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似被前缘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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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宫女接过女太皇和皇后手上的农物,我赶紧伏地行礼。
“夫人快快请起。”女太皇的声音自上传来,温柔动听。
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是亲自将我扶起,看我的笑脸万分慈祥,好像眼前是一个邻家普通的农妇,而不是西域霸主,突厥不可一世的太上皇。
“前日不知夫人的真实身份,多有怠慢,”她微笑着引我到前面的凉亭,请我坐定,“还望夫人见谅。”
我一愣,真实身份是什么意思?
侍女奉上刚烧开的泉水,女太皇笑道:“自从珏儿亲政以来,日子轻松了许多。”她细细看了看竹篮中的花朵,然后拈起一朵紫罗兰,轻轻放入我面前的白玉荷花盏中,抬头继续对我说道:“无事便到冬宫的花园里种些花草,有时也钻研些茶道花道。这些都是朕同皇后亲自种的,君老板既是茶业大亨,正好陪朕与皇后一起尝尝朕沏的花茶。”
清澈见底的白玉盏中紫蓝色的花朵,在热水中渐渐伸开了花瓣,绽放着神秘高雅的浅紫蓝,然后又缓缓地变成了浅褐色。
皇后温雅道:“母皇,差不多了,儿臣要加一些柠檬汁了。”
女太皇笑着点点头,指着皇后倒进柠檬数滴的玉盏说道:“夫人请看。”
却见那浅褐色的茶水渐渐变成粉红,奇妙异常。我出声赞道:“果然惊艳非常。”
一位外国药草学家约翰·杰拉德曾说过:“紫罗兰拥有超越帝王般的力量。它,不但让你心中生出欢悦,它的芬郁与触感,更令人神气清爽。凡是有紫罗兰伴随的事物,显得格外细致优雅,那是最美、最芬芳的事物,于是善良和诚实已不在你心上,因为你已经为紫罗兰神魂颠倒,无法分辨善良与邪恶,诚实与虚伪。”
这两位突厥最高贵的女人正如这紫罗花一般高贵典雅,我饮着她们的紫罗兰花茶,明明前一刻还紧张地思索着她们召见我的目的,现在却不觉有些醺醺然。
微风轻柔地拂过,女太皇柔声问道:“夫人这几天住得可好?”
我垂目道:“一切安好,多谢太皇陛下挂念。”
“凉风殿实在太过阴冷,等会儿就让皇后接你出来,搬到皇后那里,一来夫人身上有旧疾,到皇后的夏宫可以静养,二来可以同皇后做个伴。”
做伴,我为啥要给皇后做伴?
我笑道:“若能同皇后做伴,是莫问天大的荣宠。只是卓朗朵姆公主怀有身孕,现在的情绪也不稳定,莫问陪着她说说话,她还好些,所以还请恕莫问暂时不能搬出凉风殿。”
“夫人果然有情有义,难怪珏儿小时候为了你和踏雪公子,形同水火。”
我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却见女太皇依然对我微笑着,那双美丽的酒眸熠熠生辉。
只听她微启朱唇,轻轻吟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是朕最喜欢的一首词,夫人应该不感陌生。痴情的踏雪公子,出版了这本《花西诗集》,以纪念死在秦中大乱的爱妾,也就是您,花西夫人,花氏木槿。”她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子迎着秋风,沐浴在充满花香的阳光中,朗声道:“夫人果然文采斐然,踏雪公子的几首名诗与夫人的诗作合在一起,虽然难分高下,朕却最喜欢这一首,道出了女人这一生多少无奈辛酸。”
我低下了头,紧紧捏着玉杯,几欲将其捏碎。
正要开口,女太皇似已猜到我要说的话,接口道:“夫人以为那个冒牌货,果尔仁的假女儿,现在的热伊汗古丽,为何怂恿珏儿发出信符让果尔仁前来?”
女太皇从鼻子里轻嗤一声,满眼不屑。连皇后也是满脸鄙夷之色。
“一切都是因为你,花西夫人重现于世。”
我淡笑道:“女太皇陛下,皇后殿下,莫问不过一介普通女流,充其量最多不过铜臭商人,如何能与贞烈重义的花西夫人相提并论?”
女太皇的声音雍容地响起,“木槿,你难道不恨姚碧莹吗?”
这一句如惊雷,终是击入我的内心。我恨吗?我恨碧莹吗?我恨非珏吗?
不,我不恨,我只恨这命运,这乱世。
“不,太皇陛下,我谁也不恨。”我慢慢抬头望着她,一片清明地看着她,对她微笑了。
却见女太皇镇静如初,饱经风霜的酒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的灵魂里去了。
皇后在秋风中娴静而立,微侧头忧郁地看着我。
女太皇轻轻说道:“你也许应该恨朕,是朕让珏儿练那种武功,然后功成之日,朕便让你的结义三姐,姚碧莹,代替了你。”
许久,我终是开口问道:“那么陛下,为何要让非珏练那种邪恶的武功?”
“珏儿出生之时,正是最艰难之时,摩尼亚赫几乎打到帝都,当时西突厥又有很多部落蠢蠢欲动想取阿史那家代之,发动了宫廷政变。虽然那场叛变在果尔仁的拼死相护下平定了下来,可是朕却遭歹人暗算,在极度的痛苦中早产了。珏儿出生时心脉很弱,眼看就不成了,宫中御医无人能救他,他是我的命根子啊。当时有一个汉家流浪医者,揭了皇榜自称能救非珏,果然他奇迹般地救了非珏,但是他说皇太子在母体中伤了心脉,若想保住性命,从小就得练一种特殊的武功,方能保持正常的阳寿。”
我脱口而出,“《无相真经》?”
