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烂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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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烂苹果
听到客厅里有动静,特丽丝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赶忙回到自己的床上,思维像螺旋桨一样飞速旋转着。
他们认为有人袭击了我。是那样吗?她又一次不得不强迫记忆回到格力莫河,但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觉得内心无比的恐惧,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父亲和母亲提到的那个“他”是谁呢?那个与父亲“一刀两断”的人是谁?如果“他”那么坏,父亲到底为什么要与他有联系呢?
听起来好像是佩恩喜欢的犯罪电影里的情节,在那种电影里,诚实的好人会和流氓、罪犯搅和在一起。但父亲绝不会卷入那种事情。一想到这里,特丽丝顿时觉得胸闷。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父亲。当别人被引荐给父亲时,他们的脸上总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她特别喜欢那样的表情。
皮尔斯·克雷森特先生?设计三座姊妹桥和蒙特火车站的那位土木工程师?十分荣幸能与您见面。先生,您为我们的城市贡献卓绝。
有一个土木工程师父亲就意味着能在早餐桌上看到许多城市道路规划图,能看着父亲拆开一封封来自市长办公室的信件,商讨桥梁建造和公共建筑选址事宜。父亲的设计让埃尔切斯特市改头换面。
门开了,母亲走进屋子,特丽丝吓了一跳。母亲脸上又多扑了些粉,显然她刚才故意离开,平复了一下心情,整理了一下仪容。
“我刚才和你父亲说了几句话,”母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地说道,“我们觉得应该提前结束休假,明天一早就回家。熟悉的环境,才是你现在最需要的。”
“妈咪……”特丽丝犹豫了,她不想承认自己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你们走时没有关门,风吹了进来。我去关门时,我……听见爸爸说,昨天傍晚在格力莫河还有其他人在场。”特丽丝抓住母亲的衣袖问道,“那人是谁?”
母亲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捋平枕头上的褶皱。
“哦,没什么人,亲爱的!就是几个吉卜赛人而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吉卜赛人?戴圆顶礼帽、开戴姆勒豪车的吉卜赛人?
也许是因为特丽丝的脸上写满了不安,母亲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双手,直视她的眼睛,不再躲避特丽丝疑惑的目光。
“没有人想要伤害你,小青蛙,”她很认真地说道,“即便有人要伤害你,你父亲和我也绝对不允许那些事情发生。”
如果那双水晶般的蓝眼睛不那么明亮的话,也许会更有说服力一些。每当特丽丝看到母亲紧绷的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她就知道母亲又想起了塞巴斯蒂安。
特丽丝关于塞巴斯蒂安的记忆是从一九一八年二月开始的,那是在她六岁生日后不久。战争就是在那年下半年结束的。特丽丝还记得战争结束后盛况空前的庆典,到处是飞扬的旗帜和戴着钢盔的脑袋,但她并不知道那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她只知道塞巴斯蒂安要回家了。后来又有消息说,塞巴斯蒂安不会回来了。特丽丝的小脑袋瓜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太明白,有些迷糊,她想先前的消息肯定弄错了,战争还没有结束。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理解也是对的。战争是结束了,但还未远去,战争依然无处不在。塞巴斯蒂安也是如此。他已经不在了,但他还未离去。他的死给这个家留下了无形的伤痕,他的离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所有的一切都卷了进去。即使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佩恩,也小心翼翼地逡巡于旋涡的边缘。
战争结束后不久,特丽丝就病倒了,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她的病似乎与塞巴斯蒂安有关。病倒是她的职责,需要被保护是她的职责所在。而这会儿,她的职责是点头。
她点了点头。
“这才是我的乖女儿。”母亲抚摸着特丽丝的脸颊说道。
特丽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刚才偷听到的对话还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妈咪?我……我读完了所有的书,读了几百遍了。我可以……可以读爸爸的报纸吗?”
