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试问卷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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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爷,君爷?”
一个婉转柔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了宿醉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桃红的纱帘。四角挂着小银熏炉,正袅袅上升着青烟,那香气沁入心脾,让我的头痛稍解。
一双红酥手撩起了帐子,吴侬软语似一支娇柔的白兰花,带着你无法拒绝的馨香,挠着你的心门,“君爷起来了呀,吃杯菊花蜂蜜茶,可好?”
我揉了揉太阳穴,“唔?可是悠悠?”
“是吾呀。君爷,乃昨夜子又醉在吾这厢里来。”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眼前一个姑苏美女,眉目含笑地端着一杯杭菊蜂蜜茶。
我就着她的柔荑喝了一口,但觉口内生香,回甘无穷,直甜到心里去似的,便笑道:“这是今春才开的第一批嫩菊花泡的吧。”
“爷好厉害,正是悠悠亲手为乃摘的。”
她在那里含情脉脉,我打了一个冷战,不过还是镇定地笑了笑,“悠悠真是想得周到。”
这是我在苏州春风楼买下的头牌清水倌人,当时并没有为她的美貌或是娴熟的琴棋书画所倾倒,只是一听她的名字就怔住了,也不知为什么就一下子大手笔花了二十万两雪花银将她买下来,创造了风月场所砸银子的新纪录!
此事一下子传为江南风花雪月大事记的一件特大新闻,青楼雅客人人表面上皆艳羡说道君大老板风雅至极,背地里嫉恨地暗议这小子身子骨不出两年肯定完蛋。布衣老百姓表面上和背地里的评价就五个字——有钱的色坯。
吴越霸主张之严见了悠悠,悠悠对他福了一福,然后只用软软的苏州话说了一句:“张大人好哉!”
张之严浑身的骨头立刻都酥了,跃跃欲试也想买一个姑苏清水倌人。不过我那个大嫂,洛玉华后脚跟了进来,俏脸一沉,他就立刻讷讷地松了悠悠白嫩的小手,然后打消了这第N次涌起的再娶的狂乱念头。
就连段月容听了此事,也专门放下战事,赶过来看了半天这个我花大价钱买下的红牌艺伎。朝珠夫人的河东狮名远扬在外,悠悠自然吓得小脸煞白,娇躯微颤。
段月容冷着脸,用他那越来越有正室威严的紫眼珠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该凸的地方看,不该凸的地方也看,就差没剥了悠悠的衣物看了。
就在我琢磨着他会问我把悠悠要了过去,充入他那庞大的后宫时,不想他却轻嗤一声,“冶叶倡条,不但不值这个价,早晚也是个道旁苦李罢了。”
段月容啊段月容,你说你这话缺德不缺德啊。
我眯着眼瞪他,可是他却昂起满是珠翠的头,鬓边那支凤凰奔月钗微微摇晃着,装模作样地扭着腰肢进了我的房,我自然是安慰了泪盈满眶的悠悠几句,然后愤怒地冲进房,正要与他大吵一架,他却立刻将我搂在怀中,轻声问道:“你说说,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我的一团火气不知何时立刻烟消云散了,只能在那里对着他嘿嘿傻笑。这小子做女人就是入戏啊,但口头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自然是我家娘子更漂亮些。”
他嘴角一弯,紫瞳也笑弯了起来,将我深深吻住,满是温存挑逗,手里也不老实地乱摸起来。我一边挣扎,一边唤着夕颜。小丫头一头冲了进来,坏了段月容的好事。
夕颜乐呵呵地扑进段月容的怀中,习惯性地把段月容撞得一屁股坐在香妃榻上,从而顺利地解救了我。
小丫头开心地嚷嚷着:“娘娘坏,老是一来就奔爹爹的房里,不理夕颜。”
段月容轻轻摸着小丫头的两只黄毛总角,紫瞳不悦地看着我,眼中的情欲一点点淡去,口中公式化地说道:“娘娘正要去看夕颜,却不想夕颜这就来了嘛。”
君家寨一战后,我侥幸生还。君家寨活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君阿计、昌发哥还有长叶都死在战火之中,老族长断了一条腿,二狗子侥幸活了下来,在寨子保卫战中拼死保护牛哥二嫂,终于感动了牛哥二嫂,战火后二人喜结连理,二狗子从此一改往日恶习,重新做人,令寨人刮目相看。
段月容成功地实现了让君翠花对他痴迷的誓言,君翠花果然立誓要生死追随小段王爷。好在他还有点人性,没做啥出格的事,只是我只收她做侍女, 并向我保证,只要她看上他的任何一个侍卫,他定会帮她成就一段好姻缘。
然而,恢复了男装的段月容却打破了长根所有关于女性的美好幻想,君翠花已不肯再为他回头,为了君家寨的香火,他同时娶了两个适龄女孩,现在据说已生育了一大堆孩子。
我收养了君家寨所有的孤儿,而这些孤儿绝大多数是我的弟子,于是我觉得还是以男装的身份活下去更好一些,便同老族长一起向众人继续隐瞒了我的真实性别。
段月容本想强带我回南诏,但是同他父亲的见面,改变了他的主意。
我醒后,段月容拉着我去见了他的父王豫刚亲王。这位快七十的老人经过瘴毒之地的磨难,骨瘦如柴,身子却如白杨挺拔,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他手中抱着夕颜,宠溺地逗着她玩,夕颜在老王爷的怀中咯咯乱笑,老王爷同段月容用白族话说了几句,还叹了一口气,段月容的眉头皱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王爷是在说,可惜是个女孩,如果长得像你一些,可能会更漂亮些。
豫刚老王爷姓段名刚,是有名的暴脾气,见我来了,就让人把夕颜抱下去,然后看了我几眼,对我冷冷说道:“花西夫人,久闻大名,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见。”
我微笑着,刚恢复的身子因为久站而打着战,我眼冒金星,说是跪下来,不如说是倒下来更为贴切些。
段月容一把扶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身上,他对老王爷沉着脸说道:“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身子很弱,父王,请赐座。”
老王爷额头青筋跳了跳,同段月容肖似的形容有些尴尬,紫瞳看着段月容,牙关紧咬。
当时的场面有些僵,可惜我无力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只能像一只脱水的鱼在段月容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老王爷冷冷地说了声赐座,蒙诏赶紧端来黑漆圆矮椅,不过没有靠背,段月容就站到我身后,让我靠在他背后。
老王爷冷冷说道:“花西夫……”
段月容不耐地打断他,“父王,她已不是花西夫人了,她为我生了夕颜,自然是我段家的媳妇。”
老王爷看着宝贝儿子,额头青筋又跳了跳,正要发作,但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我缓缓说道:“夫人可知,你同我儿的死讯早在年前便传开,时至今日,踏雪公子仍在派人寻访你的下落?”
