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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赤须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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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传女娲伏羲时有赤须树。这虬龙般起伏的树根,色泽赤红如血,即使不是传说中的赤须树,它也足够古老,在山岭下盘根错节,大部分已经枯死,有少半仍在生长。它将山脉中的地气水土都吸尽了,以至于飞仙村水土流失严重,无法再耕田种庄稼,山上鸟兽绝迹。明朝末年山崩地裂,没准儿正是树根在里面拱塌了山壁所致。

  大烟碟儿道:“周老头儿好像说过,阴阳端公周遇吉将飞仙村造在此地,是为了镇住通天岭中的土龙,当时我就没琢磨过来什么是土龙,以为是龙脉之类,现在一看,土龙也许是指这些树根啊!”

  厚脸皮说:“那老头儿跟他祖宗周遇吉一样喜欢装神弄鬼,树根不说树根,却说什么土龙。”

  我说:“风水形势中的龙,从来不是腾云驾雾的飞龙,单指山中龙脉,龙脉中定有龙气,正是由于通天岭有龙气,才让一部分树根不死。以我的理解,说白了那就是地气,是地下的活动能量,并不完全属于迷信观念。比如这拱裂山岭的粗大树根,用土龙形容也不算唬人。”

  厚脸皮不关心什么土龙,说:“如果通天岭中有汉代诸侯王墓,咱摸进去掏出几件陪葬的宝物出来,也不枉折腾这么一场。”

  我用打火机照在厚脸皮面前说:“你也不瞧瞧你现在什么样!”

  厚脸皮说:“瞧什么瞧,爷们儿光膀子不算黄色。”

  我说:“你是捏着空拳说梦话,当汉墓是纸糊的?何况通天岭中未必有汉代诸侯王墓。我看飞仙村的布局,还有周老头儿提到的传说,从里到外透着诡异凶险。眼下是活命要紧,取宝发财的念头得先往后放放了。”

  大烟碟儿连连点头:“万一这次是甘蔗没有两头甜,要么要钱,要么要命,那还是得要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三个人光着膀子,一边说话壮胆,一边在洞穴中摸索而行,手里只有一个打火机,走两步照一下,黑暗中连大致方向都无法辨别,也不知道打火机还能维持多久。顺着地势走出几十步,洞穴中有口大棺材,半陷在一条枯死的树根里。

  厚脸皮上前去推棺盖,咬牙瞪眼使了半天劲儿,棺板纹丝不动,好像那死人在里头拽着。

  大烟碟儿摸出是石棺,外边覆盖着一层枯苔,伸手抹了几下,显出大片的浮雕图案。

  我拢着打火机以防让风吹灭,凑到近处打量,见棺盖上的图案层次分明,内容是一位顶盔掼甲的军官,骑在马上弯弓搭箭,射死了一头猛虎,旁边有一只猿猴作揖下拜。以前听说阴阳端公周遇吉,行至山中遇到一只长臂老猿,那老猿似通人性,拜在马前,将周遇吉引到一处深谷中。深山穷壤之地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头恶虎,时常咬死老猿的猴子猴孙,周遇吉用弓箭射死猛虎,那老猿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指点周遇吉观看古人遗刻在绝壁上的天书,由此通晓阴阳异术。浮雕在棺盖上的图案,正是阴阳端公周遇吉射虎得天书的经过,显然是飞仙村主人周遇吉的棺材。

  这时打火机的火苗仅剩黄豆粒大小,眼看不能再用,我瞥见石棺旁边有两个凸台,轮廓像是灯盏,刮去积在上面的泥土,下边有鱼膏灯油,我让那两个人过来,先在附近扯来些干枯的古树藤茎,再缠到木枝上涂抹鱼膏,那鱼膏不怕潮湿,用打火机点上就是火把。绑了两根火把点起来,眼前亮堂多了,我却比刚才摸黑看不见的时候更为不安,暗想:为什么以飞仙村的层层壁垒尚且不够,阴阳端公周遇吉死后还要用棺材挡住这个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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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脸皮恨极了飞仙村八卦堡里的人,在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去砸半陷在树根里的棺材。

  大烟碟儿刚从我手中要回打火机,扭头看见厚脸皮的举动,骇异至极,忙道:“你可别把事情做绝了,不打算收村里的东西了?何况阴阳端公周遇吉生前能够策神使鬼,他的后人至今香火不绝,怕是惊动不得,我等要想活着出去,还得求他护佑。”