母亲去问父亲,回来的时候给特丽丝带了一份《埃尔切斯特观察者报》。母亲开了灯,随着嗡的一声轻响,几个玻璃灯泡一同发出令人舒适的光,母亲离开了,留下特丽丝一个人。
特丽丝小心地翻开报纸,心里为自己的小伎俩而感到不安。刚才父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已经和他一刀两断了。如果他读过这个星期的报纸,他现在肯定知道了。
所以在报纸里肯定有什么信息,那个神秘的“他”或许能从中得知她父亲不愿再与之来往。如果真是这样,她也许能找到那个报道。
已经有人读过那份报纸了,油墨弄得到处都是,模糊了字迹,而她那高烧过后有些倦怠的大脑,此刻也有些迷糊。她快速扫过一条又一条标题,脑子却反应不过来,有时不得不反复读上几遍,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大多数标题都索然无味。有文章说埃尔切斯特市将引进伦敦最新款的公交车。有一张照片是失业者排成的长龙,他们头戴鸭舌帽,双颊凹陷,面露菜色。有人展示韦斯特纸牌牌技,有人展示舞蹈,为当地医院筹集善款。第五版上有关于皮尔斯·克雷森特的报道。克雷森特就是特丽丝的父亲。
这篇文章并不有趣,报道的是埃尔切斯特市郊外的美多斯维特区域,乘坐有轨电车便可到达那里,他的父亲现在正在设计如何改造这片区域。报纸上甚至还配了图表,展示工程的样貌:山坡上从上到下是一排排的房子,正对着埃尔河的河口。特丽丝的父亲负责道路、新泛舟湖,以及阶梯状山坡的设计。文章说这项工程与父亲“最为人称道的磅礴大气而又富有创意的设计风格”“背道而驰”。当然,文章只字未提皮尔斯·克雷森特与黑帮断绝往来之事,特丽丝不由得想到,要是真提到那件事,这篇报道很可能就要放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了。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整件事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也许……也许我还没完全恢复。
那天晚上特丽丝一夜未眠,眼睛一直盯着摇曳的灯光,看着褐色蜘蛛在天花板上慢慢爬过。每当她闭上眼睛,她都能感觉到,那些梦就像一群猫,守在她脑子里的洞口旁边,随时准备用它们柔软的嘴将她叼住,把她拖到她不愿意去的地方。
整个世界一下子充满了秘密,她能感觉到这些秘密在她的肚子里打成一个又一个的结。她惶恐不安,迷惑不解。她感到饥肠辘辘,饿得睡不着。她实在太饿了,一会儿就饿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担心了。有好几次她试图伸手去抓铃铛,又想起母亲看着饥肠辘辘的她狼吞虎咽吃晚饭时的焦虑神色。不能再吃了,小青蛙。今天别吃太多了,明天早上再吃,明白吗?
但她太饿了!她这样怎么能睡得着呢?她想偷偷溜到厨房,把厨柜扫荡一空。但是,食物都不见了又该如何解释呢?她想,要是实在没办法,就说是佩恩把食物偷走了。不,特丽丝之前极力恳求再多吃一些,她的父母肯定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她坐起来,啃着手指甲。窗外的树枝在风中摇曳着,突然刮到玻璃窗上刺啦作响,她登时吓了一跳。恍惚中,她似乎看见外面的树干上绿叶葱葱,果实累累……
那扇窗户多年都不曾打开了,特丽丝猛地一推,窗户向上升起,抖落了灰尘和油漆屑。冷风从外面刮进来,掀得床边的报纸哗哗作响,可是她并不在意这些,眼里只有那些在绿叶间跳动着的青苹果。那些果子在身后煤气灯光的映照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她抓住果子,一把拽下,一个接着一个塞进嘴里。她能感觉到牙齿咬进果肉时那种令她战栗的快感。苹果还没有成熟,又酸又涩,她的舌头都麻了,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会儿,她的面前只剩下一堆果核,但肚子还是咕咕地叫嚣着要吃更多。她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卧室就在一楼,为了解决眼前的迫切需求,她自然而然地爬到窗台上,坐在窗台边,顺着低矮的窗沿溜到外面。露珠缀满了小草,给整块草坪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双脚有些不适,但她并不在意。
只有几根树枝上的苹果是她能够得着的,有些树枝上的果子被摘光了,她便趴在地上捡那些被风吹落的果子。有些果子是最近才掉落的,只有一点斑痕;有些果子表皮已呈焦糖色,蔫软的果肉上满是虫洞。她拾起那些果子,软软的果肉在手指间被挤压,一股脑儿塞进嘴里。果子酸甜中夹杂着苦味,软烂得不成样子,不过她并不在意。
