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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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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慢慢地穿过石洞中冰冷的兵器森林,拐七拐八地到了尽头,眼前一片极大的空地,被三面石壁围着,迎面的是一巨型飞天笛舞壁画,画上的人依然是上次所见的酒瞳美人,阿弥王妃和她的夫婿,突厥始祖阿史那毕咄鲁,两人脚下踩着姿态各异的西番莲。

  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骨残骸,从他们的穿着和使用的武器看来,似乎是两队人马,一队用弓,一队用刀。

  值得探究的是有一队人马好似带着一堆白色的陶器,陶器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或是碎裂在一些骷髅的身上脸上,似乎是某种面具,而从姿势上看来,这两队人马临死前经过激烈的争斗,很多尸骨皆为巨力所折弯,或是为对方的利器所划断,可见至死,这两方都维持着互相拼斗的样子。

  我走到一个衣饰最为华丽,身形也最为高大的骷髅旁边,拾起身边的火把,试着从张老头那里借点火燃着,没想到还着了。我低头看到那骷髅身边还有一把黑乎乎的铁弓,看上去样子十分古旧,心中一喜,隔着衣衫用手捡了起来,撕下破布微一擦拭,在火光下一看,乍然一惊,却见金光灿烂,镂雕着各种各样的上古神兽,精美至极,渐渐地把我们所在的石洞也照亮了,绚烂无比地耀着我们的眼。

  我这一世也算酷爱射击了,以前瓜洲家里也曾经比较腐败地广收良弓,那该死的张之严就是不肯归还我那些可爱的收藏品,然而眼前这把金光耀眼的金弓却是我凭生所见最为华贵的弓箭,我那些名贵的收藏品同它相比,简直就如石头在钻石面前一般平凡无奇,就连我身上段月容送的那把银弓也刹那间黯然失色。

  那张老头在我对面赞了一声:“好一张黄金弓。”

  碧莹慢慢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似乎想靠着墙稍作休息,但又碍着四处是腐臭的骸骨,便眼露惧意,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留意到我在看她,又故意逞强地站直了身体,昂着头发蓬乱的脑袋,斜睨着我,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跟小时候第一次在牛车里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她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我横了她一眼,把黄金弓放下,撕下衣摆上的布条,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替她包起了流血的脚。

  她在上面轻微地挣扎着,“你放手,我才不要你可怜。”

  “谁会可怜你?谁要可怜你?”我越听越窝火,大怒道,“你这个没有心肝偏又愚蠢至极的女人,走得这么慢,知不知道耽误我们逃命了?”

  我结束了手中的工作,立刻站起,还是觉得气恼万分,接着对她冷笑道:“我花木槿何时何地可怜过你姚碧莹?你若自己要轻贱自己,我也没法,你爱咋地咋地吧你。”

  我重重地哼了一声,再不去理会碧莹满面辛酸欲泣,扭头却见那个张老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似乎充满兴味。我敛声低眉快速地收起黄金弓与几支黄金箭,细细看那灿烂的箭矢,却发现矢尾上刻着西番莲的记号。

  我吓得手一颤扔掉了,然后又拾了起来,再细细看,这回才发现这金箭箭矢上的西番莲似乎同司马家的西番莲不太一样。我记得司马家的西番莲是十枚单瓣花瓣,样式也比较简单,而这金箭上的西番莲是重瓣的,细长的丝瓣间镶着菱形的短瓣,密密数来似有二十来片花瓣,与齐放在冬宫地宫所见紫红相间的西番莲很像,再抬眼看看眼前的这幅大壁画中的西番莲,样式也甚是相似。

  我自言自语道:“莫非这是司马家的西番莲?”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抬头见张老头,他却目光如炬地看着我,“非也,夫人。”他摇摇头,“这并不是司马家的西番莲。”

  我暗惊此人是谁,竟然知道原家同司马家的旧事。手不由地摸着黄金大弓,忽然感到弓身处隐约有个小字,我凑上去看,竟然是个中原古字,这个古字只有一半,仿似日形,另一半好像被什么利器划伤了,难以辨认。

  那个张老头伸手拿过来看了一阵,说道:“夫人请看,这便是个古体‘明’字。”

  我一愣,明?

  他在那里似是陷入沉思,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甲干净细洁,根本不似做粗活的。

  张老头见我盯着他的手看,便讨好地一笑,将手快速抽回,叹息道:“这些骸骨看来已有上百年之久了……难怪啊……没想到,真没有想到明家的人还真的是查到这西域来了。”

  “明家?”我大惊,原青舞疯狂的笑声犹在耳边,我定了定神,问道:“前辈说的……可是大庭开国的一字并肩王,吴王明凤城的明家?前朝因为谋逆而被满门抄斩的明家?”

  “正是。”张老头一只眼闪烁着灼灼的光芒,“史书曾述‘将军挂紫袍兮,明月映红莲,枫露续梅缘兮,花雨动京城’。”张老头道:“开国之初有四大家族,除了当今轩辕氏的皇族,还有另三大豪族,原氏、明氏、司马氏,四大家族未反先朝之际,皆以花为族徽。司马氏贵为骠骑大将军,喜紫色单瓣西番莲;明氏好重瓣红莲;而原氏以梅花枫叶为记;轩辕氏却爱牡丹富贵。后来轩辕氏贵为皇族,便将族徽中的牡丹定为国花,当时司马家与明家这两大家族常有联姻,官场相通,偏又互相攀比,穷奢极侈地收集西番莲,京都城中也因此四处盛行西番莲花会,布衣百姓亦不能免,轰动了整个京城,堪堪压过了皇族牡丹,结果引起了轩辕皇氏的警醒和猜忌,间接地造成了差点令司马氏毁家灭族的乱宫之案。”

  我心中大惊。这个张老头果然不简单啊。

  张老头指着我手中的黄金弓继续说道:“老朽不才,若没有猜错,夫人手中这把神弓应是明家的传家宝,至尊武器——真武侯。

  “轩辕庭朝的第一代开国功臣吴王明氏凤城字真武者,人称真武大将军,天赐神力,身形卓绝,手持一把黄金大弓,穿杨百步,例不虚发,神勇非常,常常带头冲向敌营,射断敌方旌旗,曾夜攻十城,直捣帝都,为轩辕氏立下汗马功劳,明家第二代族长是也。轩辕世祖有爱女轩辕紫弥,酒瞳美人,倾城国色,号开国平律公主,下嫁明家,彼时明真武刚刚袭下明家吴王封号,不过二十出头,正当盛世好年华,世祖遂将吴王这把从不离身的黄金大弓赐名真武侯。”

  “明真武?”我奇道,“照前辈这么说来,这岂不是吴王明凤城本人的遗骸?”

  张老头在这具遗骸对面的骸骨上拔出几支箭擦亮,亦露出金黄色,然后又察看了持弓者的身形和中指,“寻常男子七尺须眉,八尺好汉,此人身形高大,足有九尺,腿骨比一般人发达,可见轻功卓越,而右手中间三指指骨发达,乃是神射手,恐是真武大将军本人。”

  明凤城为何带着真武侯到西域之地来?我奇道:“吴王告老还乡后,不是有传言说其携轩辕紫弥公主回到吴越的封地安度一生了吗?”

  “唉!”张老头摇摇头叹息道,“可惜没有。世人常恶明凤城贪财好色,然而其人不过性喜冒险,年幼时常携结义兄弟行走四方,行侠仗义,游历猎奇,却为世人所曲解。

  “司马氏乱宫之案后,明氏与原氏联手救出了司马氏,先帝将两个双胞胎女儿分别嫁给了原家和明家,传说轩辕紫弥的到来,给明氏家族带来了最光辉的荣誉,也为明凤城带来了最悲惨的命运。”

  我暗叹一声问道:“可是那轩辕公主的嫁妆《无泪经》惹的祸?”

  “夫人从何而知?”张老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微叹一声,苦笑道:“机缘巧合……罢了,”我咳了一声,“还请前辈赐教这其中渊源。”

  “司马将军飞扬跋扈,吴王狂傲专权,唯秦中王沉静忍耐,殷殷告诫族人谨守本分,不与其他家族争列。司马氏常常打压原氏,然而当乱宫之案发生时,司马氏万万想不到是秦中王游说吴王联合营救司马氏,遂愿意以其中一支为暗人伺奉秦中王十世。司马氏没落之后,世祖赐婚,秦中王一开始并不愿意接纳平宁公主,欲拒婚,劝吴王同他一道带家人离开京都。然而明家与轩辕家早有婚约,明凤城从小与平律公主青梅竹马,且吴王心高气傲,又自恃雄踞江南富庶之地,重兵在握,轩辕家不敢拿他怎么样,便拒绝了秦中王。”张老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明氏左传》中记载‘公主沉鱼落雁之貌,真武惊天方略之才,琴瑟合鸣,令人艳羡。有使来自西夷,于宴上献至宝《无相真经》,上分赐于平宁平律二女,《无笑经》遂入秦中王府,《无泪经》纳于我族,使见主母惊艳,乃长留京中,秘授真武君,经书夹页中乃有巨宝图,君笑而谴之曰:吾有弥如至宝也。经书高搁书楼,一日君小寐,信登书楼,见一书蛛网高结,明黄丝笼之,随手翻阅,乃不能停,忽忽如狂,一日竟痴,不日暴尸于长江畔。主母悲呼,修书姐平宁相携入京,于宫前叫骂辱圣,圣怒之,赐廷杖,皇后苦求乃免,夺平律封号,永不得入宫面圣,于吴地郁郁而终’。”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张老头背得怎么这么熟,莫非是明家的人?我便问道:“前辈如此熟悉明原两家掌故,莫非是明家后人?”

  “明家确有后人。”张老头目光一闪,冷了下来,道,“明家三百六十一口满门抄斩,其实只有三百五十六人问斩。原氏曾嫁妹于明风扬,其时原氏宗主便以死囚换出了其妹,而明家少主明风扬不知所踪,明家的暗人九死一生救出了明氏长孙明煦日、二小姐明风卿还有大管事张德茂三人,至今原家暗人仍在全力搜索,然而,”他扭头看了一眼碧莹和我,傲然一笑,“老朽不是明家的后人。”

  是啊!就冲您老易容的年龄,充其量也就是原家的老管家吧。我木然地看着他,心下却对他的身份腹诽不已。

  轩辕紫弥?阿弥?看来我同齐放掉下去的地宫中所见的酒眸飞天,便是那苦命的平律公主了。

  明家的往事让我想起原青舞还有关于阳儿的梦,心下越来越心烦气躁,回头看碧莹,她好像也很不喜欢待在这里,仓皇地站起,捧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越过了我,跑到老头身后,面露骇色地坐在一块嶙峋的大石上。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突厥建国之初,史书上皆称之为西夷,其时的西夷可汗是阿史那家的毕咄鲁,突厥那时并不强大,故而献出宝书以求和。看来这个明凤城并没有溺死在长江畔,还偷偷携着家臣跑到西域来寻宝了。而轩辕紫弥公主也根本没有如《明氏左传》所说,在江南守身终老,郁郁而终,而是一路跟着夫君潜入了西域,最后却被其时草原的主人阿史那毕咄鲁看中了,并被迫嫁给了阿史那家做了王妃。”

  “夫人果然聪慧。”他淡笑着点点头,转头捡起几支黄金箭和其他铁箭放入箭袋,递给我道:“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和大妃娘娘请跟我来。”

  我将箭袋挂上,伸手试着拉开黄金弓,心想此弓如此珍贵,前任主人又是开国名将第一人,一定拉不开,没想到却被我拉开了。

  张老头和碧莹看着我也面有异色。

  张老头讷讷道:“真想不到……夫人神力,竟然能拉开此弓。”

  我紧绷的内臂只觉一股强大的真力自黄金弓弦中反弹回来,贯穿整个拉弓弦的左臂,直击我的胸腹,隐隐发痛,但碍着碧莹,不想让她看笑话,便慢慢将弓弦收了回来,尽量装着潇洒地笑道:“想是有缘吧。”

  扭过头去,收了笑脸,暗自调息了好一会儿内气,才险险地压下了一口翻涌的甜腥。

  看到明凤城的遗骸,又联想起明风扬来,心想为何我所知晓的明家男人都是死得这般不明不白,如此凄凉悲惨?

