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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七夕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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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几天我高烧不断,时醒时睡。梦中总有无数的恶鬼啃咬着锦绣,而她在那里对我伸手哭泣,我却被众恶鬼包围,无法过去救护。我的胸口剧烈地疼痛着,仿佛有人在硬生生地拆我的肋骨。我不停哭喊着锦绣的名字,原非白焦急惊慌的脸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有时梦到宋明磊嘴角带血地跪在地上,他面前高高坐着满脸怒意的原非白,他冷冷问道:“你们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是想活活把她折腾死吗?”

  宋明磊倨傲地擦着嘴角的血迹,对他冷笑道:“三爷此话差矣,真正折腾她的人是您吧!您忘了当初您是怎么答应我们小五义的了?”

  有时我又梦到锦绣满脸泪痕地站在我床前,痛苦地看着我,后面站着那个想杀我的白衣人。我想出声提醒她,却发不出声音,只听见那白衣人对她冷冷说道:“她快死了,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

  然后我又陷入昏迷了。几日后,我在一阵悠扬悲哀的琴声中恢复了意识,耳边传来素辉和谢三娘的声音。

  “娘,木丫头会不会死?”素辉的声音有些苦涩。

  “死小子,别乱说,给三爷听到了,他可又要急了。”三娘的声音有些哀伤,“真是可怜,她才刚十五岁啊。”

  “可是赵先生说,如果木丫头今天再醒不过来,她以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素辉说着说着,忽然抽泣起来了,“娘,木丫头是好人,您能不能别让她死?”

  “傻孩子,连赵先生都这么说了,娘又有什么法子?娘也喜欢木丫头,自木丫头来了咱们这个苑子,三爷比以前开心多了。娘也想让她醒过来啊……唉,你还是去回三爷,叫三爷别弹了,是不是得先给木姑娘穿上衣裳,准备让她上路吧。”谢三娘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素辉哇地大哭起来,然后随着推门的声音,他的哭声渐弱。我努力睁开眼睛,只见我躺在自己的房间,房里空无一人。估计素辉先去向原非白报我的死讯,而谢三娘一定是替我准备寿衣去了。

  我努力想坐起来,可是肋骨处的旧伤疼得我直冒冷汗。我想起素辉刚才的话,心想:赵先生说如果我今天醒不来,就永远醒不来,那我这是活过来了,还仅仅是回光返照?

  我冷笑一声,如果是回光返照,那我也要先杀了柳言生。我咬牙翻身下床,重重摔在地上,满头大汗地扶着凳子站起来,拿了梳妆台上的酬情,向外挪去。

  外面忽然闪电惊雷,下起大雨,可见老天是不赞同我这个时候去报仇的。然而一想起锦绣绝望悲哀的泪容,我疯狂地向紫园的方向挪去,可惜刚移出几步,身后便传来素辉的惊叫声,“三爷,木丫头,她、她、她……”

  我不理他的叫声,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我真恨我的轻功那个烂啊。眼前人影一晃,韦虎已挡在我的眼前。他在雨中单腿跪下,沉声道:“姑娘大伤未愈,请姑娘千万珍重身子,快快回去吧。”

  我默默地绕过他,向前蹒跚地走去,不理他在身后替我撑着雨伞焦急地在我身边大喊。我又艰难地走了几步,心中只有杀了柳言生,为锦绣报仇这个念头。

  一个人影飘然而至,我抬起头,竟是拄着拐棍的原非白,他全身都淋湿了。几日不见,他绝色的容颜憔悴不堪,雨水顺着他满是细小胡碴的下巴滴下。他看着我的目光有惊喜,又有伤痛,“你、你终于醒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想绕过他,可是就在这一刻我所有的力气全都用完了,手一松,酬情掉在地上。我猛地倒在原非白的怀里,竟把原非白也压倒在地上。上方韦虎早已遮上大油伞。原非白紧紧搂着我,颤声问道:“你究竟要去哪里,木槿?”

  我看着那伞,想起乔万给锦绣打伞离开馆陶居的情景,向后望去,我才发现,我只是走出了几十米而已。

  锦绣,我可怜的妹妹啊,怪只怪你的这个姐姐是那么没用啊,在身体好的时候没有能力保护你,现在病成这样,我该怎么样来保护你啊!

