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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断肠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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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了初画的居所,来到竹林散步。清风飘过,竹叶沙沙作响,虽是大伏天里,却只觉一片凉爽沁心。我坐了下来,想起宋明磊也极喜欢竹子,他的清竹居前就曾种满了湘妃竹,现在二哥生死不明,不知道他的清竹居可曾在西安大乱时被焚毁?若是没有,可有人照顾他最爱的那片湘妃竹?

  背后有人轻轻走来,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没有说话,我却知道是段月容。

  我沉默在那里,他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道:“朝珠,你知道吗?我同锦绣被卖到紫栖山庄时,只有八岁。”

  段月容嗯了一声,“因为你的妹妹是紫眼睛的,当时连夫人想把她撵出去,据说你就巧舌如簧,让人信了你妹妹是贵人降世,所以她才留了下来。”

  我转过脸来,看着他紫瞳潋滟,平静地对我微笑着。

  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的锦绣,她的一双小手躲在背后,手里紧紧捏着刚为我摘下来的木槿花,她歪着小脸蛋对我笑着,笑弯了一双潋滟的紫瞳,带着一丝期许,一丝温柔地问道:“木槿,你猜猜,锦绣手里拿着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痴痴地凝视着他的紫瞳,向他的脸伸出手去,细细地摸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而他只是柔和温情地看着我,并没有制止我。

  我不由喃喃道:“如果照初画说的,那锦绣、锦绣被柳言生那禽兽欺侮时……才八岁而已啊!”

  段月容一滞。

  我苦涩地看着他,放下了手,我的泪流了下来,“你知道吗,其实你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因为你基本上只知道伤害别人,却极少尝到被人伤害的滋味……”

  我抽泣了起来,“那时候的锦绣什么都不懂,一心只知道依赖我,我当时想,如果她被撵出去了,到了一个我见不到的地方,如果是烟花之地呢,又或是主人家对她不好呢?所以就努力想把她留下来,我想她和我在一个园子里,总比分开了好……可是我错了,我活活地把我妹妹……推进了一个火坑……那时她才八岁啊……我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姐姐啊。”

  “别说了,”段月容沉声道,“你那时也不过八岁而已,哪里知道那些,为何要怪自己。”

  我双目紧闭,泪流不停,“你不明白啊,锦绣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受的委屈,是因为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多么宝贵的东西,她知道我这个没用的姐姐,根本没有办法帮她了……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在我面前笑,装得一身风光,其实、其实心里却在不停地哭泣……”

  一时间,我泣不成声,满心愧悔,“初画说锦绣要害我,我绝不相信,可是……我心里也明白她说的有一点却是对的,锦绣的确变了,真的变了……只不过我……拒绝去承认罢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忽然将我拉向他的怀抱,于是我的话、我的泪都淹没在他的狂吻中,唇齿相缠间,我无法呼吸,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感觉他那热烈缠绵的吻,许久,他离开了我,紫瞳星光迷离,我也拼命喘息。

  他一下子抱起了我,走到在阳光下,那紫瞳静如紫色潭水,深幽而瑰丽,看着我平静地说道:“不要再去想了,木槿。”他长叹一声,“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造化,你能改变的,可能只是你自己的,或许还包括影响别人的一小部分罢了,然而……”他的紫瞳从上方定定地看着我,柔和地带着一种万分慈悲的垂怜,宛如苦海寺那尊泥菩萨的目光,我不由一愣,只听他对我柔声道:“你连自己的命盘都不能主宰,又如何能去操控别人的呢?”

  我怔在那里。

  他又对我轻笑道:“你妹妹,锦华夫人,我虽未见过,然其美貌无双、行事狠厉也有所耳闻。不过在我而言,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的造化,没有对或是错,即便是你的亲妹子,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该做的事,与你早已不相干了,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呢。”

  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柔声道:“好了,莫要再怪自己了,也莫要再想初画的那些话了,以后你一定要怪嘛……”却见他的紫眼珠狡猾地一转,“那就怪我宠幸佳西娜太多啦!或是看别的女人看得眼睛发直了之类。再或许你也可以经常对我撒撒娇啊,怪我给你的珠宝华服不够多,怪我在床上对你不够体贴……”

  那厢里,他渐渐又开始趾高气扬地胡说八道起来,我的眉毛也拧了起来,推开他,要自己下地,“你想得美,我才不会为你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

