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燕子楼东人留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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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月宫外,沙漠之风轻轻吹来,十个巫师在火葬仪式上跳着迎送灵魂前往腾格里天国之舞,阿芬公主小小的身体被白布裹紧,悄然露出一细络红色的枯发。
憔悴的碧莹她斜靠着阿黑娜勉强不至于瘫倒于地,满面痛不欲生地守在女儿的小遗体身边,宫人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在周围铺上木材,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来惊扰这位不幸的大妃。
这时,有宫人唱颂可汗陛下架到。
众宫人卧倒在地行礼,撒鲁尔可汗慢慢出现在火堆的另一头,他强健的身躯慢慢来到阿芬公主面前,神情痛苦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碧莹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起来,靠着阿黑娜站了起来,露出袖中暗藏的匕首,向撒鲁尔慢慢走去。
阿黑娜立刻跪拦在碧莹的面前,哭求道:“求大妃娘娘不要再惹怒可汗了。”
可是碧莹一下子甩开阿黑娜。握着匕首向撒鲁尔冲去。阿米尔拦住碧莹,暗中卸掉她手中的匕首,沉声道:“我也曾经失去亲人,故而明白大妃心中的痛苦,可大妃哪怕是为了木尹王子,也请忍耐一二。”
不想,撒鲁尔头也不回地说道:“谁也不许拦着大妃,让大妃过来吧。”
众人遂放手,果然,获得自由的碧莹大力推开阿米尔,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撒鲁尔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碧莹。
碧莹凝着脸来到撒鲁尔的面前,忽然拔下头上的一支玉簪,狠狠刺进撒鲁尔的胸肩。
撒鲁尔动也不动地受了,碧莹连刺几下,最终玉簪扎进撒鲁尔的身体,拔不出来,碧莹却因反作用力,跌倒在地。
阿黑娜和阿米尔及在场侍从等都跪倒求可汗饶恕大妃。
碧莹再次爬起来,改对着撒鲁尔受伤的胸襟抓打着他的伤口,撒鲁尔的胸前全是血,撒鲁尔却毫不在意,只是沉痛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姚碧莹对着撒鲁尔哭吼道:“不管你是谁,是当初的珏四爷,还是撒鲁尔可汗,你可以恨我,可以唾泣我,可以折磨我,可为什么要让阿芬残死,她才八岁,她也是你的孩子啊,她身上也流着你的血脉啊,你怎么可以这样铁石心肠,你这个魔鬼,你已经杀了我的一个女儿,如今又杀了一个女儿,还逼走我的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碧莹继续踢打撒鲁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自己的怨气:“我现在就在你的眼前,你要杀就杀,你快杀了我呀,你这个魔鬼。”
撒鲁尔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受着碧莹的打,直到碧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一下子抱住了拼命踢打的碧莹。
碧莹挣扎不得,只得在撒鲁尔肩膀上放声大哭,撒鲁尔紧紧抱着碧莹,紧闭的酒瞳之中也流出眼泪。
两人就像两只扭打的野兽,疲惫不堪,却又泪流满面地互相拥抱着慢慢跪坐在地上。
巫师及众人愣在当场,阿米尔长叹一声,微点头,巫师便继续念着经文,阿芬公主的遗体开始火化。
碧莹的眼中满是绝望的痛苦,嘶哑着嗓子:“让我再看一眼,我的阿芬,让我再看一眼。”
撒鲁尔死死抱着想要冲向火堆的碧莹,绝望地看着女儿化成灰烬。
碧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看着冲天的火光渐渐息灭,阿芬小小的身体化为灰烬,最后昏死在撒鲁尔的怀中。
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奔跑,银铃般的笑声传来,碧莹想拼命地跟上,却总被远远地甩在身后:“阿芬,阿芬,你且慢些。”
碧莹气喘吁吁地跟在阿芬后面,忽然一个黑影挡到她的面前,对她咆哮:“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碧莹盯睛一看,只见撒鲁尔血泪满面地挡在眼前,碧莹本能地后退,满腔怒火地看着他。
然后她意识到这不是非珏,也不是恢复记忆的撒鲁尔,而是以前那个杀死了那个刚出生的女儿,把她关在凉风殿,却夜夜前来看她的撒鲁尔,可是直到他彻底恢复了记忆,他便再没有出现,只在梦中与她相会。
