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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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疑云
太极宫内,此时也是灯辉齐明。
化名天丙的假皇帝在一众近臣的护卫下回了寝宫。他怕李隆基常骑的那匹照夜雪狮子宝马不识得自己,所以干脆装醉,坐上了龙辇回宫。当然装醉的好处还有很多,比如万一他的哪处行为显得与往日不同,就可以推到醉酒后不拘形迹上。
因为太平公主的安排和他往日的努力,他曾借着很多机缘,仔细观察过李隆基在酒宴上的表现,遂此时表现得完美无瑕。高力士、陈玄礼等近臣都没有看出丝毫端倪。
因袁昇突然赶回公主府一直未归,陆冲就率着辟邪司精锐兢兢业业地一路护着他进了宫。
李旦退位为太上皇后,仍旧大权在握,还在太极宫的太极殿内御事,所以李隆基便一直“屈居”在武德殿内理政。李旦曾经表示要退居大明宫,但当儿子的李隆基自然要坚请父皇留在太极宫内主持大局,以便常向父皇请益问安。倒是李旦图幽静,常去大明宫躲清闲,那里地势更高,殿宇更加高大雄伟,而且还有风光优美的太液池。
今日太上皇李旦散了早朝后就去了大明宫,而李隆基在驾临太平公主府之前已按规矩给太上皇请了安,所以天丙不必担心被太上皇召见。虽然他自忖伪装得惟妙惟肖,但要瞒过李隆基的亲爹,到底不那么容易。
就在刚刚,他得到了太平公主派内线传来的可怕信息,李隆基并没有死,而且逃脱了。天丙不由在心底破口大骂这群蠢材,却也只得继续推进太平交代的新计划——回宫后,继续开筵,宴请这批保皇党精锐,席间要见机行事,先将这些人软禁起来。
于是,天丙进了寝宫后便装作兴致刚起的样子,将陈玄礼等近臣都留了下来,倡议大家一醉方休。难得天子如此有兴致,众臣子当然不能扫了皇帝的兴。少时御筵大张,觥筹交错,众臣在太平公主府一直神经紧绷,此刻才有了放松之感。
王琚见众人酒兴甚浓,不得不奉劝皇帝,太平公主只怕是别有居心,陛下万不可掉以轻心。官拜门下省长官的宰相魏知古老成持重,也认为太平今日行事深不可测,绝不能等闲视之。
天丙洒脱地放下酒盏,用与李隆基全无二致的长安官话笑道:“朕的太平姑母当然不会这样甘心臣服,她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怕。想想看,她近日忽然和内苑总监钟旭过往甚密,其心已昭然若揭。”说着便大气磅礴地挥着手。
李隆基一直这样,好出惊人之语,而且说到兴起时会配上豪放的手势。天丙已学得形神兼妙。
魏知古哼道:“这大胆钟旭,明日老臣就上表,给他换个地方。”
天丙继续大气地挥手道:“不成,钟旭现在虽然只是少詹事,却是剿灭韦逆的元勋,其任免必会惊动太上皇。如此一来,打草惊蛇,反为不美,而且会让我们射入公主府的暗箭露出行迹……”
在青瑛进入太平公主府的第一日,老谋深算的慧范已经将其身份看透,但他们的计策筹谋已久,青瑛这次自投罗网,反而给了他们将计就计的良机,所以慧范和太平都没有立即揭穿。青瑛所传递的消息,都已被太平一方得悉,乃至她与李隆基的对话,都被天丙在特制的暗格内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朕认为,三日内,她是绝不会动手的。”天丙再次豪放地挥手。
“陛下是说,她会熬过太上皇的这次家宴再行发难?”王琚沉吟着问。
天丙莫测高深地一笑,没有答话。他深悉身居高位者要适当地保持神秘,不能对臣子们有问必答,更不能对臣子们有求必应。
他装作兴致盎然地殷勤劝酒,王琚等近臣当然只得继续相陪。
天丙的手悄然摸向了袖间的革囊,那里藏有一袋神奇的蛊毒药丸。按照计划,他要择机将丸药捏破,撒入酒中。
这是慧范精研许久的蛊毒,没什么味道,发作起来也很缓慢。这一众李隆基的亲信今晚大醉之后,会在回到府中时才突然毒发身亡。
天丙几次摸到了革囊,却始终没有拈出蛊毒药丸来。他已喝了很多的酒,却并没有醉。他清楚自己和眼前这批人的关系。他们以为自己是李隆基,所以对自己忠心耿耿。但自己是太平公主派出的细作,所以应该按计划将这批人全部毒杀,这样禁军大权就会完全落入太平手中。随后,太平就会发动兵变,夺取大权。也许自己会在皇位上待一段时间,当一阵子傀儡皇帝。但是他深知,傀儡皇帝没有一个好下场。于是,自己这个为太平公主立下天大功劳的人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无声无息。
回到太极宫不久,他就跟太平公主的内线宦官接上了线,得到的结果令人沮丧,李隆基仍旧杳无音信。不过据慧范分析,他肯定中了蛊毒,而且孤身一人逃亡。
这名充作太平公主内线的宦官和春,只是内府局一个掌管灯烛的小宦官,此时忽然被皇帝传唤过来问话,便如官升十八级一般。在别的宫人眼中,俨然是他家祖坟上冒了青烟。
和春也很兴奋,当然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如此,全仗着那个真正的主子太平公主。于是他向皇帝禀报了太平公主的最新密令——请陛下及早动手!
“传信回去,朕要见机行事,务求稳妥!”天丙的脸色黑了下来,他盯着这个并不知道多少内情的和春,冷冷道,“虽然是姑母将你安排进来的,但你应该知道,你的一切全在朕的手里。”
天丙发现,此时自己面临着可怕的两难选择,不知道李隆基何时会落网,而在他落网之前,这批保皇党精锐到底要不要杀?
