托克从文具盒里拿出纸,匆匆写了一封信,然后把信装进信封,用蜡封好。
“乔特,沿着河往上游走,找到水手公会的人,把这封信给他,让他务必把信送给他们的头领。河上的战争一触即发,水手公会必须在造成更多伤亡之前加以阻止。告诉他们有一艘从海上开过来的船,绝不能让这艘船抵达曼德里昂。找匹快马,快!”
乔特跑出房间,托克长舒了口气,开始接着研究那张看不见的网。
“真遗憾,我从来没跟塔玛琳德小姐一起打过牌,”不过此时此刻他却感觉自己似乎正在和塔玛琳德打牌,试图解读她如雪般洁白的脸上绝不妥协的表情,“你知道什么是勇气吗?勇气不是不加思考地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这不算什么,不过是冲动而已。真正的勇气是把事情想通透,看清所有的风险,然后规避风险。塔玛琳德小姐是一个有勇气的人。问题是,我有吗?我想她这张牌打错了,不过我敢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吗?”几秒钟之后,他把那两把钥匙像摇骰子一样在手里晃了晃,做出了决定。
“卡维亚特,带上这个。这是东塔楼内门的钥匙。”
卡维亚特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是怎么,怎么得来的……”
“还得感谢锁匠。你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难道你想带着这副表情去逮捕塔玛琳德小姐吗?”
“塔玛……玛琳德……德小……小姐……”
“给!”托克把一张密封的羊皮纸拍到卡维亚特手上,“公爵给了我们一张可以搜查任何地方逮捕任何跟印刷机有关的人的逮捕令。你一定得确保有足够的证据,否则我们就等着巡回法庭审判之后被绞死吧。带上三个人,还有枪。”
卡维亚特走出咖啡馆,看到码头沿岸聚集了一大群兴奋的人群,你推我搡,混乱极了。卡维亚特心想:大概是。划船比赛吧。这些人真是。又愚蠢。又危险。
托克先生总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应该让玛莎告诉那个姑娘把旧窗帘补一补再挂起来。不过好像别人也没有被冻得发抖。我大概,是生病了吧。托克先生总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人群像往常一样,自动给穿着文具商制服的卡维亚特等人让出一条道。东塔楼门口的警卫看了一眼羊皮纸上的公爵封印,也让到一旁。
站在这些我希望成为其中一员的女士和先生们面前。我看起来多么寒酸呀!早知道我应该戴上丝绸领结,还有最好的那顶假发。
“公爵的差事!”他冲塔楼门口的男仆晃了晃逮捕令,大声喊道。在他们来得及反对之前,卡维亚特挽起宽大的袖子,挥舞着银色的小钥匙,然后充满自信地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他穿着制服,又拿着钥匙,还一副自信的神气,这一切足够了。有人跑去报告情况,但是没人敢上前阻止他。
他在楼梯上碰到一个看起来一脸热情的年轻人,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但没有上前询问。卡维亚特沿着楼梯往上走,隔着衬衫也能感受到冰凉的手枪枪管。
塔玛琳德小姐正坐在梳妆台前补妆。她眼角的粉底出现了一道细纹。这道微小的瑕疵除了她自己别人几乎不可能看出来,不过她仍旧拿出一把沾上粉的猫毛刷子涂涂抹抹,让妆容保持完美。
眼角怎么会出现细纹?刚才皱眉头了?什么事情让她皱眉头了?一个捕鸟人间谍告诉她“月桂树荫”和公爵的人正在河上对峙。她肯定公爵很快就会失去耐心,向咖啡馆开火,对于护卫的船只,要么放火烧,要么把它们驱散。很快盗贼布莱斯,激进分子佩特里斯,还有船上的锁匠就会丧命,成为悲惨而又无聊的传说。过不了多久满载着她捕鸟人盟友的战船就会赶到,随时准备占领曼德里昂。
梳妆台上摆着两封信,和之前的信一样,这两封信都是她找人模仿双胞胎女王的笔迹写的。她还用首都带回来的假印章戒指伪造信封上的封印。这两封信里感谢了公爵的忠心,还包含一份应该立即逮捕的人的名单。塔玛琳德很有耐心,名单上的人不多,而下次名单会列得长一些。
没什么可害怕的,她的计划天衣无缝。
她审视着镜子里那张脸,寻找任何细小的瑕疵。很好,很完美。
塔玛琳德小姐伸手把刷子放在粉罐旁边,没有收回手。洁白细腻的粉底里,一个黑色小东西身体和翅膀都受了伤,垂死挣扎着,在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了一道痕迹。那是一只苍蝇。
门外的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脸上的伤疤又泛起了抽痛。
