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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碧落燕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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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场干戈总算消去,于飞燕和众燕子军得以平安归来。我请示非白想同珍珠还有孩子们一起去接于飞燕,非白欣然应允。本来没有太大战事,由我出面替他迎接于飞燕,合情合理。

  腊月初一,大雪纷飞中,于飞燕带着一万人马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长安城。众百姓自是夹道欢迎,我同珍珠充满喜悦地站在城垛上,喜迎久别的于飞燕。

  可能是风雪中站得久了,第二日我便染了风寒,服了林毕延的药便一个劲地昏睡,连于飞燕进宫述职后前来探望也不知道,等醒来时,竟然已是腊月初三。腊月初五,我身体好了很多,便着薇薇前往截住从宣政殿下朝的于飞燕。

  我便做家常打扮,不愿意梳繁复的发髻,只令人帮我编了脑后的大辫子,才刚打扮停当,薇薇便传忠勇王到了,我便兴冲冲地亲自到门口去迎他。

  宫灯摇曳,映照着金碧辉煌的宫墙,绮丽的丝幔坠着珍珠,绣着金丝银线蜿蜒逶地,明亮的金砖上映照着于飞燕颀长壮硕的身影,豪放的脸上有着一丝温暖的微笑,“臣于飞燕见过皇后娘娘。”

  我赶紧免了他的礼。

  他对我笑道:“腊月里雪深霜寒的,皇后的风寒方愈,还请娘娘保重贵体,快进内殿吧。”

  我含嗔地看了他一眼,一边迎他进赏心阁,“大哥,我不是说了吗?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皇后娘娘的。”

  于飞燕摸了摸头,嘿嘿朗笑,“宫廷人多眼杂的,还不是怕落入窦亭那帮子人的口中,对圣……”他看我不乐意地瞪着他,从善如流,“对四妹和圣上不利吗?”

  “不必担心的,大哥,”我叫了声薇薇,珠帘后薇薇托着红泥漆盘出来,里边放着我为于飞燕准备的一件黑貂袄和一双新纳的乡鞋,“大哥也说腊月里雪深霜寒的,我正挂念着大哥的旧伤。听陈将军说大哥在军旅也曾旧伤复发,一定要穿暖些,莫要着凉了。这是我亲手做的袄,还有这双鞋是我新纳的,前阵大哥出征走得太急,今日一定要穿上才好。”

  于飞燕只是在那里嘿嘿傻笑着,一派憨厚可爱,没有半点在校场点兵的大将军样,薇薇和小玉都在我身后捂着小嘴笑着。

  “四妹,”于飞燕忽然敛住了笑脸,“大哥能求你一件事吗?”

  “大哥现在越来越婆妈了,还说什么求字,”我叹了一口气,为他系上黑貂斗篷,后退一步。

  却听他正色道:“珍珠又怀上了,还请四妹多多照顾了。”

  “哇!”我大喜,站起来对于飞燕拱手道:“大哥,你也太厉害了,嫂嫂要生小七啦。”

  于飞燕挠了挠脑袋,豪迈笑道:“种子好,土地肥,可不得多生养几个。”

  小玉和薇薇再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也哈哈大笑,“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去照顾嫂嫂的,给小侄儿起名字了吗?”

  于飞燕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欣然笑道:“若是男孩就叫鸿斌,女孩就叫琬玉,四妹你说可好?”

  “我原来瞎琢磨过,这大嫂万一又有,这该整编到小猴了,这回这名字可取得真好。”我不由赞了一声,又唏嘘道:“这是你取的,还是珍珠取的呢?”

  于飞燕笑道:“刚听到珍珠有孩子那阵,把我给乐坏了,晚上反正也睡不着,一夜未眠翻了一堆书,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连珍珠也觉得挺好的。四妹真聪明,孩子的小名还真想叫小猴子。”

  薇薇和小玉捂着肚子笑得直疼,一路说笑间,这便到了申时,再抬头时,宫门外又飘起鹅毛大雪,于飞燕起身正要道别,我拉着于飞燕留下用晚膳,却听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圣上驾到。”

  我同于飞燕赶紧到白雪皑皑的梅林道上出迎。不久梅花雨中,一点红色隐现,九龙华盖下,天子舆辇出现在一片苍茫中。

  于飞燕早一步跪下,我亦跪下,厚重的龙凤舆帘已被宫人掀起,下一刻,一只素手已轻轻抬起了我,同时快速扶起了于飞燕。“皇后又忘了,朕特赐皇后见驾免行跪礼。”

  “臣妾可不敢有违朝纲,”我露出一丝浅笑,“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塬的第二个天子,元德帝上前一步,天人姿容在五爪九龙的龙袍下欲加彰显着帝王霸气,明亮的凤目含情脉脉地看向我,他伸出手轻轻刮了我的鼻子,低嗔道:“明明你才是我的万岁爷。”

  我对他吐了吐舌头,非白皱眉道:“又穿少了吧,瞧你,手像冰块一样冷。”他将自己身上的红狐氅脱下来披到我身上。对左右笑道:“大伙都进去吧,别在这儿受冻啦。”

  我们都笑着说道,“遵旨。”

  一行人边走边笑说,气氛融融,非白听我说道于飞燕又将有子女出生,惊喜地扯下玉带上挂的碧玉给于飞燕,说是给未出的孩子的见面礼,于飞燕感动地双手接下,口中谢恩。

  非白笑道:“飞燕留下来陪朕和皇后用饭吧,这几天皇后生病,也确实闷坏了。”

  我开心地对非白笑了,“谢主隆恩。”

  于飞燕恭敬地称是,又要下跪千恩万谢,

  非白一摆手,笑道,“这是家宴,只有老婆和大舅公,别跟上朝似的这么拘礼啦。”

  非白认真的捶着腰背,摇头苦笑道:“这真是做了天子才知道,到底有多累,不过一年时光,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所以大舅公就别再跟朕来这套虚礼了。”

  非白也笑弯了一双凤目。这日阳光甚好。

  知道于飞燕爱吃牛肉汤,我特地下厨多加了一道牛肉汤和粉蒸肉,小忠照例跟着我东转西转地专偷牛骨头吃。

  饭桌上,宫人试过毒后,原非白换了一身家常的鹤纹白缎服,亲热地拉着于飞燕坐下,“国事艰难至此,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好在飞燕是自家人,且将就着尝尝朕同木槿亲手种的果菜吧,现在你的好妹子把御花园给改成御菜园了。”他支开了宫女,我们三个人落座,趁我盛饭的时候,他自然地为于飞燕舀了一碗汤。

  于飞燕有些惶恐,但看着桌上简单的五菜一汤,也有一丝愣神,半晌含泪地跪下道:“陛下与娘娘果然为国节俭至此啊。”

  非白大笑着拉起于飞燕,“飞燕莫要担心,天下本来便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敛了笑容,不悦道,“连年征战不休,又苦于灾荒饥年,百姓流离失所,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些,山东府仍是闹灾不断,那里的百姓连这些吃不上,偏偏有些皇亲贵胄还是荒淫奢侈,故而朕竭力支持皇后和韩相的改制,既为人君,必为榜样,以倡节俭之风。”

  于飞燕点头说了半天皇上圣明之类的话,非白笑着连连摇手,“飞燕又来这一套了,朕都说了这是家宴,只有大舅公,没有家臣,再说安城公主也不在。”

  我们又大笑起来。于飞燕也轻松了下来。非白笑道:“先尝尝木槿的手艺,托飞燕的福,今日朕也能一尝大塬皇后亲手做的牛肉汤啦。”

  外面大雪翻飞,我不停地为于飞燕夹菜,酒过三巡,于飞燕同非白谈兴越浓,于飞燕终于也不再拘束,非白两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也是谈笑风生。我望着窗外银装素裹,不由想到永业二年那场夜宴德馨居,小五义,还有非珏和初画一起其乐融融,不想如今却只剩下我和于飞燕了。

  这时,忽然传太傅急报,非白只好对于飞燕抱歉地告了别,走了出去。果然,太傅不但是一激情终结者,也是一温情终结者啊。

  于飞燕倒反过来安慰了我两句,正说着话,帘外的青媚对我跪启道:“回禀皇后,热伊汗古丽大妃日夜思念故土,只求能再踏入汉家故土,可汗已修书皇上,欲送大妃回长安省亲……”

  我和于飞燕一下子都站了起来,“如今大妃如何了?”