碧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宫中。
“大妃,您醒了,陛下已经恩准我们离开凉风殿。”阿黑娜见她醒了,强笑道:“您看,我们终于回来了……。”
碧莹这才意识到鼻间一片香气,不再是凉风殿内一股子陈腐腥臭。
眼前一片珠宝的光辉,檐壁都镶上了突厥人最喜欢的金玫瑰花,眼前是一幅精工绣制的百鸟朝凤图,那是当年她方才惊险地横穿沙漠,旧病复发,奄奄一息地回到空厥养病,百般无聊中绣的,女太皇说她很喜欢。
这里的一切,碧莹只觉熟悉又陌生,往事接锺而来,便是钻心的痛。
这里是自己和撒鲁尔的新婚居所,当年木尹和阿芬都在这里降世,他们都在这里蹒跚学步,学会叫着第一声阿娜和阿塔,那双魂牵梦萦的酒瞳曾经幸福地溢满她的身影,她的生活曾经那样美满,笑得那样快活。
直到从江南回来,撒鲁尔开始夜夜梦呓着木丫头,她看他的眼神渗进了一丝怀疑,他的记忆开始恢复,她的恶梦,她的悲剧,阿芬的悲剧开始了。撒鲁尔将她迁入凉风殿,却把春宫赐给最受宠的朵骨拉住,任由轩辕皇后虐待阿芬直至阿芬不治而亡,木尹带着自己的侍卫,冲进春宫,杀光这里所有的主子,奴婢和侍卫。
碧莹神智恍惚,往事与现实在眼前交错,她无力而喃喃道:“不,早就开始了。”
这些恶梦,这些悲剧其实早就开始了,原非白说得没错,就在宋明磊利用她的一丝嫉妒之心,以救非珏为名,抛弃了姚碧莹的身份,顶替了花木槿的那天,悲剧就已经注定了,恶梦就已然开启。这些都是她自己造的孽,可为何要自己的骨肉来偿还,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痛苦百倍。
“您说什么?”阿黑娜问了几句碧莹,可是碧莹只是迷茫地摇头,口中呢喃着阿芬和木尹的名字。
阿黑娜心中更是难受。
“大妃身体虚弱,这是可汗命巫医为娘娘配的药,称热快喝药吧。”阿黑娜强忍泪水,端起药碗:
“我们已经回来了,您所有的荣宠全部回来了,您要保重身体啊。
荣宠?碧莹哈哈大笑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儿死去,作为母亲无力维护,长子木尹也被逼得亡命天涯,这些荣宠回来又有何用,如果现在可以换回阿芬一条命,她宁可一辈子待在凉风殿。甚至立刻死去,这些虚妄的荣华富贵,又有何意趣。
阿黑娜流泪道:“大妃娘娘,好歹吃一口吧。您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姚碧莹心如止水,只是紧闭双目,拒不进食。
就让我这样去了吧,阿芬,你等等阿娜,阿娜马上就来了。
这地,一股熟悉的玫瑰香气飘来,不消睁眼,她也知道是谁。
一身玄衣的撒鲁尔来到殿内,怜惜地看着碧莹,接过阿黑娜手中的金碗。
阿黑娜扶起碧莹。碧莹睁开冰冷的琥珀瞳,冷冷看着撒鲁尔。
撒鲁尔接过阿黑娜手中的玉碗,用金勺子舀了一勺,喂向碧莹,碧莹却微偏头。
碧莹悲苦地说道:“可汗陛下当真要杀光臣妾所有的孩子,才能原谅臣妾当年的欺瞒之罪吗?”
撒鲁尔微怔,沉默下来。
碧莹却一下子打翻了金碗,泪流满面。
姚碧莹揪着撒鲁尔的前襟,哭吼道:“木尹还是个孩子啊,他只是做了作为兄长应该做的事。求陛下赦免木尹的罪,他所有的罪就让臣妾来背。”
阿黑娜等一众仆人一下子吓跪倒在地。
阿黑娜哭求道:“求可汗息怒。”
撒鲁尔头也不回地挥手,命众人都退下。
撒鲁尔平静地一手握住碧莹的手,一手擦去碧莹的眼泪,叹道:“朕一直想问大妃一个问题,这一生你爱过宋明磊,爱过撒鲁尔,可是,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碧莹没有想到撒鲁尔会问出这个问题,怔怔地看着撒鲁尔没有办法回答,撒鲁尔用手指指自己:“我说的是你眼前的我,不是撒鲁尔,也不是非珏,而是我。”
碧莹无法回答,只是不停委屈地流着泪。
“没办法回答是吗?”撒鲁尔悲苦而笑,“你和她一样,你们都一样,爱的从来都不是我。”
撒鲁尔轻轻放开碧莹,为碧莹拉好被子,反身走到窗前,俊面沐浴着西阳温暖的阳光,复又转过来对着碧莹说道:“木尹如今人已被大理圣武帝接到叶榆,圣武帝一向阴险狡诈,最擅以质子发动政变,要挟国政,木尹的身上流着朕高贵的蓝血,圣武帝自然会好生款待他好善加利用,圣武帝一生痴恋贞静皇后,哪怕是为了她,也绝对不会杀木尹,故而,如果大妃还想见活着见到木尹,就好好地活下去吧。”
撒鲁尔再次唤了阿黑娜进来。
撒鲁尔平静道:再端一碗药来,大妃会喝下去的。
阿黑娜称是。
果然,碧莹流着泪,努力地喝下了那碗药,待所有人退下,她悄悄从怀中掏出花姑子,贴在额头,泣不成声道:“阿芬,木尹,阿娜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撒鲁尔一路行至神思殿,面目严峻,众侍皆不敢多言,阿米尔跪启:“启奏可汗陛下,大塬已正式下国书邀请陛下前往长安会盟。”
撒鲁尔淡笑:“很好,我们正好可以看看大塬如今的实力,你且去准备好银盒。”
阿米尔略有犹豫:“可汗,我只担心可汗会再受反嗜。”
撒鲁尔哈哈大笑,可是酒瞳里却毫无笑意:“担心什么?朕还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吗?”