  厚脸皮不服,说道:“甭管周遇吉有多大本事,他不是也吹灯拔蜡了?再说凭什么只许村堡里的人在咱们身后下黑脚,却不许咱们对这棺材下黑手。我看咱就该跟他们黑对黑,看谁黑!”说着继续砸那棺材。可周遇吉的棺材石板坚厚,他使劲儿砸了几下也没砸开,棺材下树根里却冒出混浊的黄水。

  棺材下的泥水不停地涌出,一转眼就把连接井底的通道淹没了,大烟碟儿惊道:“哪儿来的这么多水?”

  我也同样吃惊,借着火把一照,发现周遇吉的棺材形状怪异,忙对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说:“这棺材不能动,它钉死了通天岭的龙脉。”

  那两人一听都是一怔:“棺材钉死了山里的龙脉,是什么意思?”

  我说:“上宽下窄的棺材叫斩龙钉。通天岭里有赤须树的根,这树根即是龙脉,它向外生长,以至于在明朝末年引发山崩地裂。窟子军造的飞仙村,正好压住了这条龙脉,周遇吉的棺材则钉死龙脉,并且堵住了暗泉,使赤须树的根部逐渐枯死,所以通天岭至今没有再度崩裂。”

  厚脸皮说:“通天岭这座大山崩裂与否,跟统领窟子军的周遇吉有什么相干?”

  我说:“当年山崩地裂,村民们曾看到飞僵出没,至今也没人说得清那是怎么回事儿。周遇吉钉死了通天岭龙脉,想必也与此有关。”

  大烟碟儿说:“你的意思是……山里还有飞僵?”

  我说:“这我可不知道,总之别动周遇吉的棺材为好。”

  大烟碟儿说:“对,保命要紧,要不行,咱就别往山里走了……”他有心打退堂鼓,可来路已经让暗泉淹没,眼见积水越升越高,继续留在这个地势狭窄的洞穴中,也绝非可行之策。大烟碟儿急得在原地红着眼转磨,无意中看到洞穴尽头塞满了条石;可能早年间树根还没枯死,堵塞山洞的条石有些地方脱落松动,足能容人爬进去,看这方位,多半是可以进入通天岭山腹。

  自明朝末年山裂闭合以来,通天岭附近没人见过飞僵,所以前边也未必有活路。我们却顾不了这许多,手持火把绕过周遇吉的棺材,爬进填塞着条石的洞口。火把一直未灭,说明深处有风。至此我们都不再相信通天岭中有汉墓了,可也想不出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东西。

  大烟碟儿道:“我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咱们掉进飞仙村古井的遭遇,真有几分井中天的意思。”

  厚脸皮道:“这话我听过,下半句是什么来着,井底的蛤蟆?”

  我说:“井中天是老年间的传说了,却不是坐井观天。相传以前有位樵夫掉落古井,命大没摔死,爬又爬不上去,意外摸到那井底有条岩缝,走进去七绕八拐,不知行出多少里,竟走进了一个青峰环抱、鸟语花香的所在;在其中遇到仙人,得了仙药。这个民间传说叫井中天。”

  厚脸皮恍然道:“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哥儿仨掉进村堡祖庙下的古井,也在洞穴里摸黑走出多半里了,要不顺几件值钱的东西出去,都对不起掉井里这一回。”

  三个人说着话,已爬进了通天岭山腹,地势豁然开阔。我站起身看看四周,洞中尘土久积,到处挂满了苍苔,枯死的赤须树根蜿蜒似蛇,仰望高处有暗淡的光线,像是天光漏下。大烟碟儿以为通天岭山壁上有裂隙,他犯了烟瘾,急着出去找烟抽,攀藤附葛往上爬。我怕他一失足掉下去,招呼厚脸皮紧紧跟在他后边。我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也说不清哪里古怪。大烟碟儿见我迟疑,催促道:“兄弟,咱们命不该绝,通天岭的山壁有裂缝,肯定能爬出去。”我说:“不对,此刻是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天光漏进山腹?”