  我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然后我又很没用地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赵孟林过来把脉,说是静养几天就无碍了,还有就是以前说过的那些,什么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千万不可食辛辣之物、忌动怒之类的。

  我这一病也算是把西枫苑闹得鸡飞狗跳了。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如何为锦绣报仇,无论谁对我说话,我都一直痴痴呆呆地不搭理,就连宋明磊和碧莹来看我,我也不理不睬,他们只得伤心地回去了。我听说锦绣一直在西安,却再未露面。

  原非白见我不愿答话,也不逼我,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亲自喂药喂汤,还不时为我抚琴排忧。

  这一日,我终于能下地了,便起一个大早,来到练武场。

  过了一会儿,素辉推着原非白过来了,后面跟着韩修竹。素辉一见我就惊叫起来:“木丫……木姑娘今儿头一个到,真是稀奇!”

  原非白看了我一阵,眼中有一丝了悟,向我微笑道:“看来木槿心意已决了!”

  我回了一个微笑,向原非白和韩修竹福了一福,“以前是木槿淘气,不懂事,请三爷和韩先生多多包涵。从今天起,请三爷和韩先生在武艺上严格教导木槿。”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练习武艺。因为我想通了一个道理,想要保护身边的亲人,首先要自己强大起来。

  即使我很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我也必须赶在奔赴黄泉以前,为我的妹妹做好一切。

  所谓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最厉害的敌人,我开始要求张德茂帮我调查柳言生其人。

  我又向原非白借了各类书籍,其中以兵书居多,一有空我便往他的私人图书馆跑。我还很虚心地向他和韩修竹求教。素辉总说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格外平静,像佛祖一样。

  韩修竹看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沉。原非白待我如常,对我提出的问题总是耐心解答。如今时间宝贵,我亦不再掩饰自己的才学,同他讨论一个问题时,时常举一反三。我们有时秉烛夜谈,直至鸡鸣,浓兴不减。他不愧是天下才子,对于时政要事常有超越前人之见解,甚至很有现代人的看法。可以说,他是自宋明磊之后唯一一个可以和我谈得这么深远的人。他看我的眼神亦是愈来愈温柔欣喜,他对我比以往更关怀备至,时常嘘寒问暖,可惜我已无力再陪他玩感情游戏了。我不想去探究他如此对我是真是假,抑或是为了他的神秘情人,因为我的心中只有杀了柳言生为锦绣报仇这个念头。

  原非白开始让韦虎教我骑射,骑马时,我摔了几次,原非白便让韦虎放慢节奏,过了两天,我方才学会。而对于射技,我却有些天赋,只一个时辰就掌握了要领,而且奇准无比,只差功力火候,连韦虎也啧啧称奇。

  我在休息时研究弓箭,心中一动,问韦虎:“韦壮士,咱们大庭可有连射数十支,乃至数百支的弓弩?”

  他沉默了半晌,回答说:“回姑娘,小人曾在骠骑营中看过最厉害的弓弩,只可连发十支而已。江湖能人异士虽有连发暗器,连发数百支的恐是至今天下还未有吧。”

  我想起了古龙的《绝代双骄》,一时兴起,便问道:“你可曾听过暴雨梨花针?”

  他瞪大了眼睛。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韦虎满头大汗地躲在他的木工铁实验室里,和他一起研究能同时射出数百支箭的武器,韦虎也渐渐入了迷。原非白为我们找来了一个名为鲁元的能工巧匠,他比韦虎更沉默寡言,脸部被严重烧伤,据说是鲁班的后人。

  七月初一,我们成功地研究出能同时发射一百支的弓弩,须两人同时操作,一人抬,一人放箭,射程可在四百米左右,这在那个时代而言是相当有威力的。

  我正在考虑是否要取名神舟一号或锦绣的名义什么的,背后传来鲁元极其可怕而嘶哑的笑声。我回头一看,他的眼中正发出兴奋的光芒,那烧毁的面容在月光下仿佛是狞笑的恶鬼。我犹自害怕,不自觉地往后退,回头一看,韦虎的笑容竟更可怕。我开始怀疑那个时代搞科研的人员都是如此。

  想到初步模型已成功,我放下心来。我忍着怯意,向鲁元说着我的下一步计划。我想请他把这弓弩缩小尺寸,可缚在手腕,最好能打造成寻常首饰的样子,还要放些剧毒,没想到鲁元却上上下下凌厉地看了我几眼,然后猛地上前一步,扣住我的双肩,厉声喝道:“你小小年纪,为何心肠如此歹毒?”