撒鲁尔反身离去,阿米尔心痛地看着撒鲁尔。
撒鲁尔风尘仆仆赶到长安,宏伟的城门次第打开,元德皇帝亲自出门隆重迎接,宽广的街道,夹道欢迎的民众,撒鲁尔的眼前却全是樱花林。
元德皇帝的声音轻轻淡淡:“木槿不知道陛下会亲自前来,不然她一定也会过来迎接陛下,她一直很盼望能再见到你。”
木槿?木丫头?
她真得想见到他吗?他亲手杀死了她最心爱的弟子,当众羞辱她。
撒鲁尔喃喃道:“木丫头?”
元德皇帝点点头,凤眸看不到任何颜色。
这一日,撒鲁尔信步来到后山的樱花林中,樱花盛放,阿米尔本想劝撒鲁尔回去,可是撒鲁尔却微笑着坐在一棵樱花树下,然后找了个借口,支开阿米尔。
真奇怪,他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就好像在西域的树母神的树杆上。
一些欢笑的碎片涌进他的脑海,他高举着一个没有五官的少女在这里转着圈,那少女甩着一个大辫子,她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芬芳,每次他闻到这股味道,他就会非常安心,这也是他喜欢这片樱花林的原因,这里的味道同她身上的香味非常相似,淡雅,怡人,令人安神。
他渐渐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她走近。
“既然来了,为何要走呢?”这一次他不再给他机会离去,他施轻功来到她的面前,她的五官映入他的眼睑。
是她,竟然是她,那个黑夜里他无意间救出的孤苦少妇,那时的她毁容、瞎眼。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原非珏从未见过她的真实面容,那个撒鲁尔则总向他抱怨,木丫头长得有多丑。
她当然没有大妃的艳丽,没有朵骨拉的风情,也没有他后宫无数佳丽的争奇斗艳的美貌,可是眼前女子自有一身清奇风骨。
往事像小雪花一般小心翼翼地飘过玫瑰花丛,化作一个孩子爬到他的肩上,在他耳边絮道,同他一起细细看着眼前佳人,细碎地作着点评。
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却在他爱了她半生,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
命运是多么残酷的一样东西。
他忍不住上前,紧紧拥住了她,他急切地想问:“你爱过我吗?”
可是他出口的却是再平静不过的一个问题:“你过得好吗?”
长安城内,静谧的小树林间人影闪动,一双紫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段月容悄正然立于树下,凝神细听西林传来的动人琴曲。
身后的沿歌和豆子警惕地四处环顾。
沿歌低声道:“原氏向来狡诈,也不知道会不会设下陷阱。”
片刻,一个白色身影翩然而至,段月容回头,果然是一身贵气的原非白,只是身上只着一身家常团福字白缎袍,身后跟着一身劲装的青媚和银奔。
来者虽不出所料,可段月容心中还是生出一丝遗憾,微抬眼,果然有几个高大身形在坡上暗中戍卫。
段月容和原非白二人无声地互相打量了半晌。
段月容没半点真诚地向原非白欠了欠身,雌雄难辩的面上挂着一贯的嘲弄笑意,慢条斯理道:“不知陛下深夜邀朕在此私会,是有何要事?莫非陛下是想称四国会盟,给朕偷偷行贿吗?”
原非白晒然一笑:“那武帝陛下想要什么?”
“朕平生一心只好美人,”段月容的紫眼睛往青媚身上放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哼道:“要是这个贱人就算了吧,还不如旁边那位少女清新可爱,甚得朕心。”
月光下的银奔身材修长,精致的面容不变,眼波微转,对段月容微俯身行礼。
原非白微笑不变:“武帝陛下真会开玩笑,银奔乃我内卫东营副统领使,是一位青年才俊。”
“朕果然年纪大了,眼竟拙了?”段月容挑眉,故意长长地哦了一声:“不过,陛下果然风雅,连男侍都长得如此俊美。”
原非白笑道:“久闻大理月色无双,也不知贞静皇后是否同武王提过,长安月色也甚是多情,故而朕特邀武帝共赏。请。”
原非白撩起袍角,径自往前方一高亭走去。
沿歌和豆子警惕地手按兵刃,挡在段月容面前,疑心重重。
原非白头也不回道:“两位小将军也一起过来吧。”
青媚和银奔对视一眼,满面嘲讽,有礼地侧身道:“请。”
段月容面色凝重,审慎地看着四周。
原非白回首,微歪头,略带挑衅地笑道:“原来,武帝陛下也有害怕的时候?”