透过皮肤里像扣眼一样的“耳朵”,鳄鱼听到了锁孔里钥匙转动的声音。它还听见塔玛琳德小姐匆忙起身时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冲进来四个人。鳄鱼张开嘴巴呼吸。那几个人身上带着墨水、烟草以及路上泥土的味道,这对它来说毫无意义。不过他们闻起来陌生又危险,鳄鱼非常肯定,它可以美餐一顿了。
鳄鱼从篮子里爬出来,肚子上的鳞片摩擦着马赛克地面。
看到四个穿着文具商制服的人眉头紧锁,匆匆地爬上楼梯,林登·凯尔拉比有些惊讶,不过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跟着他们没什么意义,查出他们从哪里来也许收获更大。在蜂巢庭院入口处,警卫十分紧张,严厉地盘问着所有出入的人员,确认没有问题才会开门。凯尔拉比给了警卫一些好处,轻而易举地从大门走出去,并且很快问出了文具商来的方向。他迅速朝着河岸走去。
快到码头的时候,他停下来戴上手套,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很冷,夹杂着远方风暴的干燥气息,以及火药的刺鼻气味。
在街道的一个角落,人群安静地挤在一起,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他昂首挺胸地走到人群中央,人们给他让出一条道,以为他是来处理问题的。凯尔拉比把手杖伸进腌鲱鱼的桶里,从里面钩出一条打湿的围裙来。这时,一个红头发的治安官把手搭在他胳膊上。
“非法印刷品的事,先生,”治安官急切地小声说道,“上面没有文具商的印章。”
“我看出来了。这是孩子的衣服——她不在桶里吧?”
“不在……她扔下围裙就跑了。”
“你看清楚她的长相了吗?”
“看清楚了,”治安官咕哝着,“一个看起来像雪貂一样爱打探的女孩,粉色的头发,眉毛颜色很浅。她上了妙语连珠咖啡馆的船。”
让治安官惊恐不已的是,凯尔拉比竟然弯下腰,仔细地研究那条湿淋淋的围裙。
“噢,莫丝卡·迈尔,你不知道你玩的游戏多么危险。我得赶在别人之前找到你。”他用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地说。
红头发治安官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凯尔拉比身上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凯尔拉比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消失在了人群中。人们为了能看清河上的战事,你推我搡,最前排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挤进河里。
“长官……”一个低级治安官拽了拽他的衣袖。
红头发治安官转过身,发现周围的人都惊慌失措地给一顶装饰着金色和蓝色螺纹的轿子让道。谁也不会认错轿子旁边的徽章。
噢,神哪,别在这个时候啊……红头发治安官时常白日做梦,梦见自己受到公爵接见,或者是因为抓住了偷走公爵玫瑰色丝绸手套的小偷,或者是因为打败了拦路抢劫公爵马车的盗贼。不过此时此刻,红头发治安官只希望公爵待在他的塔楼里,给牙齿做做美白,或者修修眉毛。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朝轿子旁边跑去。他也不太确定该什么时候鞠躬,所以只好在离轿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开始。他就这样弯着腰一直朝前走,仿佛在穿过一条看不见的隧道。
红头发治安官第一眼只看到一顶巨大的假发,上面撒着淡紫色的假发粉,精心修剪成了苏丹包头巾的形状。他第二眼看到了假发下那张英俊的长脸,左右脸颊对称地点着痣。这张脸上挂着微笑,不过笑容似乎有点不对劲,似乎在冲着别的人笑。
公爵的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嘴角夸张地上扬着。“为什么河上没有你的人?”公爵的声音比红头发治安官设想的高很多,“我听说强盗布莱斯和那群暴徒是曼德里昂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案件的罪魁祸首,他们这是在嘲弄你,以为到了河上就能逃脱。”
“请原谅,公爵大人,但是没有船肯载我们。”红头发治安官挫败地说,“所有的船长都说这样违背了水手的规矩——只有水手公会的船可以载客……公爵大人,我发誓我想尽了所有办法,甚至用枪指着他们的脑袋,但他们仍旧这么说。”
“那就找一艘内河船来!”