女太皇微笑着,目光却难掩悲哀,“正是。于是朕便让果尔仁将珏儿送到西安,他的亲生父亲身边。”她微叹一口气,忽而骄傲地说道:“朕的珏儿是最强大的,甚至超过了他的父亲。不但练成了《无泪经》,只用了八年时间就统一了东西突厥,成为了草原上最伟大的可汗。
“秦中大乱那年,珏儿正好在喀什城,他听说你做了原非烟的替身,葬身西安火海时,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拿刀死命地砍自己的左手。后来我才知道,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这只手放开了你,从此便让你沦陷人间地狱。珏儿那时像发了疯似的,整日整夜不睡觉,总是嚷着自己的心难受,难受得要爆开来了。他拼了命要回西安,所幸你被窦英华送给段太子的消息传遍天下,朕好言安抚珏儿,允他派人前往路上寻你,好令珏儿安心练武,到了练最后一层武功的时候了,他也还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没事便偷偷爬上树母神,日夜祈祷你的平安。”
皇后眼中的落寞渐深,螓首也低了下去。
女太皇的眼眶微湿,“珏儿同朕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如何痴情。”
我再也忍不住泪湿沾襟。
那一年,元宵分离,西安屠戮,转眼已快八年。
那一年,我失去了最纯真的非珏。
那一年,我失贞于宿命的段月容。
那一年,我蓦然醒悟我对非白的感情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细品那罪恶般甜蜜的爱情,然后是无止境的痛苦和相思的开始。
那一年,我成了一个未婚母亲,也是我同段月容八年交集的起点。
女太皇的身影在我的泪眼中模糊了起来,只听她说道:“那一年你的结义三姐,因为在途中旧症复发,同珏儿失散在多玛,我们都以为她死在大漠。”她的眼神一冷,冷哼一声,“没想到,她得了高人的相助,居然辗转也回到了弓月城。那时的珏儿武功刚刚大成,按理前尘往事俱忘,我们以为他也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放心地为他的大婚布置起来。当时整个弓月城里人人为新帝的大婚而奔忙,没想到,他一见姚碧莹手中那个脏兮兮的娃娃,便开心地说他记得这个娃娃,是他送给一个叫木丫头的女孩,叫作花姑子,然后紧紧地抱着她说道,你便是木丫头吧,我日夜都在想你。
“那时的他,紧紧抱着姚碧莹,又哭又笑,痴痴地看着姚碧莹,说没想到他的木丫头这么美,他再也不会放开她了。
“我们怕说出真相,他一时受不了打击,便说服了姚碧莹暂代你。当时朕想,等珏儿大婚之后,有了各色美女,自然会将心里的木丫头淡忘了,就放她回庭国。不想珏儿却再也不肯放开姚碧莹。初时她也守本分,但是珏儿专宠愈深,她也日益骄纵起来。朕素来不喜后宫干政,她却仗着可汗的宠爱,不但独占后宫,欺辱皇后,迫害其他的可贺敦,而且还不断怂恿可汗加惠于火拔族党,让珏儿帮助火拔一族消灭异己。有很多部族不服,欲反叛王庭。
“后来,朕也曾想揭穿她的真实身份,可惜果尔仁越来越满意他的假女儿,反倒与朕两条心了。而所有的人证,除了果尔仁以外,那从小一起在紫园里长大的十三个少年,他们一路上陪着珏儿,可惜最后活着到达弓月城的只有八个而已。后来的战争里,一个个英勇地为突厥献身,如今知道热伊汗古丽真实身份的只有果尔仁、朕、皇后、阿米尔和卡玛勒五个人而已了。”
她走近我,直直地看进了我的眼睛,微笑道:“万能的腾格里在上,他还是让你又找到了珏儿,又或许是珏儿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你。木槿,你难道不想回到珏儿身边了吗?你难道不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得到这个时代最强壮的男人的爱吗?”
花海中细风拂过,花草微低,空无一人,唯见那个驼背老头的身影在花海中微现。我的泪慢慢地变干了,板在脸上的感觉有点奇怪。
“木槿不用担心,在这里你与朕的谈话,绝对安全。”女太皇对我微笑着,随着我的目光看向那个驼背老头忽隐忽现的身影,眼中精光灼灼,“木槿是舍不得段太子和女儿吗?毕竟是八年的情分了吧?”她向我扭头看来。
我摇头轻笑道:“我若能来西域找非珏,我早便来了。您的儿子,撒鲁尔大帝,早已不是昔日的非珏了,花木槿只是他脑海中的一个影子,现如今他心中真正爱的却是那个姚碧莹。”
此话一出,连我自己也怔了一怔,泪水跟着又流了出来,心上却止不住地释然。
“太皇陛下明鉴,我怎么可能再回到非珏身边呢?”我轻笑道,“他不记得以前的事,只依稀记得心中有个木丫头。现在您打算告诉他,为他生儿育女的木丫头不是他原来的那个木丫头吗?您打算告诉他这八年来,他宠爱的只是一个幻影?您难道告诉他,他真正的木丫头其实已经变成了他异母的兄长,踏雪公子的侍妾花西夫人吗?花西夫人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大理,死在乱世的铁蹄之下,”我渐渐激动了起来,“就算非珏愿意接纳我,女太皇有没有想过,大理段太子会怎么样?陛下可知段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永业三年他与其父被副将出卖,险些全军覆没,他身无一甲,忍辱偷生,却能卷土重来,只用了八年时间,一统南部。撒鲁尔陛下劫掠了多玛,然后这同永业三年那场西安城的大火相比,简直是小儿科,陛下信不信,只要给段太子时间,他必会以十倍的残暴戾虐来屠城报复,还有……西安原家可会同意?”
接下去的话,我并没有说下去,我这个小侍妾虚构的贞节故事,已然在天下人的心中博取的重义美名,如若毁于一旦,踏雪公子如此骄傲之人,会接受这样的结局吗?他会不顾一切地冲到弓月城来,拼上这条命,哪怕是为了他的那张臭面子。
而我花木槿就算拼了这条命,也绝对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然而那些话一出口,我自己也立刻后悔了,想也不想立刻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女太皇和皇后面露微讶地看着我,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场中便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唯有风声轻扬。
这时,皇后充满怜惜地开口道:“母皇,夫人这几年为段太子挟持,深受迫害,抑或又害怕身上的生生不离有损可汗贵体吧。”
女太皇轻轻地哦了一声,“夫人莫惊,如今你身在突厥,大理的魔爪自然不能再伤害于你。”她想了想,奇道:“夫人不是同段太子有一个女儿吗?生生不离理应已解了啊。”
我笑笑,“夕颜是一个偶然,我身上的‘生生不离’并没有解。”然后我沉默在那里,并没有再做任何解释。
女太皇盯着我看了半晌,冷冷道:“据朕所知,那生生不离出于苗疆,段太子必有解药,即使不能解全毒,依段太子如此好色之流,焉能没有想过办法解你的毒?你莫非想以此欺瞒于朕?”