在盛夏的夜里,斜倚在金碧辉煌的寝宫内,喝着最美最纯的西域葡萄酒,天丙却觉得有些寒冷。他眯起眼,看到一只飞蛾正在绕着高烛的火焰打转,不由有些呆愣。
那只飞蛾是否很像自己?
群臣喝得都很尽兴,只有王琚还保留几分清醒,见李隆基沉吟不语,忍不住问:“万岁有何烦忧?”
“投火,是飞蛾的本性驱使,”天丙站起身,忽然打开窗子,袍袖轻挥,将那只蛾子赶出了窗外,微笑道,“但如果有一只飞蛾,忽然觉悟了,不再投火,而是投向无边无际的夜空……那将是何等有趣呀!”
众臣算上王琚,都觉得万岁的话深邃无比,于是许多人都用崇敬的目光望向他们眼中的李隆基。
他们不知道,就在适才这一刻,他们所有人都是死里逃生。
因为就在推窗驱蛾的一瞬,天丙忽然下定决心,不杀眼前这些人。虽然他深知,这些人只是对李隆基忠心耿耿,如果知道自己是假货,一定会将自己乱刃分尸。
但如果,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李隆基呢?
现在李隆基虽然逃脱,但按照计划,他这个真人会成为假货,而自己这个假货才是真正的李隆基。那么,自己为何不一直将李隆基扮演下去?
他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腰间,那里插着特制的独门兵刃龙凤双斩。这对兵刃是太平公主按照慧范的设计,命人给他重新打造的。任是哪个旧人看到,都不会认出这是范平曾经的称手兵刃日月双斩。
是的,范平已经死了,从奉命出京外放的那一天就“死了”。此后,他只能用“天丙”这个奇怪的名字,而现在,他是李隆基,再过不了多久,会变成真正的大唐天子李隆基。
李隆基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包括斩杀太平公主,独霸天下,重振大唐朝纲。
随即他一脸淡然地转过身,环顾着酒局,沉着地对身边的宦官和春下令:“速传兵部尚书郭元振进宫密议,速传殿中少监姜皎进宫密议……”他传的都是李隆基的绝对亲信,只要将这些人软禁在宫内,就等于封死了李隆基的归途。
“对了,袁昇呢?”范平忽然想到了那张万分关键的脸孔,“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在做什么,急速寻他回宫来见朕!”
和春有些惊讶皇帝言辞的果决,不敢怠慢,紧着赶去传信。
誓死一搏吧!
眼望着那向浩瀚夜宇奋力飞舞的小蛾,范平不由在心底对自己默默地怒吼。
邓老夫子在自己的七十寿宴上被杀,这消息随着大丫鬟的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迅速传遍了邓府,震惊了满院亲友宾客。
“快报官,速速报官!”
“去寻巡街的金吾卫来,街角那儿就有武候铺!”
府上宾客中当然有不少官面人物,但多是文官,见状谁也不敢上前,只盼着刑部、金吾卫等一系的官方之人出面勘察。
嘈杂的嘶吼叫嚷声中,最先赶到的刑狱系官方人物,居然是袁昇。
适才他在公主府,被那管事一通软硬兼施,只得默然离去。可他却没有走远,因为他已经对这座牡丹阁、回廊和假山生出了足够的疑心。他当日曾来过太平公主府密议,熟悉路径,乘机蹑足潜行,便赶到了府内召开秘密会议所在的如意堂前。
他不敢过分逼近,凭着犀利的目光,发现灯火通明的阁内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太平公主和慧范等人居然在议论着什么要事。
随后堂内匆匆走出一人,着实让袁昇吃了一惊。
冷惊尘,宣门最有才华的弟子,居然投奔在了太平公主门下。
跟着他便听到冷惊尘怒斥那管事,甚至还听到冷惊尘在念叨自己的名字。跟着许许多多的侍卫被冷惊尘调动出来,显然是在调查一件大事。
如果说袁昇先前的疑心只是如一张薄纸上的小洞,那么现在这小洞已被捅破。
他迅速改变了及早回宫复命的念头。看着越聚越多的府内各路侍卫高手,袁昇急忙溜出了公主府,改在府门外盯住冷惊尘一行的动静。
冷惊尘的动静着实不小,要跟踪他并非难事。袁昇很快发现冷惊尘主要是追踪从公主府离开的献艺班子,似乎什么人混在艺人中逃走了,到底是什么人让他们如此紧张,难道是青瑛?
满腹疑惑的袁昇很快在街角看到了奇怪的对峙场面。
他看到那个奇怪的疤面老者,跟着又目睹了冷惊尘噤若寒蝉之状,便随即想起一个可怕的名字——宣机国师,他居然还没死!
化身疤面老者的宣机与冷惊尘之间的打斗极为简单。虽然宣机看来已有些行事疯癫,但冷惊尘对自己的师尊太过畏惧,很快便落荒而逃。只不过冷惊尘逃得很有心机,用几名强悍手下将宣机引开,自己则悄然溜走。
而另一边,认出了突兀现身的宣机后,袁昇心神微乱,也被冷惊尘的手下发现了踪迹。
袁昇还不想露出自己的身份,只得远遁。以他的深厚功力要甩掉那几个公主府侍卫并不麻烦,在转过一个街口后,袁昇发现了一幅奇景。
数名公主府侍卫气势汹汹地押着一人直奔长安县衙而去。看那犯人的容貌赫然便是当朝天子李隆基,袁昇愣了好久,才明白那应该是个赝品,而且此人口中唔唔连声,竟是个哑巴。
而押解的几名侍卫则骂骂咧咧个不停。
“老实些,你这死贼囚,竟敢胆大包天地冒充天子!”