  青媚的头微低了一些,“大妃病重已久,可汗本不忍,然宫中有巫师说大妃乃是不祥之人,不可在弓月宫中病逝,以免沾污可汗的神圣之气,故可汗便着人送回大妃。”

  可怜的碧莹。

  于飞燕急得上前两步,“现在碧莹怎么样了?”

  “大妃病情严重,现人已在玉门关停留多日,木尹皇子苦求大理武帝,武帝陛下已遣郑姓医官前往玉门关为大妃诊病,”青媚安慰道,“请皇后、大将军放心,林御医方才也已经起程,想是能在驿站接到大妃。”

  我们日夜悬心,不久便接到郑峭的飞鸽传书,措辞婉转地表明已用药缓住了碧莹的病情,但是情况难测;然后是林毕延的书信,措辞更委婉,但最后两个字明言:不妙。

  腊月初八,我来到长安城门口,迎接大突厥热伊汗古丽大妃的銮驾。漫天风雪中,我和于飞燕迎回了身心早已是千疮百孔的碧莹。

  一车轿风尘仆仆地前来,几个满面灰尘的突厥人,傻愣愣地站在我们面前,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仪仗出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呼啦啦地跪倒对我们施了大礼。

  林毕延跟在后面慢吞吞地骑着小毛驴。

  小忠似是记得碧莹的气味,飞快地奔到突厥众人前,又跳上牛车嗅了嗅,却又飞快地跑回来。

  我们亦都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所谓省亲,前后竟然只有八个侍卫、四个侍女,其中一个还上了年纪,满头银发,气喘不已,全靠另一个侍女扶着。我认得,竟是凉风殿的女官长阿黑娜。

  我赶紧扶起阿黑娜。她对我流泪道:“真不想还能再见娘娘。”

  我也是百感交集,略显激动道:“大妃娘娘呢?”

  阿黑娜面有难色,“娘娘正在御辇中休息,不过实不知娘娘会亲自相迎,故而未曾梳洗。”

  这么瘦的牛车拉的也能叫御辇?我忍不住皱了皱眉。青媚早已快步走到我前头,替我掀起轿帘。我往里一看,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眼泪唰地下来了。

  因碧莹是撒鲁尔的大妃,身份尊贵,于飞燕不敢上前,看到我泪流满面,当场脸上血色尽褪,以为碧莹出了什么事,再顾不得什么阶级礼制,只急急地赶过来。珍珠想去拦着已晚了一步,结果也看到里面的情景,亦是一呆。里面正侧卧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满头灰发,面容苍老,依稀可辨还是当年的美人模样,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红色突厥长袍,细瘦的手上套着几根发暗的银手镯,那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即便是在风雪的长安,依然掩不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遗便的恶臭。

  我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愤怒地想着撒鲁尔明明答应过我,要好好对待她的,竟如此出尔反尔。

  我心中满是愤怒,擦干眼泪,怒喝道:“你们的可汗便是这样对待她的吗?只派你们几个前来,你们便由着主子这样?”

  突厥众人吓得又跪倒在地。

  阿黑娜再次跪倒道:“请大塬皇后息怒,可汗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妃娘娘好。”

  阿黑娜这才说出来,碧莹这几年过得本不太好,处处受刁难,皇后听之任之,而陛下自病愈后,又对后宫甚是冷淡,少有看望碧莹,后来阿芬公主之死,还有木尹皇子之事,对她打击甚大。

  碧莹本就亲眼目睹亲儿被弑,已是身心受创,撒鲁尔病愈之后,想起前尘之事,对碧莹极为冷淡。皇后虽衣食不曾怠慢,但撒鲁尔有个新宠,叫朵骨拉的王妃。其本是碧莹的一个侍女,得势后记挂当年争宠之恨,在皇后授意下对碧莹百般刁难,皇后又暗中使人虐待阿芬公主,婢女趁公主私盗皇后宝物月光石,皇后震怒,竟将罪责全怪在公主身上,将公主关在小黑屋,等出事之时,皇后急着要将公主火焚入葬,撒鲁尔便起了疑心,这才发现阿芬公主竟是活活饿死的,身上还全是瘀青,可汗也甚是震怒,撒鲁尔后悔为时已晚,他虽将碧莹接出凉风殿,甚至亲自照顾。可是不等可汗发话,木尹便一下子带着武侍闯入内宫杀了皇后还有朵骨拉。

  如今木尹虽逃了出来,但却流落大理,终生不得回故土。碧莹更是肝胆欲裂,重重病倒。

  阿黑娜流泪道:“腾格在上,陛下和大妃总算和好如初,可是新太子术止却命手下谋士诅咒碧莹,乃恶魔化身,欲将大妃逐出弓月宫。”

  那撒鲁尔自然呵斥术止,待碧莹如往昔。不想碧莹却从容应对,愿意离宫,自请回乡。

  “大妃思念故土亲人,一心想回到故乡,可是陛下怕有人加害大妃,便将大妃藏于商旅之中。”阿黑娜流泪道,“出了天山,我们就同商旅分道扬镳了。”

  我颤声问道:“你们为何不通知我?”

  阿黑娜泣道:“陛下从不让任何细作靠近凉风殿,怕是来探听突厥消息,其实陛下在夜里常来看大妃,内心深处还是深爱着大妃。若不是这次大祸,断不愿意让她离去。”

  “你们陛下就是这种深爱的法子啊。”我听了冷笑数声,“她身上为何只带这些东西,出宫门时可是被那些黑了心的小人给洗劫过?”

  阿黑娜等众侍呜咽出声,满面悲愤之色,“可汗赐下重物,可是出宫门时,术止王子将我等搜刮个干净,幸得那个商旅甚是照顾,分手之时相赠了很多银两。只是刚踏入中原土地,就遇到马贼,又被劫掠一空。”

  我心中郁愤难填。撒鲁尔,你若真在乎她,何至于让她被人羞辱至此?你明明知道我君氏的力量,为何不让我们的商队护送呢。

  阿黑娜走近我们,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从昨儿起,娘娘就失了禁,今早才刚换过衣裳,不想又……”

  我伤心得直掉眼泪。

  于飞燕紧抿着嘴好一会儿,强抑悲伤,红着眼睛上了牛车,不顾恶臭,轻轻抱起碧莹,可还是惊动了碧莹。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于飞燕和我,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然后快速地归于死寂,只是试图靠近些于飞燕,挣得手镯轻响出手,她垂下长睫,努力喘着气,双颊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

  林毕延上前把了把脉,“郑医官的诊断不错,这样的身子能从弓月城一路撑到这里,确有人在她身上放了白优子。想是那恶贼施的蛊,所以保得她一路颠沛,却性命无忧。只是大妃吃尽苦头了,现下她恐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快快送入暖和之所。”

  林毕延所提的恶贼必是赵孟林,他是不会看着碧莹死的。

  于飞燕飞快地抱她进入了燕子楼,林毕延从袖子里掏了两粒雪芝丸塞到碧莹嘴里,可是碧莹却慢慢地吐了出来。众人大骇,强灌半天才喂了半颗。

  我怕宫人不够细心,阿黑娜又累倒了,便让小玉帮着我,亲自为她擦身、换衣,二人惊心于碧莹瘦得成了一座骨架子,不由泪流满面。

  不待于飞燕发话,珍珠作为小五义的大嫂,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还对于飞燕轻声道:“你且放心,有我和皇后呢。”

  “碧莹,”我咧开笑脸,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悲泣的神色,努力不使自己的手颤抖,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瘦骨如柴的手臂,温柔哄道,“你回家了,放心吧。”

  “家?”碧莹干裂的嘴唇慢慢吐出一个词,声音嘶哑难听,她慢慢抬起长睫,不含任何生气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停在我的脸上反复逡巡,仿佛是一个记性不好的老人,正在仔细地想着前尘往事。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一阵,似乎有点想起了我是谁,极慢极慢地说道:“木槿。”

  我使劲点着头,笑道:“我是木槿啊。碧莹,咱们回长安了,就是当年的西安城,我们人在紫栖宫,就是以前的紫栖山庄。还记得吗?这里是德馨居啊,永业四年便塌了,后来重新修了,这里是后来加盖的燕子楼。”

  我指着当中唯一没有换掉的一根大柱子,“碧莹快看,上面是我刻的“德馨居”三个大字,可还记得?”