  看着那鬼脸,我吓得不轻,肩胛骨像是要被他捏碎了。韦虎赶紧上前拉开鲁元,但经鲁元一提醒,他亦是充满疑问地看着我。

  我理了理衣襟,镇定地说道:“等鲁先生制造出来时,我自会告诉您我的用处。”

  第二日,张德茂如往常来送日常用品,我趁点货的时机,将偷描下来的弓弩制造图及最新的腕缚珠弩设计图夹在账册中递给他。他目光闪烁,含笑接过。

  转眼间,七夕将至。在古代七巧节是女孩子相当重要的节日,因为这一天女孩们会祭祀双星,乞求自己能玲珑智巧,好与心上人相亲相爱,福祥一生。

  绣闼瑶扉取次开,

  花为屏障玉为台。

  青溪小女蓝桥妹,

  有约会宵乞巧来。

  谢三娘兴冲冲地来找我时,我正头发凌乱、满面污泥地在韦虎的工匠房里,还在苦思冥想如何将火药和珠弩相结合,耳边插满炭笔,跪坐在一堆制图中,和一个普通的装修民工无异。谢三娘自然是惊诧万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我拉到园子里,对我严肃教育了一番,说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将来还要伺候三爷,怎可如此不重视妇容。

  我正低头听得头皮发麻,不想原非白和多日不见的宋明磊正好经过梅园,看到我这样子,也是吓了一跳。

  宋明磊眼神中闪着一丝心痛。

  原非白叹了一口气,向我招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的小椅子上。他一手捧着我的小脸,一手用他的袖子轻轻擦着我的脸,轻声道:“莫怪三娘多嘴,这回可连我这个做少爷的也看着心疼了,莫要再捣鼓那些东西了。你究竟要做什么呢?让我来帮你吧。”

  我看着他白袖上的一片污迹,心中一颤。他一向有洁癖,不近人身,今天不避众人为我擦污衣裳,又是为何?

  我抬头,正对上他的凤目,一时间心中有千言万语欲对他倾诉,然而最终无法开口,只得转过脸去。宋明磊的脸上清清冷冷,看我的眼神竟是一片凄怆。

  七夕之日,谢三娘帮我用天河水沐浴洗发,然后替我换上最好的淡紫绫罗花裙,头上梳着朝月髻,髻上戴着香香的白兰花,轻描画眉,抹上脂粉,微点绛唇,额上印上淡粉花,然后又用凤仙花汁染了指甲。

  经过这番打扮,连素辉也啧啧称赞说原来木丫头也可以这么漂亮。宋明磊在角落里温柔地看着我,原非白则对我深深凝视不语。

  夜色初暮,出人意料地,我们迎来了阿米尔和盛装打扮的碧莹。

  原来阿米尔送碧莹来我们西枫苑陪我一起过七夕,他恭敬地跪禀原非白,“启禀三爷,我家主子来信说是还有些要事未结,还得留在西域数日,赶不回来陪莹姑娘过乞巧节。想着木姑娘和莹姑娘是结拜姐妹,乞巧节又本是女孩子聚在一起的日子,就遣小人送莹姑娘过来,请三爷照顾一下。”

  原非白和蔼地让他起来,笑道:“你们四爷可真替你家姑娘想得周到,还怕她一个人过不了乞巧节。”他瞥了我一眼,接着说道:“早听说非珏极为宠爱莹姑娘,现在一看,果然不假。”

  碧莹的脸一下子通红,害羞地看向我和宋明磊。宋明磊只是冷冷地别过脸去。尽管我十分怀疑那封信的作者是果尔仁,可我的脸色想必也不怎么好看。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再见到碧莹。她趁人少时,对我解释说她只是想趁乞巧节来看看我,不知道这个阿米尔竟会这么说,然后又有些语无伦次地叫我不要误会,可眼光却飘向宋明磊。我心中觉得好笑,她明明就想来见宋明磊,拿我做个托。

