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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村川雄尔冲到酒店的前台就倒下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医生的判断是心脏骤停。
显然是因病死亡,但尚未做解剖。由于病人是突然死亡的,医院还是向警方报了案。
“毫无疑问是心脏骤停。那种坡度的长廊,他连气都不喘一下,就狂奔了一百八十米上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人也会导致心脏破裂的,更何况是一位六十二岁的老人了。再加上当事人平常心脏就不算强健,他自己也会时刻注意保护,所以像那种速度的狂奔,完全是匪夷所思啊。这种状态只能让人想象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令他惊慌失措的事情,才会那样拼命地狂奔逃离吧。”医生说道。警方派出的法医也在验过尸之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认为死因是心脏骤停。
那么,村川雄尔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此时,雄尔的妻子英子向警方提供了这样一份证词:雄尔从蓬莱阁的洗手间回到包间之后,就一直脸色煞白,神情恍惚地呆立在那里,嘴里还自言自语“那个人居然在啊”。问他见到了谁时,他又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望着海面的方向。这时,女领班进来打了个招呼。雄尔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冲出去的……
女领班名叫镰田荣子,今年五十四岁。出于职业原因,那张有着细细皱纹的脸蛋上涂着雪白的脂粉,两颊十分窄小。荣子的证词是这样的:
“说起来,村川先生和我,三十五年前曾经同居过两年多。那时候,雄尔二十七岁,我才十九。当时,雄尔只是个普通的公司员工,每个月的薪水微薄。我从深山的村落里出来,到M市(东北的一座城市)打工,在一家寄宿旅馆里当女侍。刚好遇到寄宿在那里的雄尔,他开始热烈地追求我。后来,我们就同居了。我们一起租住在外面一栋私宅的二楼里。我每天要在寄宿旅馆里工作到晚上八点。那一阵子,正遇上经济不景气,我们自然也是艰难度日。每晚八点回到家后,还会央求把二楼租给我们的房东同意我再为街坊做些针线活,一直做到深夜一点多。总之,我竭尽自己的全力,不让雄尔为金钱发愁。
“我也多次向他提出,自己希望早日跟他正式结婚。可雄尔一直没有正面回应我的要求。后来想想,其实雄尔对我从来都没有过爱,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付出一切努力而已。不过,这些时候往往对女人来讲,是无比幸福的。短短两年的同居生活中,我们曾经一道去山里泡过两三次温泉。当然,也不过就是些温泉疗养场之类的廉价旅馆。在那里,我们会住上一两晚。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处在了幸福的顶峰。雄尔应该也知道我的那份喜悦。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个左思右想、顾虑重重的人了。当时不过二十不到的我,完全不了解男人心里的想法。
“两年后的一天,雄尔突然从我身边销声匿迹了。晚上八点多,我从寄宿旅馆下班回到家中,发现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这样下去我也会陷入困境的。因此,我决定去外地重新开始生活。到那里带着女人不便行事,只能我一人先去。一旦我的生活有了起色,就会回来接你。但是,究竟会是何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就不要等我了。要是能遇到合适的人,你还是嫁了吧。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不会忘记你的这份恩情。以这种方式跟你道别,我自己心里也万分痛苦。可如果提前跟你商量,你一定不会同意的,我自己也感觉难以割舍。所以,干脆选择这种不告而别的方式离开。请你千万不要恨我。信的大意就是如此。
“后来我才得知,雄尔在五天前就已经问公司拿了离职补贴,领过薪水,一分钱也没有留给我,就仓皇离开了。他可能认为,我既能给寄宿旅馆当女侍,手里又有针线活儿,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其实,我当时的想法是,雄尔要是去外地的话,肯定会需要钱。要是他跟我直说了,我一定会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来资助他的。