我的心仿佛被人猛抽一记。他在寻访我,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娶了轩辕淑仪了吗?靖夏王早晚会在原家的支持下秦中称帝,到时便是富贵加身的驸马爷了,他还在寻我这个被人掳掠失节的小妾做什么?他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
我低下头,心中的绞痛传来,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段月容扶住了我的肩。
“但是,你依然是无法回去。连本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在容儿撤出西安时,原家内部对你下了格杀令。”
我猛然抬起头,惊愕地看着老王爷。
“本王这两年人在黔瘴之地,原以为踏雪公子尚了轩辕公主,又不忍姬妾失节,故而下了格杀令。不想淑仪公主嫁的却是原家大公子原非清,踏雪的门客依然满天下,人却闭门谢客已久,甚是匪夷所思,故而那寻访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老王爷紧紧盯着我,看着我脸上的所有表情,停了一停,“踏雪公子为了纪念已故的爱妾,将他自己写的一些诗词与你的诗词编纂成了一本诗集,曰《花西诗集》,不想被人看到后,转眼传诵天下。看过此诗集的人,无不为花西夫人与踏雪公子之间的深情而感泣万分……”
“父王,不要说了。”段月容大声说道。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老王爷念了一句,在场的人眼睛都一亮。
往事如潮,我的心更如刀绞。
段月容在我身后沉默下来,握着我双肩的手却有些湿意传来。
老王爷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本王亦翻过《花西诗集》,确实首首精妙,感人至深,夫人确非寻常女子……既然你与小儿有约定,现在本王只问你一句,夫人是想冒险回西安,还是愿意从此跟随容儿?”
段月容紧紧抓着我的肩。我闭上了眼睛,好狡猾的老头子,你这么一说,表面上是在对我说原非白对我深情款款,其实却是在提醒段月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花木槿毕竟是原非白的人,我与原非白之间的感情亦是无人能敌,花木槿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属于他。
他这也是在激怒段月容。如果我说要回西安,以段月容的脾气恐怕是会一气之下杀了我。如果我说跟随段月容,天下就会尽传,花西夫人未死,而且果真失贞降了屠戮西安城的南诏狗,我花木槿便是天下最无情无义无耻的女人了,而原非白也会成为这世上最窝囊最丢脸的男人了。
非白啊非白,我在心中滴血地长唤一声,你让我如何能再来伤害你啊。
再睁眼时,我已是面带微笑,“王爷,请恕木槿两者都不能选。”
“花木槿只是普通一妇人,蒲柳之姿,天性顽劣,如何堪配世子?若是归降段世子,将会受到天下人的唾骂,我……还没有洒脱到这一步。”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段月容的手一松,他没有再扶我,我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可是我不能也不想再回西安了。这一路南逃,承蒙世子相助,安然到得此处休整一番,又承世子救了木槿和君家寨众人,木槿心存感激,若世子和王爷相信木槿,就请把木槿放在这君家寨自生自灭吧。”
我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上,长发如瀑布披散在背上,我努力地用双手撑着地面。
“你以为你一个人在这个君家寨真的能活下去吗?”身边突然欺近一人,抓起我的头发,我被迫抬起头,吃痛地看着眼前的美少年,他的紫瞳里盛满怒气,“你以为这一回君家寨躲过了,下一次乱世的铁蹄就不会再来吗?”
我惨淡地一笑,“世子,现在的花木槿不是花西夫人,只是一个去日无多的孤魂野鬼,就请您放过木槿吧。”
“你胡说什么,你有我,你有夕颜,哪里是孤魂野鬼?”他对我大吼起来,“不就是踏雪吗?可他不过把你当作替身,他还放你在西安城里做原非烟的替身,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心里喜欢你的妹妹锦华夫人。他若是爱你,又怎么舍得让你受那么多罪?你为了他的名声,在此蛮荒之地孤独终老,值得吗?”
我含笑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因为这问题连我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忽而又俯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话狠毒地低喃道:“还是因为你觉得你负了绯玉,不是吗?你的眼泪、你的痛苦,不过就是因为你的心在这两个男人身上游移不决罢了?”
我震惊莫名,他什么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猜到了?
我没有想到这世上最知我的人却是眼前这个紫眼睛的段月容,望着他盛满风暴的紫瞳,我咬紧了嘴唇,哽咽在那里,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流了下来。
“可是你再也不要去想这两人了。”话音刚落,段月容将我甩在地上,不再看我一眼,向老王爷单腿跪下,“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和我还有个女儿,父王,所以她只能跟着我。”
“哦,那你打算怎么样处置你的这位……夫人?”老王爷冷冷一笑,“可是要昭告天下,踏雪的爱妾已为你占有?”
段月容沉默地看着他的父亲,默认着。
我爬了起来,口中一股血腥味,“若是世子定要羞辱踏雪公子,不但不能得到木槿的身心,亦会招来原家的怨恨,那光义王便可将西安屠戮的罪名全部推给豫刚家,同原家结盟,也是易如反掌。”
老王爷看着我,犀利的目光乍现,冷冷道:“夫人高见。只是留在君家寨,我等亦不放心……”
段月容的紫瞳寒光闪闪,“木槿,那你莫要怪我杀了全寨灭口了……”他对我冷笑道,“花西夫人还有何高见?”
我的心一惊,看了段月容一眼,心中无限凄凉,大脑却在飞快地想着对策:“木槿试问王爷何以攻克叶榆,何以打败光义王?如今的王爷没有有雄厚的兵力,也没有巨大的财力,唯一能依仗不过是正义之师这个名头,可是王爷转眼灭了君家寨,岂不是诏告天下,豫刚家不但同光义王没有区别,还是一位忘恩负义的小人!如何不败!”
段刚满面铁青地一拍桌子,大喝:“放肆!”
段月容也着急地喝道:“木槿,你少说几句。”
我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口角的液体腥臊,我用袍袖拂去一片殷红,缓缓提出第四个建议,“其实王爷完全不必如此赶尽杀绝,南诏步兵甲天下,也意味着豫刚家将要打一场持久战,财力便是个大问题,只靠掳人劫寨断不是长久之计,光靠布仲家的资助更不是长久之计。”
段月容跪在那里狐疑地看着我,无奈道:“你又想到什么歪主意?”