  于是,我笑呵呵地拉着宋明磊过来,就像去年我们小五义过乞巧节那样,三个人一起用稻草扎成个一米多高的“巧娘娘”。我们帮“巧娘娘”穿上绿袄红裙,坐在庭院里,供上瓜果,并端出事先准备好的“种生”,就是豆芽,又称巧芽芽,剪下一截,投入一碗清水中,浮在水面上,看月下的芽影,以占卜巧拙。

  我们点亮了西枫苑里的所有宫灯,并在庭院中陈列阿米尔带来的西域瓜果以乞巧。

  然后我和碧莹便按惯例以五色细丝线穿针引线,竞争快慢,然后举行剪窗花比赛,以争智巧,结果我是样样皆输,无意间丢了西枫苑的脸。阿米尔面露得意之色,素辉则是看着我干瞪眼。

  碧莹又取来古琴,为大家奏了一曲《越人歌》。她的眼光不时看着宋明磊,其意不言而喻。宋明磊却始终不动声色。一曲终了,我们拍手叫好。原非白也是古琴高手,表情相当讶异,显然没想到我家碧莹是个难得的高手,便温婉地邀请碧莹与他合奏一曲《广陵散》,把大伙听得迷醉了半天,宋明磊看碧莹的脸色总算缓过来一些。

  我在那里微笑拍手,不由想起锦绣现在又在何处过节呢?不禁心下黯然。

  忽听得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传来,“好一曲《广陵散》。”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装佳人站在垂花门前,紫瞳在七夕的星光下分外耀眼。她绝世玉颜上带着一丝谑笑,右耳戴一串紫晶长珠链,一身白衣,英姿飒爽,眉宇间风情万种,身后跟着一个健壮的黑衣侍卫,神情恭敬异常,这正是我日思夜想的胞妹花锦绣和她的贴身侍卫乔万。

  我笑逐颜开,立时跑过去想拉她的手,没想到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同我擦身而过,直接走向原非白,单膝跪地,向他行了个大礼,恭敬道:“七夕之夜,锦绣思念家姐,贸然造访,还望三爷恕罪。”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片刻,一边慢慢地往回走,一边难受地看着锦绣。

  原非白默默地看着垂首跪在地上的锦绣,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朝锦绣伸出手来虚扶一把,“姑娘实在客气,姑娘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锦绣这才抬起头来,紫瞳看着原非白的凤目,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原非白本来坐在我的左边,碧莹坐在我的右边,她见锦绣来了,便乖巧地让出座位,让锦绣坐在我的旁边,自己乘机到宋明磊身边去了。

  原非白让素辉又备了椅案,摆上小菜、瓜果,两厢落座。

  锦绣的忽然造访令大家感到有些突兀,场中一阵沉默,锦绣和乔万也不说话。她说是来看我,竟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心中一阵气苦,正想对她开口,韩先生已出来活跃气氛,“听闻锦姑娘的剑法冠绝武林,今日乞巧,不如姑娘舞剑以助兴如何?”

  众人立即附和,锦绣也不推辞,笑道:“那就献丑了。”

  丑字一出,她已如惊鸿一般落在场中,衣袂飘飘,出尘绝世。众人不由一阵喝彩。

  她对原非白说道:“不知可否请三爷奏一曲以助剑气?”

  原非白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

  原非白玉指轻扬,一阵深情优美的曲调响了起来。我凝神细听,正是他传遍天下的得意之作——《长相守》。锦绣的银剑清啸一声,已随她飘然的身影,闪着银光飞舞起来。

  一时间,我神为之夺,魂为之摄。星光下,那一琴一剑如多年的故交一般,配合得竟如此默契。

  紫瞳佳人的银剑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随着原非白惊才绝艳的琴艺,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一曲终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还沉浸在那美轮美奂的剑舞中。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回首正要同原非白夸耀,却见他在那里凝视着锦绣,而锦绣也是回望着他,他们的眼神竟如此深切纠缠,火花四溅,但一瞬即逝。她微笑着回到座位上落座,原非白亦含笑赞叹锦绣的剑舞得已入化境。

  我的心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锦绣这样一个绝代美人与原非白本是相得益彰,我忽地想起原非白曾在昏迷中痴痴地呼唤过悠悠的名字。

  那悠悠,那悠悠……会不会是我听错了,而是绣绣呢?