“信中说,要是遇到合适的人,你还是嫁了吧。可我当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仍然做着那份工作,又苦苦等了他两年多。当时,我还梦想着,他生活一旦有了起色,就会回来接我。尽管周围的人都劝我说,这话可不能信,你还是赶快放弃吧。可我却把这些劝告全都当成了耳旁风。在那样一个年纪,哪里会想到被男人如此欺骗啊……”
她离开当地以后,来到了关西。村川雄尔一直音信皆无,连他身在何处都毫无头绪。为了糊口,她做了餐馆的女侍。辗转流离之后,在关西一家日式餐馆做了包间服务员。其间,也有厨师向她表示了好感。虽然两人保持了亲密关系,她却无意谈婚论嫁了。只因在她心里,被初恋对象欺骗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不过,那份恨意经过二三十年的时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从蓬莱阁开业后,就来到这里做服务员了。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已经分别了三十五年的雄尔。不过,我并没有留意到他。就算是正面遇上,也已经过了三十五年,他应该是个老人的面孔了,我是认不出来的。应该是雄尔认出了我吧。大概是在我从车站迎接客人回来,在走廊里遇上他时,他就一眼认出了我是那个三十五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吧。我当时完全没有发觉,只是听服务员说,上面酒店有客人下来吃饭,就准备进包间打个招呼,寒暄一下。我还没来得及进入包间内,只是站在门口鞠躬的时候,他就从我身边冲了出去。当时,我大吃一惊。接着,就看到这个人沿着那条陡峭的长廊一路狂奔上去。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瞠目结舌地在下面仰望。那位太太也是吓得呆立在那里。这个人死于心脏骤停之后,我才在酒店的名单上发现,原来他就是村川雄尔……雄尔发现了三十多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如今竟是他和妻子用餐的餐馆女领班,一定心惊肉跳吧。于是,他就仓皇逃了出去。许是担心我会当面痛斥这三十五年来对他的怨恨之情,所以害怕了吧。不,他其实是害怕身边的太太吧,那位年轻貌美的太太。他心里大概是一念闪过,生怕在这位太太面前,万一被这个意外出现的前女友破口痛骂一番怎么办。于是他就一言不发地从我面前冲了出去,一路狂奔上了长廊。说不定还想起了那封许诺生活有起色就会来接我的信。听说雄尔早就飞黄腾达了,手里有好几家公司,后来又退居二线做了董事长,可仍然是公司的大股东,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豪了。若是按照他当年的承诺,第一个要娶的女人应该是我啊。
“可是,我的心里已经毫无恨意。倘若当年不抛弃我,雄尔根本就不可能有如此出人头地的机会。倘若一直跟着他,我也只会让他一辈子受穷。要是知道他来了这里,我一定会去祝贺他的飞黄腾达。可是,他却不清楚我心里的想法,就那样冲了出去,酿成大祸……”
以上是女领班镰田荣子的一席话。
雄尔偶然遇到了三十五年前被自己抛弃的女人,对她心生惧怕,因此夺路而逃。可是,实际上却是因为惧怕自己年轻的妻子。这是荣子的分析。雄尔一定是想象到荣子会泪流满面,当面痛斥他的情景。看到自己这位前女友,英子的心里又会怎么想?他更害怕的是这一点吧。假如雄尔是只身一人来到这里的,情形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不幸的是,他带了爱妻一起。之后,雄尔在二人面前试图逃离,结果却昏倒在地,一命呜呼。再加上,此前濑户内海黄昏之际闷热无风的天气,也是对他心脏不利的因素之一。
当然,“濑户内黄昏无风现象”与村川雄尔的死亡之间,应该没有直接的关联。之所以会沿着坡度陡峭、距离长达一百八十米的长廊拼命狂奔,还是由当事人自己的鲁莽判断造成的。假设原因真是撞见了幽灵般现身的前女友,那么这名被抛弃的女子,的确达到了三十五年来的“复仇”目的。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村川雄尔的遗体顺利交接给了妻子英子。妻子将遗体装上一辆趁机漫天要价的包车,离开了这家矗立在风光明媚的海边、有着高级套房和悠久历史的酒店,一路绝尘而去。
——另一边,制药公司的推销员山井善五郎,并不知晓在下面的蓬莱阁里发生了如此大的骚动。不,应该说,他在这场骚动发生之前,就在夫妻二人如愿品尝到美味的海鲜佳肴之际,已经彻底完成了自己的“收藏”任务。