  3

  大烟碟儿一听也呆了,时间是不对,跟傻子到飞仙村祖庙的时候,天才刚黑,从我们掉落井下,再一路走到通天岭,算来还是半夜,离天亮尚早。

  我看洞穴高处像是阴森的白色光雾,可周围实在太黑,又有许多粗如抱柱的古树根须遮挡,站在原地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厚脸皮说:“夜里有月光啊,反正山窟窿里不会平白无故那么亮,眼看快到顶了,难道再原路回去不成?”

  我和大烟碟儿一想也对,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不妨大着胆子过去瞧瞧。

  通天岭山腹中是枯死的赤须树根,树洞外侧是山壁,几百条粗得惊人的树根,在洞窟中绕壁垂下。我们踩着树皮上深厚的苍苔,迂回攀向高处,身上让树枝刮得全是血道子。厚脸皮无意中蹭掉了一块枯苔,露出洞壁上的岩画,依稀是排列成队的人形纹。人物线条简陋,奇怪的是那些人头上多出一只眼,头顶皆有纵目,附近还有些陶土残片,陶片上同样有三眼人的形象。

  大烟碟儿称奇不已:“通天岭洞穴中的岩画和陶土片子,可比明末飞仙村的古老多了。”

  厚脸皮说:“明朝末年到如今……那还不算古老?”

  大烟碟儿说:“两三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我看通天岭中这些三眼人岩画,不下两千年。”

  厚脸皮说:“那个年头儿有三只眼的人?”

  我摇头道:“什么年头儿也没有,从来都是一鼻子俩眼儿的俗人,除非是马王爷和二郎神。”

  大烟碟儿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说道:“哎哟,你们猜我想起什么来了?”

  我说:“你那脑袋也没长在我身上,我怎知你又想到了什么!”

  大烟碟儿说:“我看陶土片上全是三只眼的人,又是在通天岭这个地方,突然想起了晋国灭仇尤的事。仇尤你们知道不知道?也叫仇首。那是中原边上的戎狄之国。我以前见过仇尤的陶器和玉片,上边全是三眼人。仇尤人都在额前刺一纵目,通天岭山洞中的岩画,也许是他们留下的东西。”

  厚脸皮挠头道:“仇尤人……真没听过,现如今还有吗?”

  大烟碟儿说:“早让晋国灭了,两千年前晋国欲灭仇尤苦于深山险阻,大军进不去,便铸造了一尊青铜巨钟,谎称送给仇尤国君。仇尤国君闻讯大喜,命人修路迎接青铜巨钟,等到路修通的那一天,晋国军队立刻进山灭掉了仇尤。”

  我寻思:大烟碟儿在古董行里混迹多年,吃这碗饭没些见识不行,即便晋灭仇尤之事说得不准,想必这也是个近似仇尤并早已消亡的古国。通天岭或许曾是仇尤人的大坟,要不怎么有这么多陶土片和岩画?可没看见有骸骨,都在洞底下不成?想到这儿,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火把只能照到几步开外,通天岭山腹中的洞穴太大,哪里看得到底!

  大烟碟儿说:“没看见死尸也没什么奇怪,就算山洞里有棺木尸骨,到如今早都化为泥土了。”

  我想他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心中打着鼓再往前走,发现洞窟里的陶土残片为数不少,可以看出各呈人兽之形,器形古朴凝重,能够辨别出的人形纹,大多为三目。这么多陪葬用的陶瓦以及洞中的岩画,无不说明通天岭是座古坟。明朝末年出现的飞僵是坟中古尸所变?尸变又是否与通天岭中枯死的赤须树有关系?

  厚脸皮问大烟碟儿:“山里的飞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能飞的死人?”

  大烟碟儿说:“在以前的迷信传说里,坟中僵尸年久为妖,能够吞吸云气,来去如风,那就是变成飞僵了,也只有那些愚昧的乡下人才会当真。你哥哥我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可没见过有什么山妖土鬼……”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一阵带着尸臭的阴风凭空吹来,火把险些灭掉,好像有个东西从漆黑的洞中飞下来。大烟碟儿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惊呼道:“通天岭中的飞僵!”