  素辉曾说过原非白曾有一个红颜知己,经常和三爷关在赏心阁里弹琴画画,有时亦琴剑相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俩一琴一剑如此默契的原因吗?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裙子。

  “木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韦虎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原来他正给我倒着酒,我立时回了神,和众人一起叫好,心中却如一把利刃割开了一道口子。

  难道除夕那夜,锦绣所说的心上人根本不是将军,而是原非白?所以她才会对我如此生气,看我的紫瞳之中甚至有了一丝妒恨?

  阿米尔很显然还记着上次的祼体之仇,趁我发愣,大家都在夸赞锦绣和原非白的琴剑配合得如斯高妙之时,他忽地说了一句:“不知木姑娘在这七夕之夜有何智巧之物来供巧娘娘?”

  于是,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我,而我只好在那里默然汗颜。

  阿米尔正扬扬得意,素辉忽然出声道:“我家木姑娘满腹经纶,虚怀若谷,那些寻常女子的玩意儿有何可比,只不过怕取出来吓傻了你这个土包子。”

  我正要辩解,锦绣却轻轻一笑,“家姐自幼性喜摆弄些新奇玩意儿,不知三爷可见着了她的那支笔?七岁那年生辰,爹爹问我俩要什么,我便说要那糖人,可她硬是什么也不要,就是央爹爹买下邻村大叔头上插的羽毛,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那是一支笔。”

  原非白转过头来,对我了然轻笑。

  这时素辉和韦虎二人交头接耳一阵,之后素辉跑出来,跪在我的面前,说道:“姑娘,鲁元已制成了您要的珠弩,何不拿出来以争智巧?”说罢,他挑衅地看着阿米尔。

  我回过神来,看向原非白,征询他的意见,他欣然同意。我便向韦虎点点头,鲁元立时兴奋异常地去屋中取了一个铁匣子出来。

  我暗叹一声,正要接过铁匣,没想到鲁元好似捧着自己的孩子,我强挣了几下,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我强笑着向原非白走去,“三爷,今儿乞巧,木槿驽钝,女孩子家的玩意儿还真拿不出手。幸好这几天我和韦壮士、鲁壮士一起为三爷设计的护腕做出来了,索性就供给巧娘娘,顺便提前送给三爷吧!”

  我打开铁匣子,取出一副银光闪闪的护腕,那上面雕着二龙戏珠及海水江崖流云纹。我小心地替原非白戴上,扣上暗扣,扶着他的手指慢慢指向院中一盏灯,然后轻轻将他的手往下一掰,立时触动机关,珠弩连射十支小铁箭,力道狠准。那盏灯已碎成多片,掉在地上,那火慢慢引燃灯身,在众人的惊骇中燃成灰烬。

  我平静地回到我的座位,众人的目光各不相同地投在我的身上,有赞赏、有骇然、有深思……

  而在这一刻,别人对我和珠弩的看法也罢,目光也好,我根本已不在乎,因为此时此刻,原非白和锦绣相爱的想法,正在我的心中慢慢起着某种化学反应,令我的心绞痛着,然后又迅速结痂,不断沉淀着,使我措手不及。

  过了一会儿,原非白朗笑出声,“你这个丫头,怎的如此与众不同?我当你和鲁元、韦虎在一起做什么新奇东西,原来却是这个。”

  我微微一笑道:“木槿做这个是为了保护木槿的亲人,三爷虽武功盖世,终归腿脚不便,如果一时一刻有贼人偷袭,而众护卫不在身边,这个珠弩亦可替我等保护三爷。”

  这是我的真心话。柳言生其人,十岁拜名满天下的金谷真人为师,十五岁即成名,十七岁那年调戏师娘而被逐出师门,从此投到连氏门下。连夫人十五岁那年,随其陪嫁至原氏门中,武功名列江湖十大高手之内。为人阴狠狡诈,性喜渔色,尤擅使毒,绝技十里飘香,除夫人外寻常人不得近其三步之内。

  既然不可近其三步之内,此人又擅使毒,我便想唯有厉害的暗器可以杀死这个畜生,为锦绣报仇,故而让张德茂拿去替我复制一份,复制的一份我要求加入毒药及火药,比给原非白的那件要可怕多了。

  我曾想过,如果我复仇之后不能全身而退,自是再也见不到原非白了,那做这个珠弩,也可算是我与他相识一场的纪念。

  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感慨地看着我俩,估计都以为我对原非白情深得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了。

  原非白凝视着我,在这一刻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我,迷惑而深切。他伸手想来握我的手,而我赶紧吓得扑过去压住他的手,关上暗扣,额角流汗地对他说:“三、三爷,您、您可要注意,现在您的手腕上多了件东西。”

  素辉扑哧一笑,接着大家被逗乐了,连原非白也对我朗笑出声,轻轻问我:“这珠弩可有名字?”