  石洞内另一方的骷髅,戴着白色的面具,极像司马家的人。

  “如果说原家的人联合明家的人保住了司马氏,司马家理应对明家的人也感恩戴德。”我开口奇道,“敢问前辈,这司马家人为何要同明凤城作对,其时司马氏的人应该成为原家的家奴了,难道是原家派出家人来追杀明凤城?可是原理年和明凤城不是连襟吗?”

  没想到张老头也轻敲额际,迷惑地摇摇头,“此处老朽也不明所以。开国之初,明家和司马家争强好胜,所到之处皆以西番莲花为记,原氏族记中提到平宁公主得信亲妹被掳,不想皇室颜面扫地,便秘密派出三十个顶尖暗人前去西域查探,然后失踪了,再没有消息。夫人请看这壁画之中,无论是婚宴或是这位王妃御用之物,到处饰以红色西番莲,平律公主身陷西夷,便在这石壁中以红莲为记,恐是一种求救信号。平宁公主可能通过红莲得知妹妹身陷囹圄,而明家又三缄其口,便派出司马家的暗人前来营救亲妹。想是那阿史那毕咄鲁强悍,最后无论司马氏,还是明凤城皆命丧这弓月宫中,而平宁公主和其夫原理年此时亦葬身于紫陵宫中,便再无人能救得了平律公主,于是一代倾城红颜,纵有闭月羞花貌,纵有突厥王万般宠爱,金枝玉叶之身终是沦为蛮夷后宫众妃妾争宠凌辱践踏的对象,不出一年,生下皇太子后便香消玉殒了,只是……为何明凤城与要救平律公主的司马氏相斗?确实匪夷所思。”

  此人竟然还知道当年原家族记,他莫非是司马家的暗人?

  张老头正盯着明凤城的手指骨看。

  我疑惑间,目光也沿着明凤城苍白而修长的指骨,游移到他临死前指着被一支黄金箭钉在对面壁画下方的骷髅,那人身材也相当高大,身穿着快风化殆尽的麻衣,戴着完整的面具,额头上还戳着一支黄金箭,在箭的根部,那张面具开裂着,他整个人就被这黄金箭双脚腾空地钉在壁画上。此人的面具和衣着同我曾经的噩梦:暗宫的暗神大人的穿戴甚是相似。

  为什么明凤城要指着那个骷髅,莫非是临死前,明凤城在指着他破口大骂?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明凤城还真的按《无泪经》所示,发现了他一直追查的宝藏,所以他要杀人灭口独占宝藏,再要么……”张老头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冷笑,他冷冷道:“是原家秘密下了格杀令,故而双方人马苦战力竭,最后同归于尽。”

  明凤城的另一只手骨里攥着一样东西,露出一端,隐隐有紫光在暗暗地闪烁,我正要探手过去,忽然一阵风从身后来时路吹了过来,我们手中火把的火苗焦躁地蹿动着,差点被吹灭了。三人心皆一惊,莫非是那个怪兽去而复返吗?

  毫无预兆地,地面开始有了一丝震动,眼前疾速地飘来一股股看似黑色的浮烟,所到之处,便是一片乌黑,明凤城的那只手骨一下变成了一堆粉末,我的手心里立刻滑入一块冰凉的东西,然而不及我多想,身边所有的骷髅全都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因为这股黑烟的侵扰,空气密度骤变,开始慢慢碎裂开来,同明凤城一样皆化作粉末。

  “食人黑蜂,是食人黑蜂!”碧莹惊恐地尖叫起来,“这是腾格里的地狱使者,快离开这里。”

  可能是碧莹身上的伤口泄出血腥味,无数的黑烟向她冲去,电光石火之间,一条虎虎生风的火龙甩来,打散了黑烟。

  张老头护在我们前面,不停地挥着火龙,那黑蜂却越来越多,最终密集地聚在张老头的长鞭上,由鞭梢开始,慢慢地扑灭了火龙,最后蔓延到张老头的手上,他不得已甩掉长鞭,挥舞着火把,最后我们的火把都扑灭了,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我感到无数的嗡嗡声响在耳边,拼命挥舞着手臂,却挡不住剧痛,黑暗中只听到碧莹恐怖痛苦的呼喊,“救命啊,夫君救命啊!”

  我心中万分惶恐焦灼,攥紧了手中明凤城的遗物,惊觉手心开始慢慢变得灼热,然后变得如火一般烫,我大叫着扔了出去,随着我甩出的方向,一股强光闪了出来,照亮了整个石洞。我瞥见地上一块宝石正在发出紫莹莹的光芒,我的心一动,可真像段月容那坏小子的紫瞳正灼灼地瞪着我。

  我们三个人的身上都是类似大蟑螂的黑油油的生物,似在四散退去,好像很恐惧那光亮。那光芒也由紫色转为炽光的白色,最后越来越亮,耀得我们根本睁不开眼,不得已拿手去挡。

  过了许久,那光芒退去,我慢慢放下手来,却见地上的宝石正放着柔和的光芒,折射在石壁上。壁上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影,温柔含笑地看我,衣带当风,栩栩如生,宛如真人立在我们对面。

  我们三人皆痴痴盯着那个影像,都再不能言语。那人俊美如斯,一抹笑若春花灿烂,天人之貌与我心中的孽障不谋而合,却似原非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对我款款柔笑。

  明凤城至死都要紧握在手中的宝石为何会有原非白的影像?

  非白,是你又救了我一命吗?

  张老头点燃了火炬,宝石的光芒柔和地消失了,又变成了一块看似普通的紫晶琉璃石。

  放眼望去,却见成群的黑蜂尸体和白色的骨灰,黑白相混,竟再也认不出哪里是明凤城的尸骸,我心中不禁深深一叹:执念的尽头竟然是一片虚无!

  我轻轻拨开粉末,把宝石捡了起来,握在手中。

  这样一个男人,开国的少年大英雄,赫赫功勋,权可倾天,富可敌国,身边美人如云不说,本身又是绝世的美男子,妻子还是最尊贵的公主,皇上最心爱的女儿。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很难想象真的是为了一本破书里面写的一些不着边际的内容,当真抛下荣华和娇妻不远万里地跑到这种永远也见不得光的地方,寂寞无声地躺坐在这里整整五百多年。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只是为了寻找宝藏吗?自始至终,他似乎都对手心里的这块宝石万分着迷,临死前也紧紧攥着,莫非他同我方才一样,也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人又会是谁?我在临死前还能见非白一面吗?

  这个念头闪在我的脑海中,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同时也强迫自己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心中暗嘲,连命都保不住了,怎么还想些乱七八遭的事呢?

  碧莹害怕地看着我。

  张老头则盯着我手中的石头垂头沉思。

  他们的衣衫都不怎么整齐,浑身叮出很多红痕。碧莹漂亮的左面上还被咬出两个泡来,不过估计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也是浑身又痒又肿,和他们一样惨不忍睹。

  我刚抬手,碧莹着急地喊道:“别抓,黑蜂的伤口一抓便毒入肌肤,渗入血液中,五时三刻便毒发身亡了。”

  她似乎又有点后悔说出来,瞪着我再不说话了。

  张老头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到我手上,轻声道:“请夫人拿着这瓶雪芝丸,里面还有十丸。”

  “原家的雪芝丸,你是原家的人?”我惊问。

  他淡笑着点点头,从袖中递来一张小帖,上面写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这是当初我被鬼爷囚禁之时写下的接头语。我看着他轻声吟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他也笑了,“夫人的才华,老朽钦佩。”

  “原来前辈是鬼爷的人?”

  “鬼爷?夫人说的是那个卖主求荣的鬼头王?”他又笑了,眼中闪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凌厉,“夫人被困几月,可能不知,鬼头王早已被明心锥凌迟了,如今的东营暗人头领是青王。”

  我一惊。青王,莫非是青媚?正要追问,他却正色道:“请夫人先服了雪芝丸,既然连大妃娘娘都知道这黑蜂,想必是阿史那家的独门武器了,万万耽误不得。”

  说罢从药瓶里倒出一颗,放到我的嘴边,意思要我立刻吃。

  我一愣。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逾矩,默然地又放到我的手心,离开了我,蹲下自己包扎起来。

  我将那颗药丸递给他,“前辈也被黑蜂咬到了,理应也吃一丸。”

  没想到他却淡淡一笑,晶亮的眼睛看着我,“夫人不用担心老朽,老朽另有灵药,这是为夫人准备的。”

  我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颗乌黑得有些诡异的大药丸服下了,自己才将那颗珍贵的雪芝丸给服了。然后走向碧莹,没想到她戒备地看着我,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我又掏出一丸递给她,她满脸不屑正要开口,我却高举起一支金箭,抢先冷冷道:“现在生死之际,别跟我又来你那一套,不然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用金箭戳死你,一尸两命,管你现在到底爱的是二哥还是撒鲁尔,一准让你到死也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

  她被我呛在那里,委屈而害怕地看着我,流着泪吃下我的药丸,缩在角落里抱着肚子低声哭泣。

  我心里也不好受。

  张老头立起身来,我这才注意到他比我高出了很多,体格健美匀称,实在不像一个耄耋老者,鬓角的乌发如墨,想是新长出来的却还没来得及易容。

  我纳闷:莫非此人是我熟识的人,所以才要易容来骗我?

  “自夫人被掳以来,老朽便一直查探地宫。实不相瞒,夫人应知,突厥一直便有原氏眼线。”他垂目道,“故而也一直在追查明凤城和原家失踪的那批暗人。”

  我恍然,“看起来,原家也很想知道明凤城找的那批宝藏究竟是否确有其事。”

  “正是。”他轻笑,指着那石壁道:“这应是一面断龙墙,理应是死路。这个地宫原先只是地下通道,是后宫与外戚互相秘密走动的地方,直到轩辕紫弥嫁给了阿史那毕咄鲁,才大规模地扩建了这个地下通道。如果老朽没有猜错,果尔仁放心将夫人和娘娘留在那里,是因为知道那里乃是一条死路,此地便是尽头。”张老头继续道:“这本是一条用来困住明凤城的死路,即便你们无意间发现机关进来,也无法打开这面断龙石,可是没想到黑蜂涌进,却为我们打开了条生路。”

  “这还是另一个秘密出口,明凤城也发现了。夫人可记得明凤城的手指骨指着对面的石壁吗?”张老头对我微微一笑,“其时明凤城定然重伤无法动弹,弥留之际便用最后一丝真力射出金箭标识,看上去是指着那面具人破口大骂,其实是指着他的金箭所标的位置。而如今原本金箭上挂着的骸骨也粉碎了,便露出了那个位置。”

  我了悟一叹:“原来如此,原来明凤城指着的是打开断龙石的机关?”