  他哈哈仰天大笑一阵,那是许久不见的王者豪气,他放我下来,却拉紧我的手,对我笑道:“木槿,那可不一定啊,很多女人都对我说过这句话,结果还不是乖乖地爬上我的床。”

  我冷冷道:“我决定了,我要回西安。”说罢,转身向初画的屋子走去,打算去同她告别。

  段月容在背后冷冷地出声道:“你回不了西安了,光义王派了一万士兵过来,会同当地南诏官兵前来进剿盘龙山。”

  我惊回头,却见他慢吞吞地走过来,紫瞳幽冷,“大战在际,北上的路全封了,这里所有的山头可能都会被血洗,连我们暂时也回不了播州。”

  “那怎么办?”

  “向南撤。布仲家的人,他们暂时不敢惹,引光义王的军队跟着我往南走,到了苗王的地界,布仲家的人从另外的山头进攻,然后南北夹击,开始反攻。”

  “那君家寨的人会不会有危险?”

  “没准,”段月容慵懒地说道,“我们在他们那里待过,山寨里又都是些汉人,听说带军的是胡勇,他向来喜欢劫掠汉家的山寨,讲不定就会去君家寨了。喂,你跑那么快干吗?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呢!”

  我冲到屋里,换了身男装,拉了一匹马,对绷着脸的段月容说了声:“你好好看着夕颜,我回君家寨报信。”

  我回到君家寨时,果然发现寨中开始戒备起来,我骑马进了寨子,一问,果然胡勇进军盘龙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兰郡。

  我找到族长,族长正在与众位长者商议,他迎我进来,对我说道:“光义王前来剿山头,可能是冲着豫刚亲王家的世子来的。”

  我皱眉道:“族长大人,听说带兵的将领是带头焚了西安城的胡勇。此人素来喜欢掳掠汉人的寨子,不如我们君家寨先到别处躲一躲吧。”

  “到何处躲呢?莫先生?”族长满面惨然道,“南诏王向来不喜欢汉人,我们祖先本是中原的大族,后来因为功高盖主,被皇帝赶到南诏来。却又被南诏王所不容,只得又从南诏沃野迁来这夜郎之地,历经坎坷方才在这瘴毒相邻之地安家落户。在这盘龙山中,虽与蛮夷为邻,但也一直遵守着规矩,与四方也算和睦相处。我们在这山头已历七世了,还能迁到何处呢?即便要逃,也只能像豫刚亲王一样也进瘴毒之地吧!可是也没有时间啊。”族长摇摇头。

  我说道:“何不去布仲家躲躲呢?布仲家兵强马壮,若同其合作,能将这一万兵马打尽也是一件好事。”

  族长叹了一声,“只怪我平时不与各族乡邻走动,恐是要拉下我这张老脸去求人了。”

  我便自告奋勇地前往布仲家。段月容笃定地在屋里等着我,我一进屋立刻说出来意,没想到他一口回绝,冷冷道:“你昏头了,我父王的一万兵马将来也要白吃白住布仲家的,你还要我请他来保护君家寨,如何可行?”他冷冷道:“而且你可知我父王花了多少工夫让胡勇前来带兵?”

  我一愣,“此话怎讲?”

  他冷冷一笑,“这盘龙山原本就是我豫刚家的封地,多是我家旧部,虽有很多摄于光义王的淫威,降了光义王,但心头终是不服。那胡勇向来纵容部下烧杀抢掠,”他的紫瞳充满了血腥,“那些兵士抢红了眼,得了甜头,哪里还会管是汉家、土家、黎家或是侗家,到时那些旧部自然又会归附我豫刚家,共举义旗,这样一石二鸟之计,我为何要为了个君家寨而破坏了整个计划。”

  我整个人呆在那里,看着段月容,“你可知那个计划会让这美丽的盘龙山血流成河的?”