段月容冷哼一声,撩起皇袍跟上。沿歌和豆子紧紧跟随。
却见此亭名曰澈云亭,亭中早有宫人在亭中备有几叠精致小菜,两只盘龙金樽,一壶美酒,亭中一角有一琴几,上有一琴一箫,几头荷花香熏炉中白烟袅袅,玉蕊香的香味轻轻缭绕在四周,洗手金盘里还放有段月容最喜欢的海棠花瓣。
段月容选了一只龙眼微闭的金樽端着,举头看向清凉月色,信手拔了拔一旁的古琴,立时夜空中响起一串动人的乐声,段月容淡淡道:“长安月色?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如何能同大理的风花雪月相比?”
不想原非白殊无异色,笑着点了点头:“木槿也曾说过同样的话,看来大理的锦绣河山的确动人。
段月容神色警惕了起来:“陛下到底什么意思,莫非是觊觎我大理的疆土?”
原非白一怔,摇头大笑:“若大塬想要将大理收入囊中,当年先帝临朝,大理疫情严重,朕便不会劝先帝允木槿往南边送药了。”
段月容挑眉,紫眸微转:“那陛下倒底有何事相商。”
原非白敛了笑容,站了起来,亲自为段月容斟满金樽,站起来神色肃穆地向段月容行了一礼。
段月容眼神微讶。
原非白举起金樽郑重道:“朕一直以来都想对陛下说一声谢谢,这一杯酒,是感谢陛下过去这些年来对木槿的照顾。作为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近在眼前,却能如此尊重,不染分毫整整八年,即便是朕自己恐怕也不一定能做到,可见陛下的确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坦荡君子。”
说罢,原非白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平静地直视段月容。
段月容定定地看了原非白几眼,冷哼一声,也慢慢一饮而尽。
“什么君子,陛下不要这样污辱朕。”段月容冷哼:“若为这个,那陛下根本不必谢,那八年来木槿也一直尽心尽力地辅佐朕,为大理筹款作战,保护大理百姓,若真要说谢,那也是朕要谢谢她。”
段月容长叹一声:“陛下和朕出身皇室贵胄,乃天子骄子,家族的言传身教,总把情爱看作是猛兽洪水,对吧?”
原非白微诧地看着段月容,默然点头。
“朕以为,红尘之中,唯爱过人方知情爱苦,方知如何爱己爱众生,不是吗?若是一个连爱都不懂的君主,又岂能爱天下人?”段月容感叹道:“她让朕明白了爱一个人是这样的苦,却也是这样的美好。”
段月容望着月光平静道:“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吃得好,睡得好,每天高高兴兴的?这样自己的内心也会变得喜悦和平静……想必木槿也一定同陛下提过这番话吧?
原非白镇定自若地微微点头,其实木槿并没有对他说过,也许是没有机会说,可这番话倒真像是木槿说的,不像段月容故意编出来打击他的。
段月容长叹一声,接过非白手中的金壶,往自己和原非白的金樽里各斟满一杯,收回玩世不恭的表情,肃然道:“无论这世事如何变迁,木仙子永远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精灵,如果陛下真要谢朕,就请好好地待她,这一世不要再让她伤心流泪了。”
原非白接过,郑重地一饮而尽二人相视一笑,非白只觉心中异常畅快,好像积累了很久的怨气、愤怒和猜忌,一下子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不想,那种畅快还未咀嚼尽透,那段月容紫瞳滴溜溜一转,一改语气,得意笑道道:“其实,若是木槿没有对陛下说起这番话,陛下不必对朕强作镇定,更不用伤心,谁让朕和贞静皇后的小秘密有太多太多了,最大的秘密就是夕颜。”
原非白开始后悔今天没有带兵器出来,不然现在刺下去又快又准,多痛快。
他开始深深怀疑今夜私邀段月容出来是否正确,本已一下子散尽的怨气,怒气和猜忌忽地又神奇地回到了自己的身躯,而且加倍烧遍全身,最后最深切的感受很直接化作两个字:妖孽。
他微扯嘴角,很明智地决定不再挑战自己的极限,镇定地起身,对段月容倒了一杯酒:“这第三杯酒……,乃是朕想郑重地拜托陛下,若有一日,朕不在这世上了,不论如何,还请武帝陛下能继续照顾木槿。
段月容大为意外,一脸的不可置信,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屑地“哈”了一声:“朕为何要照顾她?她不就会赚点钱吗?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特别的?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凭什么我要和你一样,把她这种没有心的女人,当天仙似的供起来,朕的前半生已经被她祸害得够苦的,陛下这是还要继续祸害朕的下半生吗?您也太会开玩笑了。”
原非白淡淡一笑:“陛下就不要在朕面前口是心非了,木槿看似抛弃了大理的一切,留在了朕的身边,可是只有朕心中明白,在木槿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朕可能永远也走不进,那便是属于你和她的那些岁月,朕相信在陛下的心中也一定有这样的一个角落吧,正如陛下所言,安然存放着你们俩无穷无尽的……小秘密。”
说到最后,原非白不由自主地用上了调侃之意,段月容被触动心事,板着一张天人之颜,豁然起身:“陛下这是想羞辱朕?羞辱您的妻子吗?”
原非白认真道:“肺腑之言,何来羞辱之意?正如陛下所言,木槿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如她这般的奇女子,并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或一方豪杰,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以她惊人的才华和仁慈继续造福天下苍生。难道陛下不这么想吗?”