  张老头点点头,“地宫改建之初,可能是因为平律公主自己也怀疑前夫死在地道里了,找这个借口好搜寻地道找到前夫,只可惜……阿史那毕咄鲁如何会让她知道,那明凤城就死在她的脚底下?便封了这个石洞,永远地锁住了他心爱的女人,那明凤城便也白骨长埋异国他乡,一缕幽魂却难回故里。这个石洞封死了数百年不曾开启,断龙石的另一面极有可能是通向地宫的出口,甚至是明凤城所搜寻的财宝,当然……亦有可能是另一个死穴。”

  我咬咬牙,“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听前辈的吧。”

  张老头笑着点点头,眼中闪着赞许,再不废话,走到石壁前,站定在那支黄金箭下,看着我。

  我走向碧莹,扶着她站了起来,“待会儿万一有流矢射出,记着抱紧我,我身上有宝衣可护我们不被伤害。”

  碧莹的琥珀美目泪盈于睫,不再同我斗口角,依言抱着我的肩膀,浑身抖得厉害,眼泪洒满了我的前襟。

  张老头慢慢转拔着那支黄金箭。箭刚刚离开石壁,一块方石凸了出来,张老头猛击方石,然后施轻功飞速挡到我们面前,张开双臂保护我们。

  那机关轰然作响,仿佛惊起了沉寂的岁月,击破了凝重的死水,唤醒了无数沉睡的死魂,在我们周围厉声咆哮,震荡着我的耳膜。

  石门慢慢地沉重地开启,一片耀眼的光芒射了出来。

  一片光明,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却见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宫殿,宽敞得惊人,各种雕梁画栋,高高的琉璃穹顶上,描绘的好像是一紫一红两个飞天在空中盘桓嬉戏,似是紫男红女,二者皆生着一双灿烂潋滟的紫瞳,姿容绝美,神情缠绵,紫瞳正温柔地凝视着彼此。

  宫殿的四壁嵌着灿烂的宝钻和夜明珠,光芒四射。明明这是一个封闭的宫殿,却亮如白昼。

  然而令人感到诡异的是,这个华贵的宫殿却空无一物,唯有中间耸立着一处莲花台,台中似盛放着一个圆包似的东西。高台四周围着一圈黑色的液体,发出熟悉的原油臭味,汩汩地冒着黑泡,似是整个弓月宫地下城原油的源头。

  我们几个愣愣地站在空旷的宫中,没有想象中的无数的宝藏来耀着我们的眼,也没有任何的埋伏。

  周围零零落落的有几个楠木镶宝柜子翻倒在地,敞开着柜门,像是一只只张大口的怪兽看着我们。

  散落在地上的是一些零星的金银碎片和零乱的脚印。

  我在四周转着,东看西看,张老头却在地上研究着脚印。碧莹则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捧着肚子,看着我俩。

  “前辈,这里……好像没有宝藏啊。”我搔搔脑袋,走到张老头身边蹲下来与他平视着,“也许明凤城没有来过这儿吧。”

  张老头对我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正要开口,忽然地面有了微微的震动,张老头赶紧拉着我和碧莹,躲到一排大柜子后面。不久,某处的石壁轰隆打开又关闭的声音传来。

  “贱人,你快说,大妃娘娘在何处?不然我就拧断你的手。”卡玛勒恶狠狠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是一个女子的惨呼,“叶护大人饶命。”

  我缩到张老头身边,心中暗骂:真真冤家路窄。

  我以为碧莹会想挣扎着逃出去,没想到她竟也满脸害怕,十分合作地躲在张老头的另一边。

  几个人影出现在高台之下,为首一人是光头灰瞳、鹰鼻锐目的果尔仁,身后跟着卡玛勒,他反拧着一个丑女人的双手,正是香芹。

  香芹嘴唇发紫,嘴角带血,手臂早已被拧弯了,肿得像一根粗大的萝卜,显是被动了重刑。

  “奴婢没有说谎,奴婢和大妃娘娘还有那花木槿在一起时,神兽撞破了石壁冲了进来,那花木槿为了保命,把大妃娘娘推向了神兽。奴婢被那神兽伤了,来不及救护娘娘,只好拼死逃了出来,不想却遇到了叶护大人。”香芹的嘴唇哆嗦着,疼得几欲不能言。

  果尔仁轻笑道:“香儿,神兽明明被我关在第七天了,怎么会如此快地出现?还有你说你被神兽所伤,为何你身上没有任何伤处?”

  卡玛勒微一用力,香芹惨呼一声,摔倒在地。

  果尔仁冷笑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明明是你恩将仇报,弃主逃生,还要巧言令色,不愧是紫园出来的贱人,同花木槿一样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哪,我在心中暗骂果尔仁,却见他复又扯起香芹的头发,低声喝道:“你为何逃到这个碎心殿来,是谁告诉你这条路的?”

  “奴婢慌不择路,才到这里的,断想不到会遇见叶护老……”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果尔仁便狠狠抽了香芹一个嘴巴,唾了她一口,“我最最讨厌撒谎的贱人,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也在找银盒?”

  香芹浑身一震,惊惧地看着果尔仁。

  卡玛勒讶然道:“叔叔,这个贱人怎么也会知道银盒?这个无忧城只有叶护和女太皇二人知道,莫非是陛下放她到这里,好替陛下取得银盒?”

  “果然是恶魔的野种,撒鲁尔……竟然会使出这种卑劣的手段。”果尔仁看着地上的香芹,眼中一片惊涛骇浪,“香儿,说说可汗陛下是何时开始宠幸你的……真想不到,他为了对付老夫,连你这样的女人也要了。”

  我的心一惊,微转头。张老头面色沉凝,碧莹却如遭电击,目光惨淡。

  卡玛勒骇然道:“难道陛下早就起了疑心。”

  “果尔仁你这个狗贼,你说我弃主求荣?”香芹死死盯着果尔仁,哈哈大笑了起来,“姚碧莹算什么东西,你这个突厥蛮子又算什么东西?你们也配做我的主子?”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用没有断的一只手,指着果尔仁恨恨道,“当初你明明知道南诏要偷袭原家,你不但知情不报,还要乘机引东突厥入侵大庭,好让西突厥迎回陛下,你才是弃主求荣的小人!是你让香芹难归故土,卖到西域做了营妓,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她复又媚笑道:“果尔仁,你知道陛下有多痛恨你们吗?你以为你利用秘道进出女太皇的寝宫,陛下真的不知道吗?很久以前陛下就对你和你的假女儿起疑心了,每次宠幸完你的假女儿,便来同我好。

  “花木槿那个贱人,同她妹妹一样是个欺上媚主的花妖精,可是她总算也做了一件好事,是她让陛下彻底信了你和姚碧莹的真面目。”香芹嘲笑道,“你以为你一切都安排好了吗?你以为陛下真的不知道眼皮子底下的无忧城吗?你以为你能用这银盒打败陛下?你这个老不死的蛮子,痴心妄想。”

  卡玛勒将香芹又摔在地上,果尔仁睨着香芹,如看着一只肮脏的蝼蚁,冷冷道:“原来如此,果真是可汗陛下命你来此取银盒的?”

  “你从来没有信任过陛下,果尔仁,你藏起了这个银盒,好毁去陛下。”香芹吐着血道,“陛下自然也不会放过你,等着瞧,陛下会抓住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愚蠢的汉妇!”果尔仁的嘴角溢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你和你的可汗陛下恐怕都不知道,这里的这个银盒是需要先活祭女人的鲜血,方能取下,你既来了,倒也算大功一件。”

  香芹的眼睛如死灰一般,颤如狂风中的树叶,“果尔仁,你早就想到了,你在天祭之上启动机关救我,就是为了要将我活祭?如果那时我死了,莫非你还要用姚碧莹来活祭不成?”

  这个疑问永远地落在香芹的心中,她的恐惧也感染着挨在我身边的碧莹,我明显感到了她发颤的身子。

  卡玛勒冷笑着,从背后一掌打去,直打得香芹狂吐鲜血,腰椎折断,浑身的经脉废了。

  卡玛勒把香芹像只鸡似的软软地倒提起来,然后杀鸡取血似的扯起脖子,让她的血流进莲花台下的护池中。

  眼泪倒滑过香芹丑陋的脸,混合着鲜血流进黑色的护池,她的身躯痉挛了一阵,不甘心的双目渐渐痛苦地翻了白。

  那台上的苞状物仿佛是心脏一般,诡异地开始脉搏一般的跳动,慢慢地打开千重万瓣,竟是一朵红紫相间的西番莲。同那日与齐放误入地宫尸山和壁画所见的西番莲相似,那花蕊中似乎隐隐地藏着一只古朴花纹的银盒。

  果尔仁面露喜色,正要施展轻功,那开了一半的花瓣忽地又合了起来。

  果尔仁和卡玛勒的脸色都变了,卡玛勒说道:“没想到,他说的却是实话,这碎心殿的西番莲果然要用他们族人的血方能打开。”

  我心中疑窦丛生,“她”?“他”?谁?哪个“他”的族人的血?

  忽然想起果尔仁和女太皇的对话,果尔仁身边有个奇人异士,莫非那个“他”或是“她”便是那个奇人!

  我看向碧莹,心中又疑惑地想道:“听碧莹的意思,这几年分明同二哥时常联系,上次在女太皇的宴上也分明见到了小五义的记号,为何至今二哥和其他小五义都不曾现身?”

  卡玛勒忧虑道:“大妃娘娘不知去了哪里,莫非是撒鲁尔掳走了?方才有人放黑蜂来袭击我等,莫非也是陛下所为?万能的腾格里在上,叔叔,我们这该如何是好?”

  果尔仁冷笑道:“黑蜂许是他放的,但是大妃却未必是他掳走了。”

  卡玛勒奇道:“听叔叔口气,莫非是知道大妃娘娘的去处了?”

  “虽不知道,却也有人能告诉我们,”果尔仁冷冷地笑了,忽地一道银光从他的袖中射出,向我们躲藏的方向而来。

  我们不及躲闪,面前的黄金大柜轰的一声巨响,竟被果尔仁的袖箭生生劈开,张老头同我一起暴露出来。

  果尔仁、卡玛勒、我和张老头七只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沉默了一会儿,果尔仁笑了,“汉人有一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这回可全明白了,木姑娘。”

  我冷冷道:“果先生,汉人还有句话,叫作乱臣贼子不得善终。”

  果尔仁却哈哈一笑,“木姑娘的嘴巴还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老夫记得可汗陛下小时候是如何地痴迷于你。”

  “我也记得可汗陛下小时候,果先生是如何的忠诚果敢。您虽是外族人,全紫园上下的人都道果先生是原家忠勇第一人,可是如今却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

  “哼!”果尔仁的脸一沉,恨声道,“老夫没有背叛突厥,撒鲁尔才是突厥的罪人,老夫从小护他如亲生,如今他忌惮老夫还引入了南贼大理,真正的叛徒是他,忘恩负义的小人。”

  “哦!”

  我正要破口大骂,身后却传来长长的一声哦。

  原来是那张老头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的身前,挡在我的前面,他看了我一眼。

  呃?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竟然是让我闭嘴,听他说。

  “叶护大人说得对,也许,撒鲁尔可汗的确是突厥的罪人,然而,”却听张老头道,“叶护大人也非等闲之人哪。早在撒鲁尔可汗练那《无泪经》时,便想到万一将来有一天,他兵强马壮、亲政掌权之时会对你不利,于是叶护大人早早地听了异人的话,瞒过了所有人甚至是女太皇,藏起了这个银盒。原来天下无敌的《无相真经》,还是有破绽的,而这个破绽却是这个银盒?”