“少装哑巴,你这突厥狗和韦庶人的余孽,少时进了死牢便老实了……”
袁昇从侍卫们夸张的咆哮声中听了出来,竟是公主府活捉了一名突厥和韦后余孽联手打造的冒充天子之逆贼,甚至这些大逆不道的狂徒还不止打造了这一名假天子。
袁昇顿生疑惑,韦后一方早已覆灭多年,又怎会死灰复燃,更怎能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突厥一方勾搭上?而瞧这假冒天子的逆徒,竟是如此形貌酷似,这份功夫当真没少下。
这到底是谁的惊人手笔?
他知道,公主府那边故意如此大张旗鼓地造势必有缘故,可他此时更紧要的是去追寻冷惊尘,便只得将满腹疑云强自抑下。
这么一番波折,袁昇甩脱侍卫们的追踪后,便完全失去了冷惊尘与宣机两人的踪迹。好在他大致知道冷惊尘适才要急匆匆地赶往崇贤坊,便只得赶来探看究竟。
一路寻来,恰在灯火通明的邓老尚书府外,听得了府内的哭喊嘈杂。
“不可妄动!”袁昇赶到书房外,见状大喝一声。望见满院人惊疑的目光,他随即亮明身份,“在下辟邪司袁昇。”
一众仓皇悲怆的宾客亲朋听得袁昇的大名都似看到了救星,纷纷求他尽快捉拿真凶。邓日用的原配早逝,尚有五房妾室和十余个子女,此时尽皆哭天抢地地求袁昇大展神通,断案擒凶。
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在寿宴上被杀,袁昇也觉震惊无比,忙将一众闲人隔离在外,先来探查现场。
邓日用的眉心处触目惊心,一痕血线直贯至颌。袁昇俯身细瞧他眉心那枚钢针,心底惊疑不定。那钢针太普通了,普通到袁昇完全无法推断是哪一门高手所用的暗器。再四顾屋内翻倒的书架和散落满地的书卷和碎裂木屑,他心中的震惊越来越盛。
邓日用应该正在屋内与什么人密谈,却在突然之间被杀。杀手出手很快,让这位老夫子完全想不到。这从他毫无破损的衣饰和还算平静的脸上便可看出来。
随后这间屋内发生了一场甚至两场激战。在内屋门口的地上血迹斑斑,显然不是邓日用的。
袁昇的手无意间触到了案头那件紫檀棋盘。啪的一声轻响,结实的紫檀棋盘忽然酥化,碎成了一片齑粉。袁昇盯着那团依旧维持着棋盘大致形状的木屑,长吸了一口冷气。
只有宗师级别的人物出手,才能将坚若磐石的紫檀棋盘震碎却又维持原样。难道是……神志尚未恢复的宣机?
袁昇在心底急速进行着推算。
地上那四溅的书架碎木说明那场对战颇为激烈。显然,没有人会跟宣机对峙这么长的时间。除非,宣机赶来时是发生的第二场激战。
而宣机一直在追击冷惊尘,那么第一场应该是在冷惊尘和某人之间进行。随后,被冷惊尘手下引开的宣机才赶到了邓府。
从这枚射杀邓尚书的钢针来看,其劲急犀利、入骨颇深,可知出手者功力极为深厚,甚至不在他袁昇之下。这样的人选,很可能是冷惊尘。
那么,第一场与冷惊尘激战的人到底是谁?
在残碎的木屑中,他很快找到了几枚亮闪闪的弩箭。弩箭短而锐利,极为独特,那竟是灵机弩的弩箭。
在今日的大唐京师,能用上这等最新型精巧弩机的人还不多。袁昇随即想到,就在昨晚,自己亲自劝请李隆基,将这灵机弩别在雪绸裤上,以防备万一。
他的心突突发颤,甚至不敢再想下去,难道当真是万岁?可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袁昇俯下身继续查找,终于看到了案头的几张纸。那些纸在激战时被劲风震得散落各处,大多还被墨汁抹黑,所以直到此时袁昇才留意到。
他先看到了那幅字:“卿上月‘尊儒圣抑佛道’之谏,及引马周‘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之语,皆为老成谋国之论,惜乎用力太急,今形势纷乱,不宜取此险急之策,故朕置而未应。”
袁昇不由一怔。他作为当世书画名家,一眼便认出这确确实实是李隆基的笔迹,看语气则应该是万岁给邓尚书奏折所回的批语。但为何不是写在折子上,而是很随意地写在一张麻纸上?