  我看看他,又看看锦绣,心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而你的心上人真的是锦绣的话,那就请你好好照顾她吧。

  于是我柔柔地对他笑道:“回三爷,这珠弩名曰长相守。”

  我看向锦绣,她也笑了,笑得那样凄惨。

  夜空中划过流星,我在心中默默许愿,希望我能顺利报仇,和锦绣一起离开原家。

  如果我真报完仇,和锦绣离开原家,那我还能再见到非珏吗?

  原本在一旁兴奋地看着我演示珠弩的鲁元,忽然如同看到恶鬼一样,定定地看着锦绣,烧毁的面容扭曲起来。他跳到中场,伸出满是伤疤的手,颤抖着指着锦绣嘶声喊道:“你、你、你是那紫眼睛的恶魔,是你杀了我鲁家村一百三十二人,是你命手下奸杀了我们村里所有的女子,连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放过。你这恶鬼,纳命来……”他猛地冲向锦绣。

  这实在出乎在场每一个人的意料,乔万早已一脚将他踢翻,出手如电,连点他十三处穴道,冷笑道:“你这肮脏的竖子,也配碰锦姑娘?快说,是谁指使你前来行刺的?”

  鲁元吐着血沫,眼睛死死盯着锦绣,“是你,你这紫眼睛的恶魔,你化作灰烬我也不会认错。”

  锦绣神色不变,缓缓地饮着酒,淡笑着,“你说我是杀你全家的凶手,那你说说我是何时何地因何去你家杀人了?”

  鲁元口中食着尘土,眼中却流出血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鲁家村人人皆是能工巧匠,只因你要我们帮你做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千重相思锁,便在去年腊月十日,我交给你那锁和匙后,杀了我沧州鲁家村所有的人。”

  “那你可看清了凶手长什么样?”

  “你戴着面具,但你的紫瞳,我看得千真万确。”

  我心中一惊,看向锦绣。

  锦绣对乔万说道:“乔爷,你可记得去年腊月十日,我们在做什么吗?”

  乔万恭敬地答道:“回姑娘,去年年底,我等三千子弟兵正冲进司马门内诛杀张氏逆贼,保卫帝都,哪里去得了什么沧州不毛之地?”

  锦绣耸耸肩,一口饮尽杯中佳酿,轻蔑笑道:“天下生有紫瞳的何止我一人?君不闻大理段氏,闻名天下的四公子之一紫月公子亦是天生一对紫瞳。西域也多是紫瞳之人。我看你是认错人了,丑八怪。”

  这时,韦虎跑出来急急跪禀,“请三爷饶了鲁元,他也是报仇心切,才会冲撞了锦姑娘。”

  乔万哼了一声,道:“侯爷有命,敢对锦姑娘不敬者杀无赦。”

  锦绣在那里自斟自饮,唇边挂着一丝浅笑,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我的心一时间绞痛,我的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让你对痛苦如此云淡风轻呢?

  这时一直沉默的原非白冷冷发话了,“割去舌头。”

  我一惊,知道这已是对鲁元最轻的惩罚了,没杀他只因他是个巧匠,还有利用价值。我站起来,笑着为原非白倒了一盏酒,“三爷,今儿是七夕,我们比的是智巧,又不是比割舌头,看在巧娘娘的面上,就饶了鲁壮士吧!”我走过去,为锦绣倒了一盏酒,“锦绣你说好不好?”

  她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接过来笑道:“姐姐总是慈悲心肠,”她看向乔万,“还不快放了这丑八怪!”

  乔万道:“可是姑娘,这厮如此凶暴,放虎归山,若是再来害姑娘又当如何?”