她的语气明显不悦,声音微高,花海立时有暗中保护的武士隐现身影,那祥和的芬芳中渗入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重重地叩首,朗声道:“莫问再大胆,亦不敢欺瞒陛下。”我仰起头,“陛下若不信,可以派宫中名医查看便是。”
女太皇直视了我许久,才移开目光叹道:“然之……他永远是这样不可理喻啊。看来他也十分中意你,才会赐你生生不离。不过你放心,朕自然会派人来查看,你若敢欺瞒于朕,必将会自食其果,”她忽然笑了起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锐利如鹰隼,“你且放心,朕自然不会动你,不过你那个长随……便不会有活路。”
我惊起一身冷汗。
女太皇板着脸道:“送夫人回凉风殿。”
一旁的皇后轻轻道:“不如让儿臣送送夫人吧。”
女太皇瞥了一眼皇后,微微点头,昂首拂袖而去。
我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没想到皇后竟然过来扶我。
我借着她使了一把劲,才勉力站了起来。她的皓腕在阳光下闪了一下我的眼,我本能地别过眼,再看回去,却是一只光芒耀眼的金刚手镯,这只手镯看上去有点熟悉。
“还记得这只手镯吗?”皇后同我走在花海中,秋风盈动她的银丝绣袖摆,戴着这只手镯的手拂过脸上的一丝乱发,对我淡笑道:“原本是淑琪姐姐的,就在她陪驸马前往凤藻宫的前一天,她给了本宫,还告诉本宫,她把另一只送给了你。”
我愣了愣,想起了永业三年轩辕淑琪公主,省亲结束,临走时的确送过我一只手镯,那时我还同非白掐架掐得不可开交。想起非白,心中蓦地一疼,口中讷讷道:“淑琪公主乃是少见的节烈女子啊,我与她确然有一面之缘。”
她看了我一阵。我以为她要同我谈轩辕淑琪,不想她却垂下了忧郁的眼,沉默地向前走去。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慢慢跟在她身后,一阵风吹来,卷起她宽大的素袍,更显得她的纤腰不盈一握,如弱柳扶风。
眼看走出花海,我依礼拜别,她趁扶我之际,对我附耳柔声道:“夫人的生生不离,至今不解……”她吐气若兰,带着紫罗兰的香气,“想是为了给踏雪公子守身吧。”
我闻言一怔,却见她抬起身来,对我浅浅一笑,美丽的眼睛却是无边寂寥,“夫人走好,后会有期。”
我走出冬宫,心中不停回味着轩辕淑环对我说的话,发现门外没有人,咦?人呢,那一大帮子抬我过来的人呢?
我东张西望间,忽然有人捅我腰眼。那腰眼是我这辈子的死穴,有时堂堂段太子同我闲时辩论,被我驳得哑口无言时,就会胡搅蛮缠地点我腰眼,看到我流下我的英雌泪,紫瞳妖魔便会扬扬得意地大笑起来。
当时的我捂着腰轻叫一声,本能地怒转身,什么人这么无礼?
咦?没人呀,又有人捅我右边腰眼,我双手叉腰地转到右边,还是没有人。我开始有些害怕起来,微低头间却见那个驼背老头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身后,树妖似的脸猛然放大在我的眼前。我吓了一大跳,倒退三步,努力定下心来,心想女太皇的手下果然深藏不露,对他用突厥语笑道:“前辈好武功啊。”
老头子一手摸着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
“前辈真乃高人也!”我忍住气,稍微大声了一点。
老头子一瘸一拐地走近我,随手捡了一支枯枝当拐棍,慢吞吞道:“是啊,高兴啊,今年的花开得好啊。”
嗯?我又大声说道:“前辈可否叫人送我回凉风殿?”
“哎,天快要变了,是凉快。”
我们在鸭言对鸡语中聊了半天,我的嗓子都喊哑了,看来这个高人并不想帮助我,于是我决定自己往回走,便向他拱拱手,礼貌地说了一声:“前辈告辞了。”
那老头子却忽地扯住我的袖子,可能是刚刚在花园里施肥来着,我只觉一股奇怪的臭味冲鼻而来,我忍住恶心,正要礼貌地甩开他,没想到老头子猛地打了一个巨响的喷嚏,唾沫星子混着浓痰喷得我满脸都是。我再也忍不住了,恶心得直想吐。
我猛地甩开了他,可能力气稍大了一点,张老头没留神,一下子站立不稳,他背后的锣锅子起了不倒翁的作用,他滑稽地晃了两晃,然后像一座土墩似的慢慢地向后倾了下去,口里咕哝着:“哎哟妈呀,可摔死我了。”
那只浑浊的眼睛有些怨恨地看着我。这个样子很像小时候在花家村,张老头那个白痴儿子,总是被小屁孩欺侮,那群小屁孩一边编着顺口溜笑他,一边用石头丢他,他只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张老头年纪也大了,追又追不上,只好气得站在那里抱着傻儿子直流眼泪。
我没想到他还真摔着了,心下十分歉然,又万分疑惑。刚才他可以无声无息地靠近我,分明看似一个高手,怎么这么不禁摔?不管怎样,还是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我赶紧抹了一把脸,走回去扶起了那老头儿,“真对不住,张老先生没摔着吧。”
未近身前,他身上那股恶臭又传来,我强忍满心欲吐,扶他站定,帮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确定他实在没有摔着,这才向他抱抱拳,再三道歉。他无奈地摇摇头,用一只手往西边的方向指了指。我想我快要被熏晕了,向他拱了拱手,施轻功向西逃去。
直到累了,我方停下,回转身,早已不见那个古怪可怕的张老头,刚松口气,却又傻在那里,原来我身在一处较为荒凉的园子里。
我好像迷路了!
我还是在冬宫的地界吗?我向前走了几步。这个园子很大,有几间破屋子,满眼皆是膝腿那么高的枯树荒草,破败凋零。哎,现在可真是我逃跑的好时候啊,可惜偏又不认识路。正在思索间,听到里面似乎有人的谈话声传出来,我想正好可以问问,却听到有个女子低低的涕泣之声传来,“您莫要骗我啊,真的吗?”