  4

  我和厚脸皮察觉到情形不对,同时挥起火把,对着那阵阴风的来处打去。火把光影晃动之中,照出半空一张枯蜡般的死人脸,脖子很长,面容有如枯蜡的僵尸,脸皮是赤红色,眼窝塌陷,口中啾啾有声,比夜猫子叫得还要难听,在半空鼓翼盘旋,带起阵阵阴风。

  我们之前虽然听周老头儿说了飞仙村的由来,却还以为当年山民们看见的是什么幽禽怪鸟。凭我们的所见所识,世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飞僵。以往盗墓贼们提到僵尸,大多出在黄河以北水深土厚的所在,那也不是行尸,只是由于土厚,埋在坟中的死人多年不腐,毛发指甲甚至还在继续生长,开棺挖坟时见到实是可惊可骇,这是确有其事。行尸则谓之走影,那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到底有没有也不好说。故老相传,上百年的行尸叫魃,千年为犼,魃生白毛或黑毛,犼生金毛,只有佛祖才能降压金毛犼。飞僵更是自古罕有。正如大烟碟儿所言,那都是早年间的迷信传说,岂能当真,好比古人看见月食,便说是天狗吃月亮,实际是当时之人见识不够罢了。山民们看到栖息在深山里的大鸟,没准儿就当成飞僵了。我们可没想到会在通天岭山洞中遇上飞僵,几乎看得呆了,顾不得再去想为什么僵尸能飞,挥动火把乱打了几下,挣扎着往洞顶有光的地方奔逃,指望那里有条活路,能够逃出通天岭。

  别看大烟碟儿平时夸夸其谈,总有话说,遇上事他胆子比谁都小,此时只顾逃命,恨不能多长两条腿,也忘了洞中地形崎岖,又有很多苍苔枯藤,一脚绊倒,撞得满嘴是血,门牙也掉了两颗。

  山洞中的飞僵惧怕火光,一时不敢欺近,我伸出一条胳膊架起大烟碟儿,另一只手挥动火把。那火把快烧尽了,抡起来被一股怪力攫住,带得我一个踉跄滚下树根。我放开火把,抓住树根边缘。大烟碟儿吓蒙了,哪还顾得到我。让我没想到的是,厚脸皮还真仗义,跑回两步将我拽上了树根。我拽着腿肚子发软的大烟碟儿,跟着厚脸皮奋力爬到洞穴最高处。通天岭中这个山洞,里层是枯死的树根,外侧有厚达百米的山壁,在洞底能看到上边有亮光,爬上来才发现不是天光漏下,洞顶都是一团团白色灯笼般的物什,发着暗淡的荧光。

  我们三个人瞠目结舌,都想问:“那是什么?”

  此时厚脸皮手中的火把也快烧完了,阴风骤起,飞僵又来扑人。我们借着洞顶荧光,可以隐约看到逼近的飞僵至少有三五个,活像树洞中生出的蜻蜓。大烟碟儿胆都吓破了,抱着头趴在地上全身发抖,不住口地念“佛祖保佑”。我不甘心束手待毙,奈何光着身子,手无寸铁,仓促之际脱下两只胶底鞋,抬手对着扑下来的飞僵扔过去。厚脸皮向来好勇斗狠,此刻情急拼命,举起火把迎头戳去,“欻”的一声,狠狠戳在当先的飞僵脸上。那飞僵一声尖叫,返身逃到一旁。厚脸皮却是用力过猛,火把顺势戳进一个白色灯笼状的东西上。那东西像是茧丝,干燥脆韧,遇火即燃,洞顶的茧和枯树根迅速烧成了一片。

  霎时间烟腾火炙,有几个飞僵躲避不及,让熊熊大火烧到,如同飞蛾触火,顿时变成乌黑的火球,翻滚挣扎中坠落洞底。眼瞅着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我们三个人在烈焰升腾的洞穴顶部没处躲没处藏,受到烈焰逼迫,只觉头发都要跟着起火,不得不上蹿下跳,一个个口干唇裂,全身冒出黑油。我们三人心生绝望:“困在通天岭山洞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转眼就要变成吊炉烤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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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悬一线之际,洞顶忽然出现一道亮光,有个身材胖大的汉子,顺着一根长绳下到洞中,正是先前将我们推进祖庙古井的傻子。他二话不说,将大烟碟儿夹在胳肢窝下攀绳而上,身手矫捷,不让山中猿猱。