  碧莹的眼珠机械地转动着,嘶哑地出声道:“这不会又是……一场梦吧?”

  “没有、没有,不信你掐我一下试试。”我故作轻松地说着。

  以前小时候我总这样同她开玩笑,让她掐自己一下,可她一般会真掐我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走开了。果然她怔怔地看着我,颤着手伸向我的脸庞。她的手心是这样的冰冷,还带着潮汗,大颗大颗的泪珠淌满她沧桑的面上,她辛酸地缓声道:“木槿。”

  一时间我也是百感交集,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地流泪道:“碧莹,你回家了,因顾着给你更衣,大哥不便进来,现在就守在外面。”

  碧莹流泪点着头,然而目光扫到一边的珍珠,就此凝住了,琥珀的眼瞳渐渐聚了焦,冷了下来,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珠的手微弱地推拒着,想是记起了关于珍珠的不好回忆。

  我感到她身上的肌肉明显僵硬,抓着珍珠的纤长的指甲微微颤了起来。

  “这是大嫂,碧莹不怕!”我细细哄着,“大哥在永业五年同大嫂共结连理,现在已经有六个孩儿了。”

  “三妹放心,大哥就守在外头,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三妹了,”于飞燕听到动静,便在窗外高呼着,尽量柔声道,“珍珠真成你嫂子了,这几年给咱小五义生了两个女娃子、四个男娃子,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小猴子呢。她若敢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大哥,大哥也替你揍她。”

  珍珠对这一番暴力宣言,玉容含着一丝冷笑,瞟了一眼帘外,不置可否。

  碧莹却机械地转动着琥珀眼珠,看了一眼珍珠,声音嘶哑地低声问道:“当真是……大嫂?”

  珍珠略带些尴尬,尽量柔和地笑道:“三妹妹且放心,夫君这辈子,最挂念的就是你和皇后两个妹子,如今你和皇后都平安回来了,小五义当真是团圆了。”

  碧莹轻声诺着,琥珀瞳仍然警惕地瞪着珍珠,手里慢慢放开了她。我趁珍珠替她换上内衣的当口儿,取了半月玛瑙梳,像小时候一样,站在后头轻轻给碧莹梳头,不想却拉下一堆灰白的断发,不觉鼻头发酸,悄悄塞进广袖中,若无其事地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很馋的冰冰面。

  我吸了吸鼻头,嘻嘻笑道:“大嫂做的冰冰面可入味啦,回头等你缓过来,正好借你的光请大嫂做去。大哥可喜欢嫂子做的面条子啦。”

  珍珠扁着嘴笑着点头,“现如今你于大哥乃是忠勇郡王,在兵部挂尚书一职,任兵马大元帅一职,可就还是改不了,喜欢端着老土碗,蹲地上吸面条子。”

  于飞燕便在帘外憨憨地笑出声来,表示附和,“那样吃起来有劲头。”

  我们都笑了,可是碧莹似乎思维很慢,又抑或不敢相信印象中冷如冰霜、高高在上的珍珠怎么一下子成了大嫂,还同我们相谈甚欢。她微歪着头直直地看着我们,似要努力跟上我们的家常。我们也发现了,便放慢了语速。我夸张地形容了一下珍珠手艺的色香味,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上才慢慢带上了放松的情绪,想对我们说什么,可刚开口,却忽然摔在榻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吐出一大口黑血。我赶紧为她擦干血迹,又换上了舒适的棉衣,和珍珠一起扶她躺下,刚想起身去问林毕延关于她的病情,可是她却紧闭着眼,喘着粗气,紧紧握着我的手。

  她美丽的小脸苍白如纸,我不由心中一片辛酸。少年时代的她总是担心会在睡梦中去见阎王,我便安慰她,我命硬,只要拉着我的手,便不会有事。于是每当她旧病复发,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入眠,我也等她平安入睡后,才抽手离去。

  我紧紧反握着碧莹的手,低头坐在榻上,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小忠乖乖地坐在我们身边,平静地看着我们。

  珍珠红着眼睛看了我们一阵,轻叹一声,便轻轻带着侍卫出去,只留下小玉和薇薇,自己同于飞燕一起去替我问病情,说是肺里的旧淤血,吐出来是件好事,不必担忧,我们这才放了心。碧莹渐入酣眠,可是仍不放我手,我便让众人退去,自己独自守着她,沉浸在少年时代的回忆,满是碧莹的一颦一笑。后来,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轻抚我的脸,便睁开眼睛,原来已到了晚膳时分。

  却见夜明珠在丝帛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光,暗宫中的白衣天人忽然活了过来,来到我的面前,正对我静静地含笑而睇,俊挺的轮廓如希腊雕像般完美无瑕,我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过了一会才醒过来,原来是非白亲自来看我了。我轻轻地从碧莹手中抽出手来。

  不想方站起便不由自主地瘫了下来。原来因侧坐久了,腿脚有些麻了。非白怕吵到碧莹,也不说话,便低下颀长的身子,轻手轻脚地同我一起坐到榻上,暗中输以内力,轻轻为我按摩,对我无声而笑。

  我心中感动,稍能动,便抓住他的手,借着他站起来。

  非白从小久病成医,看了几眼碧莹,便猜到七八分情状了,一路安静地扶我出去,到得屋外,才对我摇了摇头,轻声叹道:“红颜薄命啊。”旋又想了想,安慰我道:“不过我看你三姐倒也是个性坚毅之人,千里迢迢的竟能撑到这里,想是上苍自有安排,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们一路轻声聊着到了五义堂,却见坐了一屋子的人,于飞燕和珍珠,他们都还没有走,法舟也在,齐放和青媚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门口守着东营两位堂主,似乎都在拉着林毕延,七嘴八舌地讨论碧莹的病情。见非白来了,皆感诧异,便一个个起身欲行礼,非白赶紧免了众人的礼。

  “今儿个不但是突厥大妃回汉地省亲,乃是皇后义姐回宫,五义团聚之日。”非白和蔼地笑道,“既娶了你们小五义中的老四,也算是小五义中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君臣之分。”

  非白今日穿了一件我为他补过好几次的天青色缎袍,袍角处早已磨去了光泽,可他总说越旧的袍子穿着越舒服,总不准宫人换,头上照例用白玉簪子绾了头发,身后恭顺地站着冯伟丛,还真像个寻常百姓家里的公子参加妻族家庭会议。冯伟丛便为他端上信阳毛尖,他笑着接过,“你们接着聊,攸关皇后义姐,亦是飞燕三妹,朕且竖着耳朵听,绝不敢多言。”

  我们都笑着告了不敢,非白固辞,还真默不作声地品茗细听。

  林毕延便接着叹声道:“回皇后和大将军,大妃的情况不是太好,即便白优子可保她一时,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再好的药石也是惘然。”

  “那恶贼赵孟林下的白优子令她沉于昏睡,想是一路之上减少她的痛苦,只是这样昏睡也不是办法,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受过重创,沉睡虽可保持平静养身,但却不宜打开心结,老夫的建议倒是应该尽量让她清醒一些,”他开了些方子,只是皱眉道,“确然老夫也罢,恶贼也罢,虽可医人的身病,却医不了人的心病,大妃如今开始失禁,不是好兆头啊。”

  阿黑娜泣道:“其实自从得到阿芬公主的消息,大妃便不想再活了。”

  林毕延想了想,还是对我说实话:“皇后和大将军还是早作打算,照这样下去,即便有白优子,恐怕也就一个月光景,即便靠白优子活着,最后恐流于一具活死人罢了。”

  非白素手掀开汝窑茶盅盖,垂眸品茗,听我和于飞燕同林毕延讨论病情,静默不语。珍珠也没有说话。

  于飞燕的眼圈又红了。我们都愁了起来。一片沉默,倒是非白放下茶盅,慢慢站起开了金口,“大家莫要灰心,林先生既发了话,依朕看,倒也未必没有机会。”