跟着又看到了那幅“中和丸”帖和“南山同寿”四字横幅。
看用纸竟都是寻常的益州麻纸。
虽然益州麻纸有“滑如春冰密如茧”的美誉,但其中也有很多分类和规格。大唐宫廷规定用于抄写公文的益州麻纸必须是加入防虫蛀药剂的明黄色金花麻纸,或者色泽悦目的“十色笺”。
他熟悉李隆基的性情,知道这位潇洒倜傥的年轻天子最喜欢用“十色笺”中的浅云、清青两色给臣子们回书。注重细节的李隆基绝不会用眼前这种简单的素纸,以免显得太不庄重。
倒是邓日用这样的老学究,平时喜用这种素纸来挥毫泼墨。再一抬眼,果见砚台旁还压着厚厚一摞的益州素纸,袁昇的头不由嗡然一响。
那么,只有一种情况才能如此,李隆基当时就在这书房中,信手从案头抽出一张素纸写了字,然后再抽出一张继续写……
他捧着那幅“南山同寿”,双手不由突突发颤。适才他虽然来得匆忙,但在前厅一瞥,也已看见了厅上高悬的皇帝手书。天子御笔钦赐横幅,这是无上荣耀,邓府当然要将之挂在最醒目的地方。
而此刻,书房内竟然出现了第二幅。袁昇拼力抑住心底的万千波澜,仔细查验笔迹。
大唐皇帝均痴迷书法,太宗李世民便是一位大书法家,李隆基则多才多艺,工隶书、行书,书法丰厚腴美,风骨峥嵘,直追其曾祖李世民。袁昇作为当世书画双绝的青年俊彦,又与李隆基相交多年,常和他一起交流书道,对这位当朝天子的书法最为熟悉不过。
眼前的“南山同寿”横幅是隶书,虽然笔势很急,看得出书者是信手而成,但笔法丰茂秀丽,特别是这份淳厚恢宏的气度,旁人决计难以模仿。再细看那墨迹,因为书者下笔很急,有几处着墨很重,此时仍能看出墨中潮意,似乎是不久前刚刚书就的。
难道当真是陛下,适才曾驾临书房?难道与邓日用密议之人竟是陛下,而随后,冷惊尘赶到,突然袭杀了邓老夫子,又与陛下发生了一场激战?
袁昇拼力凝定下心神,迅速将几幅素纸收好,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怀中,再转身唤来了那第一个进入案发书房现场的大丫鬟,细问端详。
那丫鬟的情绪依旧不稳,说话中不时哭泣:“……那个金吾卫的官儿来传信,老大人便将他延入书房,然后我便替他送了那人出去。出门时我看见老大人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老大人在书房时的规矩挺大,不让等闲人打扰。前厅的乐声曲声太吵,后来我听到书房中传来一些闹腾声响,终于忍不住赶了过来,哪承想……”
“除了那位金吾卫官员老金,你还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没有了……啊,不!”她忽地拍腿惊叫起来,“有一对艺人,误打误撞地竟进了这里。那男的身材高瘦,任我怎么问他,就是紧闭着嘴巴不吭声。”
“这高瘦男子多大年岁,什么模样?”
“二十来岁吧,脸上有股傲气,看人时总似在居高临下地瞟你,连笑起来都那副德行。其实高鼻大眼的挺俊,可惜是个哑巴。一个哑巴还这么傲气,这不是怪了吗?”
“哑巴?你为何说他是哑巴?”
“我问了他几遍,为何跑到这里来,他死活就是不吭声。我要大声喊人,他见了脸上才有些焦急,却仍不说话,这不就是个哑巴?后来那女艺人来了,就是跳惊鸿舞的那个江梅儿,连声埋怨那男的走错了路,将他拉走了。”
听到江梅儿的名字,袁昇沉默了下来。
看来盈霞社是出了太平公主府又赶到此处献艺。而冷惊尘拼力追击的,正是盈霞社在内的三个献艺班子。冷惊尘真正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袁将军,您认为那个哑巴是嫌凶?”那丫鬟瞪大哭得红肿的双眸。
袁昇默然摇了摇头,跟着接连唤入几名在书房周围院落中伺候的下人询问。终于有个机灵些的小厮战战兢兢地说了一个极有用的细节:“我见到了鬼,蓝袍鬼,老爷子只怕是撞了鬼了……”
“怎么讲,说仔细些。”
“……张管事命小的去取些香药给香炉填上,路过书房院落时听到了几声稀里哗啦的乱响,跟着便见到一道蓝光从院子里射出来。当时天色太暗了,亏得小的眼睛好,才看到是个穿着蓝袍的人……不,那不能说是个人,就是个蓝影子,人不能那么快呀……”小厮说起先前所见,还是声音发颤,“在那蓝袍鬼的后面,又有一道光,那道光更快了,小的根本没看清那东西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怪响,那似乎是一道琴声……可也就是一恍惚,那道光便也不见了……大人您说,小的是不是着了魔了?”
袁昇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说了声:“未必是幻视幻听,你的话先存在心底,莫与旁人说起。”
遣走小厮后,将众人的证词串联一处,袁昇心底的惊涛骇浪又再腾起。
那金吾卫官员老金赶来传报一道十万火急的文书,那是太平公主和中书省联名签发的,突厥贼人竟“伪造”出数个形神酷似天子的贼人潜入了京师,凡见之者就要格杀勿论。
中书省若真是遇到如此紧急大变,为何不立即报知万岁和太上皇?即便事出紧急,要立即签发文书,那为何太平公主还要气势汹汹地联名签发?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书房大门霍然打开,现出两张熟悉而又冰冷的脸孔,竟是刑部六卫中的老大“听风卫”苏木和老三“知机卫”曹轻晓。
本来韦后被诛后,朝堂上进行了一次极大规模的清洗,各部尚书、侍郎等许多大人物都换了,反倒是刑部六卫这样官职卑微的小人物得以保住了乌纱帽。
特别是苏木听从了二弟离明潇的建议,愈发紧跟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正在用人之际,看到小神捕林啸死后,御史台到底缺少真正的干将,便出马运作,将这六卫中比较机灵的老大苏木和老三曹轻晓调入了御史台,如今这二位在御史台巡使任职,官升一级,混得有滋有味。
六卫中混得最好的便是老二“辨机卫”离明潇。此人颇擅机谋,竟被太平公主看中,直接调入了公主府。
“竟然是袁将军,袁将军来得好快!”曹轻晓看到袁昇,不由吃了一惊。唐隆政变后袁昇成了天子身边的红人,曹苏二人不得不赔上一副笑脸。
“二位也来得好快。”
“不得不来呀,街衢之案归属金吾卫,坊间院落有案当然要归我御史台巡街使。”伶牙俐齿的曹轻晓微笑道,“倒是袁将军,现在统领辟邪司,直管为天子辟除邪祟之大案,这等事还轮不到您来插手吧?”