  锦绣冷冷道:“你现在的话真真越来越多了。”

  乔万立刻放了鲁元。

  韦虎赶紧上前谢了锦姑娘、三爷,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后,暗点了鲁元的哑穴,拖了他下去。

  锦绣长叹道:“真是扫兴!今夜七夕,听说西安城里夜市开放,不知三爷可否放家姐及小五义一众与锦绣前往一游,两个时辰之内必当送还!”

  我面露喜色地看向原非白。他看了我一阵,点头道:“那有劳锦姑娘和乔壮士了。素辉,你跟着姑娘,不得有误。”

  素辉喜滋滋地嗯了一声。我兴奋地走上前去,拉着锦绣的手。

  她轻颤了一下,终于回握了我的手。

  西安城原是日头一落就关城门,城市里面实行夜禁,连燃烛张灯也有限制,若有违反,就要受到处罚。然而七夕节的星空下,西安夜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行行团行、店肆,像春天的花朵,竞相开放,谁也不甘落后。掌柜们都向顾客献上最殷勤的微笑,那厢叫卖像黄鹂唱着歌儿,这厢的糖行又送来浓浓的甜香。

  空地上到处被比赛风筝、轮车、药线的少年们占满,他们仰望夜空,欣赏着夜空里有史以来最灿烂的烟火。

  太平车从城中出发,乘着夜色,缓慢而又稳健地走向堤岸,为明日远航的船只送去货物。

  新鲜的果子,在摊位上争芳斗艳,在烛光下别是一番颜色。我们围在一堆桃子面前,挑来挑去。我为锦绣挑了个最大最红的。锦绣开心地接过,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总爱跟在我后面讨吃的,当然这回全是宋明磊掏腰包了。

  时间仿佛突然放慢了脚步。我们几个含着香糖、啃着桃子边逛边看,仔细品评,如鱼游春水一样无拘无束,悠闲地欣赏着这说不尽的绮丽、数不完的雅趣。

  玄武大街上,林立着密密麻麻的医药铺:金紫医官药铺、杜金钩家兽科、柏郎中儿科……

  这些店铺均有独具特色的招牌,我们正在笑杜金钩家用只硕大肥猪形象作标记,忽地发现有家卖咽喉药的,竟在铺面上装饰原非白上次画的盛莲鸭戏图的临摹,《爱莲说》落款则是我花木槿歪歪扭扭的大名。这无疑抬高了这家药铺的品位,果然吸引了很多市民争相观看。

  我暗暗叫苦,原非白不是答应我把这画送给我了嘛,为何又流传出去了呢?锦绣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她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好一篇《爱莲说》,恭喜姐姐,可随三爷名动天下了。”

  我正要辩解,眼前到了北山茶坊,这里专门建了一个“仙洞”、一座“仙桥”,吸引仕女结伴来此夜游吃茶。锦绣嚷了声渴了,也不顾我们,走了进去,乔万立刻跟了上去。

  碧莹走过来,轻轻道:“木槿,别气,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苦笑着点点头,随他们一起进了茶坊。

  进了仙洞,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点茶婆婆”,头上戴着五朵金花,老相却偏要扮个俏容,让人忍俊不禁。她吟唱着叫卖香茶配物,一面唱,还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有板有眼,甚是动听。我们便向她点了一壶紫阳毛尖和一些苏杭蜜饯,稍作歇息。

  婆婆对碧莹笑说:“姑娘好相貌,将来必得贵婿啊。”

  碧莹的脸立刻红了,眼睛不由得瞟向宋明磊。

  我试着跟锦绣说话,她却只殷勤地拉着碧莹和宋明磊说话,又不理我了。小丫头片子。

  过了一会儿,我们出了茶坊,来到著名的潘楼夜市。那潘楼所卖乞巧之物,伪物逾百种,烂漫侵数坊,可是西安市民仍每逢夜市必蜂拥而至,竟使车马不能通行。

  我们挤不进去,我便亲自掏钱在夜市门口给我们几个都买了黑脸塌鼻的昆仑奴面具戴着玩,锦绣的脸色才稍稍好些。

  将近夜半,来到渭河边上的丰怡楼。一艘画舫停泊靠岸,一个服饰鲜丽的贵公子带着十几个姬妾、歌童、舞女在画舫中歌舞狂欢。一时间,丝管弦乐、娇声莺语自画舫之上传到岸上,让人忘记了这是深夜……