  大家似乎都没有想到圣上会发话,都目露微诧。我暗想非白少年时也曾历大不幸,也算从鬼门关里险险挣扎而出,想是有心得,便凝神细听。

  “每个人心中都有让自己活下去的支柱,现如今,大妃的境遇确实令人痛心,丈夫弃爱,家族被毁,女儿遭人虐逝,亲儿此生再难相见,内心深处想是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便故意日夜昏睡。”非白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于飞燕面前。于飞燕立时站起,拱手而立。非白笑着捶了他一下,“朕都说了,这是家事,不必拘礼。”

  于飞燕给逗乐了,只得坐下,却听非白继续说道:“依朕观,大妃是因为阿芬公主和木尹皇子才病倒的,说到底心结还是孩子,不如请飞燕多带着孩子前来探望,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也未可知。”

  众人只觉非白之言如醍醐灌顶,都对非白佩服兼顺服得五体投地。

  那日后,碧莹虽不再失禁,但仍一心昏睡,而且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人也愈见消瘦,令人见之惊心。

  小忠好像认出了碧莹是旧日主人,从碧莹搬回德馨居后,便再不黏着我,只一心守着孱弱的碧莹。

  非白又让我到内库取一些前阵子撒鲁尔带来的突厥礼物,做陈设摆放在燕子楼里,就骗碧莹说是撒鲁尔送来的,好赖能温暖一下碧莹的心。我心下感动,轻揽上他的腰,靠在他肩头,动情道:“非白,谢谢你,对碧莹如此宽容温情。”

  非白对我叹气道:“当初明家下毒害了非珏,只得练那劳什子的《无相真经》,结果非珏反过来又害得明碧莹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因果相报。不管明原两家如何世仇,她始终是无辜一弱质,而且撒鲁尔造的孽,也算我这做哥哥的替他还债。木槿放心,朕也希望她能好起来,也算功德一件,”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肚子上,看着我的目光微有迷茫,柔声道:“也许便能赎了原氏……我的罪,让我们能快点有孩子。”

  “别胡说,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我轻嗔道,心中难受。他始终在意那原氏得不到心爱之人的箴言,我轻轻覆上他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嘻嘻笑道:“放心吧,当家的,一定会的。”

  非白给逗乐了,低喃道:“你真好。”

  我的心中柔软难当,轻抚他温润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唇,只觉缱绻得要滴出水来。

  他的凤目闪着从未见过的星光灿烂,轻轻圈上我,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也温柔地抚着他油亮的发髻,心中只觉无限的甜蜜和舒宁,愿时光停留在此刻就好,不觉相互依偎了许久。

  然而,碧莹偶有醒来,看了看四周华丽的突厥陈设,殊无异色,我绘声绘色地解说此乃撒鲁尔亲使人送来的赏赐,皆按皇后仪制,满是热爱慰问之意。

  可是,碧莹只是目光惨淡,嘴角微牵,毫无反应,然后翻了个个儿,继续沉睡。

  我们都非常心焦失望。

  腊月十八,于大哥和珍珠便着女儿小雀和小兔前来。小兔的额上还是点上胭脂,说话已经很溜,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力气却很大,一见到我便麻溜地爬到我身上,嚷嚷着皇姨娘抱,生气勃勃的小雀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碧莹听到童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小雀和小兔两个女孩子正跪在榻前,瞪着四只明亮的眼珠子充满好奇地看着她。我扶着她慢慢爬起,轻声哄道:“这是大哥第三个和第五个女儿,小雀和小兔。小雀今年九岁,小兔今年四岁啦,你们两个还不快来见礼。”

  “三妹妹今天气色好,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两个丫头,别看是女娃,可调皮哪!”于飞燕笑嘻嘻地对碧莹说道,转头虎着脸对两个女娃儿低喝道:“还不快给你们三姨娘磕头?”

  小雀和小兔带着狐疑给怔在床上的碧莹见了礼,小雀起身后立马说出一句戏语:“阿爹、阿娘,你们又诓我,这哪里是三姨娘?分明像是三奶奶。”

  大人们当场一阵尴尬,碧莹却似毫不在意,眼神一下子聚了焦,慢慢溢满了泪水,然后挣扎着过去,紧紧抱着小雀,口中痛呼不已,“阿芬、阿芬,我苦命的孩子。”

  小雀杀猪似地叫起来,大力挣扎着跑出来。

  碧莹看着小雀,靠着我满面泪痕,娇躯不停地打着战,喃喃道:“阿芬、阿芬,阿娜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两个孩子全吓傻了,小兔也吓哭了,可碧莹直愣愣地看着两个孩子,来来去去地说着对不起,然后便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起来。我们所有人都跟着流泪了。

  于大哥那样刚强的一个人,一下子红了眼眶,大踏步地过去拽住小雀和小兔,把她们俩扔到碧莹面前,沉声道:“跪下,从今天起,这不仅是你们的三姨娘,还是你们的干娘,快叫干娘。”

  珍珠怕于飞燕吓坏孩子们,正欲上前,我第一次看到于飞燕对珍珠极具大丈夫地一抬手,厉声道:“你且闭嘴。”

  珍珠一下子噤了声,小兔战战兢兢地叩了头,小雀也给怔住了,慢慢地靠近我们,轻轻地伸出小手替碧莹拭着泪,怯怯地说道:“干、干娘,求您抱得松些,昨天练武,屁股被小狼踢着了,到现在还痛呢。”

  我们都破涕为笑,碧莹也笑了,这回是轻轻地搂上了小雀,狠狠地亲了一大口。阿黑娜等侍婢又帮碧莹清洗梳妆一番,碧莹低声对阿黑娜说了一句,阿黑娜便笑着把首饰盒取了来。那是碧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挑起我从内库精心挑选的精美器物。她挑了一只八宝琉璃燕璎珞金项圈,亲自给小雀戴上;又选了一串红宝石项链给小兔戴上,算是见面礼,两个女娃娃欢天喜地谢了赏。

  碧莹在突厥失去了两个女儿,又得到了两个女儿,也许人生便是喜剧套着悲剧,悲剧又连着喜剧,总是如此循环往复。

  从那天起,于雀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突厥热伊汗古丽大妃的义女,同时有了一个西域霸主的义父。在历史记载中,他是一个狂暴的战争狂人,对待后宫有情似无情,然而她的义兄,却在西域历史上相反,他的剽悍、仁慈和智慧天下共举,偏偏这两人水火不容。

  讽刺的是,于雀本人从小不爱红妆,长大后更是成了同其父兄一样有名的武将,而她唯一有幸谒见她义兄的时刻,便是大塬与突厥偶有摩擦之时。

  由于其貌美多智,极擅兵法,又是突厥可汗的义妹,从某种意义上说,声名已然超过了她的几个同为大塬名将的兄弟。边关诸人,无论敌我双方,皆称其为边塞魔女,甚至她的几个亲兄弟,连带她那位万人之上的义皇兄,提起她都咬牙切齿,“这个混账丫头。”

  这于她而言,很难说是一件幸还是不幸的事。

  然而,自从有了小雀和小兔的陪伴,碧莹的精神却真的一天天地好起来。林毕延也感叹这是医学上的奇迹。眼看除夕就要到了,她已经可以自行下床,慢腾腾地靠着阿黑娜挪到窗棂前,看孩子们在当年我们一起浣衣的冰溪地里打雪仗,同我和珍珠聊着家常。

  我们都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谈在弓月宫中发生的事,只聊一些以前发生的事。碧莹没有提及二哥,直到那天忽然薇薇来报,初仁带着世袭南嘉郡王重阳前来请安。

  才一年光景,重阳长高了不少,自崇元殿那场变故后,重阳再不痴缠笑闹了,只是终日沉默不语,可能是初仁已经讲了碧莹的渊源,不用我发话,小身子中规中矩地给碧莹行了礼,便恭敬道:“见过三姨娘。”