然后是那女子半是痛苦半是销魂的呻吟,伴着有节奏的摩擦之声。
“很疼吗?”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太过激情迷离,甚至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可我实在听不出来是谁,“快过来,小妖精。”
我小心翼翼地低下身,伸头看去,却见一个金发美女背对着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一根破柱,全身衣衫尽褪,赤裸光洁的玉背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有人正从她身后使劲进攻她。那人被门扉挡住看不真切,只见一只大手狠狠地捏着那女子的丰臀,然后故意抠上那女子雪背血淋淋的鞭痕,引得那女子不时痛叫出声。
后来我想想,觉得这一年我也算“到处见桃花,没事看A片”了。正琢磨着这一对是谁,估计是宫里私定终身的可怜男女吧,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男的绝对不是一个太监。这时那个女子向后痛苦地仰起脖子,露出脸来。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AV女优却是今天早上因冒犯我和卓朗朵姆而被罚的那个宫女,拉都伊。
那男子沉重地低吼起来,抓起她的金发猛地把她翻过来,改从正面提着她的两条玉腿猛烈地摇晃着她,狠狠地啃咬着她,尤其不放过那每一寸血红的伤痕,于是她的伤口更多,他似野兽一般啃噬着伤口并狠狠地吮吸着滴出的鲜血。她颤抖地娇媚求饶,她略微的推拒挣扎都刺激得他更是兴奋,那动作也随之更加猛烈狂野,她终是被他狠狠地推倒,无力地仰面躺在肮脏的泥土上,她性感丰满的胴体全部暴露在他的眼前。
那人充满欲望地淫笑着,把她的一条玉腿挂到肩上,然后肆虐粗暴地吻上她,咬破她的嘴唇,吮吸着她的丁香舌,“喜欢吗,嗯?小妖精,告诉我,有多少男人这样让你快活过。”
她只能嘤咛一声,万分羞涩地紧闭着双目,任那痛苦的眼泪滑落,“主人,你是我唯一的男人。”她如溺水之人双手无助地抓着地上的枯草,无依地任那地上的泥土沾黑了美丽的面容,柔弱地任他强壮的身躯肆意蹂躏她雪白的身子,她口中的呻吟听上去却也更加淫靡。那人得意地轻笑起来,更加用力地狎玩着她的身体。
我赶紧缩回脑袋敛声屏息,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的呼吸渐缓。
“主人,腾格里在上,我对您的爱永远不会消失。”过了一会儿,女子低低的誓言轻声传来。
那个声音却满意地轻笑了起来,“傻丫头,自己小心了。”
我支起耳朵正要再听,却见拉都伊蹿了出来,她的脸上还有鞭痕,泪迹未干,衣衫也有些凌乱,脸上还有着一种既幸福又心碎的红晕,只是草草地拉平了有些皱的衣衫,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朝凉风殿一步三回头地走去。
里面的另一个人是谁?我屏住呼吸,却见里面慢慢悠悠地踱出一个英武的青年,却是阿米尔。他倒是衣衫十分整洁,头发也不见凌乱。
我就说嘛,为什么这个拉都伊这么不喜欢我,大妃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她的主人,是我的死对头,阿米尔啊。
然后我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着了那个老头子的道了。也许我应该往南边走,那样便不至于撞上这一幕。我使劲想着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像张老头那样的高人?他一定是故意指给我这条路,好让我看到这一幕。
这张老头明明说是在女太皇的殿中待了三十多年,理应是老人了,为何要骗我到这里来,莫非是张德茂易的容?以前宋明磊也曾经告诉过我,江湖上的易容高手,绝对不是套个精致的人皮面具那么简单,而是必先调查清楚所易之人的种种,包括性格、喜好,一丝不差,除非是极亲近的人,否则根本无法发现。
幽冥教的人,又喜欢拿活人做实验,用活死人偶代替原本的角色,我冷汗涔涔,莫非那个老头是幽冥教派在女太皇身边的卧底,今天他故意让我到这里来是想……
我屏住鼻息,阿米尔谨慎地左右看了一阵,便向撒鲁尔的神思殿走去,转而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站了起来,走到那间破屋之中,满眼断壁残垣,青苔阶上行,蛛网到处张结于檐角,显示着这里许久没有人光顾了。园中有个半亩大的池塘,塘中水色看去发黑黏稠,有些地方还在汩汩冒泡,泛着一股子刺鼻的气味。这股味道很熟悉啊,熟悉地挑战着我的记忆之门,这股味道很久远,久远到可以追溯到我的前世。
我围着塘边转了一圈,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指沾了黏稠的液体。
身后有丝风掠过,我惊回身,却见一只老鹰扑棱着翅膀,飞到池塘边的破回廊那里,收了翅膀,探着脑袋冷冷地看着我。我看了它一会儿,它也对我挑衅地叫了几声,如唳泣徘徊于耳边。我抄起一块石块,正准备朝它扔过去,它忽地惊恐地扇着翅膀,慌张而逃。
我放下石块,把沾着黑色液体的手指放到鼻间闻了闻,忽然身后有一丝疾风掠过,我警觉起来,正要站起来,有人在后面猛推了我一把。我扑通一声掉进了那个黑池子,腥苦酸涩的液体慢慢没住了我,只瞥到一个白纱女人在岸上看着我,那个女人半蒙着脸,却是碧莹身边的那个汉家侍女。
我奋力向上扑腾着,吐出那口液体。那个女子满眼快意,飞快地闪身离去。
求生的本能让我乱抓起来,黑水里有很多不规则的块状物体,我急忙中摸到一个粗壮的棍子,想用那根柱状物体勾住岸边,好划过去。
抬起手来,却是一根早已腐烂的人骨,我骇然间,拼命扑腾,搅动了池中本来凝缓的物体,仿佛一下子打破了一个死寂的可怕世界。无数的肢骨、人头浮了上来,向我涌来,其中一个血污的头颅沉浮在我眼前,肿胀狰狞的脸怒目而视,依稀可辨,竟然是那个今天早上对拉都伊行刑的米拉。
我惊叫出声,嘴里又涌进一口黑色的液体,极度的惊恐中我终于记起来这个池子里的液体了,这是原油。
我拼命地扑腾,使劲蹬着向岸边游去,眼看就要够到了,却冷汗涔涔地惊觉有什么东西咬住了我的脚踝,将我死命地往池底拖去。我隔着黑幽幽的水,见到黑暗中两点殷红,我摸到酬情砍断了勾住我的东西,一声可怕的低吼从池底传来,一个庞然大物从底部涌了上来,却是一只看上去像是鳄鱼,又像是条蜥蜴的大怪兽,长有三四米,嘴巴里尖牙间满是和着原油的池水,大舌头满是鲜血。
原来刚才勾住我脚踝的是它的舌头,怪兽的红眼睛凶狠而冰冷地看着我,然后一甩尾巴,潜入水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水底向我冲来,又咬住了我的小腿,拖向沉沉的黑暗。我拿酬情再次砍向它,它竟然用大尾巴甩走了酬情,我渐渐憋气不住,一张口,腥臭涌了进来。
我几近绝望之时,却见水中猛然快速插进一杆青碧削尖的银枪,直直地刺向那个怪兽,正中小腹。那个怪兽可能也没有想到它会被刺中,在水中痛叫起来,它松开了我的小腿。有人游过来抓住我向上浮去,光明在际,我被那人抱上了岸,那人轻拍我的背部,助我呕出了一肚子的原油水。
那人又向我身上浇上了一些清水,我鼻子里的污水也渐清,剧烈地咳嗽着,抹了一把脸,那人便温柔地扶着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我一扭头,对上一张同水中怪兽不相上下的树妖似的老脸。
神啊,怎么是这个老头子救了我?
