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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如意

深夜古董店.炼金弄玉 吉羽 7021 2021-04-06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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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指如意

  娄子善家和金二哥家之间隔着一条一丈来宽的土路,凹凸不平,阴暗潮湿,路中间还杵着一棵巨大的柏树,平时很少有人走,说是路,其实只是一处间隙而已。

  金二哥家的院子不算大,门虚掩着,金二哥坐着一只小马扎,正在院子里挑拣木料,听见许枚敲门,头也不回道:“进来。”

  许枚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见小小的院子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材,小山似的。许枚粗粗看了一眼,见这些木料都不很名贵,最好的便是酸枝,还有些榆木、柏木、榉木、核桃木、银杏木和一些许枚叫不出名字的料子。

  金二哥站起身来,在围裙上抹了抹手,神情有些冷漠。

  姬扬清打量金二哥一眼,说道:“我们是……”

  “捕门的人,昨天在坟地见过了,坐吧。”三人在隔壁院子里的动静不大不小,金二哥也隐约听到,他指指院子里随意摆着的几个小凳,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那只白猫蹲坐在金二哥脚边,警惕地甩着尾巴。

  “好像人和猫都不太欢迎我们……”许枚打量着金二哥,见他年纪并不很老,背微微有些驼,两臂的肌肉把衣袖撑得鼓鼓的,腰带上别了一只挂着小铜钱的烟袋,穿着一双旧黑布鞋子,看起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木匠,很难想象那些精华内敛的家具和精巧别致的木偶是出自他手。

  江蓼红怔怔地盯着金二哥,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有什么事?”金二哥一手把猫抱在怀里,硬邦邦地问。

  “你是木偶师,还进宫演过木偶戏,对吗?”江蓼红突然问道。

  金二哥顿时变了脸色,伸手去摸埋在一堆小块木料下的斧子。

  “你姓钱(錢),叫钱异,化名作‘金二戈’,便是拆开了你的姓氏,又把‘戈’化作同音字‘哥’,听来便像个工匠的诨称。”江蓼红盯着金二哥满是陈年勒痕的手指,声音难以自已地微微颤抖,“你有个绰号,叫六指如意,你父亲曾是清宫造办处木作的师傅,你没有继承钱老师傅的木作手艺,却剑走偏锋,把小巧精致的木偶活计做到了极致,二十多岁时便被称作‘天下第一木偶师’。”

  姬扬清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个“金二哥”的左右双手,确实都有六根灵活自如的手指。

  江蓼红见钱异警惕地握着斧子,浑身肌肉紧绷,忙放缓了语气道:“你雕制木偶、操纵木偶和拟声表演的功夫天下无敌,光绪甲辰年那万寿节一场‘舌战群儒’,全靠你一人一幕,操纵二十八个木偶行走坐卧,模拟二十八种声音激辩争论,撤幕之后,只见一人在座,满场皆惊。当时我就在后台,我师傅抱着我透过大幕缝隙看你的木偶戏,我当时便吓着了,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厉害的木偶师。可惜我只进过一次宫,也只看过你一场戏,听师父说你演的《李逵背母》《周处除害》闻名京师,我心心念念想去看一场,却一直没有机会。”

  “原来是你。”钱异的身体稍稍松弛下来,却不肯丢掉手里的斧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江蓼红,难得地露出一丝似真似假的笑意,“成之玉的小徒弟都长成大姑娘了,也是,二十年了,你师父可好?”

  江蓼红躬身施礼:“好,身子健朗,日子也过得顺遂。”

  “那便好,故人消息难得,平安信更是难得。”钱异点点头,又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我的模样可变了不少,头发花白了,还满脸皱纹。”

  “我刚才去了傅家的香烛铺,看到傅先生儿子拿着一只木偶,那种木偶我认得。”

  “喔,那是我做的。”

  “还有……你烟袋上挂着的那枚铜钱,是我师傅送您的。”江蓼红道,“我认得那枚打了四个小眼儿的鎏金乾封泉宝,唐钱之中,乾封泉宝也算难得。”

  “哦?怎么个难得法,你师父当时可说这东西不值几个钱。”

  江蓼红道:“这是唐高宗乾封元年铸的虚价钱,币值等同于十枚开元通宝钱,铸行不久便搞得物价飞涨,故此乾封二年便停铸了。乾封泉宝存世不多,这种鎏金的是帝王赏赐臣工所用,更是万中无一。师父曾见一个老八旗用它穿了小银链子,坠着小镊子小锥子挂在身上,便顺手买了下来,后来又嫌它被今人打了孔,失了气场,便……”

  “便送给我啦?这老家伙,把自个儿嫌弃的东西送我,亏我还念着他的好。”钱异摇头笑了笑,语调蓦地沉了下来,“你们来查肖搏望的案子?”