  我和厚脸皮在走投无路之际见来了救星,也顾不得再跟傻子算旧账,立即跟在傻子后面攀绳爬出山洞。通天岭中枯死的赤须树着起大火,使周围的岩层纷纷崩塌,火势蔓延到了深处。我们爬到山顶之时天将破晓,山风冷飕飕的。周老头儿也在山上,是他带着傻子把我们救了出来。我们三人见了周老头儿和傻子,不禁恼火,但没有寸缕遮身,样子狼狈已极,有什么话也只好等到返回村堡再说。

  傻子背了周老头儿,带路走下通天岭,引着我们再次进了飞仙村八卦堡。他挑来水让我们清洗泥污、伤口,又找了几件旧衣服给我们换上。来到周老头儿屋中,他才跟我们说明来龙去脉。原来这通天岭里有赤须树,龙气极盛,埋下尸身可以千年不朽,是块风水宝地。春秋战国时曾是仇尤人的古坟,赤须树根里有赤须虫,被仇尤人称为土龙,奉若神明。据说此虫在僵尸身上吐丝做茧,那些死人被这层茧裹住,许多年后便会复苏活转。到晋国灭掉仇尤,这个秘密就很少有人知道了。直至明朝末年,通天岭山崩地裂,有当年的僵尸从山口飞出;恰好阴阳端公周遇吉路过此地,看出那飞僵不是死人复生,而是土龙借死人做茧生出幼虫,放出来遗祸无穷。周遇吉有心除掉通天岭中的土龙,奈何洞中有水进不去,也没法儿用火攻,只得带窟子军造八卦村堡,挡住了裂开的山口,又命后人把他死后装在棺材里钉住龙脉。等到山中暗泉枯竭,赤须树彻底死掉,再进去放火烧尽土龙的虫茧,永绝后患。

  昨天周老头儿贪杯喝得烂醉,等醒过来发现到飞仙村投宿的三个人都不见了,背包却还扔在屋里。他怕外来的人不识路径,困在飞仙村里出事,赶紧找来傻子问是怎么回事。傻子比画着告诉周老头儿,那仨人揭开祖庙的风水井。飞仙村八卦堡留有祖训,村中的风水井不能随意触动。傻子急了,一脚一个,把三个人踹到了井里。周老头儿大惊失色,怕是要出人命;他让傻子下到井底察看,也没见到尸首,又看井水上涨,推断那三个人进了通天岭,忙到岭上打开封闭两百多年的洞口,在紧要关头把人救了出来。多亏这些年通天岭地气散尽,树根里的土龙都已枯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厚脸皮一听这话不干了:“我们招谁惹谁了,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平白无故让傻子踹进井里。要不是命大,我们这三条汉子早归位了。这么大的事儿,几句话就想对付过去?”

  周老头儿说:“我们一直守着村堡里的祖庙,就是要等通天岭里的赤须树枯死,可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敢进去看个究竟。三位壮士误打误撞进了山洞,一把火烧尽了土龙和尸茧,这也是冥冥中有先祖圣灵护佑。咱飞仙村的人都该感谢你们才是。”

  大烟碟儿说:“有这份心意就好。实话不瞒您说,我们哥儿仨是收古董的贩子,出来一趟不容易,这次不但半路上翻了车,如今连裤衩都搭进去了。既然帮了村里这么大的忙,您总不能忍心让我们空手回去。我寻思您这村里有没有什么传辈儿的东西,您好歹匀出来几件,我先瞧瞧,只要是好东西,我一定按行市给钱,绝不亏您。”

  周老头儿说:“我们飞仙村虽也有两三百年了,但僻处深山,哪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三位的法眼。以前倒是有些祖辈传下的古物,可度荒年那阵子,都搬去换粮食了。”

  我们听周老头儿说村堡里的古物都在度荒时换了粮食,看他为人忠厚,所言当是实情,不免有些失望。大烟碟儿不死心,问道:“村堡中的盘龙沉香椅还在不在?”周老头儿说:“那把盘龙沉香椅也没了。这样好不好,你们三个人在村堡里看看,除了祖庙里的东西,别的看上什么都可以拿去一件,也不用给钱,算是我答谢你们了。”

  我自打进了周老头儿这间屋子,就看到墙角有个长方形瓷兽,那兽头圆尾圆,四爪蜷曲,放在角落里脏兮兮的毫不起眼儿,但我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东西,指着墙角问周老头儿:“那是个什么东西?”周老头儿愣了一愣,答道:“是个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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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想不错,是枕头。契丹女尸古墓中也有个兽形伏虎枕,兽形与这瓷枕相近,难怪看起来眼熟。

  周老头儿让傻子把瓷枕取到桌上,用湿布抹去尘土污垢,枕头四周呈现出细密的彩绘图案。

  厚脸皮对此一窍不通,问我:“枕头无非是用来睡觉,做成兽形有什么用?”