  “敢问这位高人是谁?”果尔仁微微一笑,“想必是出自暗宫的原家暗人吧。”

  张老头也微微躬身,向果尔仁行了一礼,叹道:“初时在紫园中,曾听闻叶护老大人乃是千古难见的忠勇之人,却不知连原家的当家人也漏算了,原来老大人还是一位智勇双全的枭雄。”

  果尔仁有些变态的得意,对张老头点头道:“这位高人也不错,不但能易容在女主陛下身边这么久不被发现,宫变之时,在狼羽箭阵中活了下来,可谓勇将。又能从断龙石那条死路进来,活着带木姑娘到了这里,可谓是亘古未见的智星。只可惜到如今,智者也罢,勇将也好,似是受了重伤。这里的机关重重,又带着个女人,敢问高人能有几分胜算,可活着逃得出去?”

  “叶护大人所言甚是,”张老头却轻松笑道,“敢问老大人,这银盒中究竟盛着何物,让老大人如此看重呢?”

  “好说,木姑娘与这位高人既然到得此地,”果尔仁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撩起皮袍绸面擦了擦手上香芹的血,朗声道,“老夫就给二位讲一个故事吧。”

  呃?讲故事?

  果尔仁却开始了他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无恶不作的紫瞳妖王,贪恋腾格里正义的仙子,仙子因为妖王而被贬下界,妖王为了讨好仙子,便也化身为凡人同她共度此生。为了能让这一世两人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后人能过得好一些,那妖王四处搜集财宝,他太贪心了,那成堆成堆的财宝装满了小洞,然后又变成了一座山,最后化为了一个珠宝之城。妖王希望仙子能和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便称其为‘无忧城’,而我们现在正在无忧城的正殿——碎心殿。

  “然而,妖王却忘了,腾格里是不会这样轻易宽恕妖王的无礼和仙子的背叛,那被贬下界的仙子会喝下忘川之水,重新投胎后忘却了前世的一切,也忘了妖王。妖王苦苦等了仙子好几世,也无法唤起仙子的记忆,更别说再次得到仙子的爱。无奈的妖王便流下了一滴伤心的紫色眼泪,化作了这世上最珍贵的紫色宝石,妖王的门徒称之为‘紫殇’。”果尔仁淡淡地看着我,如嘲似讽。

  紫瞳妖王?紫殇?

  我怔怔地想着,偶的神啊,他们说的不会是紫浮大人的前世吧。

  “这颗神秘的紫殇能够洞悉所持之人最隐蔽的心事,能唤起那人心中最深最深的回忆。”果尔仁继续说道,“绝望的妖王为了逼迫爱人想起他,便重新化身为魔,搅得人间一团糟。腾格里便让他的天使们利用这颗紫殇,打败了妖王,将他的魂魄打散,人间又恢复了平安宁静,但是妖王的追随者们却仍在暗处渴望妖王的复活。传说妖王留下一本《无相真经》,凝聚了所有罪欲邪恶,传说只要练成《无相真经》者便拥有了像妖王一般天下无敌的力量,那妖王的灵魂亦会回来。”

  难怪那些食人黑蜂见到紫殇便全部吓得退却,这紫殇估计是有很厉害的放射线或是磁场之类的吧。

  我尽量以科学的理论去解释:也许这些放射线或是磁场会强烈刺激脑电波,引起人们曾经忘却的记忆?那我方才握紧紫殇所现之人应当是原非白吧。那碧莹和张老头看到的则是另有其人了。

  “那些打败妖王的天使各有神通,其中一位拥有无上法力,能破解和创建最完美的结界,他用法力把这颗紫殇封印在地底深处,变成了腾格里最大的秘密。然后为了镇守妖王,这位天使便化身凡人,永留人间,于是唯有神将后人中的妇人之血能打开这里的结界,而妖王的门徒也将紫殇的秘密写在《无泪经》的夹页中,以提醒他们的新主人,那紫殇就在宝藏的结界之内。《无相真经》的练成者必使门徒从这银盒中取出紫殇,方可继承妖王的一切,享用无尽的宝藏,成就天下无敌。”

  仿佛是扑食猎物的鹰隼利瞳,果尔仁灰色的眼睛发着湛湛寒光,嘴角带着冷酷的笑意。

  原来如此!

  “然而继承了那妖王的一切,也意味着继承了他唯一的弱点,只要练成《无相真经》的人拿着这颗紫殇,心底最深处的回忆便现于眼前,于是便记起了所有的前尘往事,记起为了练那《无相真经》,杀死无数的可怜人,甚至是至亲至爱之人,于是……”明明这地下宫是如此寒冷,我却感到仿佛在火焰山上炙烤,胸喉间一片血腥翻涌,“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散功了,变成了一个一生、一生都生活在悔恨中的孤独可怜人。”

  果尔仁却浅笑道:“木姑娘就是这般聪敏。”他慢慢走近了我的身边,轻声叹道:“故而,无论如何,老夫是不会让你伺候陛下的。”

  我旋又浑身冷汗涔涔,“果先生,很久以前,您就全都盘算好了吧。您恨原青江,所以让非珏练那种武功,就是想让非珏好有朝一日错手杀了原青江。然后又怕非珏真的练成了神功便无法控制,总有一天会阻挠您同女太皇的交往,对您不利,所以您又千万百计地隐瞒了这银盒中紫殇的秘密。”

  “一派胡言,”果尔仁厉声道,“老夫那时根本没有想这么许多,可汗陛下一出生便生命垂危,古丽雅的眼睛快哭瞎了,老夫再恨原青江,可是陛下终是我女主的孩子,狼神之子,只有《无相真经》能救他,于是我才带着陛下远道去到那罪恶的紫栖山庄。”果尔仁长叹一声,“老夫也希望永远也不会有来取这颗紫殇的一天。撒鲁尔,他小时候是多么乖巧听话,多么勇敢刚强。为了练功,无论我让他吃多大的苦,即便伤痕累累也能咬牙忍耐,不会叫苦,不愧是狼神之子啊。直到遇到木姑娘,”他无限感慨地长叹一声,然后目光冷冷地向我扫来,话音一冷,“自从他认识你之后,便开始魂不守舍,练武也不专心了,功课也不好好做,总是走神,没事就往外跑,每次失了踪,老夫都能在德馨居看到他与姑娘耳鬓厮磨,肆意玩闹,浪费大好时光。

  “老夫为了古丽雅没有任何子嗣,又是一手带大他,心中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老夫本来是想在陛下行成人礼时将《无相真经》所有的秘密告诉陛下和古丽雅,”他冷笑一声,“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却瞒着老夫给原青江和古丽雅写信,要娶你为妻?木姑娘,陛下小时候原本从不会瞒老夫任何事,确然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和古丽雅的决定,于是我决定要保留这个秘密。你以为老夫很高兴拿这紫殇,与陛下反目成仇吗……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要算到你的头上。”

  我的胸中怒涛翻涌,大声吼道:“住口,你这个丧尽天良的老匹夫,是你把非珏害成这样的。”

  他咬牙切齿道:“我没有害他,都是这个小野种咎由自取。”

  “万能的腾格里护佑我大突厥!”他复又骄傲地朗声道,“我突厥伟大的狼神阿史那毕咄鲁统一了突厥诸部,适有天竺僧人进献《无相真经》,不出一年,着手营建弓月城时,发现了埋在地下近千年的无忧城,又发现了这个秘密的碎心殿,印证了紫殇的故事。奈何紫殇守护宝藏,无力夺取,后有叛臣归附汉人,泄露了《无相真经》于汉王,遂汉王命可汗献上真经,自此便常有人远自中土而来,欲擅闯地宫夺取传说中的宝藏。传曾有一名勇将竟然进入了碎心殿,最后也只用一把黄金大弓将紫殇射成了两块,只来得及取走了一块,然后便被伟大的可汗封在死亡地道之中,再也没有办法走出去,也没有人找得到他。”

  我恍然大悟。原来明凤城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对那些宝藏视而不见,只是为了找到这颗紫殇,他应该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是为了替原理年散功。

  在那个时代同明凤城齐名的少年英雄便是原理年,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打天下,一起尚了公主,一起保住司马家,两人的感情一定非比寻常。

  而原理年练了《无笑经》神智不清时,明凤城忽然远走他乡,必是为了帮助原理年散去《无笑经》,才千里迢迢来到西域,进入地宫。可能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拿走一半,我怀中的这块紫色宝便是他用拼尽性命取走的一半紫殇。也就是我怀中的这半块紫殇,然后便中了机关,活埋在这个地下之城,永世不得再见这个世上美好的阳光。

  忽然又一想,那明凤城又是如何进入了这个结界?莫非明家是神将的后代?是以明家的女人的血可以打开这个结界?可是那司马家为何要同明凤城相斗,为何要阻止明凤城帮原理年废去这种邪恶的功力呢?

  我暗自思忖着,忽觉冷汗涔涔。当初紫浮拉着我跳入这一世,也许不是无意间的失误之举,也许他正是有未了之事要做,所以才跳入这个属于他的世界。那么我呢?我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当初在地府中这么多孤魂野鬼,紫浮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跳呢?

  紫殇在我的怀中又开始发热。牵带着胸腹处隐隐生痛的伤口,就好像当年玉郎君打伤我时那种突如其来的疾痛,不,比那更痛,好像有人拿刀子生生戳我的心脏一样,好疼!

  “只可惜,人算终不及天算,到后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却听果尔仁话锋一转,恨声道,“说来说去,都是恶贼原青江的错,全是他勾引古丽雅,生下了这个福薄运背的孽子,而如今走到这一步,亦全是这个孽子逼老夫这么做的。”

  一阵鼓掌之声传来,回头却见张老头使劲地鼓着掌,“果先生未雨绸缪,私藏紫殇,情有可原,只是,老朽也有一点不太明白,”他的一只眼忽然发出从未有过的威严光芒,“您为什么要同明家联手,让他们得到这批财宝,助他们翻身向原家复仇?”

  果尔仁笑得愈加开心了,“老夫真是越来越好奇了,这位英雄究竟是何人,竟能猜到明家往事?”

  我努力平复着疼痛,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这果尔仁现在与我们如此热烈地讨论这些往事,看样子是绝对不会放我们出去了。

  张老头谦虚地呵呵笑了两声,“叶护谬赞,老朽惭愧。”

  “这几百年前的往事虽然封存已久,叶护当知事实终归是事实,终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既然这里有一个城的财宝,若没有一年半载,没有可靠的内应,暗中有令牌相护,如何运得出去?”张老头微笑道,“这里看似已有经年未有人踏足此地,可是当年搬送拖拉的痕迹犹在。”

  他弯腰拾起一片花纹精美的黄金碎片,“这里遗失的一只小小金臂钏的碎片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见当初运送之时,行途艰险。”

  “叶护既是突厥重臣,又日夜防着原家,大庭时政当是了如指掌。”张老头叹道,“十四年前,明原两家相争,明煦日与明凤卿侥幸还生,大庭已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彼时原家弃臣司马莲便别有用心地收留了他们。那司马莲谋杀宗主,图谋不轨,死不足惜。他是一个地道的疯子,却也是一个少见的能人智者。”张老头收了笑容,正色道:“他私闯地宫,偷练《无笑经》,仅凭紫蠡公主的手札,竟能推算明原两家的过往,苟合原青舞,骗到了明家的传家宝《无泪经》,从经书的夹页找到了藏宝图。

  “他怂恿明煦日和明风卿来西域寻找财宝,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彼时仇恨不亚于司马莲的人便是你果先生,于是他又建议明家后人秘密与你结盟。想必那明煦日也万万没有想到,他在你的帮助下,还有那《无泪经》中的藏宝图,竟然真的找到了那批财宝……而叶护大人您也是惊讶地发现,这个传说竟然是真的。那明家女子的血果然打开了这个结界。

  “明家利用这批财宝创立了幽冥教,以图剿灭原家,报仇雪恨,他日东山再起。而作为答谢,也作为结盟的诚意,明风卿将她唯一的女儿,做了您的人质送进了原府,送到了您的身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一年正是元武十一年腊月初七。”

  张老头客客气气地对果尔仁说着。

  果尔仁光光的脑门也是不住地晃着,嘴角噙着笑意,两人一来一往,像是菜市场唠嗑的两个老太太。

  元武十一年腊月初七?那不正是我、锦绣还有小五义被卖进原府的日子吗?如此说来,那一年明风卿的女儿也进了原府?