“大人……找不到内河船。他们都从上游消失……追查强盗去了,还有人说……”治安官舔了舔嘴唇,“当然,河上还有咖啡馆,不过进去之前得先交出武器……”
“他们不会让我交出武器的,”公爵大声说,“菲尔德斯巴,把帽子和走路戴的假发给我。”公爵低头走出那顶巨大的包头巾一样的假发——这顶假发还留在原处,被轿子上支出来的一个巨大的发卡固定着。贴身男仆给他套上一顶看起来更加自然的假发,然后戴上一顶装饰着孔雀羽毛的三角帽。
公爵走出轿子,他穿着华丽的宝石蓝和翠绿相间的衣服,丝绸的马甲在天鹅绒大摆外套下闪闪发光,前排靠近水边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个子本来就很高,再加上穿着一双深红色的高跟鞋,立刻显得高大无比,如同挂在墙上闪着光的巨幅人物肖像。公爵站在河边,观察着河面上的情形。他的人民可以趁机大饱眼福,一睹著名的、英俊的曼德里昂公爵的风采。
“看!”他指着天空喊道。在人群上空,出现了一张巨大的筝帆,上面画着两个面对面的女性的头,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这张筝帆的主人在向女王陛下致敬,作为回礼,我们也要用我们的习俗朝他们致敬。”
筝帆属于一家叫作“女王头像”的咖啡馆,秃头老板打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浑身闪闪发光的公爵亲自来迎接他,他的前面站着治安官,左右是全副武装的警卫,后面还跟着一位抱着盒子、皮手笼和备用假发的中年男仆。
“我们很荣幸……万分荣幸……尊敬的公爵大人……”这家咖啡馆是那些效忠于阿维勒斯家族和双胞胎女王的人最喜欢的地方,看见公爵大步走进门,咖啡馆里的很多客人激动得差点被咖啡呛到,他们连忙朝公爵毕恭毕敬地鞠躬,头都快碰到脚背了。
“你们现在有一个为女王陛下立功的机会。”公爵高声说。他抓住一片窗帘,一把扯下来,然后颤抖着把手伸出窗外,指着“月桂树荫”说:“跟上那家咖啡馆。”
“‘女王头像’咖啡馆重新起航了,”凯特利小姐很快就察觉到了,“真奇怪,他们原本应该在梅特隆街再停靠两小时。”
“难道是另一艘打算护卫我们的船?”佩特里斯透过借来的单片眼镜努力朝远处搜寻,不过他什么都看不清。
“我想并不是,佩特里斯先生。那家咖啡馆大多数客人都是老派的保皇党,要是有女招待弄洒了他们的茶,他们就会用鞭子抽她。如果他们的马车遇到小孩,他们宁愿让马从小孩身上踩过去,也不愿让一让,以防马车轮子陷进路旁的下水沟。”
屋顶的活板门上垂下一条绳梯,布莱斯站在绳梯最上面,以便越过甲板观察“女王头像”。
“窗户边站了很多人,”布莱斯朝底下喊道,“公爵的人——我看见他们的制服了。”
“这正是我担心的,”凯特利小姐喃喃道,“那艘船一时半会儿还追不上我们,不过即使它不能超过我们,也可以跟在我们后面,挡住风,让我们的速度慢下来。他们更有优势,他们的主帆比我们大,而且有八张辅助筝帆,而我们只有六张。把舵转向左边,让他们也跟着转舵,斯托莱斯先生。”
女王头像咖啡馆粉刷成嫩绿色,比月桂树荫更矮,也更快,它的船尾有一个小露台,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河岸的风景。阳台上有两个治安官,蹲在桌子下面做掩护。这时又传来一声枪响,两个治安官消失在了硝烟之中,枪声在水面上久久回荡。
“怎么回事,他们想打中我们船头,让我们投降?”