  我说:“早年间人们迷信,以为噩梦夜惊皆与鬼怪有关,兽枕能吓退邪祟,让人睡得安稳。”

  大烟碟儿连声称奇:“这枕头有点儿意思,每一侧都画着三个奇梦。你们瞧,这是庄子梦蝴蝶,这是李白梦游天姥山,这是唐明皇梦游广寒宫,这是赵简子梦游钧天,这是秦始皇梦中斗海神,还有临川四梦,牡丹亭、邯郸梦、南柯梦、紫钗记……”

  周老头儿说:“此枕叫阴阳枕,枕头上画有十梦图,是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十个奇梦,其中暗合佛道玄理禅机。比如庄子的蝴蝶梦,那是比喻真幻难辨,邯郸梦中卢生到客店投宿,等着店小二为他煮黄粱米饭,卢生等着等着睡着了,在梦中经历了荣华富贵、生离死别,一觉醒来发现黄粱米饭也还没熟,从而勘破生死,悟道成仙。”

  大烟碟儿在黑市上倒腾古董多年,他买卖做得不大,见过的东西却是不少。宋代以来,瓷枕在民间很常见,土窑、名窑的都有,不过这样的阴阳枕还是初见,以往连听都没听过。他推断年代是明朝后期的东西。因为十梦图中的临川四梦,是到明代才出现。兽形瓷枕虽是明朝末年的土窑烧造,但是质地并不逊于名窑,上边还有精美无比的十梦图,怎么想也是奇货可居。他抱在手中就舍不得放下了,问周老头儿这瓷枕的由来:“是祖辈传下来的,还是在山里挖出来的?”

  周老头儿说:“十梦图枕头是飞仙村祖辈所留。当年阴阳端公周遇吉善于勘解奇梦,因此留下这么一个阴阳枕。别看它残旧,又不是名窑器物,可世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了。你们要是不嫌弃,尽管拿了这瓷枕去。”

  大烟碟儿犹豫不决:“飞仙村里没有比这枕头更好的东西了?”

  阴阳枕上的十梦图典故,厚脸皮半个都没听过,我也只知道一少半,在旁边干瞪眼插不上话,但我听周老头儿说了一阵儿,看瓷枕两端分别是兽头、兽尾,顶部和两侧各有三个梦,共是九梦,还有一个梦可能画在阴阳枕底部,除了庄子梦、天姥山、广寒宫、钧天梦、海神梦,以及临川四梦之外,那第十个梦周老头儿提都没提,又隐在枕头底下,显得颇不寻常。我让大烟碟儿将枕头翻转过来,但见枕头底部是一座城池,房舍俨然,却不见一人。再仔细看,鱼游城关,舟行塔尖,竟是座沉在湖底的大城。那湖底还有一座宫殿,但不在城里。殿前石人石马对峙而立,神道前有赑屃驮碑,似乎是处皇陵。

  厚脸皮问大烟碟儿:“老大,你说这是个什么梦?”

  大烟碟儿瞪着眼看了半天,一脸诧异:“这个……没见过……哪里会有水下皇陵?”

  我也没听说什么地方有整座城沉到湖底,那得淹死多少人?湖下有皇陵更是闻所未闻。

  周老头儿说:“此湖当真是有。根据我们飞仙村祖辈传下来的说法,这是阴阳端公生前梦到的湖陷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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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周老您能不能给讲讲,这是怎么个由来,真有整座城沉到湖底的事儿?”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说:“对,我们愿闻其详。”

  周老头儿道:“说来话长。你们从通天岭逃出来,饭也没吃,想必饿得狠了,我先弄点儿吃的,咱们边吃边说。”说完他去做了几碗烩面,傻子也跟我们一同吃饭。几个人围坐着,听他说起经过。