  段月容哈哈一笑,“那又与我何干,谁叫他们降了光义王。”

  “那君家寨呢?还有夕颜呢?如果没有他们,我和你都早就饿死了。”我看着他的紫眼睛,沉声说道。

  段月容歪着脑袋看了我一阵,“木槿,你太重感情了。须知,有时太重感情,吃亏的就是自己,”他叹了一口气,向我走来,“怪只怪他就在这里落户,命中该有这一劫。”

  我低下头,心里隐隐地感到冷了起来,他来到我的身后,双臂环上我,脑袋枕在我的左肩上,满是一派天真可爱的少年模样,他轻轻掬起我的一缕青丝,一边把玩着,一边却说出残忍的建议:“木槿,别难过了,你已经为这君家寨尽力了。明年我们打回盘龙山,若还有人幸存下来,便收了做奴隶,现下还是带着夕颜,随我往南……”

  我推开他,“对不起,段月容,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冷血。”

  段月容哼了一声,继续坐回桌上,喝着美酒,“你的热血会让你丧命的。”

  我转身离开。见到多吉拉,说了我的计划,没想到多吉拉也对我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莫问,我父亲已经同豫刚亲王定下盟约,我们是不可能再为君家寨出兵,也不可能收留君家寨的任何人。”

  我的心如刀割,满是绝望。花木槿啊花木槿,你不是常常自诩自己拥有两世智慧,看破世事吗?

  可是如今,还不是救不了君家寨,要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面前灭亡吗?

  布仲家的失去了希望,我接着走了其他的山头,可是那些山头,一听我是君家寨的汉人,根本连见也不见,只有土家的寨子接见了我,但是土家头人说他已经归顺了光义王了,除非君家寨肯做土家的奴隶,他才肯接纳君家寨众人,不然根本不愿保护君家寨。

  我回来说了那头人的意思,族长一口否决,说道宁可死,亦不愿为蛮夷的奴隶。

  当日前往查探山下消息的二狗子回来了,人吓得有些发傻。长叶媳妇给他泼了一碗水,他才醒过来,半天抖着声音,说是山下五个寨子都被挑了,有侗家、黎家的,还有汉家的。尤其是汉家的寨子,幸存下来的人说,那个胡帅根本不管那些寨子是不是投降了,就冲进去抢粮食东西,强奸女人,杀了男人,连小孩和老人都不放过。

  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和紧张感蔓延在君家寨,寨中人心惶惶,大伙开始三五成群地聚集在祠堂门口,希望族长能帮助他们。

  而祠堂内,各个长老们也在紧张地商议对策。

  族长特别准我参加族会,在会中各长老们无奈地做出决定,既是降与不降都是死路一条,那只剩下拼死打仗一条路了。

  我建议道:“族长,我们不如先逃进山里,胡勇来盘龙山主要为了剿灭豫刚亲王,而豫刚亲王的主力是其妹夫黔南苗家,他会率部向南而去,所以胡勇必不会在盘龙山长待,洗劫各山寨后,亦会随豫刚亲王家往南去的。我等可做好战斗的准备,让妇女、老人和孩子逃进山里,如果胡勇前来搜山可退入瘴野,若胡勇过了山寨,亦可方便再回来。”

  族长叹道:“莫先生说得有理,只是君家寨上下有近千人,如何能逃到山里不被人发现,而且时间不够啊。”

  我查看了地形图,忽然发现盘龙山有一处标着红色标记之处,我指着那处问道:“这里可是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族长点头称是,“正是,这里是进入君家寨的必经之路,如果跨过这一线天,也就等于进入了我君家寨的守备了。”

  我心生一计,“族长,不如将妇孺先想办法移到山中一处安全之所,我们想办法将胡勇的兵马引到这个一线天,我会做一些机关,如果我们用机关木箭拖住他的军队,然后做些陷阱,在这里拖住胡勇,我们的妇女、小孩和老人便尽有时间可逃入山林深处。”

  我连夜用羽毛笔写了一份战斗书,并画下以前在西枫苑同鲁元韦虎他们研究出来的弓弩设计图,送予君家寨各长老,提出战斗方案:当老弱妇孺躲在山里,我们必须做好战斗准备,一是在一线天火烧胡勇,二是在落花坡设陷阱,三是寨中埋伏。

  众人对于我的战斗书自然是十分惊心,族长看着我的设计图,眼光更是惊讶万分,但是最后同意了我的战书,便让我来分配军队。我数了数寨中共有男丁六百人,女子二百人,老人孩童有三百多人。

  族长召开了一个大型的族会,向大家坦诚说了将会发生的事, 他说了长老们的意见,需要妇女们带着家中的老人和孩子们逃到山里去,然后由男人们想办法拖住胡勇,具体事宜由我莫问来安排。

  我看着众人忐忑不安的眼神,自己心中也很难受,可是依然鼓起勇气,对大伙说道:“莫问来自战火纷飞的秦中,那带头挑了山下五个寨子的正是带兵屠戮西安城的胡勇。此人嗜血残忍,冷酷无情,他纵兵士在西安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如今他来到盘龙山,也等于那乱世的铁蹄终是到了我们君家寨。”

  寨民们害怕地喧哗起来,当时有很多妇人小孩吓得哭了出来,族长厉声喝道:“君家寨的人还没有死绝呢,哭什么?”