段月容的紫瞳认认真真地审视着原非白凤眸,这是几万年未见的坚定和清澈,不由暗暗称奇,当下收了傲慢戏谑之色,只是举起金樽与原非白共饮:“那你快点消失吧,我和夕颜早就准备好怎么狠狠笑话她了。”
原非白:“……”
这一夜,大塬元德帝与大理圣武帝二人,以一琴一箫合秦,眼神交会,天籁之音,传遍山谷。
狩猎风波之后,原非白邀撒鲁尔前往当年曾居住的北斋宫,木槿湾边,撒鲁尔和原非白并排站着。
原非白长叹道:“可汗,当初是朕拆散了你和木槿,如果要恨就冲朕来吧,不要再伤害木槿了。”
“可是为了朕送给皇后的礼物?大理圣武帝可真会告状啊,”撒鲁尔冷笑:“您倒也不怕武帝陛下把您的皇后拐走吗?”
原非白无不忧虑地看着他道:“四弟,我更担心你的身体。”
撒鲁尔道:“自从朕想起往事,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木丫头会离开我,如果木丫头真是我的,又怎么会被圣上夺走,”撒鲁尔看着自己手上的那道伤疤,冰冷道:“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从来没有属于朕。”
原非白没有想到撒鲁尔会这样说,怔在那里:“当初的木槿是真心喜欢非珏的,喜欢非珏那颗单纯的心。”
撒鲁尔抬起自己满是刀疤的那只手:“原非珏当初如果没有放开木丫头,命运会不会不同呢?不会,因为这是个乱世,注定强者得到一切,所以最终木丫头会归属于一个强大的男人,而不可能归属当初那个懦弱的非珏,所以她只是喜欢。”撒鲁尔晒然一笑,酒瞳看着凤眸:“更何况,可这世上本没有原非珏,有的只是眼前的撒鲁尔可汗罢了。”
原非白摇头:“木槿她不是凡俗女子,她从来不会,也永远不可能只附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她是为自己,为天下苍生而活的。
撒鲁尔哈哈一笑:“这世间旦凡是亏欠朕的,朕一定会追回来,即使追不回来,也会让那人后悔一生。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原非白沉痛道:“你失去了你的女儿,木槿失去了她心爱的学生,而我则蹉跎了大好时光。无论是谁,哪怕是像朕和可汗陛下这样的九五至尊,我们都不可能改变过去,但却可以决定未来,朕希望从此以后我们大家都能致力于富强各自己的国家,保持两国和平,各自人生的路上不再有这样的折磨。
撒鲁尔冷笑:“这下朕可明白了父皇为何要拿木丫头锤炼圣上了,因为圣上的确太过天真了,这个乱世还没有结束。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
撒鲁尔阴冷而去。原非白看着撒鲁尔的背影冷笑。
中秋宴上,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段月容的卓朗朵姆大妃会主动向元德皇帝邀舞,更没想到他会同意大理圣武帝邀舞妻子贞静皇后。
然后众人敛声禀息地看着花木槿和段月容二人共舞,撒鲁尔也彻底怔在那里,弓月宫中几乎人人擅舞,可由于他本人不喜欢舞乐,尤其是醒来以后,他对于声音非常敏感,于是宫中一度禁止任何舞乐。很多宫庭舞蹈不再高贵矜持,遂成为了突厥民间戏乐。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舞步,男女二人几乎没有任何肢体碰触,却始终近在咫尺,不离一步之遥,二人气氛肃穆异常,可是舞姿潇洒奔放而不媚俗,感情强烈而不淫邪。令人回肠荡气,又凭添唏嘘。
撒鲁尔努力搜索着过往的记忆碎片,没有,在原非珏和花木槿的记忆里没有,他瞥向宝座上同样满面惊艳的大塬元德帝,他明白了,这支舞蹈是专属花木槿和段月容的。
撒鲁尔痴痴地看着,二人正好向他的方向的舞来,段月容明显一个大幅度的护卫舞姿,紫瞳向他凌厉地闪来,饱含着戾气的警告,他是在警告他,这是他段月容要保护的人,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一个人可以伤害他。
立刻,撒鲁尔心中的戾气丛生起来,他要站起来,狠狠地拧断段月容和花木槿的脖子。然后再击穿原非白的心脏,反正他也活不长。
可是原非白的话闪过他的脑海: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撒鲁尔一阵惘然,举起一支金著,试着轻轻敲击。妥颜随之满面痴迷地站起为和歌。这记录历史的一幕。
一切真得都过去了吗?
突厥可汗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
回国的路上,他意外地接到贞静皇后的送别。
不,是木丫头的送别。
是对过去的送别。
一切真得过去了吗?