  “我查过明家,那明风卿是个道姑,十七岁便出了家,如何会有女儿?”我诧异地问道。

  “夫人问得好。”张老头回头轻轻一笑,“明风卿本是豪门绣户女,却爱上了明家的首席教员,一个姚姓的江南儒生。那个儒生早有家累,明家千金如何委屈做小,更莫道嫁与一个小小的文林郎。明惠忠百般阻挠,于是明风卿便心灰意冷,将私自生下的女儿交与那个文林郎后,便出家带发修行了。”

  姚姓,姚姓,碧莹也姓姚……我记得碧莹对我说过,她爹以前是文林郎。

  碎心殿内珠宝的幽光下,一个人影从暗处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发丝不整,满面惶恐的泪水,却是碧莹。

  “你说什么?”她蹒跚地走向张老头,浑身发着抖,脸色苍白得吓人,发青的嘴唇颤抖着,“你说那个姚姓的文林郎的名字叫什么?”

  张老头轻声一叹,悲悯地看着碧莹,“大妃娘娘,那个文林郎姓姚,名世昌,字梦贤,号九贞居士,是江南一位颇有名望的学者,只因为人正直,不懂阿谀奉迎,终其一生,也只得了个文林郎差使。元武八年,因为明家谋逆之案受了牵连,九贞居士革职还乡,发妻病死途中,家道中落,两年后自己也得了伤寒,撒手人寰,膝下只遗一女姚氏碧莹,也就是大妃娘娘您,便被突然冒出来的亲舅,极有可能是明家的暗人送到了紫栖山庄,明为卖身,实为人质。”

  “住口,你胡说,我娘是王氏,江南王家女儿,怎么可能是明家千金呢,我爹娘死得早,可是我记着,他从未对我说过他当过明家的教习,你胡说。”

  碧莹的脸白得像鬼,嘴唇铁青,眼神涣散,头发乱得像草一样,还挺着个大肚子,让我想起小时候被大黄追得满地掉毛的老母鸡,狼狈不堪,甚至有些滑稽,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这是一个局,明家人精心布的一个局,早在我、锦绣、于飞燕、碧莹、宋明磊被送进西安原家之时便已策划好了,也许那时我和锦绣等人的命运还未可知,然而碧莹的未来,早已被残酷地设了定局。

  这就是为什么果尔仁总是这样讨厌我,总是在非珏面前诋毁我,这样地不愿意我和非珏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碧莹六年卧床不起,无意间远离了紫苑的是非!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让碧莹来玉北斋,那年牛氓事件,他完全能够同时带走我和碧莹,可是他却故意让韩修竹带走了我,因为这样碧莹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非珏的身边,然后又利用碧莹对宋明磊的爱,对我恨之入骨。

  我满腔愤怒,“果先生,原来是你给碧莹下的毒!当初为了让碧莹在你的掌握之中,然后又嫁祸给我,离间我们小五义,果先生,你好狠毒的心哪。”

  果尔仁却冷冷道:“住口,果尔仁从来不是善类,却也不耻做这种恶事。德馨居离玉北斋最近,是以明家的人安排碧莹同你住在那里。刚到玉北斋,老夫便发现了碧莹身上被人下了毒,也曾疑心是你木姑娘做的,老夫一边试着替她解毒,一边暗中调查,后来碧莹到西域就病倒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一切都是……”他猛然闭了嘴,看着碧莹。

  她摇摇晃晃地走向果尔仁,颤声道:“义父,二哥说过,碧莹身上的毒是混入人参养荣丸里,是花锦绣相递的,您也说过是木槿和她的妹妹合谋的……”

  二哥?二哥说是锦绣做的?

  当年的锦绣确实一直嫌弃碧莹拖累我,她成天想着的就是让我上紫园去帮她,然而如果锦绣想要下手,以她的手段,必定将碧莹立时铲除,调我去紫园,那样我必不会帮宋二哥,专心助她青云直上,何必毒倒碧莹,每个月送解药,岂不是太过麻烦?

  那二哥为什么要撒谎,仅仅是简单地为了在紫园与锦绣争宠吗?

  我的冷汗直冒。我们小五义毕竟不是等闲之人,如果碧莹六年生不如死,诚然是果尔仁下的毒,就算有赵孟林这样的神医在一边相护,掩盖得天衣无缝,那像宋明磊这样精明之人,如何会漏过他的法眼?

  我看向碧莹。

  碧莹也正直直地看向我,在那近乎疯狂的美目里,我竟然读到了同我一样的心思。

  莫非、莫非一切都是二哥设下的局?

  碧莹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不会,我不信他会骗我!我怎么可能是明家的后人?”

  出乎我的意料,果尔仁却别过眼去,似是逃开了碧莹的泪光,叹声道:“热伊汗古丽,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命,都是腾格里安排的命运。”他复又走近她,“你虽是明家人,却也是我突厥的儿媳,老夫的义女。自老夫第一眼看到你,便中意你的德貌,老夫这一生无儿无女,明家人虽将你托付在老夫身边,老夫却视你如己出。你仔细想想,自到老夫身边后,何时苛待过你?”

  “叶护大人说得是,大妃娘娘,叶护确未亏待过你,相信就连你的家里人,那明家的后人也不想伤害你……”张老头双手抱胸,不停地冷笑着。

  “你住口!你住口!”碧莹用尽毕生的力气方才站住,声嘶力竭地喊着无数个住口,到最后连嗓子都哑了,人也晃个不停,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涕泪纵横。

  我不忍再看,难受地别过头去。

  只听她悲愤道:“你胡说,我哪里是明家后人,我根本没有见过什么明家的后人。”

  “大妃娘娘,尽管你是明家的私生儿,确然自你一出生起,便没有逃离过明家的眼线。”张老头长叹道,“九贞居士为人正直,不愿迎上,生活也颇为清苦,自从发妻生病,更是拮据,明风卿常常暗中派人接济。你到了紫栖山庄,你的表兄虽令你缠绵病榻,却也是为了护你……”

  “你胡说,谁是我的表兄?我没有表兄。我姚家子孙不旺,到了我父亲这一辈都是一脉单传,没有任何亲戚,连几个结义的妹妹和哥哥都是人贩子牛车上认来的,哪里来的什么劳什子表兄。”碧莹大吼着,额头汗水涔涔。

  我转过身来,张老头却冷哼一声,“说起来您的表兄,明煦日,”他看了我一眼,挑眉道,“咱们大家都还认识。”

  “别说了。”碧莹大声吼道。

  “我不说,难道您和花西夫人就猜不出来?那明煦日确然厉害啊,”张老头冷笑连连,看着我的眼睛,冷然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他……就是您和花西夫人的结义二哥宋明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着,让我感到有些晕眩。

  永业三年上元节上,浑身浴血的青衣少年,在华山顶上的山洞里紧紧拥着我,过多的失血令双唇没有一丝血色,然而那双天狼星一般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他对我说道:“我们忘掉一切,忘掉所谓的国仇家恨,离开这个乱世,去浪迹天涯,就我们两个人,去过那自由自在的生活,木槿。”

  在这以后的岁月里,我只要一想起他,耳边便全是那天他说的话,眼前便是天空中飘着血红色的鹅毛大雪,那玉女峰上的皑皑白雪,亦被子弟兵的血染得鲜红,成为我这一生可怕的噩梦,也让我千百次地拒绝了段月容。

  然而当时的他却笑得那样快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快乐,“二哥知道,你不爱功名利禄,不爱绫罗绸缎,你一直向往的就是那样的生活,二哥的心中也一直渴望那样的生活,可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机会来选择。”

  二哥啊二哥,当初你对我说的国仇家恨,原来指的根本不是什么南诏奇袭、西安沦陷,你一心所想的是明家败于原家被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被逼离家去国,远走他乡。

  二哥,这就是为什么在德馨居那六年,只要碧莹出了什么事,你必定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那时的我何其天真,居然真的以为我们小五义的友情,感动了那大名鼎鼎的赵孟林来为碧莹看病,这位名医想来也是你的手下。

  那一年,我刚满十五,碧莹和非珏同年十六,都不知不觉地到了适婚的年龄,于是躺在床上六年的碧莹,居然奇迹般地慢慢好了,我去向你报喜,你却毫不惊讶,因为这一切本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二哥啊二哥,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我的眼前早已模糊,唯有耳边张老头冷清的声音没有停止,“他所做的一切大约是为了保护您,不让您卷进原家同明家的恩怨之中。可惜,直到最后,他却不得不利用了您心中的软弱之处,一个女人应有的嫉妒之心,做了一生都无法挽回的事,彻底改变了您的命运。于您,这很难说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张老头的声音如悯似悲,仿佛一个超脱于世人之外,冷眼看世界的精灵一般,清冷华丽却又如此冷酷,“他知道他说的每一句您都会相信,无条件地相信,他也听得懂您冠绝天下的琴音之中所隐含的野心,因为您也是明氏中人。自古以来,明家无论男女,皆是世代豪杰,能人辈出,作为明家后人,您如何能安于平凡,又如何能做到平凡呢?

  “于是他慢慢地引导您,造就了光华四射的大妃娘娘,让您走向荣华富贵,权势荣宠,而代价便是最终让您伤害了一个您最不应该伤害的人。她本是这世上待您最好最纯粹的人,您却强迫自己将她想成了这世上最不堪的人,然后恨她入骨,因为只有这样,他们,甚至是您自己……才能说服您自己,有勇气去取代她在您夫君心中的位置。”

  碧莹不由看向我,泪如泉涌,浑身抖得像要散了架。

  我从她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她的世界已然崩解,她一直所拥有的一切,骄傲、自尊、名声、权力、地位、良心、执着,人生的情爱,甚至是恨,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为虚幻,变得如此荒唐可笑。

  我本该幸灾乐祸,大声嘲笑她,可偏偏心中那一股强烈的不忍和辛酸涌起,我定定地看着她,流泪颤声说道:“求前辈别再说了。”

  然而张老头却不顾我,继续冷冷说下去:“其实,大妃娘娘,以您的才貌本无须这般借着花木槿之名在撒鲁尔身边终日战战兢兢,残害偶得宠幸的宫人,以保全大妃的地位。”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碧莹面前,似是替碧莹挡开了果尔仁,“七年前叶护顺水推舟地救下了您,又认下了您做义女是因为明煦日,如今叶护又在天祭宫变中救下娘娘,不仅仅是因为您的身体里流着明家的血……相传明氏祖先乃九天神祇下凡,正是那位封印紫殇的天使,叶护要再一次利用您的血打开这个银盒,取出这最后半块的紫殇,好弑杀撒鲁尔陛下。”

  果然如此!虽匪夷所思,那明家果真是神将的后代,那二哥和碧莹亦是神人之后!