  立时那哭声止住了。

  我暗中一叹,努力扬起一丝微笑,平静道:“请大家先不要害怕,当初长安之所沦陷是因为胡勇的偷裘,这回君家寨和长安不一样,我们是有机会要赢这场仗的,所以,大家请先听听我的想法。”

  众人果然安静下,神色专注地齐齐看向我。

  我继续说道:“一则,兰郡险山恶水,易守难攻,又非大规模的产粮区,皆赖此处近瘴毒之地,故而并非是久驻大军的理想场所,所以胡勇不会长留此处。二则,我们君家寨虽不如其他山寨人多势众,却胜在山势最为险峻,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我君氏祖先择此地而居的道理,莫问又懂机关火药,只要设置得当,咱们的山势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挡,所以首先要有信心,我们绝对是可以打赢胡勇。我们君家寨绝不会像山下那些寨子一样的命运……退一万步,就算此战受挫,我们的最下策也能争取到时间,把咱们的老婆孩子,还有父母高堂及时撤到山中,那里靠近瘴毒之地,胡勇必不敢追击。等胡勇离开盘龙山,我们便可再回来。故而这一仗关系着君家寨的生死存亡,为了保护我们的父母妻儿,还望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密切配合,齐心协力,打好这一场仗!”

  众人凝神细听,眼中慢慢升起了希望,纷纷点头。

  我也点点头,冷静道:“乱世之中,无有道义,不讲伦常,唯论武力可保一方百姓!胡勇虽以剿灭豫刚叛军之名前来,却也深知并非所有山寨都是豫刚家的旧部,所以他不敢尽数硬闯,只故意纵兵劫掠了一些弱小山寨,一来可探明盘龙山的虚实,二来可炫耀武力,动摇其他寨子的军民之心,妄图不战而胜。他这一路血染兰郡,捏到的全是软杮子,这多少会使他骄纵轻敌,这便又让我君家寨多了一份胜算。一旦胡勇到了咱们君家寨,我们偏要让他咬到一只硬核桃,揍得他哇哇痛叫,满地找牙。”

  众人不由乐了起来。

  我也跟着轻松地笑了笑:“没错,各位乡亲,只要我们打退了胡勇,他就必不敢随便再犯,而籍由此战,我君家寨也可打出威名来,以后即便再有其他外族入侵兰郡,也会忌惮咱们君家寨三分,只要我们大伙儿一条心,拼着命上,那样我们的亲人才能好好活下去。

  男人们都开始神情激昂地摩拳擦掌,大声齐喝:“但凭莫先生吩咐!保护君家寨,保护父母妻儿!

  翌日,我指挥着妇人、孩子与老人制作长矛、竹箭和木箭,让昌发嫂子和春来定时去收箭,并且教有限的几个木工,按那设计图连夜赶造那弓弩和飞弩。

  有时会有人会问起我关于朝珠的下落,我只是淡淡地说着她带着夕颜前去投亲戚了。

  同时,我根据我发明的人口表,将寨里健壮的六百男丁分为三队,平时接触下来,感觉有几个人还算是有管理能力,便让长叶领着一队到一线天去做埋伏工事以及到山中砍伐工事用的木头,二队到落花坡去挖土坑、做工事、拉吊绳,由昌发带领,另一队由长根带着在寨里做好准备,并帮着各家收拾逃亡之物。

  我另外从长根的人马中派出十人左右,由二狗带着,悄悄轮番下山买蜡烛、火药、引线、木桶,又派人到隔壁布仲家买了很多油。大伙对于我的安排没有任何疑义,井然有序地都听着我的指挥去备战。