当草丛里再也找不到任何腐烂的苹果后,她疯狂地搜寻才开始逐渐停下来,特丽丝这才感觉到她冷得浑身发抖,膝盖也磨破了皮,嘴里的味道也不对劲儿。她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擦去脸颊、下巴和舌头上酸涩的黏液,这会儿吐也不是,哭也不是。她再也不敢看那些咬剩下的落果了,要是再看见有白色的东西从果肉里蠕动出来的话,那可就更受不了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即使是现在,在一顿饕餮之后,她清楚地意识到另一种饥饿感像狂潮一样,正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向她席卷而来。
她步履蹒跚地走到花园的墙边。这堵老旧的院墙已经破败不堪,她轻松地爬上去坐在了上面,膝盖冻得在裙子里直打战。眼前是那条穿过村庄由碎石铺成的路,顺着望过去,她看见那条路在草木葱茏的崎岖山坡上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村庄,现在那村庄只能看见一簇簇的灯光。在那片灯光前面,有一片三角形的草地,在月光的笼罩下呈现出铅灰色。草地的那边是一排灰白的柳树,柳树的后面是一道窄窄的深黑色,像一条裂开的缝。
是格力莫河。
她觉得自己快要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一整天努力回忆,拼凑过去,一瞬间又变得支离破碎。
我肯定在格力莫河这个地方经历过什么,我必须要弄清楚,我必须回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走开阔的大路,而是抄近道穿过草地上的小山丘下了山。她踉踉跄跄地从高低不平的山坡上下来,一路上硬草梗和荆棘刺痛了她的脚跟和脚踝,但她并不在意,心里只想着格力莫河。
特丽丝每向前走一步,格力莫河就更近一步,也更清晰一分。黑漆漆的格力莫河没有一丝生气,河道狭长似眼眸半闭。她的双膝发软,但现在,下坡的山路似乎拖着她一直往下走。格力莫河在眼前越来越宽阔,当她到达草地时,格力莫河不再是地上的一条细缝,而是一条修长的河,河面宽阔得能容下四辆巴士。柳树长长的枝条低垂向水面,在阵阵晚风中摆动,仿佛不时地啜泣着。在黑色的水面上,她可以辨认出白色睡莲的花苞,像小手一样从河底伸出水面。
树下不时传来轻轻的沙沙声。鸟儿,肯定是鸟儿。肯定不是有人藏在草丛里,等着她无路可走沿路返回时袭击她……
她又踉跄地穿过草地走到水边,在那里停下脚步,她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冷。几百年前,这里是人们将女巫沉塘的地方。后来,自杀的人也选择在这里溺毙。
河岸上有个地方,稀软的泥浆糊了一地,长得高一点儿的草也被拔掉,泥土上有手指抓挠过的痕迹。那是我从湖里爬出来的地方,肯定是的。但我怎么会掉进去呢?
她刚才希望,如果能在这里回想起发生的事情,就能弄清楚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可是,不断地回想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慰藉,有的只是无尽的恐惧和莫名的失落。
特丽丝回想起无边的黑暗中刺骨的寒冷,冰冷的河水灌进她的鼻子、嘴巴和喉咙里,令她窒息。她记得,当她的四肢在水中胡乱挥舞的时候,透过影影绰绰的光亮,她似乎看见上面有两个黑影,影子的轮廓在荡漾的水波中不断摇晃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就站在岸边。但是,另一个记忆也挣扎着浮现出来,那是正好发生在那之前的一件事情……
这里以前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本不应该发生。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再回想了。
但为时已晚,她站在那儿,格力莫河正注视着她,它那狭长的平静无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随时会睁大眼睛盯住她。恐慌感在心头升腾起来,大脑就像书一样砰的一下合上了,本能占据了上风。她转身就跑,逃离了河边,飞快地跑过草地,风驰电掣般冲上山坡,她就像一只被猎犬追捕的兔子,惊恐地飞奔回自己的小屋。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