  碧莹发了好一阵愣,赐下一对舞麒麟和田玉佩,重阳乖乖接过,跪下谢恩,每每碧莹发问,他便歪着脑袋想半天,再缓缓答来,然后便沉默地坐在对面,驼着小身子,哀伤而呆滞地看着我们,再无多言。认亲场面相当冷场,我便寻了个由头,让初仁带着重阳到外边同于家的孩子打雪仗。透过琉璃窗,只见动物园看到重阳便热情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聊了几句,重阳才微微有了一丝笑意。不一会儿,几个孩子重又分组,开始玩雪仗。

  碧莹看了一会儿,低声对我说:“这孩子和二哥少时一样,心事重。”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碧莹提到二哥。我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那年冬天,大哥和二哥从子弟兵营中下来,身后各带了几个人,那时他们已经分别是东、西营子弟兵的小头目了,见了面还没开始说话,身后的那几个人倒先操家伙要干起来,把我和碧莹吓得够呛。后来大哥和二哥把自己的人拖开,然后想出一个主意,这里是小五义的地盘,没有敌手,只有对手,便各分一队打起了雪仗,等我回来时,他们已打了六场,各胜负三场,算打了个平手,本来互相仇视的子弟兵都没有了隔阂。后来那天锦绣也来了,我便从哥哥们手上取了银子,沽了几两好酒,又炒几个下酒菜,一起欢天喜地喝起酒来。

  那时候的岁月真是无忧无虑……

  如今望着孩子们嬉戏追逐,不由又在心中感慨一番,却听身边的碧莹忽然发话道:“那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

  这是碧莹第一次提起过去的事。我别过头去,涩然道:“碧莹,都过去了,咱们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碧莹扭头对我平静地笑了笑。

  “我一直以为他们喜欢你,只是因为我是个病人。”碧莹却温然地看着窗外,笑道,“可是等我病好了,我才发现二哥的心里已经容不下我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琥珀瞳似是迷失在往事中。我沉默了下来,低头静静地想着过去,直到猛然惊觉她脸上一行清泪缓缓滑下,我手忙脚乱地取着丝帕,替她拭着泪痕,却听她轻声道:“木槿,你看,阿芬还有二哥在天上看我,他们等着我快去呢。”

  “你又胡说,”我悚然一惊,却板着脸教训道,“木尹太子毕竟是可汗的长子,现今不过是父子误会,可汗也没有下格杀令,本来就只是想宣太子面圣释由。还有你看看可汗给你的赏赐,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皆是皇后之仪。可汗还修书给陛下,请大塬天子好生照顾你,我偷偷看啦,真的,那封信中措辞婉转,情真意切,见之落泪。碧莹,陛下是真心爱护你,想你身体好些便能迎你回去。”

  她满面悲戚地看着我,栗瞳竟是无法言喻的悲凉哀凄。

  这时,一阵大风雪飘过,孩子们大叫着捂住了眼睛,侍卫们忙过去护着孩子们进檐下,想等风雪停了再出去。有几丝细风便沿着窗缝钻入,轻扬起碧莹几丝微见灰白的鬓发,拂到我的颊边。遥想当年德馨居中青春的她对我纯真浅笑,不由悲伤难忍,我强自欢笑道:“现下木尹太子在大理借住,大理武帝誓与我邦交好,又以好客闻名,尽管放心木尹的安危,我观木尹淳良孝义,假以时日,可汗的气消了,自然会赦免木尹,着人来接你回去的。”

  “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感到我自己对你的嫉妒时,有多么害怕,”她含泪轻笑出声,不健康的红晕浮现在她的面容上,“因为你对我的恩义是这样温暖,我一面嫉妒你,一面离不开你,另一面又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所以后来我就默许了自己冒了你的名字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

  我急忙流泪过去拍着她的后背,平复着她的痛苦,尽量柔声道:“哎哟喂!别说了、别说了,怎么又来了呢。这早就是过去的事了,你还真要唠叨到老了来当酒吗?”我嗔道。

  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抬起头细细地同我对望好一阵,略带羞涩地柔柔地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心情一下子轻松了。我们互相轻轻地拥抱了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温暖。我轻拍她的后背,开心道:“一切都太平了,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我想办法让木尹偷偷前来长安看你,可好?”

  碧莹哽咽着嗯了一声。我感觉脸颊边上一片湿冷,想是她流泪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我胡乱地擦着泪水。好一阵后,她复又出声道:“他将我送回来,面对你,不过是想让我再多受些良心上的煎熬。”

  她慢慢放开我,眼中渐渐凝聚起悲愤之色来,涕泪花了她的妆容,她凄然地看着我道:“一切皆是罪孽,皆是我的报应,就应该让我一个人来背,可是我们的孩子何其无辜?你知道吗?”她忽然神经质地抓紧了我的手臂,那样紧,灰白的指甲甚至抠进了我的肌肤,她的声音一下子冷硬了起来,“他恨他们。”

  “莫怕、莫怕,轩辕皇后还有那朵骨拉王妃都已经死了,”我坚定道,“碧莹莫惊,只管好生养病,我一定会让可汗接你回宫,没有人再会来害你了。”

  “不是,不是她,”她狂乱地摇着头,泪水滑落,无力在哽咽道,“不是轩辕皇后,是他,是可汗。他恨我,他恨所有的人,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骗了他。”

  我大惊,回头惊望小玉。小玉早已面不改色地屏退左右。

  “他要怎么样折磨我都无所谓,可是……阿芬和木尹是撒鲁尔可汗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啊,他珏四爷的孩子啊。”话毕,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猛然倒在我的臂弯中痛哭着,“为什么他要这样任人欺凌自己的孩子?我可怜的阿芬那么小,死得那样惨……”

  那一天,碧莹在我的臂弯中终于吐出了郁结于心的悲愤和痛苦,放声痛哭。她哭了很久很久,我本来想对她柔声细哄一番,可是不知怎么了,当时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无限悲痛和怜惜,只是紧紧搂着她,一边轻轻抚着她的灰发,陪着她一起啜泣流泪。

  小忠似乎也懂得碧莹的苦难,狗头靠在碧莹的腿上,呜呜低鸣。

  等我们醒过来的时候,珍珠不知何时站在屋中一角,同小玉一样,看着我们泪流满面。

  腊月转眼将尽,非白为了安抚碧莹,特御封碧莹为安和公主,在举国节俭的风尚下,破例命内务府,专门做了一件奢华的倩素红蜀锦公主吉服,希望她安心住下。至此,皇室对小五义的荣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时显赫无比。

  除夕夜,非白忙于元旦大朝会的准备,我怕耽误他的午休,自己也忙于年底封账,而且大朝会以后,我也要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我便起了个大早。一上午,与齐放一起成功封账,午时便笑嘻嘻地到碧莹处蹭了一顿中饭。阿黑娜他们做的西域烤肉就是好吃,我便央碧莹在今日家宴上也准备一些,正好可以让非白尝尝。碧莹欣然应允。

  歇了午觉起来,我拿出我玉人堂的镇店之宝乌玉美发膏,让薇薇和姽婳帮我们俩染发。到底是经过林神医改良过的,加了多种名贵药材,什么何首乌、雪莲花的,我一下子年轻了五岁,碧莹则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我同碧莹又换上了吉服。为了显示皇上的恩典,碧莹专门换上了那件倩素红蜀锦大礼服,我换上了那件宝蓝闪缎吉服,过了一会儿,于飞燕下了朝直奔燕子楼来,看到我们,惊艳了好一阵子。

  我们笑着说了一会儿话,珍珠带着一大帮子孩子和新年礼物过来了,也是一堆惊喜地欢呼。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碧莹的容颜展露了久违的明艳和愉悦。

  珍珠来的时候让坠儿捧着一具古琴来,笑道:“你大哥是个大老粗,却偏成天嚷着三妹妹的琴艺如何冠绝天下,孩子们从小听到大的,刚听说你回来那阵子,孩子们天天嚷着要听,这是小雀和小兔用压岁钱买了送给干娘的,说是要听干娘的天籁之音。”

  小狼多问了一句:“阿娘,啥叫天籁之音?”