撒鲁尔回到弓月宫中,就只听到碧莹病情加重的消息。
撒鲁尔来到春宫,宫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碧莹。
撒鲁尔柔声唤着碧莹。
碧莹慢慢睁开眼睛,对撒鲁尔微笑起来,想挣扎着起来给撒鲁尔行礼,撒鲁尔立刻免了。
“我早已着人传消息回来了,木尹以后将长留大理侍奉佛祖,他平安了,”撒鲁尔微轻轻拉了拉碧莹身上的毯子,嗔道:“怎么又不肯吃药呢。”
姚碧莹微笑道:“这几天臣妾老是梦见阿芬,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孩子们总在梦里对臣妾哭,她们想娘亲快点到她们那边去,好照顾她们。”
撒鲁尔眼中闪过悲戚,仍然强笑,却难掩心中的愧疚:“梦全是不作数的,国巫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身体好了,朕就封你为皇后。”
姚碧莹却笑了起来:“陛下撒起谎来真是很糟糕。”
撒鲁尔也不由笑了,两个人都笑得很哀伤。
撒鲁尔看了看窗外阳光晴好,碧莹清澈,便轻轻打横抱起姚碧莹:“我带你去看树母神吧。”
撒鲁尔抱着碧莹来到树母神下,早有奴婢准备好柔软的毡毯,可是撒鲁尔却抱着她跃起,来到那棵他常年坐的树杆上,抱着碧莹一起远眺金玫瑰园。
碧莹满眼惊艳,这是撒鲁尔第一次带自己来这里,不由一阵恍然,鬼使神差的问道:“木槿……她好吗?
撒鲁尔苦笑:“她幸福得要命。”
“那臣妾就放心了。”欣慰闪现在姚碧莹因瘦弱而显得更大的琥珀瞳里,她开心地微笑起来:那银盒……最后陛下还是没有送出去吗?
撒鲁尔一怔:“你怎么知道的?是阿米尔告诉你的吗?”
姚碧莹摇头:“没有人告诉臣妾,是臣妾自己猜的,臣妾理解陛下的不甘心,可是,陛下千万不要为此而感到懊恼,将来,陛下便会明白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撒鲁尔的酒瞳望进碧莹的清澈的眼眸中,许久,才长叹一声:“朕明白,这是一件好事,这样朕身上的罪孽可以少一分。将来有一天,朕下地狱时可以坦然一点点。”
姚碧莹一双枯瘦的手悄然圈住撒鲁尔的手,撒鲁尔一阵恍惚,她是这样瘦啊,好像两束枯藤缠住了他的手一样,竟显得一丝惊悚。
碧莹鼓起所有的勇气,低低问道:“陛下爱过臣妾吗?
撒鲁尔一愣,碧莹看着撒鲁尔平静地微笑:陛下爱过木丫头,爱过热伊汗古丽,那有没有爱过眼前的臣妾-碧莹。
撒鲁尔一滞,搜肠刮肚,却无法组织完整而合理的语句。
姚碧莹微笑:“果然陛下和臣妾当时一样,无法回答。
撒鲁尔诧异地望进碧莹的眼中。
姚碧莹平静道:“陛下忘记了吗?前一阵子陛下曾经问过臣妾,臣妾有没有爱过陛下,不是珏四爷,不是撒鲁尔可汗,只是眼前的陛下,陛下去长安的这段时日,臣妾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撒鲁尔愣愣地看着碧莹,碧莹却微笑着轻轻依偎在撒鲁尔的怀中,枯瘦的手紧紧握住撒鲁尔的大手,她看着撒鲁尔的酒瞳坚定言道:“臣妾可以确定地告诉陛下,臣妾是爱陛下的,无论是撒鲁尔可汗也好,还是珏四爷也罢,或是眼前的陛下,身上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对爱人的纯真的热爱,可遗憾的是陛下这一生都生活在亲人的骗局和摆布之中,这和臣妾是多么地相似。”
撒鲁尔的阴沉的俊颜,渐渐盈满了震惊和痛苦。
泪水大颗大颗地流下碧莹憔悴的容颜,琥珀瞳中盛满在了怜悯和忧伤:“臣妾曾经多么想要去爱啊,可所有的热爱最终却变成折磨和混乱。所以如果陛下爱木槿,或是爱热伊汗古丽,而不是眼前这个真实而可悲的碧莹,臣妾都明白陛下心中的苦。”
仿佛暴风雨忽然停了,仿佛冰雪世界中雪莲花平静的盛开,撒鲁尔的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地无法言喻的辛酸,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知己一直在身边,情潮涌动中,他万分怜惜地紧紧抱住碧莹,可是他的知己却是这样瘦,他惊悚地感到自己只是抱着一把生命力几近息灭的瘦骨,以致于他忘记了他要说的谢谢,他只是动情地说道:“你快好起来吧。”
从此,撒鲁尔无论到哪里,都要带着大妃,宫人们又看到可汗陛下和大妃如胶似漆的身影。因大妃体弱,可汗经常抱着碧莹往来于玫瑰园和春宫中;可汗在玫瑰园中的凉亭中平静地看奏折时,大妃卧在辇上编织着玫瑰花冠;然后可汗会到树母神下,献上大妃所织的玫瑰花冠,为大妃亲自祈祷健康。
偶尔可汗也会为大妃亲手摘下一朵玫瑰,轻轻在大妃的发上插上,温柔地吻着大妃。当大妃则平静地枕在撒鲁尔的大腿上沉睡。撒鲁尔轻轻地为碧莹拉上被子,然后继续看奏折。
然而,即便是世上最强壮的男人的爱也无法阻止大妃的身体日渐的衰弱,无法阻止她不停地咳出血来。
各国名医络绎不绝,可是所有的诊断都大同小异:大妃娘娘的身体从小羸弱,又因丧女之痛,思念过度,积重难返,最多恐怕也就几个月,请陛下早作准备。