  “还有一个最重要也是最无奈的原因。”他的眼中闪着冷嘲,瞥了我一眼,然后说道:“正如同花西夫人之见,上面那个也快疯了的可汗陛下对您已动了真情,他毕竟还是爱上了您。”

  卡玛勒慢慢移动身形,我翻身取出金箭,架在金弓之上,冷冷地对准了卡玛勒。

  而张老头的浑身似也紧绷起来,口上却依然笑道:“叶护老大人,关键时分,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您还想在最后时刻将大妃娘娘做人质去要挟撒鲁尔吧。”

  话音还没有落,果尔仁冷笑不变,长矛却已刺出。

  张老头手中的长鞭已化为一条乌龙,霍然有声地甩向果尔仁,挡开果尔仁的长矛,却不想果尔仁的袖中甩出两道银光,闪向碧莹的左脚和张老头的左肩,张老头身手敏捷地闪开,碧莹却惨呼着倒地。

  她想挣扎着爬起,却不停地打着趔趄地滑倒在地,每次挣扎,脚踝上的血便越是汹涌,最后连身下也开始流血了,她捧着肚子,痛苦地嘶叫了起来,华贵的衣袍沾满了从身下流出的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慢慢汇聚成流,诡异地淌向那护坛池中。

  果尔仁对卡玛勒叫道:“快些,结界马上就要开了。”

  卡玛勒口中应着,长刀也劈向了我。

  我沿着四壁飞奔,仗着轻功比游牧民族出身的卡玛勒高一些,终于拉开了弓箭所需的射程和距离,回头张弓即射,黄金箭处,卡玛勒的手腕钉在那里,他嘶声痛叫着。

  我正待射出第二箭,结果了他,果尔仁却冷笑着射出一枚暗器,打偏了黄金箭的方向。

  卡玛勒惊惧地看着流星般的黄金箭险险地划破他的脖子,钉在他的耳边。

  果尔仁左脚踢飞了张老头,身影一闪,晃过我射向他的金箭,闪电般地来到我面前,当胸一拳,正中我的胸腹旧伤,把我一下子打飞出去,落到碧莹的脚下。

  张老头也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嘴角也是流血不止,看来受伤不轻。

  我吐着鲜血,银盒周围的光圈开始发出红光,似是慢慢变弱,慢慢消散,果尔仁来到我的身边,看了看高台和我,仿佛是在斟酌先杀我,还是先取银盒。

  最后他眼中杀意又起,对我举起了长矛。

  我忍住胸口的痛苦,无法动弹,艰难的呼吸中,暗中捏紧了一支黄金箭。

  果尔仁对我阴狠笑道:“木姑娘,老夫没有看错,你同你的妹妹一样,皆是祸水,无论在紫园,还是在弓月城,你一日不死,便会来阻我一日,还是让老夫送你上路吧。”

  正要向我刺来,忽在空中一顿,他微皱眉。原来脚边有一人正挣扎着反身抱住了他的腿,正是碧莹。

  她脸色蜡黄,分明已是疼得汗如雨下,却哆嗦着嘴唇说道:“义父,求您再不要伤害她了。”

  果尔仁用力挣了几下,碧莹死命地抱着果尔仁不放,对我哑声喊道:“你、你快走。”

  我嘶声唤着碧莹的名字,她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维持抱着果尔仁的姿势,反复说道:“木槿快走,木槿快走。”

  身下的血尽染裙摆,乌玉般的青丝散乱地蔓延,贴在碎心殿的金砖上,发梢沾着血丝,丝丝缕缕黏在她满是汗水和血水的脸上,琥珀眼瞳依然盯着我,却已然开始涣散,慢慢失去光彩。

  果尔仁的脑门青筋暴跳,终是叹了一口气,探身抚向她姣好而惨然的脸,“孩子,我本不想伤害你,只是想借你的血开结界罢了,你放手吧,不要逼我。”

  碧莹仰首凄然道:“我这一生本就是个错误,可今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伤害她,如果她死在这里,陛下也会凶多吉少。”她伏在果尔仁的脚上气若游丝,“这几年我承蒙义父关照,今日就把这条贱命给您,请您放过木槿、放过陛下吧。”

  只可惜她的话音未落,果尔仁早已眼露凶光地一掌拍下,碧莹狂吐鲜血,被果尔仁狠狠地踢到我的身边,鲜血飞溅到我的脸上,那双清澈的泪瞳里映着我惊恐的表情。

  我放声尖叫着碧莹的名字,奋身扑过去狠狠向果尔仁的大腿扎上金箭。

  果尔仁痛叫着踢开我,后退了三尺。

  这时,卡玛勒挣脱了黄金箭,来到了果尔仁的身边。

  张老头也摇摇晃晃地立到了我们的面前。

  “叶护大人连妇孺也不放过吗?”张老头冷冷道。

  我向碧莹爬过去,抖着手掏出雪芝丸,塞到碧莹的嘴里。

  曾经有个女孩为了证明我的清白,竟然毅然撞柱,血溅荣宝堂;七年之后,因为误会,这个女孩莫名其妙地冒着我的名嫁给了我的初恋,也曾要置我于死地;如今,她又为了救我,不顾身孕,身受重伤,眼看又是活不成了。

  德馨居里那病弱少女对我纯纯的微笑在我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我失声痛哭,口中连声唤着碧莹。

  碧莹身下如血崩一般,流成细河涌向神坛,她美丽的双目淌着恐惧和悲伤,看着我用尽力气才哀凄地出声道:“木槿,我、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仿佛是投入死水的深石,激起了我半生的悲辛与苍凉。每当夜阑人静时,我也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我紧紧抱着她,咽着自己的泪水,含笑道:“你是碧莹啊,是咱小五义的人,你是我的结义三姐,你忘了吗?碧莹?”

  她似是受了极大的震撼,呆在那里。她的目光闪着无比的愧悔,间又夹杂着那一种我熟悉的光辉,如同小时候,她躺在病床上,我们夸她的手艺巧,一个一个认真地把要缝补的衣衫交给她时,她眼中欣喜而雀跃的光芒。

  她也对我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纯粹的笑容,荡涤了我们之间的误会和伤害,泪盈满眶的她摸索着抓紧了我的手,欲语还休。

  然而就像天空的流星一般,她的笑容被撕心的痛楚所代替,猛地闭上了眼睛,身躯沉在我的臂弯中。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大声叫着:“碧莹,你快醒来,撒鲁尔会救你的,你快醒来。”

  我叫了好几声碧莹的名字,到最后已变成大声哭叫,然而碧莹却还是没有睁开她美丽的眼睛。

  我抱紧了碧莹,感觉她的心脏跳动越来越微弱。我慌张地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任何援兵,谁来救救碧莹和她的孩子。谁来救我们!

  我怀中的紫殇又热了起来,灼烧着我本已痛苦万分的胸腹。谁来救救我们,紫殇,你还能再救我们一次吗?非白,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神啊!我有多恨这个残忍混乱、冷酷无情的世界,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碧莹还有她可怜的孩子在我怀中死去,然后我们要像明凤城那般被永远地埋在这个地宫里吗?

  不远处,张老头同果尔仁和卡玛勒缠斗的影子模糊了起来,唯有果尔仁狞笑着向我们走来,他的目光越过我们,贪婪地凝向高台。

  只见他纵身跃向高台,眼看那手就要触及银盒,忽然轻啸传来,就在果尔仁和卡玛勒进来的石门又一闪,出现了几个人影。未到跟前,早有人射出五支银箭,逼退了果尔仁,那结界又轰然关闭。

  果尔仁躲闪不及,红色的衣袍被烧焦了一片。

  然后我恍惚间感到有人要将我怀中的碧莹拖了出去,是谁?是敌是友?

  我浑身发抖间,紧紧抱着碧莹,心中发狠地想着:“果尔仁,你敢再伤害我和我的姐妹,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向那人狠狠刺出金箭,那人咒骂着后退了一下,然后轻易格开了我无力的双手,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恨恨道:“你这恶女人,就是喜欢谋杀亲夫。”

  我微愣间,怀中一空,有人抱走了碧莹,然后自己也被人搂进怀中,“喂,你没有事吧。”

  我抬起头,依稀是紫色的光环,那人给我嘴里又塞了一粒不知名的药丸,又替我推宫输入真气,我的眼前渐渐清醒了过来,却见眼前一人琉璃紫瞳,潋滟生姿,充满焦灼地看着我,正是段月容。

  他口中噼里啪啦吐出几句,“没见过你这号傻女人的,我早说过你的一腔热血会送你的命的,人家恨不能生食你的骨肉,你还去救她?蠢货、傻瓜,蠢得连根毛都没有。”

  我想告诉段月容,这回不是我救碧莹,是碧莹救的我,可是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快点闭嘴调息吧你。别担心了,人家的相公来了,你快点担心你自己吧,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了。”他对我低吼着,不顾我的反对,点了我的哑穴,又给我输入真气,我这才注意到,碧莹正被一个红发之人抱在怀中。

  那人满脸血迹,浑身是伤,红发飞扬,酒眸似血,还真是碧莹的相公来了,当今突厥第十一帝,阿史那撒鲁尔。

  阿米尔跳过去与卡玛勒纠缠在一起,我无力地倚在段月容的怀中。

  阿米尔进来的地方又闪出身手敏捷的四人,前二人是我认得的沿歌和春来,后面一人目光如炬,身材异常高大,身手矫健,却是小放。另一人戴着面具,身材魁伟。接着又涌入四个人,为首一人却是风情俏丽的男装佳人,另三个人都戴着面具,我定睛一看,正是悠悠。

  啊?怎么全来了?

  沿歌和春来跑到我这里,嘴里焦急地喊着:“先生没事吧!”

  小放也不急着同我说话,只是着急地给我把脉。

  悠悠带着另三个高大的暗人快速来到张老头那里,恭敬道:“青媚来迟,罪该万死,望主子恕罪。”

  却见张老头满脸是血,愈显狰狞,双肩微颤,站在那里微喘着气。

  青媚紧张地想上前去扶住他,张老头却冷冷地甩了她的手,高高在上地睨了她一眼。

  “小人万死难辞。”她立时面色苍白地后退一步,冷着脸抽出长剑,带着另三个暗人冲向果尔仁,“请主子休息,待小人灭了这个胆大妄为的果尔仁。”

  “木丫头。”我的耳中飘进梦呓般的话语,回头,却见撒鲁尔正抱着碧莹,口中依然唤着木丫头,他的目光淌着无限的伤痛。碧莹没有醒来,他往碧莹的嘴里塞着药丸子。碧莹咳嗽着,吐出几口血,睁开了涣散的眼。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的声音那样轻,可是我却听得见。

  撒鲁尔对她笑了,“不是梦,傻丫头,我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虚弱而艰涩道:“对不起,我……”

  “嘘!”他如哄着心爱的孩子,拥紧了碧莹,展颜笑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早就知道了。”

  果然如此,非珏早就认出了我,可是他却爱上了碧莹。我分不清身上或是心上的痛哪一个更痛一些,只是惆怅地看着他们。

  碧莹的泪涌得更多,只是问着我心中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我、我不是你的木丫头。”她勉力抬起一只手,指着我道:“她才是真正的……”

  “傻瓜!”撒鲁尔轻轻掬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冷冷瞥了我一眼,对碧莹温笑道:“她是原非珏的木丫头,你却是我的木丫头。”

  他的眼睛再度向我瞥来,如恶魔般殷红凶恶,竟满是恶毒的杀意。

  我兀自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提起以前的自己是这样的冷淡,就好像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骇然莫名,不由向段月容挨去。

  耳边传来段月容在上面的冷笑,我一抬头,却见他的紫瞳若有所思地紧盯着那台上的银盒。

  他低头对我笑道:“你且等我一等,我倒想看看这个劳什子铁盒,到底有什么好东西。”

  呃?这种时候,这小子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

  我说不出话,只是抓牢他的袖子不让他去。

  他却狡黠地一笑,挣开了我的手,状似亲着我的脸颊,在我耳边轻道:“这撒鲁尔反复无常,须拿到这铁盒才好挟制他。这原家人打的也是这个如意算盘,你且放心。”

  他抬起身子,对我轻浮地笑道:“爱妃莫怕,孤这就去将那紫殇取来,送你做礼物,为汝压惊,何如?”