袁昇冷冷道:“眼前这件便是事关天子安危的大案,你们御史台无权插手。”
苏木哪敢和他争执,只是讨好地一叉手,笑道:“即便我们不该插手,你袁将军今晚只怕也没法插手了。适才卑职路过辟邪司府衙时,见到内侍宣公公守在那儿愁眉苦脸,说是万岁紧着要召见您,宣您速速进宫,十万火急。”
夜色已降,邓府这后门的小角门对着一条很狭窄的小巷,看不见一个人影。李隆基全身虚软,只能在江梅儿搀扶下勉力前行。
江梅儿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居然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跑出来了。她觉得搀着他走得太慢,干脆又将他背在了背上。
“那家伙说你中了什么混沌毒蛊,只怕是真的吧,怎么办?喂,你当真是皇帝,那邓老夫子都管你叫陛下的?你要真是皇帝,这时候站出来对他们喊一声,你是皇帝,有贼子作乱,那不就万事大吉了……”
听得她一连串的问话,李隆基不知如何解释。此时他发音困难,只能简单地吐出几个字:“我……现在很危险。”
“可是,我要回盈霞社呀!”
“不能去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邓尚书已死,我们两个应该都已被通缉。盈霞社,更会遭到盘查。”
“难道是宫廷仇杀?”江梅儿联想到李隆基和邓日用的对话,脑中乱成一片,那些话她似懂非懂,但隐约觉得那是一个逆臣的天大阴谋,竟让当今皇帝沦落至此。
江梅儿觉得自己在做梦,居然跟皇帝搅在了一起,而且这皇帝还在亡命天涯,这肯定是个最古怪最疯狂的梦。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她虽粗通武功,筋骨有力,但这般长时间背着李隆基,也累得娇喘吁吁。
“投宿,越荒僻越好,不能去客栈。你有亲友住在这坊内吗?要可靠的。”艰难地说到这里,李隆基忽然无声地苦笑了起来。这个天下是他的,这座京师更是他的,可他对这座京师肯定不如江梅儿这样的子民熟悉。
“那就是要找个落脚之地呗。”江梅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定下神来想了想,“就去小霞那里吧。”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奋力将李隆基的身子向上挪了挪,向巷口拐了过去。
李隆基能觉出她的背很柔软,她的腰很纤细,在这份柔软纤细中,又透出一股难言的坚韧。他就这样无力地靠在她的背上,从她浓郁的秀发和雪润的脖颈间,嗅到一抹淡淡的香气。
这个夜真黑呀,好在这如墨的暗夜里,还有这抹兰花般的幽香。
忽然在一瞬间,那抹幽香无影无踪。
李隆基一怔,仿佛从噩梦里挣脱了出来,才发现自己还伏在美女的背上,夜色还是那么黑那么浓,只是自己再也嗅不到任何气息。他蓦地想到冷惊尘的话,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要陆续被封闭了。虽然在那丑琴师的怪异疗法下,自己稍能开口说话,但现在看,伤势也只是延缓?
此刻自己的鼻根已被封闭,也许用不了多久,嘴巴再也无法说话,然后接下来就是眼睛和头脑……
李隆基的头嗡嗡作响,他却紧咬牙根,执拗地向前方望去。
天上忽然传来隆隆的雷声,前面那团浓黑的夜色,被忽隐忽现的闪电分割成了无数段,似乎要下雨了。
这条巷子很窄,江梅儿只挑这种窄巷穿行。还没有遇到巡夜的,但大道上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更有急促的马蹄声敲得人心紧。
好在不多时便下雨了,长安的夏雨汹涌肆虐,大道上的呼喝声立时便少了许多。
淋得湿透的两个人终于闪进了一条幽黑逼仄的巷子。李隆基有了些气力,便挣了下来,挨在她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前竟都是粗陋的茅舍泥屋,还夹杂着很多更简陋的薄板木屋,鳞次栉比,不少还亮着灯,不时有赌徒的喧嚣声、醉酒汉子和放荡女子的笑闹声传出。
“这是什么所在?”李隆基吃力地问。
“这地方叫迷魂塘,因这里地价便宜,周围还有大片农地,便变成了闲散庶民甚至是泼皮们的杂居地。不大的地方,大小茅屋木房纵横交错,外人到了这里都会晕头转向。”
李隆基暗自放下心来。他知道西市需要大批的流动人口为之服务,而靠近西市的怀远、崇化诸坊,则地占要冲,宅价高昂,这些闲汉贫民便拥入了怀远坊东南方的崇贤坊,因宅地价格一直颇为低廉,这里竟已自成了一片小天地。
说起来,大唐的达官贵人多居于皇城南面的兴道、务本等坊,而邓日用虽然名气极大,却一生为官清廉,宅子远离权贵集中的长安城东北区域,倒让李隆基的这次逃匿有了这处极好的落脚点。
“小霞,小霞你在吗?是我!”江梅儿终于在一扇柴门前停住步子,拼力叩门。
江梅儿告诉李隆基,他们来投奔的小霞是她当年的一个好姐妹。小霞当年因为技艺不精,老被班主责骂,便全靠江梅儿罩着。后来班主干脆将乐舞之道不精的小霞放弃了,让她去伺候一个有势力的老迈小吏。小霞骨气挺硬,干脆逃了出来,便在这个流民杂居的陋巷落脚。
咣当,门开了一道缝。门缝后的女子眼睛很亮。“是……梅儿姐?”小霞又疑又喜,忙开了门,将两个人让进了屋。