我心如死灰,恢复了平静,对着他自如地微笑道:“世子还记得我与世子说的旅游农业吗?这不过木槿的一个小想法,木槿可以保证能为豫刚家创造巨大的财富,愿助豫刚家打回叶榆。
“现在南北商贸中断,内地亦乱,若有一人能打通丝茶之路,不但可获高额利润,亦可助王爷换得中原物资。只是花木槿从此死去,请莫要再以这个不贞之人来羞辱踏雪公子了,然后请世子、请王爷……”
口中流出的液体滴滴下坠,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心神欲碎,不觉沉入黑暗。
等我醒来,花木槿死去了,却多了一个商人君莫问。我让段月容向天下宣称,花西夫人在窦英华送给他的那一天就守身而死了。既保全了原非白的名誉,又让豫刚家不至于成为原家的敌人,所有人的矛头还是指向了窃国的窦氏。
段月容为我派了一个奴仆,名唤孟寅,实则是来监视我的,不过长得倒十分俊秀,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小在豫刚家长大的阉人,亦是段月容的伴读。此人倒是十分乖巧机警,表面上对我也十分顺服。
于是我开始同孟寅游走于东南一带,将东边的丝贩到南边,又将南边的名茶和棉布贩到东边,因为我是近几年来唯一一个敢走出南边的商人,所售货物又是地道的好货,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东边的商家便认定了我。
一开始,在南边光义王的地盘里无法打通关节,但是随着豫刚家慢慢蚕食着光义王的地盘,我接触的生意也多了起来。我记得我第一次给豫刚家交银子的时候,老王爷的目光颇有些不信,然后面露喜色。段月容也是满面含笑。
我每年向豫刚家交一批银子,渐渐随着生意扩大,一年交得比一年多,到后来,他便让我向他的儿子报账,很少再亲自过问我的生意。后来段月容对我说,每年只要交固定的银子,剩下的只要不是用在帮助其他枭雄,我可以自由支配,算是对我的奖赏。
我有了自己的生意,然后每每有机会见到他时,都会反复提正义这两个字,莫要再有西安屠戮了,莫要再有烧杀淫掠了,只有以公正严明的军纪来约束部下,才能让各部诚服归顺,同时希望豫刚段家能善待汉族人。
一开始老王爷偶尔也会邀我一起论天下时事,以及对光义王的战争策略,我总是谈得很少,他明显有些不悦,段月容也很失望。我从容地解释是我只擅商道罢了,军政实非我之强项,更何况汉人的规矩,后宫妇人是向来不得干政的,两人的面色才稍霁。
渐渐地,老王爷似乎开始接纳了我这只只会生金蛋的鸡,后来给我派了一个巫师,给我煎药,被我发现不仅仅针对我的顽疾,还要解我身上生生不离的毒,我便每每偷偷倒掉,终于给段月容发现了,他狠狠地抓住了我的手,目光如鹰隼锐利,又似刀割一般疼痛。
我淡淡笑道:“花西夫人已经死了,生生不离在与不在,又有何关系呢?世子殿下。”
我和段月容太过互相了解,他知道强迫于我没有用处,只会让我更加排斥他,更何况我和他牵扯了太多太多,他和他的父亲也需要借助我经商的头脑,于是他只能慢慢松开了他的手,紫瞳惨淡无光。
斗转星移,段家父子开始形成了固定的战略,比我想象的更为开明,一旦占领反抗的山寨,必将头人的金银粮草等一半按人头无偿地平均分发给寨民,另一半则充作军饷,或交予我再去利生利。凡在自家的彊域内,无论白族、土家族、汉族等皆平等视之,旦凡有汉人贤士颠沛流离至南部,段家父子虽不能做到三顾茅庐,倒也能礼贤下士,也会主动派人招纳入其帐下效力,段月容本人更是以身作则,严禁军队烧杀淫掠,尤其劫掠弱小的汉家寨子。
豫刚家的叛军终于演变成了义军名声,打着“赏罚分明,公正仁德”的名头,引很多光义王部的寨子掉转枪头,私自打开寨门迎接豫刚义军的到来。不知何时,令南诏人民慌恐害怕的“紫瞳妖孽”竟慢慢变成了“紫瞳佛爷”,南部人民又向来尚佛,段月容的漂亮女粉数量呈几何增长。段月容自然得意忘形,只要得了空,便成天在我面前吹嘘,可见其战争创伤已完全康复了,并且递增了其原有的嚣张、狂傲及欠揍,现在又新添了女人的琐碎,絮叨得我脑仁直疼。
永业四年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初画生下了蒙诏的长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蒙华山。然而那时无论大人、小孩身体情况都很危险,我事先从北地用重金进了一枝天山雪莲,加上老王爷所赐的千年人参,保住了身体孱弱的华山性命,然而初画却陷入重度昏迷。伤心的蒙诏夜夜坐在初画的床头,一个铮铮铁汉却终日泪流满面,痴痴呼唤着初画的名字,闻者无不落泪,连一向硬心肠的段月容也长叹不已。
此后蒙诏随段刚王爷起兵,只要一有机会,必定快马连夜回兰郡,亲自照顾昏迷中的初画所有的饮食起居。
永业五年,华山的生日宴上,昏迷中的初画忽然睁开了眼睛,正当我们所有人兴冲冲地准备放鞭炮庆祝,大夫却摇摇头说是回光返照。初画的眼睛还是那样温和美丽,她微笑地看着华山和红着眼的蒙诏,听华山喊了一声娘以后便微笑着停止了呼吸。
蒙诏差点死过去,我为初画带来的那些珍贵药材结果全都补给了蒙诏,我们落泪一番,苦苦劝了蒙诏。三个月后,一脸惨淡的蒙诏捧着初画的骨灰和孱弱的华山回到了播州。
这一年,我在播州意外地遇到了齐放,我装作不认识他,他也聪明地装作不认得我,然后悄悄进了君记。我一路将他提拔了上来,这才知道,原非白果真因为私盗鱼符,杀了姑母而被原青江在暗宫软禁了三年。我那大哥也因为此事被贬为庶民,即日流放河南府汝州,戴罪家中,听说这几年竹篱茅舍,深居简出,还真如签子所言过起了采菊东篱的生活。
而于我,许是我知道了太多原氏秘辛,许是那邱老道的批言,什么贵不可言的屁话,不能让我落在别的枭雄手中,又许是为了逼非白尚公主,果真下了格杀令。原非白无法自保,才让暗神通知我快逃,小放在重伤恢复后想悄悄潜入暗宫,却始终未能成功。
后来江湖传言说我被人掳到巴蜀,又追我追到了窦英华在巴蜀的官邸。这时天下传出来我被送给了段月容,等他追到梅影山庄,我又失去踪影,他倒险些落入幽冥教的手中,后来又遇到了张德茂。张德茂口口声声说我已命丧黄泉,可是齐放的大哥还活着,却被齐放发现在给他的水酒中下了烈性迷药。齐放师从金谷真人,对于药物颇有研究,自然不会轻易着道,便佯装迷倒,然后乘机逃了出来,索性又过起了流落江湖的日子,顺便一路悄悄寻访他的大哥。正当他在考虑是不是再去占个山头、抢个城池什么的,重操“盗匪”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时,又遇见了我。
我对齐放说了我的处境,没想到齐放爽快地留在了我的身边,再也没有离开的念头,他不屑道:“我留在原家只不过是为了小姐罢了。”
永业七年,屡次骚扰吴越的中原邓氏流寇,为张之严所灭,我便如愿地在中原建立分号,并在段月容的帮助下,以重金聘请黎家织艺超群的织娘前往瓜洲和淳安君记的织厂,教授织艺,改良织机,从此江南的纺织业以君氏为首,成为吴越乃至汉地纺织最发达的地方。我把第一次所产织品的利润与段氏父子五五分成,段刚老爷子的嘴巴半天愣没合拢,以后每年段氏秘密在君氏纺织业中投入资金,照例五五分成。