  我们一路嬉闹着,又来到满是字画古玩的朱雀大街。锦绣径直走到一个卖诗文的少年书生那里,要他以“浪花”为题作绝句,以“红”字为韵。书生长得极白净清秀,他看了一眼锦绣,眼中闪过惊艳,欣然提笔写道:

  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

  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我们都一怔,没想到这市井中还有如此诗词高手。他在那里标价每首二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文。

  这时有一位妇人过来,要求以“白扇”为题作诗,那书生要举笔,妇人又要求以“红”字为韵。他不假思索写出了:

  常在佳人掌握中,静待明月动时风。

  有时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点红。

  宋明磊微微一笑,掏出一张芦雁笺纸给他,也不说话。那书生看着宋明磊,略一沉吟,即以“纸”为题写道:

  六七叶芦秋水里,两三个雁夕阳边。

  青天万里浑无碍,冲破寒塘一抹烟。

  我们啧啧称奇,卖诗极需敏锐才情,非长期磨炼、知识广博者不能做到,况且这个少年书生的诗词又使人耳目一新。我们不由得问这书生的姓名,他儒雅地向我们一笑,两颊便露出可爱的梨窝,“小生姓齐名放,字仲书。”

  齐放?这名很耳熟,眼神和面相也似曾相识!

  宋明磊付了一两银子,比应付的报酬要多得多。那书生正要推辞,忽地大街上来了一支舞龙队。随着锣鼓吆喝声,人群开始亢奋了,一作堆地挤向那舞龙队,巨大的人群一下子涌了过来,我和锦绣、宋明磊他们一下子被冲散了。

  我手里拿着昆仑奴面具,到处唤着锦绣的名字,可是人群实在太拥挤,我不断地被挤到远处,根本看不见锦绣的身影。过了一会儿,舞龙队似乎过了,河畔开始放焰火,人们向河畔涌去,我又被人群挤向岸边。焰火下,我隐约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我再走过去,那人正向我侧过头来,脸上戴着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一双紫瞳在灿烂的火焰下熠熠生辉。

  我心中一喜,走到她跟前,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再和她走散,“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让姐姐好找。二哥他们呢?你和他们也走散了吗?”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而她只是默默地任我牵着她的手走,也不回答我,估计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

  人群往河畔涌去,街市显得空旷了许多。我拉着锦绣来到一个小巷,她的手凉得如冰一样,我替她搓着手,心疼地说道:“叫你出来多穿些,就是不听,都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她冷冷地看着我,也不答话。我有些气馁,一想起她受的苦,心又隐隐痛了起来,“我知道你恨姐姐无能,可是你知道姐姐听到你受苦,心里有多难受吗?姐姐恨不能自己长一对紫眼睛,好替你去受罪。现在这么说也晚了,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姐姐所说的话,不肯原谅姐姐。”

  锦绣一向长得比我高,灿烂的星光下,她显得比往常更修长飘逸。

  “你莫要听信那些谣言,什么三爷独宠我一人,三爷心中只把我当他那心上人的挡箭牌罢了。姐姐给那珠弩取名叫长相守,是想他能早日和他的心上人相聚,长相厮守,那姐姐也好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望着她,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好妹妹,你就和姐姐一起离开西安,咱们投奔大哥,忘记原家一切的不愉快,重新开始生活,好吗?即便有一天姐姐不在了,离开了原家这个是非窝,有大哥的保护,你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我满腔热忱地看着她。

  她默默地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来拭去我眼角的泪。

  我心中一喜,紧紧握住了她替我拭泪的手,“好锦绣,你答应姐姐了吗?”

  “木槿,你在哪儿?”宋明磊的声音传来。

  我放开锦绣的手,兴奋地回身,向宋明磊喊道:“二哥,我们在这里!”

  宋明磊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我正要过去,他的身后慢慢踱出一个一身白衣的男装丽人,紫瞳潋滟,波光流转间顾盼生姿。她手中拿着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对我不耐烦道:“我和二哥找你半天了,你上哪儿溜达去了?”

  一刹那间,我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眼前是紫瞳的锦绣,那刚才的紫瞳人又是谁?难道我是见鬼了吗?我再回首,身后幽黑的巷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手中似乎还有那人的冰冷。

  注:本章节夜市资料及诗文等取自伊永文先生的《行走在宋代的城市》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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