我开口想道谢,口里却发不出声音来,喉咙疼得像火烧,张老头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装满清水的竹筒,喂我喝了一口。我立刻抢过来像驴马渴饮,张老头轻拍我的背部,叹气道:“夫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玩水呢,这个池子里住着魔鬼的。这里是皇宫的禁地啊。”
我玩水?驼老头子,好像是你指我过来的吧。
我刚想站起来,牵动腿上的伤,不由痛得大叫出声,低头一看,脚踝处几可见骨,小腿上的伤口连皮肉都翻开了,鲜血直流,好在流出的血是红色的,没有中毒的迹象。
老头子小眼睛好像是在烂苹果上猛戳一刀,突兀地对我圆睁着,大叹:“多可怕的魔鬼啊!”
他扶着我走到外面的荒草地,我身上的原油气味,混着他身上的臭味,直熏得我两眼翻白,让我严重地考虑着究竟腿部的伤痛和鼻间的臭熏,到底哪一个更让我痛苦些?
他打了我一个耳光,对我着急地吼着:“不要睡着。”
好痛,我的脸一定被打肿了。
我向上翻的眼睛挂了下来,回过神来不由抖着手捂着我的脸,正要怒问他什么意思,却见他正佝偻着身子,在荒草堆里急急忙忙地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几株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回来了,然后放在嘴里乱嚼一气,吐了出来,往我的伤处一敷,扯下身上的破布条,细细为我包扎起来。
我的脑袋一下子爆炸了,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以毒攻毒的治疗方法了。
我本能地一抬腿,正中树妖老头的下巴,他竟然像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我后悔已晚,挣扎着爬过去,一边口中叫着:“前辈,对不住,您没事吧?”
却见他在不远处的草坑里慢慢爬了起来,吐出一口鲜血。可见我这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我懊悔万分,暗骂,花木槿啊花木槿,亏你也读过几年书,活过两辈子,还做过老师,也就是这么一个以貌取人、是非不分的浑蛋。
如果他真想害你,刚才根本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了,你怎么能如此恩将仇报呢?
我回看我的小腿,果然血止住了,这个老人给我的果真是止血的圣药,连脚踝处好像也没有这么痛了。
我更是懊悔不已地爬过去。老头子的小眼睛紧闭了起来,我急忙给他掐人中,心脏按摩,直累得喘着大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地醒来,愣愣地看着我,满眼迷惑,好像在想怎么回事。我心虚地对他干笑了几下,“前辈还好吗?”
他又吐了一口血沫,好像是想起了我干的好事,小眼睛有些伤心地看着我,我更是惭愧地低下头。
他喘了几下,移开了目光,然后站了起来,向前走去。
我对着他的背影叫了好几声前辈,他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的心中郁闷,好不容易有个人来救我,结果还被我给气走了,这下可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回去啊?
我试着站起来,想一瘸一拐地赶回去,结果刚站起来,疼得又摔了下去,四周唯有风声鹤唳,枯草随疾风高低起伏,摇摆不定。
天色暗了下来,我只好慢慢地向前爬着,草丛中又传来脚步声,我的心揪起来,酬情被那个怪兽给甩掉在池子里了,我匆匆看了眼四周,只有连绵无尽的荒草,连根树枝什么的都没有,就在我绝望之际,一个大锣锅子在草丛中隐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轻唤:“夫人?夫人?”
我振奋地回应着,卡席莫多张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看到我的时候,也松了一口气。
他手里拖着一个用枯枝做的担架,原来这个张老头根本没有抛下我,而是去找能带我走的东西了。
我不由感动得热泪盈眶。在这陌生的大皇宫里,一个素不相识的臭花匠拼死将我从怪兽身边救出来,可那曾经最要好的姐妹,她身边的侍女却试图将我推向死亡。
可能我身上的原油尸臭把我也熏得差不多了,于是那个张老头身上的臭味似乎不那么重了,就连那可怕的树皮脸都有了一丝亲切感。
我低头爬了上去,张老头便在前头慢慢拖了起来,向他指给过我的那个方向继续向前走去,可见他果然没有骗我,只是我半道上就被那座破宫殿给吸引住了。
那张老头不再絮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闷头在前面拖着我。
我稍微放松了下来,感情剧烈起伏的后遗症便是无止境的心酸,往事浮现心头,非白的绝望、段月容的相伴、非珏的遗忘、碧莹的冷淡,还有那侍女对我的杀意,我不由地坐在后面偷偷地抹着眼泪,强忍着抽泣。
我再一次对自己说,我好想回到过去,那一夜我们小五义还有初画、非珏一起把酒言欢地过除夕,好想能再听听非白温柔的琴声,好想抱抱夕颜那奶香喷喷的身子,好想再给我的学生们讲课,好想拧沿歌那臭小子的耳朵,好想让小放陪我去逛青楼,我甚至好想再听听段月容那猖狂的笑声,而不是被迫待在这个可怕而冰冷的突厥宫殿。
那个张老头不时扭头看我,然后默默地向我递来一块绢帕,我实在不想再伤害他的感情,便忍着泪接了过来。
我一愣,却见是一块素白的帕子,那块帕子上毫无臭味,相反还有一股子香气。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应该是我很熟悉的一种香气。只可惜我的嗅觉在臭味环绕中失去应有的感官能力。我正要本能地再嗅一下,一大帮子人凭空跑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金獒。原来凉风殿到了,老头子立刻小气地把我手里的帕子使劲抽了回来,嚷着是他的,不是夫人的。我还没来得及道谢,阿黑娜就将我送了进去。
我回头,却见卡席莫多张还是站在原地,驼着身子,用一只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进了宫殿。七夕口中难受地低呜着,不时舔着我的伤口,我疼得轻叫出声,阿黑娜使劲按着我,不让我挣扎,怕伤口绽出血来。
驼老头慢慢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进了殿,御医为我敷着药,问起我的伤口,我便撒谎说是掉进御河中被一种不知名的水兽咬伤的,我的酬情也遗失在野地。
阿黑娜在旁边严肃地训我道:“夫人实在太冒失了,为什么不在原地等宫人来接?须知南边荒芜的宫殿众多,有很多野兽出没,现在是兽类觅食过冬之时,可能会伤人的。太皇和可汗都命令阿黑娜要好好照应您。还有您的脸,怎么回事?”
我诺诺称是,谎称脸上的淤伤是逃命的时候撞树上了。
也不管他们信不信,只是装作无心地问道:“阿黑娜,南边是否有禁地?听说那里有个黑池子。”
阿黑娜听了,在我对面骇了半天,就连我脚下的那个御医也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抬起惊惧的眼看着我,两人口中唤了半天的腾格里。
阿黑娜厉声问道:“夫人是从哪里听到黑池子的故事?”