  黔中多毒物,我便嘱咐了那些个平时最爱捉虫子吓女孩子的小屁孩们去帮我捉些毒虫来,什么蜈蚣、蝎子,越多越好,放在落花坡其中一个陷阱里,这个特殊的队伍以沿歌为大队长。我特别嘱咐沿歌,千万不要浪费,什么虫子都要,什么咬人什么好,但是抓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咬到自己人,沿歌的眼神亮得惊人,拍着小胸脯激动地说没问题。

  我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做了下去。这一夜,我正削着竹箭,忽而一人欺近,我惊抬头,因为俯身太久,人有些晕,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却见一人长身玉立,在月光下,紫瞳幽冷,如兽一般发着光,冷着脸站在我的面前,他信手拿起我的木箭,皱着眉头,“你以为这些木箭,真的能够挡得住胡勇的一万兵甲吗?”

  我望着他的紫瞳,微微一笑,“难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陪着这个寨子送死。”

  “段月容,你有想守护的东西吗?”我停下手,站了起来,同他面对面。

  他皱着眉头,“你又想来对我说教。”

  我没有照往常那样生气,只是歪着头对他一笑,“你知道吗,段月容,每次我想同锦绣探讨一些人生哲理时,她也同你一样,皱着眉头对我说,我又要对她说教。”

  段月容默默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着说道:“段月容,你知道鲁先生为什么要去死吗?”

  他皱着眉头,“鲁先生?”

  我看着他的紫瞳说道:“就是那个你命兵士杀了全村的男人,淫辱所有的女人,然后灭了整个鲁家村,鲁元是唯一的幸存者,可是在梅影山庄,他却救了我和你。”

  他想了一阵,嘴角扯出一抹嘲笑,“那又怎么了,他全族被灭,是他太弱了,自然被人欺辱。他不想活就是因为他知道他太弱了,根本不能在这乱世里生存。”

  我摇摇头,“段月容,你错了,鲁先生去死,是因为他有他的尊严。古人云,匹夫不可夺其志也,鲁先生是多么想要有尊严地活下去,可是这个乱世根本不让他这样。就连他一生最爱的妻儿,惨死在你的铁蹄之下,在坟墓里也不得安宁,还要被人利用来凌辱鲁先生,鲁先生无法自尊地活下去,所以他只能选择有尊严地死去。”我咽气吞声,泪水滑落,“我花木槿和千千万万个鲁先生,同你和三爷那样的天之骄子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碧波泛舟,可是这个乱世不允许。

  段月容默然地听着,眼中的不耐一闪而过。

  “没错,我是可以同你一起继续逃,也许你帮你的父王打回叶榆后,你一高兴便会念在我们相识一场,当真送我回白三爷那里。可是如果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君家寨像西安城一样被焚毁,我做不到;让我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地看着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也做不到,”夜风吹动我与他的发,我的泪水飘向他白皙的脸颊,我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改变我的命盘,我也没有办法改变锦绣的、你的、初画的,还有小五义的命盘。我毫无选择地同你,还有锦绣生在这个可恶血腥的乱世里,我的妹妹被辱,我的姐姐死在大漠,我的哥哥至今下落不明……这些或是没办法选择,或是我选择错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想起非白,更是泣不成声。

  我抹了一下眼泪,坚定地说道:“但是至少我还有权利选择去尽我的全力,不要让君家寨这些善良的人们重蹈他们的命运,不要让他们在乱世的铁蹄下饱受欺凌,生不如死,哪怕我不成功,我也能有尊严地、光荣地死去。”

  段月容的眼中有着动容和一丝我看不懂的伤痛,我看着他,无限殷切地说道:“段月容,你了解南诏步兵和胡勇的打法,难道不能留下来陪我和君家寨一战吗?就看在你我最危急的时刻,君家寨也曾救助过我们,不成吗?”

  段月容抿唇沉默良久,忽而哈哈大笑,“花木槿,你真是个天真的女人!这是个乱世,所谓君子的忠孝节义,全都是骗人送命的谎言,到头来不过是马蹄碾碎的一堆枯骨。人,只有活着才是真实的,你若想活下去,就得狠下心肠,踩着君子的尸骨走过去!哪怕是踩着这帮对我有恩义的贱民尸体堆上,哪怕站在血淋淋的万人坑底,我只要不倒下去,才能活着爬出来,爬到最高处,实现我的宏图霸业,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反而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一心为了这帮贱民去送死呢?