  周老头儿说明朝末年,周遇吉没到飞仙村隐居的时候,他还当着朝廷命官,带兵在泗州城驻防。淮水流域的泗州城,位于洪泽湖一带,当年的湖没有如今这么大,地势是九岗十八洼,山多水多。泗州城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明代屡次遭受倭寇侵袭,所以泗州城墙造得极为坚固。阴阳端公周遇吉率部驻防泗州之时,曾得一惊梦,梦到黄淮两龙相斗,致使水漫泗州,城池房屋沦为巨浸,军民人等葬身鱼腹。他上奏朝廷恳请迁动泗州军民,以避天劫。

  朝中奸臣当道,闭塞圣听,上边根本无人理会,泗州城的军民人等也不相信。周遇吉被迫辞官。到飞仙村隐居前,他踏遍黄淮流域,得知陷湖之劫,皆因熊耳山有座古墓,触动了龙脉,致使黄河夺淮,泗州城近年必有大灾。他将陷湖之梦的凶兆记在瓷枕上,后来果验其言,明朝末年是没出事,到了清朝,黄河南支泛滥成灾,夺淮河入海,持续下了十几天暴雨,洪水滚滚而来,地面陷落成湖,可怜泗州全城军民,尽数葬身鱼腹,城关房屋沦为蛟窟鼋穴。

  洪泽湖顾名思义,是大水泛滥变成的湖泽,多处湖面受黄淮泛滥影响而连成一片,湖底不止有泗州城,还淹过明朝皇帝的祖陵。周遇吉有心率领窟子军盗挖熊耳山古墓,奈何天时不对,未能得手;那时候又要造村堡压住通天岭的土龙,盗墓的事只好先搁下了。阴阳端公周遇吉去世之后,流寇四起,天下动荡;他的后人只能守着村堡,无力再去盗挖熊耳山古墓。

  我们越听越奇,原来周遇吉统率的窟子军,也做盗墓这等勾当。想此人称为阴阳端公,那是何等本事,麾下又有窟子军,挖座汉墓还不容易,为何没有得手?熊耳山古墓也在豫西通天岭?

  周老头儿说:“熊耳山古墓我所知实在不多,仅知那地方也在豫西,却不是伏牛山通天岭,而是在熊耳山草鞋岭。听村堡中老辈儿所言,熊耳山草鞋岭下有巨冢,埋着金俑玉棺,也不知那墓主人究竟是谁。各种各样的传说很多,哪个也不可信。相传此墓自西汉已有,无异于一座地下宫殿,可能是某位诸侯王的陵寝。许多年前,山洪暴发,在崇山峻岭间形成了一片湖泽,地宫就此淹没于湖下,随着湖水涨落变化。每到百年不遇的大旱之时,那古冢会在湖面上露出一截,民间称其为仙墩,所以这个湖就叫仙墩湖。当年阴阳端公周遇吉的窟子军想盗挖熊耳山古墓,但仙墩湖水面开阔,湖水又深,窟子军只擅长挖掘地道,对湖下的古墓却没什么办法,也只得作罢。熊耳山古墓的地势图至今还藏在阴阳枕中。可过了几百年,如今的地貌已经与明朝末年大不相同,黄河水患也已平息,再取出来也没了用处。”

  我听到这心中一凛,暗想:辽墓壁画中的噩梦里也有玉棺金俑,难道应在熊耳山地宫?

  大烟碟儿听完周老头儿所说的熊耳山古墓,立时起了贪念,对周老头儿道:“我们在屋里一眼打上这个阴阳枕,也是跟这东西有缘,我们就要这个枕头了。咱们是一回生二回熟,您等我这趟回去挣了钱,再回来好好报答您。村堡里要是有什么好东西,您可得给我们留住了。”

  我们在村堡中住了两天,真是收不着什么东西了,只得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周老头儿让傻子把我们带到公路上。这趟出来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我背包里还有些钱能当作路费,大烟碟儿身上只剩他的宝贝打火机,到头来收了这么个明代枕头,对于它能值多少钱,谁心里也是没底。厚脸皮的车报废了,没地方混饭,他和我吃住都在大烟碟儿家,枕头却一直没能出手,也是没遇上识货的主儿。大烟碟儿不住地叫苦:“实话实说吧,我实在架不住你们哥儿俩整天在我这儿白吃白喝,咱有辙想去,没辙死去。事出无奈,逼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盗取熊耳山古墓中的玉棺金俑可活不下去了。”