  江蓼红还没说话,许枚便笑吟吟迎了上去:“要在木偶脸上做出溃烂和伤痕,需要注意些什么?”

  钱异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你这后生什么意思?”

  “这个小镇上的一些人,都有些特别的功夫,所以这里发生的案子不能以常理揣度,一些特别的作案手段,需要特别的技巧来完成,比如还魂的娄子善。筹划这场木偶戏的人百密一疏,忘了一个不稳定因素,就是这只白猫。”许枚指了指钱异怀里的猫道,“娄子善还魂的那天晚上,单晓贵看到它凌空站着。”

  钱异心一沉:那天晚上明显感觉到手中的牵丝线剧烈晃动,险些没能顺利地把木偶送进壁炉,原来是这小东西跳上了悬空的丝线。

  许枚继续道:“我是打心眼儿里不相信什么还魂闹鬼的,可血肉模糊的娄子善确确实实从一座密室中消失了。门窗紧锁,院子外面还有人守着,娄子善是怎么逃出密室的?刚才在娄家,我看到灵案不远处有个连通烟囱的壁炉,这才想明白,‘还魂’的娄子善根本不用‘逃走’,他只要‘消失’就可以了,活人不能消失,但用火油浸过的木偶可以。只要把它送进炉膛,不过几分钟就会化为灰烬。单晓贵也说过,当肖搏望带着家丁破门而入时,壁炉烧得正旺。

  “可人偶怎么动起来呢?我突然想起单晓贵说过的悬空站着的猫,当晚在娄子善家的屋顶和那棵老柏树之间,一定有什么看不见的支撑物,很有可能是几股绷得紧紧的线。当时天已经黑透了,单晓贵看不到丝线,只看到了这只白猫。在老柏树上筑巢的喜鹊在空中乱飞乱叫,应该是发现巢穴附近有几股丝线来回滑动,吓得不敢回巢。我思前想后,只有这个结论能解释所有问题,但要操纵一个行动自如毫无破绽的木偶,谈何容易,我心中迟疑不定,直到江老板叫出‘六指如意’的名号,我心中一切疑惑豁然消解。”

  “名头太响真不是什么好事。”钱异叹了口气。

  江蓼红也明白过来:“房梁上有一些被细丝线勒过的痕迹,这是牵引木偶的丝线绕过房梁做转折,有人……”说着她有些惴惴地看了钱异一眼,“有人在那三个孩子来娄子善家之前,就在屋里放好了木偶,几根丝线绕过横梁,线端的指环从烟囱递出去,穿过柏树,所以操纵木偶的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就是……”

  钱异微笑道:“从娄先生家烟囱出来,穿过柏树,那便是我家院子了。丫头,你看得不够细致,丝线并不全是通过房梁做转折的,还有桌腿、窗格,毕竟是一个等身木偶,全身上下二百多个关节,要做到活灵活现可不容易,五六十根线呀,拉错一根,就能被人看出破绽,一处劲道使不足,木偶就走不到壁炉里,难,难啊……哦对了,你刚才说面部的疤痕和腐朽妆容对吧?驴皮熬汁,彩料融合,只要功夫到了,一笔一刷,足以乱真。”

  “钱先生手段高妙,晚生佩服。”许枚作揖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那三个孩子发现屋中突然亮起火光,这是怎么办到的?操控泡过火油的木偶去点蜡烛和壁炉,非常危险。”

  “蜡烛早就点着了,只是在上面扣了两个黑色的硬纸板罩子,罩子顶上有一个扣环,连着丝线,丝线和木偶线一起绕过房梁,通过壁炉的烟囱牵入我的院子。罩子比蜡烛大得多,不会被火苗烧到,等听到那三个小畜生进了院子,我便拉动丝线,把纸罩提起,在外面的人看来,好像是蜡烛突然被点着了。三个小畜生被吓走之后,我再操纵木偶走进壁炉,木偶的手指尖裹着火柴的磷头,在壁炉墙上一擦就着。”

  许枚点点头:“我第一次见到承认得这么痛快的人。”

  钱异心中有气,暗道:谁知道来查案的是成之玉的徒弟,我这些手段成之玉再熟悉不过,我还能怎么瞒她?口中却道:“承认什么?”