不大的小木屋被一扇薄木简单地分割成了里外两间,外面这间一张简陋的土炕占据了大半,倒还齐整。小霞望着湿漉漉的两个人,一脸惊疑。
“妹子,是这样……因为他,我……我跟老屈闹翻了。”江梅儿脸上满是委屈,还有些羞红。这羞红竟大多出于真心。
“就因为他,你跟屈十二闹翻脸了?”小霞扑哧笑出了声,瞟着李隆基,“嗯,倒是挺俊的。”她手脚麻利地给两人倒水洗漱。
江梅儿的脸更红了,她咬了咬牙,说:“我们是逃出来的,今生我非他不嫁。屈十二什么人你知道吧,钱少了他不会放我,本来还在谈价码,但屈十二竟直接派人将他打伤了……”
李隆基有些惊讶江梅儿编故事的能力,而且这故事竟没什么破绽,和自己这一身狼狈形象完全吻合。
小霞连连点头,一脸同情和愤慨,拍胸脯保证可以让他们先躲两天:“梅姐只管放心,这地方无法无天,屈十二绞尽脑汁也不会查到这里来,只是这地方憋屈,姐你别嫌弃便成。”
“嫌这地方憋屈,爷那里有宽敞地方呀!”咣当一声,薄门板被人一脚踹开,斜风热雨汹涌钻入。一个赤膊大汉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江梅儿和李隆基,“一男一女,形迹可疑;男的高瘦,女的漂亮。哈哈,老子发了,老子这就要发了,交出去就发了大财。”
李隆基听了这大汉的话,心中一沉,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机弩。但瞧见大汉身后还跟着两个汉子,他只得放弃了发弩攻敌的念头。这种小型机弩到底威力较小,实在无法同时解决三个人。
“小狮子,你疯了吗!”小霞横在江梅儿身前,嗔道,“这是江姐姐,我的恩人哪。”
“什么恩人,小姑奶奶你当真不知深浅,可别挡了爷的财路。”那大汉扬手将小霞搡到了一边,喝道,“就在刚刚,武候铺的老几位接到最新通知,紧急搜查一对青年男女,形貌就跟这两人一般无二,这可是十万火急的黑白两榜同时悬赏,知情不报,罪加三等,形同谋反,这是要抄家、杀头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多关注朝廷要事,懂吗?”
听得这句“多关注朝廷要事”,李隆基眼前一亮,借着飘忽的烛火,果见赤膊汉子的肩头上绣着一只狰狞的狮子,胸前刺着两行字“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正是当日亲探长安地府时见过几面的孙小狮子。万想不到,这位当年颇具凶名的花子帮首领竟恰与这小霞姑娘凑成了一对。
“孙小狮子,你敢不敢赌?”李隆基冷冷地开了腔。
“你倒知道老子的大名,赌什么?”
“将我们交出去,能换多少赏钱?那些缉匪捕盗的清水衙门,能拨给你们二三十贯便算不错了……”老琴师宣机打入他体内的那股气还在胸腹间翻滚着,只是李隆基说话还有些吃力。
“你口气倒大,三十贯够老子在这崇贤坊买一处三亩地的小宅子了,在你眼里不是钱了?”
“你若当真是‘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便该赌一赌,留我两个晚上,事后有人会给你这个数!”李隆基伸出了一个巴掌。
“五十贯?”孙小狮子一脸鄙夷。
“是五百贯!”
五百贯就是五十万钱,可以在醴泉坊那样的贵地,轻松买下一座十亩地的大宅院。李隆基强自按捺住说出五千贯的冲动,对这群没见过多少钱的家伙,钱说多了会适得其反。
屋内爆出一阵大笑。孙小狮子指着李隆基,向身后两个大汉笑道:“这小子有趣不,张口就敢胡诌!五百贯?老子敢打赌,他这辈子没见过五百贯的钱堆一起是啥样!”
“这是信物。”李隆基自腰间摸出一块玉佩,递了过去,想了想又道,“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不识货,但你应该知道吴老六。他是我朋友,你可以拿此物去寻他,若能将他找来,最好。”
大唐天子想起当年陆冲说过的话,辟邪司的老好人吴六郎曾做过几年暗探,在长安黑道上颇有大名,忙将这位平日里最不出彩的臣子的大名搬了出来。
听到“吴老六”三字,孙小狮子终于不再狂笑了,将信将疑地接过玉佩。他曾在长安地府的鬼坊处干过一阵子唱卖生意,粗识宝物,一看那玉佩润泽通透,实为平生仅见,脸色便又是一变。
孙小狮子咬着牙沉默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子平生最是好赌,我就赌这两晚。可这两晚间,你们得在这儿老老实实地给我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天子紧急召见,袁昇只得即刻赶往皇宫。
况且在他心底,也希望能立即见到天子,也许一切疑问,都会在面圣后揭开。
只不过跟苏木这个唠叨鬼费了很多唇舌,时候有些耽搁。他先赶回了辟邪司府衙,果然见到了那个传旨的小内侍。小宦官一看见他,立时如释重负。
二人乘马直接赶赴宫城。路上袁昇从小太监口中得知,皇帝回宫后居然一直在和各位近臣饮酒,或者说是一边饮酒一边密议机要大事。
袁昇却觉得大为反常。按照李隆基的脾气,这般深夜急召亲信入宫议事的情况很少发生,即便发生了,那便说明是极为重要机密的大事,而密议机要的时候,李隆基是绝少饮酒的。
“万岁这次为何要边议事边饮酒?”