  他让齐放扶着我,长身站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猛然跃向那高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望了过去。

  果尔仁虚晃一招,躲过悠悠,腾空轻点一个暗人的肩头,飞向段月容。

  段月容回手一挥青龙偃月刀挡开果尔仁。

  果尔仁刚刚落地,张老头的长鞭就到了,可是一到结界,鞭梢立刻哧地被烧焦了。

  仿佛是宿命的牵引,他的眼神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兴奋的战栗。我且惊且怒地心想,这个蠢货段月容,这个结界这样厉害,偏你连天蚕银甲都给我了,莫非也想像前世一样被打得魂飞魄散你才开心?

  我厉声疾呼:“月容快回来。”

  段月容刚刚落地,恰好转过头来,对我眨了下眼睛,嚣张而猖狂地笑道:“爱妃莫怕,孤有佛祖保佑,断不会有事的。”

  我又气又急地看着他。这位仁兄啊,佛祖大人保佑谁都不会保佑你啊。

  果然他话未说完,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量向他扫来,黑影一闪,却是那个最高个戴面具的原家暗人手持着双勾,霍霍挥向段月容。

  这个暗人戴着的白面具好熟啊,我暗自心惊间,段月容长刀一挥,眼看那人人头就要落地,我惊呼:“月容快住手,不准再伤原家人。”

  其实我的担心实在多余,因为白面具暗人刀锋微错,段月容的头发被削落数缕。段月容的偃月刀在空中同双钩相缠,火花四溅。他冷静地飞起一脚,扫向白面具的下盘,可这时张老头的长鞭挥向段月容的颈项,同白面具二人出手似老友故交多年,合作得天衣无缝。

  段月容面色紧绷,目光虽不曾慌乱,却早已收了方才的嚣张。

  “怎么,还没过河,原家人就要拆桥了吗?”段月容冷冷道。

  “无论是紫殇还是撒鲁尔陛下,皆出自原家,还请太子退回去,莫要蹚这浑水。”张老头冷冷道,手下却招招凌厉,“方才分明是殿下先出狠招吧,莫要逼我们先来算算永业三年西安屠城的血债。”

  瞬间,我意识到段月容同原家是敌非友,本就是你死我活,就算段月容不杀原家人,原家人亦会拼死杀了段月容。我的心活活地跳到了嗓子,眼看段月容就要血溅满身,身后的齐放不知何时,人影一闪,挡开了白面具。

  “真真想不到,金谷真人的关门弟子,成了大理段氏的走狗?”

  白面具的声音嘶哑难听,可是我却心一动,这人的声音我以前听过的,脑海中猛一惊醒,这个声音是那个爱戴白面具的变态……是他,是多年前那个原家的暗宫主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但没有死,还亲自出马了!

  “放乃一江湖浪客,不理这乱世纷争,但求我家主子无恙罢了。”齐放冷冷道,“现下敌友不明,还请原家的好汉先忍一忍。”

  场面乱作一团,伴着碧莹痛苦的叫声,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了起来。我一回头,却见碧莹捂着肚子大叫着,恐是临盆了。

  撒鲁尔的酒瞳也有着慌张,“木丫头,你怎么了?”

  碧莹的下身又开始流血了,那带着诅咒的鲜血仿佛受着某种诱惑,慢慢地汇聚在一起,宿命地流向莲花台。

  我爬过去,分开碧莹的双腿,撒鲁尔一把扼住我的喉咙,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我瞪着他,艰难地说道:“我要给她接生。”

  撒鲁尔冷哼着把我甩给沿哥和春来,我按住要扑过去拼命的两个毛头小子,“救人要紧。”

  我爬过去,颤着手分开碧莹的双腿,我眼前一片血色,什么也看不真切,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吗?明明只有七个多月啊。即便生下来能活下来吗?

  我帮碧莹轻抚小腹,用前世看到的孕妇知识,还有那替母马接生的经验,硬着头皮上阵。

  她猛地捏着撒鲁尔的手大叫着,可是撒鲁尔的眼睛却魂不守舍地不停看着碧莹身下的血流向莲花台,然后不停地看着果尔仁同悠悠相斗。

  我胸中升起一种可怕的感觉,正要呵斥撒鲁尔,惊觉有人抓破了我的手背。

  “木槿,救救我的孩子。”碧莹痛苦地叫着,紧紧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哀哀流泪道:“木槿,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带着孩子回家。”

  “好,那你加把劲,咱们生下这个孩子,一起回家,远离这西域的破是非。”我安慰着,胸前的紫殇却热了起来。

  碧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放声大呼间,双腿间露出了一个微小的头颅,与此同时,轰然巨响,莲花台的结界发出强光,再次盛开。

  段月容一跃而起,如鹰隼一般快速飞入结界,眼看就要抓住银盒了,那结界却突然轰轰作响,闪着从未见过的紫光,把段月容生生地逼出了结界。

  众人惊得大汗淋漓。

  段月容摔倒在我旁边,阴着一张俊脸,恨恨看着那个结界。

  我正打着战,发着抖地把所有心思放在碧莹和婴儿身上,我手忙脚乱地替孩子绞断肚脐,帮碧莹尽量做好清洁工作,又替她喂了粒雪芝丸。

  手中托着一个皮肤紧皱的女孩,我拍了一下女婴的小屁屁,没想到竟然听到她弱弱的哭声,我惊喜交加。

  旁边的段月容喘着气睨了我手上的女婴一眼,从鼻子里轻嗤一声,“瞧你乐成这副德性,又不是你生的,有这样忘恩负义的爹娘,长大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旋即又想起什么来,凑过来看着像小猫似的女婴几眼,又看了碧莹几眼,皱眉道:“又是臭东西,比夕颜长得还丑。木槿,你可不准把我们的孩子生得这么难看。”

  “你懂什么,孩子一出生都这样,以后长开了就会越长越好看的,夕颜不也这样吗?”我信口答道,然后慢半拍地惊醒他后面半句话,立时白了他一眼,脸上却红了起来。

  段月容在那儿瞅着我直乐。

  我假装没看见,站起来向碧莹走去,把孩子递到她眼前,“这个孩子的生命力好强,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她喘着气,倚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婴孩,泪盈满眶。

  我正要对撒鲁尔说,让他先把碧莹和孩子带到安全地方找大夫看一下,一抬头,却见一双殷红的血瞳紧紧盯着我怀中的孩子,闪烁着如噩梦深处可怕的血光,从此成为我此生永远盘桓不去的可怕梦魇,他一步步向我走近,口中却柔声道:“让我看看这孩子。”

  我浑身上下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父亲看刚出生的女儿,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我甚至应该向他道喜的,然而我却感到发自内心的害怕和寒意,我转头看了看有点迷惑的碧莹,人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那个婴孩仿佛也感知到危险的气息,呜哇呜哇地哭起来。

  段月容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猛然挡在我的面前,笑容也有些僵,“陛下何必这么急嘛,孤已然遵守了诺言,出兵乌兰巴托,助你进剿火拔部,只等这老匹夫一死,我等便可一同进攻庭朝,既如此,也请陛下应允先放孤的爱妃……”

  段月容后面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撒鲁尔的速度快得根本不可思议,他的手像利刃一般插入了段月容的左肩,然后像甩垃圾一样甩了出去。只眨眼之间,他站在我的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一手五指如爪,硬生生地扎入那个刚出生的幼嫩婴孩身上,另一手将我打飞了出去。我重重跌在地上,不及调息,只是放声尖叫。

  可怜的婴孩立刻没有了气息,碧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她向撒鲁尔爬过去,身上的血又在挣扎间流了出来。她的琥珀眼瞳中涨满了血丝,几近疯狂地扑打着撒鲁尔,哭喊着:“夫君,求求你,都是我的错,你要杀就杀我吧,求求你放了我们的孩子。”

  撒鲁尔仅是瞥了她一眼,冷若寒冰间,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不带任何犹豫地将手上早已血肉模糊的女婴甩向那个结界。

  碧莹的惨叫声中,结界放出从未有过的强光,整个碎心殿一片耀眼的紫光,然后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银盒暴露在我们的眼前。

  电光石火之间,那个戴面具的原家暗人早已飞身探入,身轻如燕,反手一抓银盒,刚刚跃出,结界轰然关闭,碧莹也已心碎地不省人事。

  果尔仁早就挑了一个原家暗人,青媚结结实实地受了果尔仁一掌,口吐鲜血,面上却依然笑着,眼神兴奋。

  阿米尔和卡玛勒骇然愣在那里,看着满地的血肉。

  卡玛勒眼中闪着恐惧,转头向似钉在地上的阿米尔颤声说道:“看见了吗?阿米尔,他是一个魔鬼,他早已不是人……”

  他的话音猛然顿住,因为撒鲁尔鬼魅一般地闪到他的身后,他的手极快地穿过卡玛勒的左胸,然后面不改色地掏出了他尚在鲜活跳动的心脏,截住了他所有的话语。撒鲁尔冷笑地微一用力,卡玛勒的心脏被捏成肉浆。

  果尔仁看着卡玛勒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痛声大呼:“卡玛勒,我可怜的孩子。”

  他凝着脸踢中了白面具的穴道,上前劈手夺向银盒,张老头的长鞭甩向银盒。

  我向不远处趴着的段月容爬过去,却见他左肩汩汩流着血,脸白如纸,狠戾地看着撒鲁尔,一副就要奔上去拼命的样子。

  我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使劲摁着他,一边连点他止血的穴道:“别恋战,他……不是人,我们快走。”

  段月容擦着嘴角的血迹冷笑道:“你以为这个魔鬼会让我们出去泄漏他的秘密吗?他早把进来的门给封死了。”

  张老头和果尔仁以内功相拼,僵持着。

  撒鲁尔由远而近奋力冲出,用力挥出一掌,只听他一声凄厉的长啸,伴着强烈的掌风,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胸口郁闷难当,口吐鲜血。我无法抑制地晕眩,果尔仁和张老头两个人被撒鲁尔突如其来地攻击,击得各自吐着鲜血向后倒去,而那个银盒在我们眼前爆炸开来。

  所有人胆战心惊地停在这一刻,仰头看向爆炸的银盒,期待着传说中的紫殇显形……

  然而,却见无数的碎片在我们的头顶散了开来,仿佛一夕之间,满地血腥的碎心城中下起了洁白的大雪,似要洗净这罄竹难书的罪恶。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呆愣在那里。

  “这什么玩意啊?”段月容冷笑地看着空中飘飞的碎片,“究竟是紫殇还是纸殇啊?”