那一年,豫刚亲王也打回播州,重新占有黔中之地,并与光义王成东西分庭抗礼之势。段月容开始忙着帮段刚老爷子登基,心情无限春风地同我商讨国号,我便笑着说了一个大理,没想到段刚老爷子也接受了我的提议,真的将国号定为大理。
永业七年六月初八,豫刚亲王登基,改临时的国号豫刚为大理,史称世祖,晋封段月容为太子,同时迎娶布仲家的佳西娜公主为太子妃。
成婚那日,我人亦在播州备货,准备运往在中原的第一家君记分号,故而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只是送了一份厚礼。那天晚上,我沉沉睡去,半夜醒来,却见段月容只穿一件白色单衣,凝着脸站在我的床前,把我给吓得半死。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正想提醒他生生不离,可是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躺下来,沉默地紧紧抱着我过了一夜。
以后每年他总会对我趾高气扬地说他又占了多少多少寨子,娶了多少多少老婆。一开始我还能耐心地听他絮絮说着他如何摆平这众多老婆,还有军政方面的乱七八糟的事,偶尔也会插几句话,调侃他几下,就好像以前在君家寨里一样,然后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
可是到后来,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我愈加忙乱了起来。永业七年,我托人以稀世的洱海珍珠相赠吴越第一美女,花东夫人洛玉华,她喜上眉梢,便为我引见其夫,吴越军阀张之严。
张之严虽是承袭父亲的封号雄霸东南,为人却颇为精明。窦家与原家每年都会派几百个说客来对他进行游说,他却从不为所动,只是安守着东南一带,不介入两家的争霸战。其人也好风雅,乃是诗词的个中高手,我与他颇有些相见恨晚,他有意想拉我做他的幕僚,我便以君家祖训官商不两通婉言谢绝了,两人便以兄弟相称,关系便由此近了起来。
于是我顺利地开始在京口和瓜洲设置总号,同段月容二人千里相隔。这几年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每次见面的时间又远比在君家寨时少得多,可是他却好像越来越健忘生生不离这档子事了。
有好几次,和他纠缠得两人衣衫不整了,我按着他不安分的嘴连呼生生不离,他才喘着气离开了我,只是紧紧抱着我不让我退开。
后来老是撞进来的夕颜成了很好的节欲提醒,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夕颜多多少少也有了感情,一段时间不见夕颜,倒也能和颜悦色地抱抱她,检查她的功课,给她上一些帝王霸业的课程。
头两年豫刚亲王过生日,段月容一定会带着夕颜回去,大理王也很宠爱活泼大胆的夕颜,唯一的抱怨,来来去去还是那一句:可惜不像容儿。
而夕颜每次回播州,必定会去拜访面黄肌瘦、常年在床的华山。
第一次同华山见面,小丫头那婴儿肥的小胖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单眼皮的大圆眼瞪着华山十秒钟,然后像小大人似的,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世子这样不行啊。”
她热情地拉着华山爬树,结果华山好不容易被丫头搀着,气喘吁吁地挪到了树底下,夕颜早已上了一趟树,下了一趟沟,替他捉了一条绿油油的大毛虫以及一只乌黑的大蝎子。
夕颜一本正经地让华山看蝎子吃毛虫,大毛虫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绿色的体液哗哗溅到华山黄黄瘦瘦的脸上,华山的小脸已经骇在那里发黑了。
而我那大宝贝还在旁边起劲地说着她的计划:待会儿再去抓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一条大蜈蚣,让蜈蚣吃了这只大蝎子,再让毒蛇吃了蜈蚣,这毒蛇便是毒王了。最后让华山再把毒蛇给吃了,这叫以毒攻毒,华山就能马上好了。
边说还手舞足蹈地连带比画,华山两边的丫头脸色发白,其中一个还吐了。
华山第一次上这样别开生面的生物课,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以毒攻毒的制法,尤其想到要像眼前这只大黑蜈蚣一样生吞活啃地吃挣扎着的大灰蝎子,一激动,气喘着,小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
华山晕了两天,把我们给吓得六神无主。蒙诏两天两夜没合眼地守在旁边,眼睛都差点哭瞎了。
夕颜的小脸惨兮兮的,难得抽抽答答了一个时辰,“沿歌哥哥说过毒王就是这样制成的,所谓以毒攻毒,华山再吃了毒王,身体不就能好了吗?”
从此以后,一向调皮得无法无天的夕颜每次都会带一堆礼物去见华山,还会像大人一样和颜悦色地哄着华山,每次都是三句话起头。
第一句话是:世子免礼!
第二句话是:世子吃过药了吗?
第三句话则是:我爹爹又为你寻了些xxx药,我已经熬好了,你一定要试试啊。
不过毒王这节风波倒也没有吓倒华山,反而让他从此记住了无法无天的夕颜,每到节日也会仰着黄不拉几的小脸问:“夕颜公主今年来吗?”
后来大理王也邀我同去,我仍以男装示人。他对我倒是越来越好,经常让段月容给我和夕颜捎一些稀有的皮草、珍珠、首饰等女人用的东西。
随着八年的对战,政治以及战争态势都开始明显偏向了大理段氏。大理王很多次暗示我攻回叶榆指日可待了,我也该换回女装了,莫要再和段月容两地分离。我总是打马虎眼搪塞过去,段月容的脸色便会清清冷冷,眼神黯然。
在那个时代,他同我一样也算是二十四的“大龄男女青年”,按理说无论是汉人或是少数民族,作为一个健康的男人,都应该是成群的孩子的爹了。然而在他大理后宫成堆成堆的各色美女中,却没有一个为他生过一儿半女,我有时也好奇地问他为何不生个孩子。
“小孩子都是魔鬼。”他很认真地对我说着,目光似飘到很远的时空,好像回到了一天到晚给夕颜换尿布,间或偶尔被她捅到紫眼睛而泪流不止,不易察觉地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回过神来对我哈哈大笑,“世人都称我为妖孽,我索性如了他们的意,没有子嗣,也就没有小妖孽了啊。再说,我们有夕颜,虽是女子,我大理倒也不在乎做王的是男是女,她也能承我香火。当然,除非……”他的紫眼睛慢慢地瞥向我,身子也俯压了下来,对我充满激情道:“除非是你想要个我俩的孩子,我自然拼死也会满足你的愿望。”
从此我便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这几年忙着生意,很多往事我都尘封在脑海中,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想起这许多来?