“不!快看‘猫薄荷’!”只见“猫薄荷”的舵手倒在舵上,血迹从他外套臀部的位置蔓延开来,另外一名船员把他拽倒在地,船头开始摇晃起来。“‘猫薄荷’的主帆失灵了,船好像不受控制了。”
“希望‘干旱期’和‘美味蛤蜊’上的船员发现这个情况了,”凯特利小姐小声说,“否则‘猫薄荷’一掉头就会跟他们撞上。”这个时候,从“月桂树荫”里面已经看不到摇摇晃晃的“猫薄荷”船里的情况了,令所有人更加不安的是,船后面传来一声巨响。
“‘干旱期’避开了‘猫薄荷’,”斯托莱斯喊道,“不过他们开始转舵了。‘美味蛤蜊’撞上了‘猫薄荷’,我想‘猫薄荷’要被困在那儿一段时间。‘女王头像’超过了他们,船员在调整船头的三角帆。噢,不,他们两舷的帆都张开了,正逼近我们。”
由于两艘船都比普通的手推车还慢,追赶显得更加激烈了。好比两个人在浇满糖浆的路上赛跑,比在普通道路上更让人紧张。
“我们真是比乌龟还慢。”布莱斯上尉小声咕哝着。
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枪响,射中了一艘护卫船吃水线以下的船身,水透过弹孔灌到船里,这艘船不得不往岸边驶去。等“月桂树荫”上的人可以看清女王头像窗帘上的花纹,他们也开始举起枪还击,“月桂树荫”的主厅很快变得烟雾缭绕,“女王头像”还是没有减速,而“月桂树荫”因为风力不够,帆垂了下来,和“女王头像”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
“那是什么?”烟囱附近传来一声巨响。
“他们扔上来一个钩锚,打算强行登船!”布莱斯顺着绳梯爬上了甲板,“他们应该扔钩锚,但估计找不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所以用炉栅来代替……”
“姑娘们,到厨房去!”凯特利小姐环顾四周,寻找离她最近的武器。
“你也去,科兰特先生。”科兰特看起来不太会使枪,于是凯特利小姐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大汤勺。
进到厨房,凯特利小姐打开舱门,正好对上一张惊愕的脸——一个低级治安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登上了“月桂树荫”,他此刻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握着枪。大家挥舞着手中的大汤勺,一阵猛打,低级治安官不得不放下枪。凯特利小姐拎着一壶烧开的咖啡朝作势要朝他浇过去,他吓得连忙松开绳子,尖叫着掉进了河里。
命运扇动着帆布翅膀降临到我们头上,伊帕尼莫斯·科兰特一边靠在木墙上摸着额头,一边想,我就要死了,手里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有一把汤勺。到现在他还是安安静静,畏畏缩缩,只希望能避开船上愤怒的人群,不过他密切关注着眼前的一切,他的思维窜来窜去,好像一只试图逃离起火房间的老鼠。他从一个满是水蒸气,完全看不清东西的房间走到一个烟雾缭绕,仍然看不清东西的房间。他突然踢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作为回应,里面的东西发出扑扇翅膀的声音。命运的翅膀。命运的翅膀……
“年轻人,你扔东西准吗?”