  我心中不服,上前一步对他大声说:“不是我不明白,恰恰相反,是你不明白,活着当然很重要,人的生命转瞬即逝,无论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所有人的死亡本身全都是一样公正而恐怖,可生命的高低贵贱就在于人之一生,最重要的时刻是怎样作出抉择的,是向恶人投降,受尽践踏屈辱而死;还是作为战士,为保护无辜良善而死,这个时刻,无论你是否贵族,你属于什么种族,你是男是女,或者你眼晴的颜色……全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曾经为了自己的心自由而笑,自由而活。人不能有尊严的活着,那就选择有尊严地死去,这才叫活着。”

  段月容震憾了好一阵,久久地瞪着我,胸膛起伏不停。最后咬牙上前,狠狠推了我一下,我被逼倒退一步。

  段月容咬牙切齿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你个大傻瓜真以为在这乱世之中,老天爷会大发慈悲地放过这个寨子吗?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过是看在同你也算有过情份,才来劝一劝你,你不要以为这一路上你帮着我,再说出这一堆冠冕堂皇的狗屁大道理,我便会为你留下来送死。”

  我垂下眼睑,心中失望不已,我面上淡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我的确是痴心妄想,那我可不可以私人向你提个请求?”

  他背对着我,冷冷道:“你说来听听。”

  “夕颜,她……”我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请你带她走吧,这一路上若没有她,我们也不会活到现在。现在看来我是不能再照顾她了,你带着她可能也是麻烦,夕颜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万一初画的孩子一生下就死了,就烦请你将她送给初画领养,就权当是我对她的安慰,好让她多活些日子,也能为夕颜找个好妈妈。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把夕颜交给布仲山寨,让多吉拉少爷看在朋友一场的分上,替她找户好人家收留……”

  “我就知道你要我救这个臭东西。”他猛然转过身来打断了我,一改冷然的神情,愤恨地对我大声吼道,“花木槿,你还是人吗?我同你在一起这么多日子,你难道不能把这些担心顾虑,分给我一些吗?”

  “段月容,我应该恭喜你马上就能见到你的父王,打回叶榆荣登帝位了,你还有什么让我来替你担心顾虑的呢?”我侧头看了一眼园中李树茂盛,碧叶泛着月亮的银光,心中无限惨然。

  我转回头来对他淡淡地微笑着,可是他猛然向前一步,抓着我的双肩,厉声道:“花木槿,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可以不介意你中了生生不离,带你离开这个君家寨,然后我会让你追随我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他一下子搂我入怀,“我会想尽办法找到那生生不离的解药,我可以天天陪着你、宠你爱你。我讨厌孩童,可是我知道你却喜欢孩童,只要你乐意,我可以准你为我生儿育女,生他十个八个夕颜、朝颜的也无妨,管他什么君家寨,管他什么原家兄弟,你为何不能多想想我呢?”他一下子捧起我的脸,略带粗暴地吻了下来。

  他的吻疯狂而充满热情,急切地想要肯定的答案,我并没有挣扎,等他放开了我,我摸着红肿流血的嘴唇,望着他沉醉而迷离的眼,柔柔笑道:“也罢,段月容,这个吻就算是今生的纪念吧。”

  他愣在那里,身子有些发抖,眼神有着支离的恨意,他狠狠地推开了我,“本宫马上就会美女权力唾手可得,谁会稀罕你这样一个中毒的臭女人,我会带走夕颜的,既然你一心要给君家寨陪葬,那就去死吧,你这个蠢女人。”

  我跌坐在地上。他对我大吼着,眼中的伤痛恨意难消,毅然决然地转身跑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夜上元节,非珏最终也是离我而去,夜风拂乱了他的红发,那发梢挡住了他慌乱得没有一丝聚焦的眼神……

  这一回,大哥二哥也不可能会像天神一样出现救我了,都走了……

  我懒懒地站起来,抬头望向那明月中天,清华四射,不由想着,大战之际,非白,你又在做什么呢?

  雾里看花花不发,碧簪终折玉成尘。

  今生今世,恐是到死我俩也不得再相见了……

  风拂起我的一缕乱发,却贴在我的脸上,我这才惊醒我的脸上早已是一片湿透。

  我举起袖子默默地擦干眼泪,平静了内心,坐下来继续静默地削着箭头。

  柔肠一寸千万缕,往事伤魂泪千行。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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