已是立秋了,天也有些凉了,悠悠体贴地上前为我加了一件衣衫。
话说回来,自从有了悠悠,每每谈生意,悠悠上前轻轻一笑,弹上一曲,或是扭着小蛮腰舞上一舞,生意的成功率确实高了许多。
“悠悠,你今年快十八了吧?”我将茶杯盖放了下来。
“嗯,君爷。”悠悠娇羞地看着我。
我望着她羞花闭月的脸,不由一叹。花木槿已死,君莫问此生剩下的只有长相思罢了。我的那些个姬妾,皆是这几年相逢的天涯沦落人,心中都有着无法磨灭的伤痛,此生似是看破红尘,不愿离我而去,眼前这个正值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孩呢?莫非也要陪我孤独终老吗?
我淡淡笑着,执起她的手,“悠悠,你是个好姑娘。这么多年,也帮衬着我,让我渡过了不少难关,你我虽有主仆之谊,可我心中把你当作亲妹子一般。你也不小了,若有上心的人,只管告诉我,我定会为你主持一段良缘。”
悠悠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小手抖了起来,“君爷可是嫌悠悠哪里不好吗?”
啊?我张口结舌。
悠悠却跪倒在地,“君爷是个好人,悠悠这一生跟定您了。若是嫌悠悠哪里不好,只管骂悠悠便是,可是求君爷莫要相弃啊。”说着死命地叩头,眼看脑门都红肿了起来。
我慌着拉了半天,“你莫要误会啊,悠悠,我是真心想让你幸福的啊……”
正乱作一团,齐放的声音传来,“主子,府里传话来,说是小姐同表少爷打起来了,劝不住,请您赶紧回去一趟。”
我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只觉口干舌燥。
神啊,夕颜敢打当今太子啊。
我赶紧整了整衣衫,再次安慰了悠悠,急急地赶了回去。
永业十年三月初九永业皇帝殁,庙号熹宗,皇后窦丽华同日殉葬。
永业十年三月二十,东庭末帝轩辕翼的登基仪式上,窦氏权臣由身为六部堂官的高纪年、刘海、卞京逼孝宗禅位,窦氏改国号为周,史称后周,改年号为元庆,东庭王朝终于结束。当日一读完禅位诏书,刘海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龙袍让窦英华穿上,即刻加冕为周世祖元帝,轩辕翼被贬为裕王。
而极少人知道真正的轩辕翼却在熹宗活活气死的那一天,在皇后的授意下,被窦亭和殷申装到一只书箱里,由一干对轩辕氏尽忠的宦官宫婢从秘道送出了昭明宫。
永业五年我同殷申曾在宛城有过一面之缘。他对社稷满腹忧患,死去的“洛阳五君子”很多为其同窗,陆邦淳也对他有知遇之恩,可是为了大局,只能隐忍做了窦家走狗。那一日喝醉了,他便在淮河河畔狂性大发,一边舞剑,一边大骂窦氏,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便在岸边救了他回了我的府邸,第二日他却不见了踪影。等到我前往京都经商,他看到我的名片,记起了我,便暗中助我打通经商关节,但面上却从不与我来往。
直到永业十年,他和窦亭用一只书箱将太子偷运出昭明宫,而我是那时为数不多的敢于前往京都做生意的商人,便将此书箱送到我的府上。那时事出突然,我们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从书箱里钻出来,看清楚了我和齐放是他从未见过的人,也呆在那里,不过小小年纪却立刻反应过来,沉静地问道:“卿可认识刑部尚书兼太子太傅殷申,礼部尚书兼太子太保窦亭?”
我点点头,拿出了殷申送我的一枚白玉壶,只因我曾安慰过他:一片冰心在玉壶。
太子看了看玉壶上的落款是他老师的笔迹,立刻说道:“孤乃当今太子轩辕翼,大庭朝的江山社稷全在卿的手……”
我当时先微笑,问可有凭证。小太子白嫩的小手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方大大的玺印,我和小放跪下的时候,已经笑不出来了。
我骑虎难下,在万分危急之刻,殷申过来救了我们,并送我刑部的通关文牒。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用了窦英华的通关证,这才冒险逃了出来。但事情没有结束,窦英华为了安定人心,顺利篡位,自然没有大力声张太子逃出宫禁,只用了一个适龄小孩来掩人耳目,然后私下里仍然派出各路武林高手前来追杀太子。兹事体大,孟寅一早就飞鸽传书给段月容,他立刻八百里加急赶到瓜洲来问我此事。
他当即见了太子,当着我的面,恢复一身英气男装,坦诚了自己是大理太子,保证能拥太子即位。
然后,他无视于我的眉毛渐渐倒竖,要太子保证每年送岁币给大理,割湖北府与大理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轩辕翼虽小,却一针见血地说道:“孤不会为了复位而同你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立刻减掉了一大堆条件。
最后轩辕翼道:“大理太子若愿意,孤复位后愿与公主联姻。夕颜公主为三宫之主,以证大庭与大理永修和好。”
段月容笑道:“孤相信轩辕太子能保证大庭与大理修好,可是汝庭朝如何能阻吾大理的金戈铁马?”
这人是来谈判的,还是来欺侮小孩的?
我心头憋着火,怒瞪着他。他的紫瞳却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
轩辕翼平静地走到我跟前,礼貌地问我借了酬情,然后毫无预兆地割开自己的小手,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轩辕翼坚定道:“孤自然有办法,孤愿意花一切代价来让大庭再次富强,定要让四方邻国再尊我轩辕皇室,孤愿与段太子滴血盟誓。”
段月容眼中闪着嘉许,赞道:“好,等夕颜十八岁时,无论太子是否复位,孤都会将夕颜嫁给太子。”
我并不乐意就这样决定夕颜的终身,她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来掌握。
段月容却笑我太过书呆子气。
“这天下有谁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离夕颜十八岁且远着呢,到时轩辕翼在不在这世上还是个问题呢?”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支凤凰钗,低头沉思着。
我无语地看着他,心说这小子八成又在酝酿什么政治阴谋了。
他却忽地抬头,将那支摩得光溜溜的凤钗轻轻插在我的头上,然后按着我的双手,不让我取下,对我看了半天,笑道:“还是女装好看。”
我一愣,他却揽我入怀,“我们的女儿夕颜……都八岁了,木槿……”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脑门上,低低道:“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我看着他半晌,那双紫瞳满是期待和无奈,我欲开口,他却又及时用一只修长的手指点捂住了我的唇,逃开了我的视线,“算了,不要说了……”他复又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紫瞳脉脉地看着我,“算了,只要你在我身边……这样也好。”
这样好吗?