  碧莹被珍珠善意的谎言给逗笑了,便应了下来,净手焚香后,便弹起一首《戏莲》。

  结果等一曲终了,众人皆如痴如醉,只有于飞燕打起了呼噜。

  众人赶紧狠狠摇他,于飞燕咂吧着嘴醒了过来,擦着嘴角边的口水,感叹道:“听三妹妹的琴声,一准好睡。”

  众人一阵嘘声,然后哈哈大笑。

  碧莹温笑道:“大哥还是老样子,一听我的琴声就想睡。”

  小兔嗲嗲地说了声:“干娘,小兔要听皇姨父上次弹的,那个那个。”

  我和于飞燕当时就一呆。

  好在碧莹也不生气,亲了一下小兔子,疼爱道:“小兔子乖,干娘给你弹《长相守》啊。”

  “碧莹,那个,”我咳了一下,“咱别勉强,还是弹“喜羊羊”吧。”

  小狼立刻举手欢呼,可是碧莹却微微一笑,对我轻摇摇头,闭上眼后深深呼吸。再度睁眼时,她恢复了平静,嘴角含着一丝轻笑,纤手微扬,一曲动人的《长相守》响了起来。

  优美的音律殷殷流泻在燕子楼中。我们从未听过如此宁静平和的《长相守》……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是碧莹心中的《长相守》。

  我们正听得感动,忽然不远处又响起一阵琴音,也是一首《长相守》,却是充满了爱的热情和幸福感。碧莹停了下来,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复又抬手弹起,两股音律的节奏渐渐交汇在一起,仿佛一冷一热两道泉水,渐渐交融,滋润心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碧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琥珀瞳中略有恍惚,而我们只听得如痴如醉,差点没回过神来。

  倒是一阵掌声响起,我们这才醒了过来。扭头一看,却见是非白正含笑站在门口。碧莹微讶,随即随众人起身行礼,非白立刻宣免,他大步走到碧莹面前,赞道:“犹记少时曾听过安和公主的琴艺,不想如今已经出神入化了,竟引得朕技痒,忍不住摆弄一番了。”

  “陛下实谬赞了,”碧莹优雅地垂首道,“陛下的琴艺天下冠绝,妾之薄技乃是萤火之光,如何堪与明月争辉。”

  “安和公主过谦了,”非白淡笑如初,“着实好琴艺,最终竟能挣脱了朕的琴曲,朕最后倒是跟着大妃的曲调走了。”

  非白同碧莹寒暄了几句,抱起了最小的小兔子,逗她玩了一阵。

  小兔子甩着两条冲天辫,两只小胳膊抱着非白的脖颈,嘻嘻笑道:“小兔最喜欢皇姨父了。”然后献上香吻,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非白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凤目中闪着无限怜爱,伏低身也亲了亲小兔。身后的冯伟丛早就端上一个大紫檀托盘,红丝绒上齐齐地放着几串水晶手链,非白便取最小的一串,给小兔戴上,然后招手让其他孩子过来,含着温笑一一亲手为他们戴上。

  我看着这温馨一幕,心中微堵地低下了头,暗叹:非白是真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哺时,祭过天地先祖,我同非白,还有原氏宗亲吃过年夜饭,便摆宴燕子楼同我们一起守岁。小兔到处乱窜,不肯吃饭,惹得珍珠埋怨了几句,非白便好脾气地替珍珠抱起小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还亲自喂了一口鸡脯。小兔还真给皇帝面子,张大缺了门牙的小嘴巴一口吃了下去,然后赖在非白身边,不肯回珍珠那里了,众人大笑。我同碧莹坐在下首,碧莹看着非白亲自喂小兔,微笑了起来,“陛下倒像换了一个人,连琴音也温暖了不少,方才竟是在劝我重新振作。”

  我心中感怀。这时阿黑娜走了进来,为我和碧莹斟了一杯酒,我便接下来,同碧莹对饮了起来。

  阿黑娜今天戴了一对鎏金耳环,身边的素丽塔也戴了一对一模一样的,我心中微动。他们初到长安时,阿黑娜曾说遭过洗劫,而这耳环不是从西域带来的,也不是我送来的,而且以素丽塔的身份,也不应该同阿黑娜戴一样的耳坠啊。

  阿黑娜轻轻摸了一下耳环,然后端起金樽,递到非白面前,那时非白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喂小兔上,素丽塔正好走到于飞燕那里,于飞燕正同素辉谈着什么快意之事,笑得前俯后仰,根本没有注意素丽塔也快速地轻摸了一下耳环,然后倒了两杯酒放到他们面前。

  我一愣,屋子里的烛火不是很旺,但是她袖子里有光微微闪了一下,我立刻把桌上的盘子飞向素丽塔,大喝:“酒里有毒,有刺客。”

  众人皆惊,果然那个素丽塔一个翻身,躲过银盘,她飞身晃到非白面前,摘下耳环扔向非白,非白抱住小兔把桌板翻过来,挡住她的暗器,不想那耳环立爆开一把毒雾。

  非白抱着小兔滚到一边,场中立时大乱。于飞燕立刻一个扫荡腿,正中素丽塔的心窝,然后把杯中的毒酒洒到她的脸上,她脸部立刻焦黑了起来,痛得大声嘶叫,不到五秒钟便昏厥过去,脸上臭气难闻。

  于飞燕厉声对着阿黑娜喝道:“你是何人,安敢行刺?”

  突厥跟来的那些侍卫一个个从四角取了刀剑围住我们。

  碧莹吓得花容失色,本能地要保护小雀,小虎先反应过来,喝了一声排阵,动物们亮出手上戴着的银饰,变成了一把把护驾的利器,挡在女眷席前对抗那些武功高强的侍卫,保护我们。

  幸得韩太傅及时带人跃进来,素手微扬,阿黑娜仰头避过,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下来,露出一张美丽而疯狂的脸来,我认出来了,竟是那个锁心,也就是明风卿。

  韩先生大喝道:“大胆明风卿,陛下早就料到你会前来行刺,不想你竟然狠毒至此,连孩童也不放过,更何况安和公主是你唯一的亲生女儿,她已被尔牵累半生,你这做母亲的竟如此狠毒?”

  明风卿冷冷地看了一眼震惊的碧莹,一句话也没有跟碧莹说,只是扭头凄厉地看向非白,“原氏狗贼,一个不留。”

  非白快速将小兔扔给齐放,明风卿就乘这个机会,将长剑直直地刺入非白的左胸,碧莹和珍珠都疯狂地大叫起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冲上去,根本没注意那个突厥男杀手在我身后。小忠怒吼着,身体暴涨近一倍,扑向那个男杀手,活生生地将他撒裂了。这时,毒雾开始蔓延,青媚护着珍珠等女眷抱着孩子一个个自燕子楼跃下。明风卿和四个男侍卫仍在企图靠近非白,我同于飞燕冲上前去,护住非白。

  韩先生飞身过来,一掌劈死一个杀手。明风卿的注意力忽然转移到我的身上,举起刀刃向我连攻,眼神疯狂。小忠飞身过来,挡在我面前,却对她收了利牙,只呜呜叫着,奋力咬住她的袖子,将她往后拖,似是在劝她收手,可她却冷着脸低声道:“没用的畜生。”手起剑落,便将小忠拦腰斩断,鲜血四溅。

  于飞燕恨明风卿不顾妇孺,并不留情,接过于虎扔过来的九环刀,用尽全力刺向明风卿的后背。

  这时姚雪狼和程东子也乘机消灭了其余突厥侍卫,合力砍下了明风卿的头颅。

  仿佛是命运的恶作剧,明风卿的头颅从二楼飞落,不偏不倚地滚到走在最后的碧莹脚跟前。于大哥和我满面血迹地飞身下楼时,已经来不及了。宫人吓得大叫,明风卿的琥珀瞳凄厉而绝望地看进碧莹的眼里。

  也许是血缘的牵引,又许是这个血腥的场景刺激了碧莹记忆深处悲伤而恐怖的往事,碧莹定定地瞪着明风卿,慢慢地跪倒在血泊之中,颤抖着双手捧起明风卿的头颅。

  “不要碰她,碧莹,快放下!”我大声叫着,“她已为仇恨失心疯了,已不再是你的母亲。”

  可碧莹却如若未闻,失魂落魄地捧着那血淋淋的头颅站起来向外走去。青媚及时喝住士兵,不让人伤害她,只让人将她团团围住。燕子楼前不断涌入听闻圣上遇刺消息而赶来的龙禁卫,灯火如昼。精神恍惚的碧莹步履蹒跚地来到洁白的雪地上,长长的红色下摆沾满了亲生母亲的鲜血,沿途拖曳了一路,映在雪白的大地上甚是触目惊心。于飞燕和我只得施轻功慢慢靠近。于飞燕满面紧绷,“碧莹,快、快放下。”

  碧莹慢慢转过身来,浑身都在打着战。她看着我们,琥珀瞳中藏着无尽的恐惧和哀泣。

  我明白了,碧莹想亲自安葬自己的娘亲!