  春来和沿歌在空中跳着摸到了一张比较完整的碎片,似是一页书纸。

  春来看了看,不由念着:“东风夜……花千树……星如雨……什么、什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什么、什么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猛然抬起头,心中如遭重击。

  春来抬起头来傻傻道:“先生,这好像是一首词吧,也没见什么宝贝石头啊。这些纸上好像还被人戳了好多小洞洞啊。有人耍咱们吧。”

  沿歌打了春来一记毛栗子,“笨蛋,你懂什么?越是秘密的东西,就越是要装得普通些。”

  沿歌跑过来,递上那张纸,我拿着那张发黄的纸,泪如泉涌间,只觉双膝一软,跪在一地血腥间。

  木槿湾边的红发少年,温暖的大手被我握着,轻轻抚向那本《花西诗集》,垂柳飘飘,我们在阳光下一起读着那首《青玉案》。

  他痴迷地对我说道:“木丫头,这首词做得真好,是你做的吧……”

  我的眼前全是樱花飞舞,耳边却回荡着他的喃喃细语,“这首词说得对,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练武时候也老走神……其实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一回头就看见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头,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

  忽然一声巨吼,撕碎了我所有的幻念,我惊回头。

  “不可能!”只听果尔仁在那里咬牙切齿地大叫着,“不可能,明家人最后一次进入这个宫殿时,我同他们一起验收的。银盒里明明就是那半块能勾人心事的紫殇,怎么可能会变成了这两本《花西诗集》?”

  撒鲁尔似也专注地在看着那些纸片,眼神幽深不可测,却明显地如释重负。

  张老头蹲下来,捡起半片纸凝神细看半天,却是哂然轻笑出声。

  我们都好奇地看向他,他却止住笑声,对果尔仁摇头道:“叶护大人,您输了。”

  果尔仁青筋暴跳,“你说什么?”

  张老头拍拍手上的碎纸屑,喟然长叹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他轻笑道:“叶护大人,不单单是您输了,眼前这位撒鲁尔陛下也输了,事实上,就连、就连老朽也输了,我们所有人都输了,输给了所谓痴儿的原非珏了。”

  碎心城的结界受了撒鲁尔的攻击,开始不稳,莹莹的紫光球里四散蹿流着血红的闪电,仿佛邪恶的魔鬼受到了血腥的蛊惑,欲挣破结界而出。那结界不停地忽膨胀忽缩小,然而所有人的心思却并没有在不稳的结界上。

  我们所有人的视线跟着张老头,一起看向果尔仁,然后一起扫向阴沉着脸看着一张碎纸的撒鲁尔,最后又回到了张老头的脸上。

  “原非珏,原家当今家主流落在突厥的第四子,在母体之初受了伤害,从小体弱,故而练习《无泪经》,自八岁起双目不识一物,性格痴傻愚钝,时而狂性大发,伤人无数,故而原侯爷赐其玉北斋,无非让其修身养性,去其戾气。可叹世人无知,不但歧视他酒瞳红发,异族出身,在紫园里上至主子,下至仆人无不对其又惊又惧,视之如洪水猛兽,而且常常趁其迷路之际欺辱嘲笑。其时除了玉北斋众人,唯有一个杂役房的丫头与他深交,那个丫头不知道原四爷会练成忘情负爱的无相神功,便私相授受这两册《花西诗集》做了定情信物。

  “那时紫园里上上下下都以为原非珏不过是个痴痴傻傻的呆子,对于男女情事不过是过眼云烟,除了那个整天刷粪浣衣的傻丫头,谁也没有当真,就连当时的原三爷和您,叶护大人也没有把这当回事。”张老头瞥了我一眼,长叹一声,接着道:“不想原四爷却心如明镜,他早就预知神功练成之时,会前尘尽忘,便护住这两册诗集。老朽确然不知四爷是如何知晓紫殇会废去无相真经,他定是早已心中有数了,便想尽办法在神功练成之际将紫殇悄然换去。

  “叶护大人,您没能让他带着心爱的女人回到突厥,从此他日夜思念心中的那个女子。”张老头又长声叹道,“可叹,其时的原四爷可能已然得知他的心上人在秦中大乱时死在乱军之中,他的心也跟着去了,是故将这两册诗集放在银盒之中。然而,”他复又顿了一顿,看着果尔仁道,“叶护大人可曾想过,那时的四爷已然知道您对他相瞒紫殇之事,定是祸心深埋,为何他从没有对女太皇陛下提及?

  “是因为您是女皇陛下的宠臣而有所顾忌呢,还是怕您会对他不利呢?老朽以为这些都不是最终的答案……”

  果尔仁沉着脸,冷然道:“愿闻其详。”

  “您是看着他长大的,您难道还不明白他当初的心意吗?”张老头摇摇头道,“紫殇是原四爷最深的秘密,他将自己的心事同紫殇埋在一起,是想着若有一天,叶护大人真的起了反心,看到这两册诗集,也许便能知难而退、知错悔改,真心助日后那个他也无法预知的撒鲁尔陛下匡扶社稷、振兴突厥。无论眼前这位可汗陛下心中做何所想,确然在真正的原非珏心中,你始终是他最尊敬的养父啊。”张老头望着果尔仁,充满感慨悲怜地长叹一声。

  果尔仁仿佛被人重重一击,整个人怔在那里,眼中阴晴不定,口中却颤声喃道:“非珏,少主……你、你,难道你当真如此想……”

  非珏、非珏,原来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吧。所以你要送我那根银链子,是怕你认不出我来!

  你把《花西诗集》放到银盒之中,若是果尔仁起了反心,后来的撒鲁尔有机会能拿到这银盒,看到这两本《花西诗集》,也许能记起我来,也好对我手下留情,对吗?

  我抬头看向张老头,没想到他正垂下头用那一只眼深不可测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动,这人的思路如此清晰,当世之中唯有两人可与其相比,一个是眼前妖里妖气的段月容,还有一个……却是有那天下智者之称的踏雪公子——原非白。

  场中静得可怕,所有人都静默着。

  青媚悄悄挪了过来,下巴向撒鲁尔扬了扬,“想不到无相真经练成之后,人格竟会变幻如此之大。”

  张老头向撒鲁尔看过去,冷冷道:“陛下,您现在可放心了。原非珏早已料到今天,为您做好了一切,您实在无须牺牲您可怜的女儿。”

  撒鲁尔轻轻一挥手中的碎纸片,脸上毫无愧悔痛苦之意,相反,那双酒瞳中却闪过一丝残酷的愉悦,他充满鄙夷地冷笑一声,“可怜虫。果尔仁,原非珏是个可怜虫,像你这样的逆贼,早就应该在发现之初除掉你,不然,又何来今日之祸!”他的笑声如冰水锥心,提起非珏的名字,全然就像两个人。

  我内心的恐惧渐渐被愤怒所代替,猛然想起自己的怀中还有半块紫殇,要不要现在就拿出来?

  可是看着满地血腥和地上不省人事的碧莹,又放了手。我悲凉地想着,如果非珏想起这些,要让宽容善良的非珏如何自处啊。

  撒鲁尔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不停暴涨的结界,走向碧莹,轻嗤道:“方才的故事甚是有趣,不过你应该说全了。那原非珏的心上人,也就是那个杂役房的小丫头,调到你家三爷的西枫苑,被收了当妾,成就了大名鼎鼎的花西夫人,后来失散在秦中大乱。天下皆传原非白一片痴心地出版了《花西诗集》,而那两本诗集的原版便是这银盒中的两册诗集,而那位据说贞烈的花西夫人,却成了这位段太子的情人,大理商人君莫问。”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暗中捏紧了拳头。

  他眼神微动,阿米尔便施轻功站到他身后,“原家的暗人,我不杀你们,且回去传我原话。”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的后顾之忧已解,自然要挑动大理同原家的内斗,而最好的借口便是花西夫人。

  这时青媚、白面具,还有另一个原家暗人渐渐聚在张老头周围,四人不时瞥向我和张老头,似乎在等着张老头一句话,就要行动。若我的理解没有错,那便是:抓住我,或是杀了我灭口。

  那张老头紧握着鞭子的手背青筋暴现,似是苦苦压抑着怒火,冷冷地咬牙道:“请陛下明示。”

  撒鲁尔依然轻薄地看着我,“你且对他说,原非白,虽有踏雪公子之名,却真可谓是天下最丢脸无用的男人,抢了弟弟的女人,把个整日洗衣掏粪的妇人当宝贝似的捧上了花西夫人宝座,却不知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投靠了大理段家,让他戴上了多少回绿帽子。在瓜洲之时,她勾引朕的丑态,到现在朕还记得,这个女人朕也尝过,不过如此……”

  他的话似是一剑穿心,直击段氏、原氏的痛处,一时间两家壁垒分明。

  “陛下说话实在应该小心,什么花西夫人、花东夫人?君莫问是孤的爱人,仅此而已,她身上带有苗家的贞烈水,你若真是动了她,我想站到这里的也不是撒鲁尔陛下了?”段月容冷冷地说道,走到我的身边。

  春来、沿歌和齐放渐渐靠拢了过来。

  果尔仁一个人目光在左右间逡巡,似是在思索哪帮人马更强些。

  撒鲁尔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仅冷哼一声,身形微晃,已站在我的面前,向我砍出一刀。

  齐放立刻用青锋剑挡开这一刀,使尽毕生功力,整个人却被撒鲁尔的弯刀弹飞出去。撒鲁尔继续向我裘来, 离我最近的春来挡在我面前,飞出流星锤,怒喝出声:“你这个连亲生女儿也要杀的魔鬼,凭什么污蔑我家先生?我家先生是好人,你这个无耻的恶人闭嘴。”

  齐放跟着飞出,嘶声惊叫着:“春来。”

  与此同时,张老头忽然将长鞭挥向撒鲁尔,然而还是晚了。

  撒鲁尔轻笑出声,春来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就被他的真气反弹出来,撞到结界上,随着物体烤焦的哧声,春来惨叫出声。

  撒鲁尔单手劈断张老头的乌鞭,抱起碧莹,隐向一处石壁,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就这样同阿米尔消失了。

  齐放接下春来软绵绵的身体。

  我同沿歌跑过去时,春来浑身上下全被灼伤,发出焦味,我流泪唤着春来的名字。

  春来黑糊糊的脸上,慢慢睁开两点光明,满目凄惶,似有重要的问题问我。

  沿歌磨着牙,大声骂道:“你这个笨蛋,师父武功比我们高得多,他都被打伤了,你作甚急着投胎?”

  我颤声道:“春来,好孩子,你不要动,也不要说话,有事我们回家再说吧。”

  春来却忽然咧开干裂的嘴唇,对我憨笑起来,就像无数次,沿歌拉着他做坏事,被我发现了,沿歌这小子要么甩下他逃走了,要么就是躲在他身后不做声,可他总是还不知道祸到临头,总是这样对我憨笑着,唤着我:“先生……”

  这个我最喜欢也是最憨厚的弟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艰难地对我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先生……还是穿女装好看。”

  他淳朴善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放大的瞳孔里映着我的泪容,如同往常一样,犹带着一丝快乐的笑容,却悄悄停止了呼吸。

  我紧紧抱着他发黑的身体,放声大哭。

  沿歌泪流满面,只是在那里圆睁着眼睛,呆呆地痛唤着:“春来,春来,你这个傻子,笨蛋。你还说要我帮你娶到小玉的,怎么就这么死了?”

  齐放摇摇晃晃地站过来,一向冷漠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悲戚。

  段月容也是满面阴沉,见我痛哭出声,不由对我叹着气走过来。

  青媚寒光湛湛的剑指向段月容,森然道:“朝珠夫人这是要哪里去?”

  我跪在地上,心疼得无以复加,紫殇又开始热了起来,结界猛然发出一阵从未有过的强光,忽然砰然爆炸。

  整个宫殿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明,就连那原本镶在宫墙之上的夜明珠也暗了下来。

  一片黑暗中,只听到沿歌疯狂的痛叫声,间或夹杂着兵器剧烈的撞击之声,青媚的娇斥传来,又一声刺耳的刀剑相撞之声,火花四起。我看到果尔仁站到了白面具的背后,似要出阴招,我同段月容四目相接,然后火光暗去。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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