他走了有月余,派了很多高手来保护我。可是我却不知为何,时常考虑这个问题,这样真的好吗?
回到君府,只见两个孩子扭作一团,旁边是一群呐喊助威的学生,我的义子女们。
“打,夕颜,好好打这个黄川。”众孩子明显偏向夕颜。
齐放淡淡地进言道:“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仗了,豆子都被夕颜扔的石头给砸晕了。”
我的气上来了,不由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然后回过头对沿歌和春来冷冷说道:“你们这些做师兄的,不拉着弟妹,反倒是看笑话不成?”
春来惭愧地低下了头,沿歌也垂目默不作声。
孩子们吓得不敢说话,满头包的夕颜和化名黄川的轩辕翼被沿歌和春来拉开,夕颜却乘我说话的时候又偷偷敲了一下轩辕翼的脑袋。
我大声呵斥着夕颜,用我那柄风雅的玉骨扇柄替轩辕翼打还了她,小丫头立刻扁嘴哭了,哇哇大叫着说我偏心,大声扬言要告诉她外公和娘娘。
我也气得脸皮抽了起来。这小丫头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定要好好教育。
我让沿歌拉着太子去上药,把夕颜带到房里上药,“你干吗欺侮新来的表兄?”
夕颜止了哭,在那里抽泣着,“他不讲礼貌,眼睛长到上面去了,跟他讲话,他也不理人,坏小孩,还说我不能忤逆他,要给他下跪认错!”
小丫头恨恨道:“娘娘说过,夕颜是公主!”
她特地在公主上面加重了语气,口中重重哼了一声,小下巴昂得特高,活活一个小段月容,“除了娘娘、爹爹向外公,高贵的公主根本不用给任何人下跪的。”
我挑了一下眉,这个段月容!
我耐心地教育女儿,“夕颜,打人是不对的。”
“娘娘说了,谁欺侮夕颜,夕颜就要狠狠打还他,打到他俯首称臣为止,反正不能让人欺侮了。”
这个该死的段月容,自己不好好做人,连带教坏夕颜。
我花了一个下午教育夕颜这个小孩子王。然后又对太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世上有一个成语叫作平易近人。
可惜这个孩子出生在钩心斗角的深宫大院,经历的变故又太多,表面上对我所说的诺诺称是,眼中却明显地隐着仇恨。我暗叹一声。
上元节到了,我带着希望小学儿童新年旅游团前往观灯,一个家人带着一个孩子,我一手拉着夕颜,一手拉着太子,后面跟着齐放和豆子,一前一后游街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夕颜嚷着要我抱,我无奈地抱起小丫头。
“哎哟!小丫头,你可又重啦。”我抱起我们家 的大宝贝。她的小肥手搂着我的细肩膀咯咯乐着看灯。
齐放想抱起太子,可是太子却淡淡说道:“我已经大了,不用抱了。”
夕颜本来对他扬扬得意地做着鬼脸,可是看到太子落寞的脸,又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说:“爹爹,我想和黄川一起玩。”
我睨着小丫头,“你何时变好了?”
夕颜却挣着下地,跑向太子,一把抓住他的小手,“我们手拉手一起玩。”
太子甩了她的小手,只是拉着齐放,可是夕颜却又扑过去,笑眯眯地抱住太子,“爹爹说过大人是不记小人过的。你老说你是大人,要一统天下,那就要有宽阔的心胸。”
太子发愣间,夕颜已献上一个香吻,然后拉紧了他的小手对他咯咯笑着,太子的脸一红。齐放的眼中闪着嘉许,向我望来,我得意地一耸肩。
今年的灯很多,就属我们君记扎的款式花样最多。我的总号门口两边各挂着五盏大琉璃灯,每盏写着一个字,拼起来便是,“君记最可靠,诚信到永远。”
这时君记的舞龙队跑了过来,亦不时宣传君记的口号。寒冬里舞龙的汉子们赤着健臂,口中哈着白汽,额头汗流如雨,大声叫道:“君记最诚信,大家过好年!”
这话是孟寅提的,我以为同现代的广告语相比,实在俗不可耐,但也不得不承认,通俗的东西往往易入民心。
我乐不可支间,被人流挤了出去。好不容易人流过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开始东张西望地找夕颜他们,却听身后有个声音柔柔唤道:“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好找啊。”
这个声音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熟悉,轻轻敲响着尘封的往事。
我扭头望去,却见灯火阑珊处,一人酒瞳似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红发齐齐压在盘丝纱冠下,冠上几颗明珠颤抖,更显俊朗有神。
有些人,分别得再久,记忆尘封得再深,可是你一旦见到他,岁月也失去了光彩,所有的往事都向你涌来。
我就此惊在那里。是非珏,竟然是非珏。
一切失去声音,消退了颜色,唯有那樱花林中的少年在落英缤纷中对我微笑着:木丫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说得对,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练武时候也老走神……其实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一回头就看见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头,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缓步走向他,那颗心好像要活活蹦了出来,而他也在那里对我含着一丝微笑,柔情万种地看着我,向我走来,就好像昨天。
非珏,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他走到我的面前,就在我哆嗦着嘴唇,开口欲言,他的目光却越过了我,转眼已同我擦肩而过,笑着走到我的身后。
我的心如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地刺了一个洞,猛地转过身去,却见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娇俏的身影。他含笑地轻触她的脸颊,然后将她雪貂披风的雪帽戴了上去,薄嗔道:“起风了,你身子骨又不好,莫要着凉了。”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我呆在那里,看着他对那个女子柔情似水,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渺小感。
我猛然醒悟,那《青玉案》早已是时光的牺牲品,命运已然无情地步入它应有的轨道。
我的眼浮上水雾,那两人的身影旁又多了四个人影,我再定睛一看,果然为首那个目光一闪,敏锐地向我看来,正是金发蓝眸的阿米尔。
我赶紧转过身,佯装看着小摊贩的胭脂水粉,强忍喉间的哽咽。
再转过头来,街道上已是空空如也。
“客官,您买是不买?”
我怅然若失地回过头,那胭脂水粉摊的老板对着我,脸皮抽着。一低头才发现,我早已把人家的水粉摊给弄乱了。
我赶紧道着歉,往怀里掏银子。
齐放赶到时,我正双手抱头坐在街边的地上,脚边是一堆胭脂水粉。
“爹爹,你看,夕颜给爹爹买了荷花饼。”夕颜大声唤着我,挣开了太子的手,跑了过来,和太子一样,手里拿着串糖人。太子也是神色愉快,看样子两个人彻底和好了。
夕颜献宝似的欲往我嘴里塞一块荷花饼,看到我抬起头,却凝住了笑脸,一只小手抹着我的眼睛,疑惑道:“爹爹怎么哭了啊?”