  许枚无奈:“怎么一转眼就改口了?装神弄鬼吓唬那三个孩子的就是你。”

  钱异丢下斧子,点起烟来,吧嗒吧嗒抽了两口道:“我刚才说的都是梦话,说我装神弄鬼,你有证据吗?单晓贵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和房梁上的几条丝线痕迹能证明什么?你们这些上差上官,不去管横行霸道的恶少,倒来我这里逼供,我看那个吓走他们的人是做了一件好事,给那三个小恶霸一点教训。”

  许枚失笑道:“我几时逼供了?那三个孩子不过偷了件东西,罪不至死吧?”

  钱异道:“我可没杀他们!”

  江蓼红见许枚把话说僵了,忙挪开话题道:“钱先生多年没有现身了,怎么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安家?”

  钱异对江蓼红还是有笑脸的,摇摇头道:“给洪宪皇帝演木偶戏,唱了一出《斩王莽》,差点吃了枪子,不敢再抛头露面喽。”

  许枚暗道:全国四处讨袁,搞得袁世凯焦头烂额,你给他演《斩王莽》,确实有讽喻诅咒、击鼓骂曹之嫌,不怪袁世凯要杀你。

  江蓼红道:“袁世凯五年前便死了,钱先生若想二次出世,可以来冉城找我。”

  钱异摇头叹息:“罢了,没兴致了,我发现我老子传授的那套做家具的活计很有意思,比做木偶和演木偶戏更见功夫,我这下半辈子,打算子承父业,和这些桌椅板凳打交道……”

  许枚顺着钱异的话头道:“我看娄太监家里一些桌椅床柜实在不俗,应该也是钱先生的手艺,这些家具大巧不工、气完神足,境界上倒比醉仙楼和单家那些雕工繁缛的更胜一筹,是用了十足的心思在里面的。看得出来,您对娄太监存着十足的敬爱。”他不等钱异说话,又继续道,“钱先生手持利斧,端坐墓前,和妖僧恶奴对峙,这份胆色令人钦佩,冒昧地问一句,钱先生和娄太监是朋友故旧,还是沾亲带血?”

  “我和娄先生不过善邻之交。娄先生献宝换水,对全镇有恩,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钱异沉着嗓子说。

  “哦……古玩换水源,确实是一个传奇故事,钱先生可知道娄太监献给苟县长的是什么宝贝?”许枚对那件换了两股泉水的神秘砚台很感兴趣。

  钱异脸一黑,眼珠快速摇摆几下:“不过一方砚台罢了,我不懂,那是读书人的玩意。”

  许枚不死心,追问道:“钱先生和娄太监既然是近邻,关系也素来亲善,可曾见过这砚台?”

  “没见过。”钱异沉着脸摇头。

  许枚还要再继续追问,却听“吱呀”一声,有人把院门推开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不急不缓走了进来,沉静得像一块冰:“金二伯,把这鸡炖了补补身子,今年冬天旱,山里的鸡也不肥实,将就吃吧。”他声音低沉,和他的年纪全然不搭,但听起来格外舒服。

  少年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戴着麂皮帽子,穿一身粗布衣裳,外面套着一件厚实的豹皮小坎肩,腰后戴着箭壶,腰带两侧晃荡荡地挂着两只野兔、一只野鸡——身上都是拇指粗细的贯通伤。一只巨大的弓斜挎在少年肩膀上,沉甸甸地压得骨骼吱吱作响,许枚心头巨震:铁胎弓!这年头还有能使铁胎弓的神箭手?

  “瞧你这孩子,这怎么好意思?”钱异微笑着拱了拱手,接过野鸡道,“你稍等等,我进屋取钱。”

  “不用了,金二伯。”少年很不擅长客气辞让,转身便要走。

  “吴潼?”许枚叫了一声。

  那少年轻轻“嗯”了一声,回头瞧了许枚一眼,生怕钱异取出钱来,不再理睬许枚,埋着头快步离开。

  “这小鬼真没礼貌!”许枚道。

  江蓼红道:“却有些市井孤侠的味道。”

  姬扬清抬脚便走:“追上他,那只老虎的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楚,我不相信世上有比狙击枪还精准的射术。”

  钱异取钱出来,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们不抓我去见官吗,怎么没声没影地走了?”钱异攥着铜板,眉宇间涂了一层悲壮气息,“捕门啊……捕门的差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娄子善的大白猫蹭着钱异的腿,喵喵直叫,钱异抱起猫,轻轻抚摸着油亮的长毛道:“又饿啦?真是能吃,今天给你吃些好的,熏鱼怎么样?也不知我还能喂你几次……”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推门进屋。

  墙角摆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盘子,满满的全是油污,依稀可见油润的黄色,那是娄子善拿来喂猫的盘子。 深夜古董店.炼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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