撒鲁尔心中悲绝,只命众仆和他一样强装笑颜,极力讨碧莹欢心。
这一夜,碧莹忽从梦中惊醒,口中仍惊呼着阿芬。
一旁的撒鲁尔被惊醒:“又梦见阿芬了吗。”
碧莹的眼瞳微微闪过一丝冰冷,撒鲁尔不知怎么地,微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心疼地圈起她,静静地听着她渐渐平息她的喘息,过了好一会,撒鲁尔昏昏欲睡时,碧莹忽地微弱地出声:陛下,阿芬说她很想我,也很想阿塔。
撒鲁尔一下子清醒过来,在黑暗中辛酸笑道:“等你好起来,我们再要一个孩子。”
碧莹轻笑一下,过了一会儿,悠悠说道:“臣妾有一个愿望,想请陛下恩准。”
撒鲁尔强笑道:“别说一件,一百件朕也准了。”
碧莹说道:“臣妾想回中原去。”
撒鲁尔的笑容立时敛去:“为什么要回中原去呢?开玩笑,你的身体怎么可以禁得起旅途颠簸。”
碧莹在撒鲁尔的怀中慢慢转过来,黑暗中琥珀瞳殷切地看着酒眸,碧莹动情道:“臣妾命不久矣,可是臣妾希望能够埋在故乡的土地上,请陛下相信臣妾,臣妾就算爬也会爬回故土再闭上这双眼睛,只求陛下恩准。
撒鲁尔悲伤而暴怒起身:“你们都说爱朕,可是你们一个一个却总是想要离开朕,不准,不准。”
碧莹用尽全力,枯瘦的手死死拉住撒鲁尔不让他离去,声声断肠:“陛下,陛下,臣妾这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难道陛下不能遂了臣妾的心愿吗?”
撒鲁尔回转身来,只见一双血瞳似火,冲着碧莹大吼:“你们都是骗子,你和木丫头,都是骗子,你们都说爱我,喜欢我,可是骨子里都恨我,讨厌我,你们都巴不得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恨你们。”
碧莹只觉血气翻涌,上前死死地抱住撒鲁尔,任凭撒鲁尔怎么挣扎都不放开,柔声道:“陛下,请听我说,我没有骗你,我是一个孤苦的将死的女人,膝下空空,唯有这一颗沉重的心。
“陛下,人这一生,到最后,无论愿意不愿意,每个人都是孤独离去的。唯一不同的是走的时候能否让这颗沉重的心变得轻一些,那样走的时候也舒服一些。”
所有人都没有把大妃的请求当回事,因为没有人相信她可以挣过漫长的旅途,也没有人会相信伟大的可汗会同意大妃的请求,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汗同意了。
撒鲁尔骑在一骑高大的乌马上,站在高高的山上,看着碧莹的一骑人马蜿蜒行在前往中原的路上,悲伤不已地流下眼泪。
仿佛感受到撒鲁尔的碧莹,她从马车里艰难地爬起来,掀开布帘看向山顶上撒鲁尔的依稀身影,也流下了泪水,她喃喃道:“永别了,陛下。”
撒鲁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情绪。
阿米尔不解道:“可汗陛下,既然舍不得大妃,为什么要放大妃回去呢?”
撒鲁尔摇头道:“朕只希望她走的时候,那颗沉重的心可以快乐一些。”
阿米尔正想问撒鲁尔,那又为何对术止皇子纵容宫人对大妃的劫掠不闻不问。
可是撒鲁尔面上的泪迹已被西域的大风吹干,他再睁眼时,已是一脸冷酷:“让明家人跟在商队后面,一定要让大妃活着回到故土,见到元德皇帝。”
阿米尔的心凉了半截,悲伤地看着载有碧莹的人马蜿蜒消失在沙漠中。
撒鲁尔策马回奔,恢复了满面冷酷的帝王威严,身后是渐行渐远的碧莹车队,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碧莹一直在昏睡,她的神思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中不停地飘荡,她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奇怪的发光的世界,那里的人穿着十分奇异,毫无男女大防,互相靠近,自由地笑着,说着古怪难懂的话语,其中有一个黑发黑眸女人穿着短裙白衫,露着双臂双腿,正在明亮的大集市中,指着一只会飞的钢铁鸟自信地解说着,那女子长得好像木槿,围着她的人群中有一个醒目的高个男子,黑发紫瞳,竟然神似大理段月容,正眼神温柔地看着那女子,嘴边噙着一丝淡笑。
碧莹正觉奇怪,忽然她又飞到一个古老的战场,到处都是尸堆骨山,残肢断臂,死寂的血腥中,唯有战场中央有一巨大的火炬,如光源照亮这个血腥昏暗的世界,碧莹走近看去,却见那大火炬竟是一棵巨树,比树母神还要大,是一棵巨大的木槿树,花开三色,花雨不断,有一人长发飘逸披垂于背,正坐在大树下凝神抚琴,那人神似原非白却又不是原非白,碧莹正在迟疑中,那人忽然猛地睁开一双血红凤眸,犀利地瞪着碧莹后,傲然对她咆哮道:“这不是死人该来的地方。”
碧莹悲伤而迷茫:“我果然死了吗?可我好想再看一眼中土。”
碧莹的目光移向那具精美的古琴:“我好想在中土能再弹奏一曲长相守。”
那天人的血瞳慢慢退去,站起来走近碧莹,嘲笑道:“你这一生本无缘长相守,连子孙缘,夫妻缘,儿女缘也没有,孤苦之命,又何来弹奏长相守这一神曲?”