我勉强笑了笑,“沙子迷了爹的眼睛,走,咱们回去吧。”
马车厢里,两个孩子熟睡了,齐放忧虑地看着我,“主子,怎么了?”
我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喃喃地道:“小放,帮我去查查,瓜洲可有西域来的商家公子,红发酒瞳,带着家眷,我想见见。”
齐放一惊,“莫非是四公子,怎么可能?”
我惨然一笑,“怎么不可能,我看到他了。”
齐放看看我,缓声道:“许是主子看错了。”
我摇摇头,对他惨然笑道:“小放,有些人,你一生也不会看错的。”
我手下的人效率非同一般,只一个上午,所有在瓜洲经商的西域商人的信息到了我手中。共有四个红发商人,其中有个名叫撒鲁尔的,带着夫人和七名随侍来的,住在富春大街一带高级“别墅”群中,他那别苑旁边不巧是我的另一处地产。情报网同时送来消息,他们恰好在采购绸缎和茶叶。那可巧啊,这都是我的强项啊。
我头一次感到身为有钱人的福利,立刻让孟寅安排一下会见地点,务必做到有条不紊。
我心里明白,如今的我和非珏就仿佛是两条平行的轨道,永远没有交集。然而我却没有办法做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因为他是我这一世的初恋,是我这一世所剩下的最纯洁美好的回忆了。
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再听一听他对我说话的声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我一开始连连换了好几套衣服。夕颜一会说我这件穿了像绿油油的蚂蚱,一会又说那件像红红的草莓,总之是噘着嘴老说不好,还说什么,娘娘才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齐放提醒我,“小姐可能以为主子您又出去会相好的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但也让我第一次开始沉思:我和段月容这样“劳燕分飞”,对夕颜的将来好是不好?
聚仙楼里有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掌柜自然而然地安排了雅间。我穿得光鲜亮丽,风流倜傥。表面上平静地等着非珏,内心却满是前尘往事,宛如一个初恋少女,感到时光忽而过得快,忽而过得慢。
内心深处一方面希望非珏快快来,另一方面却总觉得我的准备时间还远远不够。
可是那明可鉴人的楼梯上,沉沉脚步声终是传了上来。我站了起来,感到拿着玉骨扇的手心有些潮意,一颗心仿佛也要跳出嗓子外面了。
我努力挂起一丝笑意,迎接着出现在转角处的一头泛着金光的红发。
阳光透过朱红葡萄结子花纹的窗棂射进来,他的酒瞳折射着一湖剔透的光泽,却沉淀着帝王的凝视,带着一丝强烈的压迫感透过我的眼向我传来,令我有一丝透不过气,心中不知为何微微凉了起来。
他对我微微一笑,头轻点,我这才回过神来,恭敬地向他揖首,“在下君莫问,见过撒鲁尔公子。”
“初来贵地,还请君老板多多关照。”他的汉语还是像以前一样流利,音域却由少年时代的微尖变得更加醇厚,加上突厥人的口音,九五之尊的一丝慵懒,竟带着华丽的低哑性感。
向来巧舌如簧的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齐放咳了一下,我赶紧站了起来,将我带来的几匹绸缎献于非珏眼前,“这是君记最新花样的样缎。本号亦有顾绣、杭绣及苏绣高手,可凭公子定夺。”
他的眼中有着一丝惊艳,伸出左手慢慢抚摸着光滑的绸缎,却见左手上有一道褐色疤痕,深可见骨,我一阵心痛,却又不好开口。
他点头赞道:“大庭的丝绸行,果然当以江南为冠哪。”他抬起头看我一眼,微笑道:“而江浙一带又尤以君记为首。君记绸缎果然名不虚传。”
因为他的夸赞,我的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听说公子带了内眷来,公子若喜欢,这几匹权当见面礼,就送予公子与……您的内眷吧。”
非珏口中说着不好意思,眼神却并未推辞,依然淡笑着,叫人收了起来。
我对他说道,我的织机厂里有更多的花样,若是有空,不如请他和夫人一起过来看看吧。我暗想到时叫悠悠或是那个漂亮老婆来作个陪,拉开非珏的那个内眷。
非珏的酒眸一转,摇头淡笑着,“多谢君老板美意。说起来,内子是苏南人氏,这次说是来采买些丝缎,不过是担心她在宫……弓月城里太闷,她又总说她的故乡如何美丽富庶,便陪她过来看看。她的身子本不太好,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和长随过来看看便是了。”
不知我的笑容是否有点勉强,我点头说了些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客套话。后来再一交谈才知道,他共有三个妻子,姬妾无数,这次带过来的是最宠爱的那个妻子,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了,其中一子一女正是这位最宠爱的妻子所生,他的脸上隐隐有着为人父的骄傲。
时光果然残酷,当年樱花林中天真少年已经成为一个健壮成熟的父亲,我只觉五味陈杂,难分悲喜,但分明感觉像是有人从头顶给我浇了一桶冰水,把我洒了个透心凉。
然后他又感兴趣地问我有几房妻子和多少孩子,我干笑着说就一个凶得要命的老婆,一个皮大王的女儿,还有五房妾室。
他听了哈哈大笑,“听闻君老板花了二十万两白银买下一个红舞伎,今日得见,果然是江南雅人啊。”
我实在不想同初恋情人谈论我在风月场上如何荒唐,便干笑着虚应了几句,扯开话题,问他为何汉话如此流利。
他笑答道:“我母乃是突厥贵族,父亲却是汉人,从小是在西安长大的,秦中大乱前便随母亲迁回了突厥。”
我的心神一黯,果然如此,面上却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道兄台的汉语如此流利,冒昧地请教兄台汉地与突厥之贵姓啊?”