  可是,上天为什么要对碧莹这样残忍?

  新年的鼓声响起,碧莹颤抖着嘴唇对我们张口欲言。

  这时,林毕延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凄厉地喊道:“快让她放下,有机关。”

  等到我们飞身上前时已经来不及了。无比可怕的一幕发生了:明风卿的嘴角对着碧莹扯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一张一合地不停吐出血沫,没有人能听到她在说什么,看嘴形好像在说:“永不原谅。”

  然后,那颗头颅忽然爆炸了,爆出无数的银钉射入周围人的体内,于飞燕的腿部中了一钉,而我的右臂中了一钉。碧莹靠得最近,她的胸前立时血涌如喷。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久经血腥沙场的于飞燕等人也骇在那里。

  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明风卿心计深厚,她扭曲地认为原氏中人会像她一样污辱敌人的尸首,于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做了机关,引诱敌人,可是不想却害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女儿。

  可怜的碧莹已直挺挺地仰面倒在雪地上,鲜血从她的背后漫延开来,像盛开了一朵无比瑰丽而悲壮的红花。

  等我们抱着碧莹回到燕子楼时,非白已不在燕子楼内。我急问非白的伤势,韩先生的双目通红,对我们说,圣上十分幸运,只是皮外伤,他已经为圣上敷了金创药,包好伤口,已经先回麟德殿接受大朝贺了,让我们不要担忧。

  林毕延到里间抢救碧莹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如坐针毡。

  这时,青媚进来报告说:“方才黑梅内卫报说,长安城外发现阿黑娜和那个侍女素丽塔的尸首,卑职用流光散唤醒了那个扮素丽塔的女暗人,她受不了明心锥招了。自从嘉王事败,明风卿的脑子就不正常了,不为天下,只为复仇。她们随安和公主回到原氏,就是为了行刺圣上,只因圣上是原青江最爱的儿子。”

  “撒鲁尔必然知道这一切,”我沉声说道,“故而将碧莹只身赶出皇宫,又默许了那些势利宫人对碧莹洗劫。碧莹的境遇越悲惨,越能引起我们的同情,戒心也会越低,这样明风卿就能顺利地来到宫里,行刺圣上,搅乱元德年的平安。”

  一身素缟的于飞燕虎目含泪,恨声道:“这个杀女弑妻的畜生。”

  我心中却伤痛难当。以非白这样聪明的人其实又何尝不知呢。他大张旗鼓地诰封碧莹,在所谓的安抚背后,想必是将计就计地引出明风卿好一举歼灭。

  果然想骗过敌人,便要先骗过自己人。可是非白为什么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这样我就能更好地保护他和碧莹。

  难怪赏给碧莹那件倩素红的吉服,什么诰封大礼服,名贵织锦,以示荣宠,因为这件大礼服最显眼,又安排碧莹同我同席,这样明风卿会顾忌碧莹而不会伤害我,自己还是第一目标。

  我闭上眼睛,心中痛苦地想着。非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一切?

  天快破晓时,林毕延非常疲累地走了出来。我们都站了起来。林毕延对我们摇了摇头,“伤势太重了,恐怕就在这两天了。”

  林毕延走到我面前,沉痛道:“皇后进去多陪陪安和公主。”

  我们走进屋内,侍女正在收拾,屋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我不想让碧莹害怕,尽量装得没事人似的走向她。

  碧莹对我平静地笑着,忍痛对我伸出手来。我快步走到床前。

  她的嘴唇没有一丝颜色,靠着我的肩膀,低声问道:“那真是我娘亲吗?”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的嘴角悲凉地牵了牵,眼神满含悲凄,“这段时日,她将我照顾得真得很好……好妹妹,你说……她是否是出自真心呢?”

  我再次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怔怔地看着床几上放的一件莲花纹样玫红披帛,那是前几日扮作明风卿的阿黑娜为碧莹做的。泪水慢慢滑下,她对我说道:“好妹妹,帮姐姐葬了她吧,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心中悲恸,只对她温言笑道:“知道,你放心养病。”

  她却淡笑起来,“你又诓我,我知道……我马上就可以见阿芬了。”

  我正要劝她几句,这时外面有宫人唱颂:“圣上驾到。”

  非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披风不及褪下,带着风雪的气息走了进来,他的面色略白。

  碧莹示意我扶她起来见驾,非白欲免,碧莹却坚持要起来,我便让碧莹斜靠在我身上。她像以前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面对着非白。

  “请陛下恩准,原氏与明氏之恨,宜从妾止,”碧莹靠着我,喘着粗气,对非白说道,“就让妾的血洗清明氏的罪孽。”

  非白久久凝视着碧莹,最后诚挚地长叹道:“明氏的罪孽由安和公主一人来背,太不公平了。”

  “不,陛下,”碧莹淡淡地笑了,“妾是一个将死之人,亦曾满身罪孽,这……很公平。”

  非白答应了碧莹的要求,然后碧莹又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想见锦绣。

  非白微诧。

  碧莹平静而无畏地回视着非白,微笑道:“妾平生孤苦,唯有小五义扶妾危困之时,妾自知时日无多,还望陛下以宽厚仁德之心,能让妾放心离去。”

  非白的凤目看着碧莹,沉凝起来,最后略一点头,唤道:“伟丛,让龙禁卫以金牌令快马请太皇贵妃来见安和公主。”

  锦绣风尘仆仆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寅时。她穿着一身半旧宽大的僧袍,长发披肩,饶是如此,仍然难掩天生丽质,倾城之貌。宫灯下的她沉静地看了我一眼,等紫瞳扫到碧莹时,微微一凝,快速地垂眸避过。

  她略显高傲地向我们倾了倾身,满带冷意地说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安和公主。”

  碧莹也定定地看了几眼锦绣,微微一笑,“锦绣,你还像以前一样,貌美如花,仿佛一切就在昨日,刚刚与你分手。”

  锦绣漫不经心道:“不知安和公主让陛下召妾前来,有何用意?”

  碧莹淡笑如初,“妾父亲早亡,生母离弃,只有小五义相济,如今妾之将死,其言亦善,不过是想看看众兄妹罢了。”

  我咬牙扭头瞪向锦绣,她似是回应了我的目光,又深深地看了几眼碧莹,优雅地轻拈僧袍的下摆,盈盈跪下,以头伏地,宽大的宫袖拂过,她沉沉道:“请三姐恕罪,一切皆是锦绣的错。”

  “只是,”她抬起娇躯,无畏道,“请三姐明白,若时光倒回,锦绣还是一样会诬陷三姐,逃出魔窟生天,换来这一生荣华。”

  我气极怒极,低喝道:“锦绣。”

  碧莹淡然一笑,毫无怪罪之意,只看着锦绣说道:“又逢故人长下泪,世事回环皆叹息。”

  锦绣一怔,碧莹却略俯身,长长的指尖扶向锦绣的臂弯,摇头道:“太皇贵妃的大礼妾不敢受,同妾所犯下的罪行,太后实在无须自责,锦绣站直了身子,同我对望一眼,尴尬地恢复了沉默,唯有一品铜兽炭盆中微微发出嗞嗞声。

  “其实,我欠五妹一声对不起。”碧莹忽地悠悠出声。

  在场中人都一愣,却见碧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伤怀:我身为锦绣你的结义三姐,却没有在你遭难时相助,枉你称我一声三姐,你对姐姐的所作所为,其实很公平。”

  锦绣的紫瞳一闪,慢慢抬起美丽的面庞,怔怔地看了碧莹两眼,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众人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却又猛地收了笑颜,对碧莹冷哼道:“别装腔作势了,你从小就喜欢作尽柔弱之态,哄得大哥二哥为你团团转,木槿的心肠最软,为你留在杂役房,作牛作马整整六年,却不顾我在紫园受尽践踏。死到临头,你还要再装可怜么?”