卡迈恩正在给库珀巴克的手枪上膛,听见有人叫他连忙抬起头,回答道:“没问题,我能把栗子从树上砸下来。”卡迈恩一脸疑惑。
“你能扔这个吗?”科兰特举起假发盒,“把这个从窗户扔到‘女王头像’的船舱里去。”
卡迈恩想了一会儿,说:“我需要到外面去。”
“我知道。”
“会有用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也许有用。”“那把盒子给我,先生。”
卡迈恩把假发盒挂在肩上,走到绳梯下面,这时他突然停住了。做一件英勇的事情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大家都忙着手头的事情,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当然,是几乎没有人——小糕注意到了他,正惊讶地看着他。卡迈恩内心悸动不已,他弯下腰,在小糕的脸上吻了一下,这个吻如此笨拙,他的眉骨直接撞到了小糕的前额。
当他爬到绳梯顶端时,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他的衣领跑进了嘴里,吹得他短短的辫子不停地拍打着脖颈。勇敢的布莱斯上尉正蹲在烟囱后面,清理手枪。“月桂树荫”的船员或是趴在甲板上,或是在需要调整风帆的时候蹲着身子来回跑。
卡迈恩趴在甲板边缘,胳膊在船舷边晃来晃去,他手里攥着假发盒的背带,假发盒也跟着来回摆动。卡迈恩瞄准女王头像下方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边站着一个穿紫红色外套的男人,他把飘到脸上的窗帘拨到一边,举起枪瞄准了布莱斯船长藏身的地方。卡迈恩抡起胳膊,一,二,三……
假发盒正好砸在那人脸上,那人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盒子从对面的窗台上反弹到房间里。站在另一扇窗户旁边的人立刻回过头四处搜索,想找出到底什么东西落了进来。
“打起精神来!”有人大喊,“傻瓜,笨蛋!只是一只鹅,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在这儿,我指给你看……”
接下来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把六七头牲口锁进碗柜,然后把碗柜推下楼。一片混乱之中,有人胡乱开了几枪。从船上水手们混乱的状况来看,他们已经发现了甲板上的弹孔。接着,咖啡馆的大门打开了,有人跳到河里,朝河岸游去,一顶三角帽在他身后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卡迈恩爬起来,跑回了活板门旁边。他在绳梯顶端停留了一两秒,突然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甲板从后面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他的上臂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似乎可以带着他飞到空中。肩膀上传来一阵湿热的感觉,他试着直起身子,却感到一阵疼痛,不得不再次趴在甲板上。
什么东西在拉他的腿。卡迈恩低头往下看,却看见艾庞尼莫斯·科兰特惊慌失措的脸——他用头抵住活板门,抓住了卡迈恩的脚腕。卡迈恩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科兰特想偷他的靴子,其他人会注意到吗?不过他太疼了,只能任由自己被科兰特拽下来。后来他感觉有人从腋下抱住他,然后把他放平。他好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后,头上似乎有好几只手晃来晃去。他被轻轻地放在地板上,耳边回响着奇怪的声音,几绺红头发拂过他的脸。
布莱斯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卡迈恩被子弹打中,但他离得太远,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科兰特从隐蔽的地方爬过来,把他拖到安全的地方。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他想,孩子们的勇气让我们羞愧,还有人因此背上中了一枪。
他因为清醒而心痛不已——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他向同伴们隐瞒了这个事实,就像他没有告诉大家他得了流感一样——即使流感让他的头晕眼花,嗓子疼痛难忍,他也默默地忍受着。那些依赖他的人需要看到他无比强大,无所不能。
但是一个英雄布莱斯上尉远远不够,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枪……不,他们需要的是奇迹。布莱斯看见女王头像咖啡馆的船上,有人悬在外墙的楼梯上,有人蹲在窗台上,有人在甲板和阳台上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在主厅里搞破坏。卡迈恩的奇袭为“月桂树荫”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但是过不了多久,“女王头像”就能从混乱中恢复过来。