  8

  这天,大烟碟儿把我和厚脸皮带到一家生意冷清的涮肉馆,点了个锅子,摆上几盘肉片菜蔬。

  我们好几天没开荤,在大烟碟儿家整天都是麻酱拌面条,见了火锅口水直往下流。

  厚脸皮说:“什么意思这是?中央可是三令五申,一再强调不许以工作为借口大吃大喝,我在部队混那么多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最恨……就是……腐化堕落……”他边说边夹着刚烫熟的肉片往嘴里送,吃上东西就顾不上再说别的了。

  我看大烟碟儿一直划火柴抽烟,问他:“碟儿哥,你把打火机卖了请我们吃锅子?”

  大烟碟儿说:“唉,我一想啊,要穷干脆就穷到底吧,烟都抽不起了,还留着打火机做什么?索性卖了,让兄弟们吃顿好的。以前真没想过‘贫困’二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明白了,先贫而后困,人让贫穷给困住无从施展,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儿了。你要是没钱,连狗都瞧不起你。”

  我知道大烟碟儿的打火机得来不易,是他的命根子。前不久在通天岭遇险逃命时,连裤衩都跑掉了,他那个打火机也没舍得扔。此时听他说把打火机卖掉了,请我们吃火锅,心里挺不好受,劝他说:“人生在世,难保没个起落,咱们不会总这么倒霉。等我哪天混好了,我一定给你寻个更好的打火机。”

  大烟碟儿道:“得嘞,兄弟你能有这份心,那就比什么都好。只怕你哥哥我等不到那天了。其实吧,自从听周老头儿说过熊耳山古墓,我就觉得那是条财路。咱小打小闹地折腾下去,终究发不了大财,想尽快捞到钱,还是得盗挖古墓。我多方打听,得到不少关于那古墓地宫中有玉棺金俑的传闻,也已确认如今还有仙墩湖这个地方。1965年黄河有了三门峡水库,仙墩湖的水源枯竭,水位比早年间低得多了,正可下手。”

  厚脸皮想都没想就说“好”,他恨不能当天就去盗墓取宝。以他的脾气禀性,生姜到手都要捏出汁来,李天王从他门口过也要留下甲仗,档次上去容易下来难,从通天岭回来,已经不甘心开车跑运输挣那几个小钱。既知豫西熊耳山有古墓,不想去就不是他厚脸皮了。

  我说:“可没有这么容易,出门的路费都凑不齐,怎么去盗墓?我看还是先给那枕头寻个买主才是正事儿。听说最近南城鬼市儿上有不少老外来逛。这帮八国联军的重子重孙,现今又回来挖咱社会主义墙脚了。那些洋鬼子最喜欢古董,也舍得出钱,我顶恨这帮鬼子,不如让我明天抱着阴阳枕过去转一圈,蒙上一个是一个。”

  厚脸皮道:“要说蒙人,那也是我的强项。蒙老外这种为国争光、扬眉吐气的事儿你算我一个,明天我跟你一块儿去。”

  大烟碟儿说:“那才能蒙出几个钱来。咱们哥儿仨要脑子有脑子,要本事有本事,除了经常倒霉走背字儿,也不比别人少什么,得对自己有点儿要求不是?”

  我自嘲道:“如若比赛倒霉,咱们仨或许能在杠房胡同拿个名次,本事却是不值一提。”

  大烟碟儿说:“怎么没本事?谁不知道兄弟你是瞎老义瞎爷的传人,盗墓取宝的勾当谁还比你在行?我都打听明白了,关于熊耳山那座古墓的传说,谁知道的也不如瞎爷多。瞎爷能没告诉过你?咱们是一条命的兄弟啊!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们不成?”

  我那天多喝了几瓶啤酒,话赶话说到这儿,也不得不给大烟碟儿说个明白。其实瞎老义在盗墓行中普普通通,算不上什么厉害角色,可在他的上一辈人中,却真有几位惊天动地的人物。先前在村堡中听周老头儿说到熊耳山古墓,地宫中有玉棺金俑,这与我在辽墓壁画中见到的情形十分相似,过后我又想到当年听瞎老义提起黄河下有这么一个古墓,多半也是指熊耳山地宫。至于瞎老义如何得知,这话说起来可远了,也着实惊心动魄。你们坐住了,听我说一说。 傩神:崔老道和打神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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