我说是在路上听到两个宫女在聊天时提到可怕的黑池子。
阿黑娜说道:“那里是禁宫,夫人万万不可好奇前往。那里有住着吃心魔鬼的黑魔池,也是犯了那些十恶不赦之罪的宫人坟场,充满无数的怨灵。那是连腾格里的光辉也无法照耀的地方,很多刚来的新宫人,如果迷路在那里,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暗忖,正因为是禁地,加上可怕的传说,所以阿米尔才会选择在那里幽会。这样说来,他的情人是我和碧莹身边的眼线,阿米尔这样做是非珏授意的吗?
那个推我下原油池子的白衣女子在里面,应该比我更清楚阿米尔和拉都伊在偷情,那样的话,碧莹是知道阿米尔同拉都伊幽会?她会不会也在猜测撒鲁尔找人监视她?
还有这个看似年老体迈的卡席莫多张,他方才跳进原油池从那个大怪兽手中救走我时,身手如此矫健,根本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蠢笨啊。
我忽然想起在恶灵池里看到的米拉的尸身,看着身边满面惧色的卓朗朵姆,慢慢问道:“米拉呢?”
卓朗朵姆不耐烦道:“你问那个老巫婆做什么?”
阿黑娜也摇摇头,忧心忡忡地问道:“今儿她对那个拉都伊施了宫刑,应该是到神庙去了。她是宫中最年长的行刑宫女,每次行完刑,她总是去先帝的神庙朝拜腾格里,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我心中一动,轻声问道:“阿黑娜,你在担心她。你同米拉女官长很要好吧。”
阿黑娜叹道:“我与米拉同一年进宫的,她来自比我更遥远的黠嘎斯,进宫已经三十五年了,同一年进宫的女孩子里就只剩下我和她了,这个米拉比我还要耿直。”她苦笑一声,“我被派到这凉风殿来,而她更不懂媚上奉迎,再加上貌平,便做了人见人恨的行刑女官长。刚开始当行刑女官长的时候,她总是晚上做噩梦,哭着说那些被她打死的宫人来找她复仇,从此她在行刑后便会去神庙洗罪。”
我凝神细听,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多嘴,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了。
卓朗朵姆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不去理她,对我认真说道:“下次那个魔鬼和魔鬼的母亲再来宣召,再不能去了。”她满脸严肃,眼中盈着泪光。
我心下感动。这个姑娘脾气虽然不好,心肠却是不错,便口中称是,让宫人扶她回去先歇着。
阿黑娜亲自照应我睡下,她为我掖好被子,看了我几眼,在我耳边轻声道:“不管夫人愿意不愿意,您以后会在这座皇宫里待很久很久。”
我轻轻转过头来,一灯飘摇,阿黑娜的脸有些模糊,七夕也抬起脑袋,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只听她轻叹道:“女人的青春只在今朝,夫人若想在这里生活得好一些,就得学会把握可汗陛下的宠幸……如今火拔家的热伊汗古丽王妃……身子愈大,快要不能服侍陛下,夫人受宠正是时候。”说完,她又大声说道:“请夫人放心歇息,我已在门口嘱咐奴婢侍候。”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屋里,愣愣地回味着她的话,连阿黑娜也知道了,难道我还要在这里做撒鲁尔的妃子不成?
在这个可怕的宫殿,是谁杀了米拉?
是怀恨的拉都伊,还是拉都伊的情人阿米尔?或是碧莹身边的汉家侍女?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这一个一个谜团,加上这一日的惊险,还有医生开的药物起了作用,我的眼皮渐渐沉了下去,抱着七夕,进入了黑暗。
我又回到了樱花树下,一个红发酒瞳的少年捧着那本诗集,轻念着那首《青玉案》,我在那里凝神细望,不想这一次他忽地抬起头来,对我欢颜笑道:“木丫头,你喜欢那个金玫瑰园吗?”
我愣在那里,他站起来,笑盈盈地向我走来,胸前那块银牌子发着银光,我往怀中一掏,将这八年来随身戴着的银链子掏了出来,奇道:“陛下,你为何也有这银链子?”
他但笑不语,只是拉着我的手。我细细看他,还是永业三年我俩分别时的样子,头上还系着我送他的白丝带,我不由泪流满面道:“非珏,你是非珏,你不是撒鲁尔。”
我投向他的怀中,感到他热情的拥抱,我想细看他的脸,却发现他的眼中流出泪来,却是血红一片,我骇在那里,所有美好的感觉霎时全变成了惊骇,只见他肃着一张脸,“木丫头,千万不要去无忧城。”
无忧城?我正要问他什么是无忧城,忽然他的身形暴涨,一下了变成了那个令我险些命丧原油池的大怪兽,两只大红眼珠淌着血色的泪珠,凶恶地看着我,大舌头紧紧地扣着我的颈脖。
我想大叫出声,却怎样也出不了声,浑身湿淋淋地醒来,却见黑暗中两点殷红,有人压在我的身上,我的喉咙上卡着两只大手,七夕不在我身边,我习惯性地去枕底拿酬情,这才想起酬情早已掉在原油池中。
“做噩梦了吗?”那发光的殷红渐渐退去颜色。
他轻笑出声,我这才明白这是撒鲁尔。
我使劲想推开他,他轻易地把我的手固定在上方,我得以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的呼吸带着酒香,微微有些沉重。
我镇定了下来,“陛下喝醉了吧。”
他轻笑了起来,一手撑着头,声音带着迷离,“好像是吧。”
我腾出手来推开了他,乘机挪开了,他却又像只熊一样扑过来,嘻嘻笑道:“逃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我的腿脚被他抓住了,扯到痛处,我叫出声来,他却很兴奋,反倒用了力,黑暗中低哑道:“很痛吗?别担心,我会轻一些的。”
我的心里升起了隐隐的怒火,须知段月容有时也会想搞点SM来勾引我,只要我喊痛,他便立马停止了……
我心里又是一惊,为什么现在我总是想起段月容来,而且每次都喜欢把这个撒鲁尔同段月容比?这不是个好预兆,是因为这个撒鲁尔比起当年的段月容犹胜百倍,还是真如段月容那坏小子所说的,我的心里还真有他了?
不管如何,我可不想再花八年时间做心理医生来挽救这位突厥皇帝了,我便冷冷道:“请陛下先点了灯。”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的手摸了上来,“我看得见你不就成了?”
我急急地拍开他的手,心想莫非你的眼睛还是红外线望远镜做的,黑夜中还能视物不成?然而我越是挣扎,似乎他越是兴奋。不一会儿,衣衫撕裂之声传了出来,我感到凉飕飕的,然而他的手所到之处又是一片火热,我怒道:“陛下,请自重,再不放手,我喊人啦。”
他哈哈大笑起来,“喊啊,喊啊,我倒想看看这个宫里谁敢管朕?”