  我大喝:“锦绣,你别说了。”

  碧莹却对我和于飞燕轻摇头,表示并不介意,她忽然伸出瘦骨如此的手,用尽力气握住锦绣,锦绣想挣却怎么也挣不开,恨恨道:“你别得意了,你这些手段都是我用省下的,你心里无非是想死之前,看看我落魄的模样,狠狠嘲笑我一把,出这一口怨气罢了,你尽管嘲笑我,可老天还是让你背运,走在我前头。”

  碧莹喘着粗气,美丽琥珀瞳却平静地对视着她的紫瞳,诚恳说道:“三姐和你一样,这一生都饱受命运戏弄,正如你所说,我是将死之人,何苦还要这样折磨你,这些年我在凉风殿常常想起你,你说得对,少时我受病痛折磨,总算还有木槿相守,可是最小的五妹呢,孤苦无依,在紫园饱受欺凌,还被我夺走了你姐姐所有的关爱,我确实是一个可恶自私的姐姐。”

  于飞燕默然地来到锦绣对面,跪坐下来,红着一双大眼睛,哽咽道:“小五……当年大哥没有保护好你,大哥也对不住你.”

  锦绣愤怒狰狞的脸上慢慢动容起来,紫瞳渐渐盈满泪水,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却仍然粗声喝道:“你别以为说这种话,我就会原谅你,原谅你们所有人,让你这个废人好了无遗憾地轻松死去。”

  碧莹流泪道:“锦绣,三姐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放下仇恨,三姐曾经和你一样,太为自己着想,忽略了身边其他人的痛苦,忽略了我们有多幸运,还有木槿和大哥这样的好兄妹,”碧莹重重咳出一口黑血,我们手忙脚乱,这才止住她咳血,只听她努力平复着喘息,哀哀说道:“一念之错,将本应善待、深爱的人狠狠伤害,可最后伤的最深的其实却是我们自己。”

  于飞燕长叹一声:“小五,放下吧,你的心本不必如此沉重。”

  我再忍不住流泪:“锦绣,姐姐只想你能为心自由而笑,自由而活。”

  锦绣仍然倔强地不停地说着“绝不原谅,绝不放下”,可到最后她却哽咽出声,泪流满面,哭倒在碧莹和我的怀中,碧莹却笑了,伸手轻扶锦绣的灰发,锦绣也回握碧莹的手。

  碧莹又对我和于飞燕伸出手来,我们四人再一次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彼此握着披此的手,久久相视而笑。

  这时一缕晨曦悄然破云而出,窗外稀薄的阳光清新地穿过窗棂,照耀在我们四人身上,碧莹扭头望向窗外,胭脂梅正朵朵探出西枫苑,她遗憾地微笑起来,“西枫苑的红梅花真好看,回来这些时日,整日昏睡,却没有走出去看看,实在可惜。”

  是了,有一年西枫苑的红梅实在开得艳丽非凡,碧莹也是一心向往,我们都想让她开心些,于是就让于飞燕抱她出了屋子,然后带她远远地看了眼那稀世的胭脂梅。那时她笑得也很开心。

  我便细细劝慰道:“这有何难,等你身体好些,我让大哥再抱你去可好?”

  碧莹慢慢转向我,摇头淡笑道:“怕是等不到了。”

  我心中一凉,她却若无其事地对于飞燕仰头笑道:“大哥,可否劳你抱我这残躯再去看看那红梅,就像小时候那样?”

  于飞燕虎目含泪,强笑道:“好!”

  我便帮碧莹裹上海狸子披风。于飞燕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碧莹,缓缓走出燕子楼。刚来到小溪边上,碧莹便喘着粗气,眼神开始涣散。于飞燕怕颠着了她,便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我上前帮着把她的衣服裹紧,她慢慢睁开了眼,静静地望向那一抹嫣红,渐渐抹开了一丝舒心笑容。

  我看向林毕延,他只是叹惜地对我们轻摇了摇头。我们心头惨痛,知道这是碧莹的回光返照。

  西枫苑墙头探出的胭脂红梅傲然怒放,冷艳而火热地俯视着我们,映得天地白璧愈加显得一片无瑕,而琉璃世界里的我们几点人影微渺。碧莹看着那似火红梅,淡笑如初,只是轻声问道:“二哥去时可留下什么话吗?”

  这是第一次碧莹问起宋明磊离世的情状。我对她轻摇头,俯身在她耳边哽咽道:“碧莹放心,二哥尚在人间,如今已皈依佛门,一切平安。”

  碧莹定定地看着我,琥珀的眼瞳微微地起了一丝激动,然后流下一串泪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那红梅,笑道:“木槿,还记得吗?那一年的胭脂梅开得多好啊,比现在的还要好哪。”

  她的眼瞳忽然淡了下来,急喘了起来。我们紧张了起来。林毕延拿出一颗药丸,欲喂她服下,可是她却勉力抬起瘦弱的手,轻轻地挡开了林毕延,对我们极温柔地微笑,愈加急促地喘着气,美丽的双目半闭起来,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不停呢喃着:“二哥。”

  我同于飞燕愣了一愣,于飞燕旋即明了,在她耳边点头道:“是二哥,碧莹你先不要睡,咱们回去再睡啊。”

  “不要喝药!二哥,喝药好苦………”碧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抓紧了我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股难忍的辛酸涌上心头,我轻抚着她的手臂,细声哄道:“不喝药了,碧莹快醒来,我带你去西域见撒鲁尔陛下好吗?我知道你很想他,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大理看木尹好吗?他现在非常安全。”

  我以为碧莹听到撒鲁尔或木尹她一定会醒过来,果然,碧莹微睁眼,她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辛酸和迷离,“二哥,我已经厌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大……哥。”

  锦绣望着我们满面恍然,似在噩梦之中,一生纠结惑然未解,慢慢跌倒在地。

  我紧握着碧莹的手,痛不能言,唯有泪洒雪地。

  于飞燕紧抱碧莹,屹立苍茫雪地,牢牢抱着碧莹面对着泣血的红梅,闭着眼,任泪流满面,那泪珠滴滴流到胡楂儿上冻成冰碴儿,只如未闻。

  碧莹的头慢慢地向后仰去,雪花落在她美丽而憔悴的面容上,半开的眼睛直直地仰望那灰蒙蒙的天空,仍然美丽的琥珀瞳藏着一种奇异的神采,一种梦想成真时的喜悦。

  好像她的目光穿过厚厚而晦暗的云层,看到了心爱的阿芬正在天国的金玫瑰园里对她挥手而笑……

  仿佛她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对面立着俊美清朗的二哥,正对她温柔地含笑而望……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狭长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为烟尘,她骨瘦如柴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我,无力地滑落了下来。灰暗的指甲上钩着的那块已经被碧莹的血泪冲淡的丝绢,被漫天的风雪卷滚到天际,最后无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丝绢上褪了色的碧鸳渐渐地被惨白的风雪所淹灭。

  漫天的风雪中我们放声大哭起来,脑中只记得那年春天,刚刚病愈的她连夜绣完这块丝绢,拉着我顶着太阳瞧了又瞧,痴痴道:“木槿,你说说二哥可会喜欢这对鸳鸯?”

  《突厥绯都可汗列传·第十五篇》:

  轩辕皇后虐杀阿芬公主,兄木尹太子怒杀皇后及众妃,事败遁辽,萧世宗诱之,时值可汗视察外疆,木尹于大塬元德元年四月十七随辽谋逆,欲迎回生母大妃自立为可汗,败于石勒喀河,后流落大理经年。可汗念大妃已无所出,思乡心切,恩准遣塬,遂卒,客葬于西京法门寺,年仅三十一,可汗哀怜之,于金殿遥祭,及至木尹太子回鸾称帝,追谥德姑仆里太后。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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