“‘月桂树荫’上的人注意了,公爵大人命令你们放弃抵抗,立即投降!”喊叫声似乎来自“女王头像”的阳台。
布莱斯想起子弹穿透卡迈恩的胳膊时他痛苦的脸,不由得义愤填膺。
“我是克拉姆·布莱斯上尉,我要求和曼德里昂公爵阿弗卡多·阿维勒斯进行手枪决斗。我代表被他剥削和压迫的人民向他发起挑战,并且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我呼吁他为了他拥戴的女王,站出来和我决一死战,让神来决定我们的命运。”他听见自己的话在河面上久久地回荡着,原来,有几艘小船停在离河岸不远的地方,船上的人大声把他的话转述给水边的人群。
“公爵接受你的挑战。”
感谢小偷和流浪汉的守护神瓦尔坡,愿他的小丑狗健健康康,布莱斯想,公爵一定是疯了。
“‘女王头像’的船长海德先生将给我当副手。”公爵说。布莱斯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斯托莱斯,后者冲他点点头。
“那么我的副手是斯托莱斯先生。”
“月桂树荫”的船员们连忙清理干净甲板,布莱斯站起来,好让“女王头像”上的人可以看清楚他,小船上的船员在两艘船附近和河岸之间来来回回,向岸上的人群传递最新的信息。如果现在他们对我放冷枪,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
只见一个穿着宝石蓝和金色相间衣服的高个子男人爬上了“女王头像”的屋顶,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风吹乱了公爵的假发。布莱斯的心脏一阵抽痛,他想起来,挑战是他发出的,所以第一枪应该由公爵来射击。
布莱斯稳稳地站在原地,公爵仔细地擦亮了一把好像女性用的、纤细的大口径手枪,转身向对手致意,然后开了第一枪。布莱斯离“女王头像”并不远,他甚至能够看清手枪冒烟前火药产生的火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有人冲他的耳朵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深吸了一口气,确认自己的肺完好无损。公爵打偏了。
布莱斯举起自己的枪,不慌不忙地调整角度,瞄准了穿得像豆娘一样鲜艳的公爵。只需要一枪,他就能让疯狂的公爵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不过在另一边,成百上千的人注视着,他觉得他们的呼吸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的眼里和心里都是英雄布莱斯上尉。为了他,村民们宁愿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为了他,激进分子愿意战斗到只剩最后一个人;为了他,那些小船的船长冒着枪林弹雨来护航。如果他此时此刻占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的便宜,曼德里昂公爵会死,那个老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也会倒下。
布莱斯举起枪,对准了离公爵头顶上方,然后扣动扳机。子弹射断了“女王头像”主筝帆的线。布莱斯放下枪,却听到河岸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附近的大小船只也传来阵阵欢呼。
当他转身背对着对手的时候,掌声变成了吸气声。布莱斯发现“月桂树荫”上的船员都一脸震惊,他再次转过身,看见公爵从外套里掏出另外一把手枪,跟第一把一模一样。他开始用这把手枪瞄准布莱斯。怦怦怦,布莱斯觉得这声音太过响亮,仿佛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心跳声,他的安危牵动了每个旁观者的心,他们的心也跟着怦怦跳。他没有时间趴下,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当英雄的感觉……
接着,冻结的时间仿佛又恢复了正常,断了线的主筝帆迅速往下落,如同一只鸟拍着翅膀俯冲下来。只听乓的一声,主筝帆击中了公爵的后脑勺,把他撞进河里。河面上溅起了很大的水花,公爵却没有浮出水面,河面上冒了几个泡,最后只剩下一顶三角帽。
为什么公爵的人停止向我们开火了?布莱斯靠在烟囱上,感到很惊讶。他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内心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天空中布满了带着水手公会徽章的筝帆,河面上出现了大量水手公会的船。轻便的内河船冲在最前面,升起一张张筝帆宣告他们的到来。只要他们来了,就不会有人敢在河上开枪了。
不可思议,布莱斯想,莫丝卡一定成功地把消息传递给了文具商。近处船员和远处人群的欢呼声、尖叫声响彻云霄,布莱斯头晕目眩,远处的人们激动地把帽子抛向空中,而近处的小船升起了庆祝的旗帜。
在灰桥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布莱斯看见一个矮矮瘦瘦的、穿着橄榄绿裙子的人影,在一片欢腾中显得异常安静。他的眼前忽然一黑,头晕目眩了几秒钟,等他确信那就是莫丝卡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