小宦官苦笑道:“奴婢哪里知晓,只是听说万岁和各位大人都喝得不少,高力士高大人甚至醉得一塌糊涂……”
“高力士竟喝醉了!”袁昇心内更惊,依着高力士谨严细密的性子,当此密议大事之际,怎能如此不识大体地当先醉倒,忍不住问,“那是谁让你来传旨,急召我进宫的?”
“是和春。他原是内府局掌管灯烛的小宦官,今晚突然被陛下擢升内侍省的内侍宦官。”
袁昇更觉匪夷所思。拐到前方大街时,一队金吾卫迎面疾驰过来,为首军官大喝道:“前方何人,胆敢深夜不顾宵禁?”
“辟邪司袁昇!”袁昇急忙亮出腰牌,“有急事奉旨进宫面圣。”
“原来是袁将军呀,末将也是刚刚得的消息,”那军官干笑道,“前方正在严查突厥余孽,大道已经封锁,请走东边这条小路绕过去。”
袁昇所率的辟邪司曾经归属金吾卫,对不少金吾卫将领都很熟悉,但看了对面将官两眼,发现这人颇为脸生。又瞧见他身后人马嘈杂,许多兵卒正举着火把忙碌,袁昇不由微微蹙眉,只得依言带着小内侍纵马绕路向东。
小巷子很窄,只容一马独行。好在过了这条小巷,前方便现出大道宽衢的十字路口。路口高处有座三层高的酒楼,深夜里酒楼早已关门,高挑的红灯笼照亮了楼前一片空地,空荡荡的,甚是轩敞。
小宦官心急火燎地催马奔去。那马忽地一声惊鸣,扑倒在地,小宦官摔了个灰头土脸。袁昇手疾眼快,急忙勒马,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一根黑沉沉的绊马索。
猛听嗖嗖劲响,一串密集的箭已攒射而至。袁昇横身一滚,马侧藏身,滚到马腹下时,那匹白马连声哀鸣,已被急雨般的弩箭射中。
“再射白马!”酒楼三楼栏杆处传来一道低沉冷酷的声音。
第二轮弩箭又再射到,这回箭雨尽数指向袁昇和他所乘的白马。白马再难发出一丝声响,已成了血泊中的“箭猬”。
密集的箭雨终于止息,酒楼下闪出数名黑衣汉子,手中兵刃寒芒闪闪,直向那匹倒卧的白马冲去。扑到近前,才发现白马尸身旁竟不见了袁昇的踪影。
“他在那儿!”
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伴着一道劲急的羽箭。这是一支火箭,浇油箭杆上火焰腾腾,唰地射入街角一间屋宇的木檐。燃烧的火光映出檐下一道清瘦的身影。
原来适才袁昇那下马侧藏身不过是虚张声势,随即借着幽暗的夜色蹿入了街角这处屋檐下。他这一闪已将神行术运到了十成,直如一道影子般轻捷迅疾,却还是被那人窥个正着。
一道闪电横空掠过,刺破了阴暗的苍冥。袁昇向对面酒楼上瞟去,正望见那张冰冷傲兀的脸孔,是冷惊尘。
冷惊尘没有故意隐身,阴冷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盯着火光下的对手。
他准备的这轮伏击非常仓促,甚至有些越权。但是没办法,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失忆师尊的纠缠。等冷惊尘悄然再折回邓府,才发现袁昇居然第一时间赶到了邓尚书的书房,案发现场那些最紧要的资料,很可能都被这个心细如发的家伙收走了。
冷惊尘又惊又怒,更有几分畏惧。对袁昇这个宣门死敌,他本就深为忌惮。如果任由这家伙调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而此刻时间紧迫,也完全容不得他上报太平公主。好在跟他一起忙碌的还有同为太平一系的苏木,闻讯也赶了过来。
从苏木口中得知“宫里那位皇帝”正在急召袁昇进宫,冷惊尘当机立断,在最短的时间内策划了这个杀局。
今晚上街巡查的金吾卫都是左金吾将军李钦的人马。得了太平公主密令后,李钦尽选金吾卫精锐,都归了冷惊尘调遣。冷惊尘希望尽快杀死袁昇,这家伙的杀伤力太大,很难保证心生疑心的袁昇进宫后会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来。
天上雷声滚滚,豆大的雨点已经汹涌垂落。
几道黑影几乎和雷声一起扑到了袁昇近前。袁昇扬手一剑,剑上罡气迸发,火箭尽熄。
骤明骤暗的落差让扑到近前的黑影们眼前一阵恍惚。袁昇乘机出手,春秋笔横握当胸,左手长剑耀出犀利的寒芒,如怒潮奔腾,横空卷向黑影。
剑芒闪处,一道黑影痛哼倒地。另四人却各自挥出奇特的兵刃,一人持着耀出淡淡青光的双环,一人舞动龟形双抓,另两人则一个持着似鼎非鼎的怪器,一个双手同挥两把黄灿灿的铜尺,四人进退有据,将剑潮稳稳阻住。
“三才如意圈,龟背双抓!”