善五郎从高级套房里偷偷拿回了几样“纪念品”,并把它们迅速地塞进了公文包里。他把包上了锁,藏在自己的床下,便站在窗边吞云吐雾起来。他的心里洋溢着满足感。此时向窗外俯瞰,可以看到最后一抹夕照即将消失不见。整个大海宛如人造般波澜不惊,远处的海面上,还残留有一缕斜阳。两侧的山谷间,黑暗已经慢慢爬了上来。
善五郎忽然感到对这间老旧的屋子十分满意。他悠然自得地吸完一支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准备去享用晚餐。从楼下的斜坡上,可以看见长廊曲折迂回的廊檐顶。长长的廊檐尽头伸入蓬莱阁的侧面,摇身一变成了宽阔的屋顶,在松林之中时隐时现。哈哈,他想到,此时此刻,特别套房里那对男女住客应该正在坡下的餐馆里大快朵颐吧。
既然他们正在下面餐馆里慢悠悠地用餐,自己也该去吃点东西犒劳一下了。善五郎把房门锁紧,来到了走廊上——这房门可是一定要牢牢锁紧的。他搭乘电梯下到了一楼,走进可以望见海景的食堂里。里面有十来个住客正在用餐,基本上都是些中年以上的男士和年龄相仿的女士。大家都在漫无边际地闲聊着高尔夫的话题。
善五郎叫了一杯餐前的兑水威士忌,一个人举杯庆祝起来。这家酒店里的“纪念品”,显然又要为自己的收藏记录添上光彩的一笔了。首先,这些备品可都是明治时期的老玩意儿。个个材质考究,古香古色,精雕细琢,典雅别致,堪称是“文物”了。小小几样备品,也不过就是房间装饰里的极小一部分。把这样的玩意儿摘走,酒店一时半会儿应该还发觉不了。也就是说,并没有妨碍到高级套房里的纪念装饰。因此,他也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出格的举动。严格来讲,这种行为属于不合法的手段,但从法律上讲,也是很轻度的。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已经是一种犯罪了。他心里感受到更多的,是自己的收藏品越发丰富起来的喜悦之情——只是有一点,他还拿走了一样与众不同的玩意儿。这玩意儿并非什么装饰品,而是滚落在一间厨房模样的小房间里。它个头不大,似乎是某种球根的一部分。善五郎不仅钟情于“艺术品”,也热爱花花草草。尽管每次拿走的都是如同寺庙里的佛具一般的备品,他的眼睛偶尔也会被这些展现出自然美的植物所吸引。于是,他把这只球根也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善五郎一边留意着价格,一边吃掉了炸虾、牛排,最后喝过咖啡,离开了餐厅。正当他回到房间,打算再来上一支烟的时候,忽听见楼下一阵骚动,人声杂沓。此时,他并没有特别在意。过后,却瞥见一辆救护车沿着上酒店的坡道疾驰而来。
询问过女侍,他才得知,那间特别套房里的男住客因心脏骤停昏倒在地。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男住客已经断了气。这让他大呼意外。那位老人在走廊尽头的四方空间里,与和服盛装的女子一同自右向左走过的情景,此刻还历历在目。
善五郎心想,大概是跟女子之间的年纪相差太大,身体吃不消了吧。钱太多了,也是件让人不得安生的事啊。
以他的想象,这只滚落到厨房地板上的球根,也许是老人在旅行所到之处得来的吧。一定是个珍稀的品种。只可惜,个头太小,而且只有一个。很可能是在买回来后,掉了一个在地板上。说起来,水龙头下面的水槽里,还有一摊被打湿过的痕迹。很可能就是在那里把球根洗了一下——善五郎当然不可能知道,英子为了让丈夫服下原产西非的催情剂,曾用杯子在水龙头下接过水。
善五郎回到东京以后,把球根拿去给熟悉花草的朋友看。
朋友也说,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的球根。外观上酷似大丽花,却又有所不同。朋友猜测说,也许是大丽花科的新品种吧。
善五郎又拿到专业的花店里去,请求对方的指点。
“这个,真是不清楚啊。这种球根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完全不了解。说不定就是您所说的,大丽花科的新品种吧。最近,的确出了很多我们都不太认识的新品种球根。您把它种在院子里,明年五月前后开花了,不就知道了吗?”
这话听上去有些含糊其词,不过山井善五郎还是听从了花店的建议。他认真地保存好球根,在冬天来临时,给它浇水施肥,种在了自家的小院子里。
到了春天,他观察那块土,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从下面冒出绿芽来的迹象。看不到开花了,他想。也许是因为球根太小,又只有一个,所以才没能发出芽来。
善五郎决定再等上一年,就把它一直埋在土里,再没有理会了。 卖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