“我的突厥名字乃是阿史那撒鲁尔,至于汉名嘛,”他的手指轻敲了一下樱桃木的茶几,微微笑道,“姓裴名珏。”
我摇头晃脑一阵,“阿史那,原来裴公子乃是出自突厥十大家族之首啊,幸会幸会。”
在上菜前,我又问了些西域的风俗,假意有心想开拓西域商路,没想到非珏很感兴趣。看样子每个做帝王的都对国计民生,经商贸易很关心。
上菜后两人谈得很投机,我叹道:“可惜现在窦周与庭朝依然战火连绵,西域封锁商路,不然倒是生财的好机会啊,亦可以前往弓月城拜访裴兄。”
他朗声一笑,“君兄不必忧心,只要君兄能跨过玉门关,到得弓月城,我便能好好款待君兄,亦能保证君兄通商安全,发财致富。东西突厥总有一天是要统一的,到时百年丝路便能重开,帝国又是一番兴旺。”他的酒眸里满是雄心勃勃。
而我在心中则有些哀叹,现在看来是只能靠捣捣皮包公司和发展西游记旅游的机会才好见见非珏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西域。我说我在秦中大乱前在西安也曾小住一段时间,想与他谈些西安的民俗风情,可是他却聊意缺缺,只淡淡说是走的时候太小,人事记得不多。
第二日,我推掉一切应酬,只为了在织机厂接待非珏。他认真察看,不时提些问题,后来一下子订下了云锦、苏绣缎、杭绣缎各一千匹的订单。这不过是张中型订单,但我却心花怒放。生意生意,便是这样开始有来有往的嘛。
以后常常能看到你,也是一件好事啊。非珏,这于我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问他,他要这些绸缎可是要做生意。他哈哈大笑,满是豪气万千,睥睨天下地笑道:“不过是赏些家奴姬妾罢了。”
他喝了一口茶,眼中放出一丝奇异的柔和光芒,笑道:“确然这云锦是单单给我那爱妻的,她极擅绣工,在我眼中,也只有她配得起这云霞一般的云锦了。”
过了两日,我又以东道主自居,邀请他遍游江南各地美景,一副花天酒地的败类模样。他微笑着答应了,我却没有去钻研那抹笑容背后的真意,只是觉得我的世界插满欢乐的旗帜。
这一日,我们乘画舫游西湖,满眼开阔的湖光山色,软山细水中,我为非珏解说着沿途美景,他则含笑而听,神情愉悦。
我转身时假意掉下一根挂着玫瑰银牌的银链子,果然非珏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眼神一阵恍惚。
我不由忐忑不安,他可是认出来了?
他又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问我:“这东西方才从君兄身上坠下的,君兄怎么会有柔兰的饰物?”然后他递给了我。
我踌躇地看着他,勉强地笑着,“这是一位故人相赠的珍宝,公子不觉得眼熟吗?”
他微微一笑,“如此做工粗糙之品,在弓月城的街市上,数以万计,确实有些眼熟。”
我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他皱着英气勃勃的眉头继续说道:“君兄的故人是否故意欺玩君兄,君兄万万不必将之日日挂在身上,如此伪物,实在贻笑大方。”
我的心抽痛起来,四周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我如此珍贵的记忆,在非珏心中已经变成了笑话一场了吗?
我慢慢举手就要接来。这时舟身一个摇晃,我方趔趄,一只猿臂已将我扶住。我紧挨在他健壮的怀中,不由自主地反身抱住他,苦涩道:“非珏,你当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非珏却轻轻将我推开,眼中幽冷若深潭,不再有往昔的温存,甚至还有讶异和一丝淡淡的不快,“君兄说的,我可是一点也听不懂,倒是莫要再跌下湖去了。”然后走入船舱,只余我一人独立舟头,迎风伤魂不已。
这几日我不理生意,不管孩子们的教育,黏着一个西域商人。吴越之地传得沸沸扬扬,说我被这异族男子给迷住了,想要用重金收留人家做男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了非珏耳中,还是那次泛舟对他无礼,反正没几日非珏便前来辞行。
那一日,长亭送别,我无法不泪盈满眶,送上为他精心准备的吃用之物,他亦是镇定收下。身后的七名护卫流露着暧昧,为首的阿米尔看我的目光高深莫测。软轿中有一倩影,一双妙目似乎隔着帘子不停打量着我。
我勉强笑道:“这位定然是你口中的爱妻吧。”
非珏仰天长笑,酒瞳充满了因爱情而四射的光彩,“她是我的眼睛。”
如此视若珍宝……
那么八年前的我又曾在你的心中占有怎样的地位呢?
我苦涩地对他说道:“裴兄,你可相信,如果因为时间和距离,改变了外貌,甚至没有了记忆,只要相爱的两个人,还是能互相认出对方,找到彼此失落的那颗心吗?”
非珏沉默了半晌,看着我的目光有些迷惑,然后飞向那乘软轿中,释然道:“我信。”却见他回过头来对我粲然笑着,“因为我已经认出了我今生的爱人。”
我心中那些满怀欢乐的美好记忆,瞬时化为一片灰烬。到头来,终是我一个人在过去的世界里跳舞。
我只能紧紧握着那根玫瑰银链子,隔着雾气看着他的目光追随着轿帘深情款款。
他微笑着,翻身上马,轻唤着:“我们出发了。”
帘中的艳姝娇唤道:“是,夫君。”
九骑扬起的滚滚烟尘迷乱了我的眼。我的手颓然地松开,玫瑰银牌垂了下来,在我手上无力地摇荡着,犹如我的心。
齐放在我身后轻叹道:“主子……想开些,他本是练过《无泪经》的人,想是前尘往事皆不记得了。”
我终于明白了原青舞为何会那样痛苦,而无法开解。一个女人也许可以忍受所爱移情别恋,贪欢寻新,可是却无法忍受他将自己完全遗忘了。
我在他的生命中竟然连过客的资格都没有了?
非珏、非珏,你可是知道了我心中有了另一个人,而故意赌气装作不认识我吗?
非珏、非珏,大错早已铸成,我亦无法挽回,然而 你教我如何能忘了你?如何能忘了紫栖山庄五年的相知相怜相惜?
如何能忘记木槿湾旁,巧梳妆成的风流俏公子为博心爱的木丫头一顾,倒拿着诗集,朦胧吟叹?
如何能忘记樱花林下的《青玉案》,那第一个拥抱,那第一个吻,那第一次的表白啊?
为何一切在你的心中已化为尘埃,甚至连驻足的机会也没有给我留下呢?
是啊,你的心中已经驻满了另一个窈窕身影,而我甚至都没有看清她的长相。
她拥有了你全部的爱啊。而这份爱是每一个女人所渴望的生命中最奢侈的东西,那种单纯而热烈的爱情,似鱼水不可相离,若花叶相连难分难舍。
这份美好的爱情曾经完全属于过我,在我心底温暖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已然完全失去。可樱花林中的酒瞳少年分明仍在对我微笑。
霎时,我泪如泉涌,撩起下摆向前方跑去,仿佛酒瞳少年就在那里。
我对着滚滚红尘悲呼道:“非珏,对不起。”
我多想拉着酒瞳少年的手,看着他的潋滟的酒瞳,诚挚地说一声:“对不起……谢谢你。”
然而,迎面而来的唯有呛人的烟尘。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一棵大野樱树下停了下来,眼前哪里还有非珏一行的影子,唯有宁静的天际线,青天白日,树影轻摇。
不一会儿,齐放从后面追来,本欲开口,可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却终是沉沉一叹不再作声。
这就是上天对我移情他人的惩罚!我知道。
我心痛得无法呼吸,双膝重重跪倒在野樱树下,哭花了脸。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