袁昇一眼认出了前两人的法器,随即又辨出那金色双尺竟是元阳量天尺。这三件都是极强悍的法器,三才如意圈和元阳量天尺上都刻有符文,曾被高深符法炼制,妙用无穷;龟背双抓则有“守如灵龟”的美誉。
震耳的雷声中,双方极快地交手数招。那四人只守不攻,操演娴熟,更兼手中的四样奇特法器可相互取长补短,守得滴水不漏。
急切间冲突不断,袁昇不由心内焦急。他最强大的画龙术需要些时间来运笔施法,天地间的法则便是平衡和公平,如果他过快施为的话,则要消耗巨大的真元。
“禹王神鼎,竟是天罗门的掌门!”袁昇这时终于认出最后那件怪异法器,竟是绝迹江湖多年的禹王神鼎,专门锁拿各种法宝。这种专练守御法门的术法正是天罗门秘传,而天罗门最著名的三位长老号称“天罗三老”,当年曾在武延秀的后花园中与其交过手,不想这些门人竟都被太平公主搜罗到了门下。
那禹王神鼎则是天罗门的至宝,历来只存于掌门凤九曲手中。出手伏击自己的应该是丝毫不弱于天罗三老的凤掌门和他的几个师兄弟。
袁昇心神剧震之际,那挥鼎怪人凤九曲陡然疾催罡气,小鼎发出怪异气息,竟险些将袁昇的长剑吸走。
便在此时,天上一道闪电腾过,一道暴戾的青芒斜刺里射来,如惊蛇出草般噬向袁昇的左肋。
那是一把长枪,出枪的人是冷惊尘。
冷惊尘早已下了楼,始终如一条蛇般守在角落里,直到此刻看到袁昇的剑势被禹王神鼎撕开一道裂口,这才出枪。
冷惊尘不是一直想与袁昇一较高下的林啸,更不是想处处超越袁昇的莫神机。在冷惊尘看来,那些想法太幼稚。他只需要成功,在最短的时间内成功。
在宣机的门下,冷惊尘一直是个奇异的存在。他的天分连其师尊宣机都曾惊叹,但他却一直懒得付出太多的努力,甚至在修炼法器的抉择上都是如此。长枪为兵器之王,但因长而累赘,素来不被潇洒无为的修炼人所喜。但冷惊尘不在乎,既然长枪威力远过刀剑,那就练长枪。他最看重的是时机,只要在对的时机做对的事,一切就全对了。所以他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委身太平公主那个老女人,也可以在第一时间出卖宣机。
此刻的这一枪也是如此,在最紧要的时机出枪,一枪毙敌。这把青焰枪原本就是极犀利的法器,更凝聚了宣门第一高徒冷惊尘的全部功力。枪上冒出惨青色的光焰,那是一团浓郁的死亡之光。
这一枪的时机、角度、力道都无懈可击,势在必中。但袁昇一直横笔在胸的右手这时终于动了,春秋笔如神龙摆尾般垂落疾封。原来他一直在留意着冷惊尘,从冷惊尘悄然下楼,融入黑暗,每一刻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在他的心神笼罩之下。
两人原本功力相当,而所谓长枪有放长击远之威,势道远胜短笔,但枪笔相交,春秋笔上迸出的强悍罡气竟将青焰枪远远弹开。
原来冷惊尘今日刚被李隆基射了一箭,又连遭宣机这大术师级的高手纠缠,罡气受损严重。但冷惊尘最擅长的谋时此刻现了功效。他这一出枪,已将所有时机都算至了极致。
长枪弹起的一瞬,天上一道闪电刚刚掠过,跟着惊雷轰然而作。雷声突发的同时,冷惊尘枪上黑焰暴起,如一条狰狞的巨蟒,凌空卷向袁昇。冷惊尘是宣机最杰出的弟子,自然继承了宣机的绝学——雷法。
这次长枪再出,枪上巧妙地借了天雷之威,势道暴增十成。同一刻,凤九曲四人挥动禹王神鼎等法器齐齐攻到。
以寡敌众的袁昇闷哼一声,只觉左肋剧痛,一股灼热的劲道凶悍无比地透体钻入,浑身经脉剧震。
他蓦地振声大吼,笔剑齐出,终于将那气势磅礴的青焰枪勉力震开。春秋笔势若龙蛇般划空闪过,一条狰狞乌龙忽然钻出云层,怒冲冲向冷惊尘等人卷来。
“是画龙术,大家勿慌!”冷惊尘狂啸声中,青焰枪势挟风雷,挑向乌龙。但那条乌龙太过庞大,龙尾疾扫,竟将他和四名术师尽数卷住。
冷惊尘已察觉出巨龙的劲道虽猛,却有些虚张声势,厉声再啸,枪上的雷电之威尽发,满空雷声隆隆炸响之际,那条乌龙忽然碎成万千碎片。
但乌龙影像碎裂后,淙淙大雨的街头已不见了袁昇的踪迹。
“给我搜!他受了重伤,跑不远!”冷惊尘疯了般大叫。
众兵卒四下里散开搜寻,片刻后有人大喝:“他在那里,他跳河逃遁了。”
几支火箭和几盏孔明灯都随着那人手指方向射出,果见永安渠的河水中有一道人影载沉载浮,竟已游出去好远了。
冷惊尘展开身形当先掠了过去,一众亲信侍卫兵卒也手举火把灯笼如飞奔去。那道人影去得好快,闪耀的火把光芒映照下,却见那人只一冒头便游出数丈。
“是袁昇,放箭!”冷惊尘大喝。一蓬乱箭疾射而出,水中那人中了数箭,游速明显慢了。几个兵卒乱糟糟地跳入水中,将那人围拢擒住。
冷惊尘忙率众奔去,河岸边忽然爆出一阵大乱:“木头!居然是一段木头。”“怪了,老子捞上来时,还见是个重伤待死的人……”
那果然只是一段木头,上面插满了箭。
“障眼法!”冷惊尘只觉浑身一冷,在心底喃喃叹道,“难得啊,这时候你还敢使出障眼法!”
仰头看时,却见暴雨中的永安渠黑沉沉的,望不见头。永安渠直通多个坊区,如果袁昇运使水遁等秘术,甚至可以轻松游入皇城。
酷暑的夜雨还带着白日的燠热气息,冷惊尘僵立在倾盆大雨中,却觉遍体冰凉。 新派古风历史悬疑小说(全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