他的手还是没有停下来,我忍无可忍,一拳打到他的脸上,叫道:“七夕、七夕。”
话音未落,窗棂一阵巨响,一个金黄的影子破窗而入,蹿了进来,大吼着扑向撒鲁尔。
撒鲁尔一抬手,七夕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许多人涌了进来,有人点起火烛,有人去床上看撒鲁尔,我却乘乱,拐着脚前去看摔在地上的七夕。
七夕的脑门流着血,龇着带血的尖牙,对床上的撒鲁尔呜呜叫着,还想跳上去再咬他,我紧紧捂着七夕的伤口,压着它,不让它跳上去。
阿黑娜上前扶起了手上带着血的撒鲁尔,他的脸绷得像冰块一样,显然酒全醒了,他狠狠地甩开阿黑娜,酒瞳似血地盯着我,冷冷地迸出话来,“你好大的胆子。”
阿米尔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大胆妖女,竟敢拒绝侍寝,还敢行刺陛下?”
他一定是故意的,这下全抖出来,众侍卫和宫人有些尴尬,跪在地上,偷看撒鲁尔,而撒鲁尔的脸色更差。
阿黑娜满眼的不解和惋惜,可能处理这种事颇有经验,她仅仅使了个眼色,左右便识趣地退下,只留御医为撒鲁尔包扎。
“回禀陛下,”我强自镇定,“莫问以为只有粗俗卑劣的男人才会用蛮力去征服女人的身体,而永远失去了得到那个女人的心的机会。像您这样一位贵不可言的君主自然是能够让女人主动献出身和心,不是吗?”我尽量不着痕迹地拉了拉破衣服,遮住裸露的双肩,平静道:“陛下难道觉得强占一个女人的身体会更有成就感吗?”我尽量平和地说着我的那些论调,全是那些令他不能放下架子来杀我的理由。
须知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更何况,在这么多仆从面前丢了面子,他不杀我才怪。
“还有七夕,它是为了护我才误伤了陛下,在黑暗之中焉能辨清?怪来怪去,只能怪我!请陛下惩罚我这个主人吧。”我重重地伏地一磕,脑门嗡的一下子剧震。
我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七夕也紧紧盯着前方,好像随时准备着扑上去。
烛火啪地一暴,却听上方的撒鲁尔沉声说道:“回神思殿。”
阿米尔急急地说道:“陛下,这个妖女可怎么办?”
撒鲁尔走出宫门的时候,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终是拂袖而去。
阿米尔一脸郁闷地跟在后面,临走时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一下跌在地上,七夕也呜呜地趴在地上,拿爪子挠着大额头,我从御医手里抢过纱布和药帮它包扎,啵啵亲了它好几下。
然后我才忽然感到脑门上剧痛,原来心急之下,额头磕在地上太过用力了,敲出一个大包来了。
我一抬眼,阿黑娜和那个专门伺候我的老御医还是维持着嘴巴呈O形的状态。
我嘿嘿傻笑间,阿黑娜这才收起了惊讶,沉着脸说道:“我以为夫人是聪明人,怎么会如此糊涂?阿黑娜在弓月宫有三十五年了,侍奉三代可汗,见识过无数的后妃,比大妃和卓朗朵姆公主还要美丽的绝色美女就像夜空里的繁星一般点缀着这个弓月宫。像夫人这样秀外慧中的可人儿更是比比皆是,偶尔耍些小脾气,使些小手段亦无不可,但她们都懂得适可而止。这凉风殿里囚禁的都是些可怜人,唯一能救她们的只有陛下的千金一顾,夫人倒好,如此天作的机会,您却将陛下硬生生地推开了,夫人莫非想在这凉风殿里待一辈子吗?”
“谢谢你的好意,阿黑娜!”我的头晕得不行,强笑道,“只可惜,我实在不想做你们家可汗的妃子,也不会永远待在这座弓月宫的。”
阿黑娜满脸不高兴地止了声,摇摇头失望地走了出去。
我再不敢在床上睡,便抱着七夕在香妃榻上胆战心惊地睡到天明。
第二天,我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外面好像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我的心一紧,莫非是撒鲁尔改主意了,要将我押入大牢?
七夕早就低吼一声,顶着一脑袋的纱布,一下子从破窗棂蹿出去了。我大声叫着七夕的名字,心中焦急万分,就怕它一跳出去就被撒鲁尔的士兵乱棍打死,我想也不想,就抄起桌上一只长长的黄金花瓶,跟着七夕想从破窗子跳出去,却卡在窗口处了。我才意识到我不是狗,没有七夕的身段,就捂着自己的伤口开门挪了出去。
院子里满是抬器物的宫人,七夕一会儿到这个宫人的手里闻闻,一会儿将脑袋伸到那个箱子里看看,可惜人人忙碌着,没多少人在意大金獒。
阿黑娜在紧张地指挥着,大家看到衣衫不整提溜着黄金瓶的我,愣了一愣,呼啦啦跪了满地。
我愣在那里,却听阿黑娜说道:“请夫人速速更衣,陛下传口谕来,凉风殿对卓朗朵姆公主不利,宣夫人和公主今日起搬到春宫去住。”
我皱着眉道:“请你回禀陛下,我在这里住得好……”
阿黑娜面无表情地打断我道:“昨夜陛下没有一怒之下砍了您的脑袋,实在是您走运,但这并不代表着您会一直走运。别忘了在弓月宫中站得最高的永远是陛下,您莫非不想救您的忠犬和仆人了吗?”
“春宫是大妃娘娘的寝宫吧?”我抿着嘴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终是慢慢说道,“你家陛下为何让我搬到春宫那里?”
“皇后身体不适,长久以来,皆由大妃娘娘掌管后宫。陛下突然颁下旨意,要大妃娘娘安排一切,大妃娘娘来不及为您整理新宫殿,所以先请夫人和公主过去,回头再慢慢收拾。”
这一天我和七夕搬到了火拔家热伊汗古丽王妃的寝殿,也是我曾经的结义三姐姚碧莹那里。
藏獒拥有惊人的自愈能力,到阿黑娜也奉命跟着我正式入住春宫的玉辰殿,不过两天时间,它脑门和爪子上的伤都结痂了。
碧莹并没有如我想象的前来接见我和卓朗朵姆一番——自那天皇太后宣召我的路上见过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撒鲁尔那夜发过酒疯之后也消失了很多天,但是他却送来了成箱成箱的珠玉宝石、绫罗绸缎对我们示好。在宫人艳羡的目光中,我住了下来。那个老御医不时来给我把脉。阿黑娜骄傲地告诉我,大突厥的帝皇正以皇后之礼待我,然而那酒醉欲非礼我的大突厥皇帝却没有再露过面。
又过了一月有余,冬尽春来,我带着七夕同卓朗朵姆在小花园里散步,我正在思考着女太皇和撒鲁尔两人下一步的计划,卓朗朵姆幽幽说道:“那个撒鲁尔看样子是看上你了,看他把你送到这个春宫,每日送你这么多珠宝玩物,哄你开心,你心里美得很吧?”
这什么跟什么呀!
我冷冷道:“你又瞎说什么,你看我的样子很开心吗?”
卓朗朵姆委屈地哭了起来,“等我生下孩子,那野兽取了质子,再将我杀了,你们就都去快活了。”
我的心绪也不佳,本待骂她几句,考虑她是孕妇,养胎情况也很糟糕,只能忍气吞声,软言安慰道:“你又瞎想。”
没想到她大声哭了起来,“春宫、春宫,连名字都这么淫贱,能安什么好心。”
我满腔怒火,憋到极处,给她来了这么一句,反倒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七夕奇怪地看着我们俩一个笑一个哭。
卓朗朵姆哭得更凶了,“你还笑,你还笑,撒鲁尔那个野兽看上你了,你逃得了吗?还连累我。这野兽出了名的夜御数女,万一他看上我可怎么办哪?”
这位公主可真是双重标准哪。好像段月容也是出了名的夜御数女吧,怎么从来没听你抱怨过他呀?
我怕再笑让她哭得更凶了,只好努力憋着笑,正要再开口劝她,望向碧蓝的苍穹,忽然灵机一动。
我回头对着还是梨花带雨的卓朗朵姆,细声软语劝了好一会儿,等她稍微平静了一些,顺水推舟道:“别哭啦,我陪你玩风筝吧。”
我问阿黑娜要来做风筝的材料,同一堆好奇的宫人做了两个特大号的风筝。我在风筝上画了图线格,我让那些小姑娘、小伙子们每个人的手上沾满颜料,然后在图线格里印上手掌印,大伙咯咯直乐。
阿黑娜正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研究着我的大风筝,我便对阿黑娜笑嘻嘻道:“阿黑娜,你也来吧!”我硬拉着她的手沾上大红颜料,完成“最后一掌”。
那日正是西风刮起,我同众人把大风筝往空中一放,却见蓝天碧云中,两个方形的大风筝里有个用无数手掌印填色的大大的SOS。这是我君氏暗人的求救信号,知道这个信号的有齐放和我那两个最淘气的学生,以前在西枫苑对素辉也信口提过……
我不可能让这个宫里站得最高的撒鲁尔或是女太皇帮我逃出去,却能让这只风筝替我站得比谁都高,引来我的援救者。
下午,我睡得正香,阿黑娜过来禀报有人来看我,我兴奋得睡意全消。太好了,没想到大风筝的效果这么好!
我走出去一看,却见七夕正围着一个老驼子嗅了半天,然后仰着头盯着这个老头,甚至有一丝警戒。而张老头的小眼睛却盯着园子里新栽的梅树看了半天。不知道撒鲁尔从哪里知道我喜欢梅花,派人移种了许多绿油油的梅树,却不见人影。
我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我的暗人来救我自然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也许这个老头子是我的暗人或是小五义的内线呢?
“张老先生,您今天给我送花来啦?”我对着他大声说道。他的手上一堆鲜花,有茉莉、桂花、大丽菊、美人蕉、珊瑚豆、翠菊、千日红、叶子花等,把他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大声地连唤数声,他似乎才听到,拨开鲜花,仰起大肉瘤对着我,“夫人身体好些啦?”
我点着头对他微笑着。
卓朗朵姆正好也午睡醒来,我想向她做个介绍,她却远远站着,死活不肯过来。
我和张老头,乱扯一通,过了一个时辰,等他走的时候,我的嗓子已经冒烟了。
卓朗朵姆对我小声地皱着眉头说道:“女太皇为何养这样一个的俗物呢,别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头吧?”
我对她使个眼色,她便乖乖地不做声了。
我回到宫里,屏退左右,便把他送来的鲜花一瓣一瓣地扯下来,翻来覆去地看,连花枝也不放过,拆干去皮,希冀能再看到小五义的暗号,哪怕是我的暗人或是段月容的人也好。
可惜,除了纯洁、美丽、芬芳的花瓣还是纯洁、美丽、芬芳的花瓣,我失望地坐在一堆花瓣中间,只有七夕兴高采烈地在花丛里打着滚,咬着树枝,以为我在跟它闹着玩。
他到底是谁呢,女太皇从哪里找到这样的高手呢?
忽然听到外面有侍者高声唱颂:“可汗陛下到!”
咦?这小子怎么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正要唤人来收拾这一堆花瓣,一个高大的红色影子就进来了。我跪在一堆花瓣间拾掇,却见他一身黑底红绣金线边锦缎猎装,愈显出矫健的身段,红发整齐地结成无数小辫,酒瞳带着帝皇的睥睨,看上去更加英武动人。
“看来你很喜欢撕花呀?”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冒出来一句。
我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他却没有让我起来,反倒漫不经心地四处欣赏我的宫殿,逗逗我那不说话的鹦鹉,玩玩那快被七夕咬秃了的羽毛笔,然后踱到我这里。
我以为他要让我起来,这时阿米尔和两个侍女在外面唤了一声,他便让他们进来,伺候他梳洗,好像没有人看到我跪得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汗流满面,滴在花堆里。七夕在旁边乖乖跪着,替我舔着汗水。我快要晕过去时,一人猛地将我拎起来,酒瞳似火,却尖利如冰,扎在我的心里。七夕感到他对我无礼,又开始对他吠起来了。撒鲁尔冷冷地斜眼睨向它,便是这一眼,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正是那梦中的两点殷红。七夕骇得低呜了起来。他却对我淡淡一笑,眼中的殷红渐渐退去。
“今日夕阳正好,夫人陪朕游幸金玫瑰园如何?”明明是征询的口气,却根本不容拒绝。
我和他并排骑在两匹汗血宝马上,七夕在我旁边不紧不慢地跟着,撒鲁尔绝口不提那一晚发生的事,只是面带微笑,红发在夕阳的余晖下,流动着金红的光彩,柔柔地拂向我。久违的玫瑰芬芳随风传来,他偶尔扭头同我谈些江南趣事,眼神亦是柔和清浅,如玫瑰花瓣柔润清甜,像极了当初的非珏,不由在我心中重重一击。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