那天人冰冷的话语刺痛碧莹的内心深处,不由泪落两颊,不知所措,那天人嘲笑道:“你既到得这里,我便许你脏手弹一曲,是否能哄我入睡,若好,我便允你得偿所愿。”
碧莹不待答话,只觉双膝沉重,竟一下子跪倒在那具古琴面前。她的双手便抬起操琴。一曲动人的长相守响起,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化,春夏秋冬快速更迭,那血腥的尸骨上开出了动人的玫瑰花,不再血腥阴森,所有悲伤都化作鸟语花香。碧莹再站起时,那天人竟已在青石上睡着了,面容圣洁平静,再不复方才的乖张,碧莹便平静地坐在古琴边弹了一曲又一曲,直到那天人长长地叹了一声,在梦中翻了个身,巨树跟着花落跟多,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如你所愿。”
他纤指一挥琴弦,一股走调的音乐随之响起,碧莹只觉混身就像炸开一样,被一股力量抛向空中,然后跌入无边的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耳边轻喊:“碧莹,到家了。”
她慢慢睁开眼,眼前人影晃动,一个身穿华袍的高壮汉子抱起了她,竟然是她日思夜想的大哥。
这一定是场梦,她怎么可能真得回到故土,她已经死在大漠了。
这一定是场梦。
她轻轻唤了声大哥,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陷入无陷混乱的状态。
她被人抱进了一座高楼,她慢慢睁开眼睛,一个宫妆丽人正柔声唤着碧莹,碧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上那丽人的脸,慢慢醒悟过来,这丽人真得是她一生想见又不敢见的人,木槿。她真得回到了故乡,而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竟然是当年小五义聚集之所德馨殿,自己所在之楼,又名燕子楼。
可是碧莹却总是了无生气地在榻上昏睡着,而一路陪伴的阿黑娜总是平静地守在他身边,眯着眼在阳光下认真缝制着一件红色披帛。
木槿悉心照疗碧莹,将撒鲁尔的很多赠物都放到燕子楼,希望碧莹能够喜欢,可是碧莹在突厥这么多年,一眼便知那不过是外送的国礼,绝不是撒鲁尔专事从西域赐于她的。
她想,木槿仍然是这样天真,总是可以原谅,总是以为可以回到过去,碧莹知道,她早已是千疮百孔,无法再回到当初的青春少年,无法再有力气去回应小五义的温暖了。
她不停地昏睡着,偶尔也会梦到那棵大木槿树下,那个天人总是命她弹琴,哄他睡觉。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着,直到于飞燕把小雀和小兔给碧莹认作干女儿,从此,于飞燕和珍珠带着两个孩子时常来看望碧莹,碧莹再无法沉睡。
她的小五义,将她那颗僵死之心再一次给温暖了过来。
不久,紫栖宫中一片冰雪琉璃世界。元德皇帝认姚碧莹为御妹,晋封安和公主。
阿黑娜扶着碧莹坐到铜镜前,为她试带披帛。铜镜中印着碧莹和阿黑娜二人的笑脸。
碧莹的身体奇迹般地恢复了,她认真贪婪地呼吸着长安每一口呼吸。
连林毕延也啧啧称奇。
这一日,除夕之日,紫栖宫和西枫苑里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一派新年气象。
大总管冯伟丛前往燕子楼宣旨,元德皇帝特赐安和公主大红蜀锦吉服一件,凤冠一副。
宫人奉上了一件奢华的大红蜀锦公主吉服。
冯伟丛特地谄媚地告诉碧莹,现下内帑紧缺,举国节俭,圣上为此特意缩减了自己和后宫的新衣,只命尚服局为公主赶制了这一套吉服和凤冠,公主好福气啊。
碧莹感激地收下吉服,叩谢皇恩。
三三两两的宫人内监或张罗打扫,或穿行搬运,一派忙碌情形。木槿嘻嘻笑着拉扯着碧莹正襟危坐,由薇薇和姽婳帮着染发。
花木槿嘻嘻哈哈地说:“到底是经林大夫改良过的染发方子,又加了多种名贵药材,这一下子我都年轻十岁了!
众人闻言,均是忍俊不禁。碧莹望铜镜里照去,经过一番装扮,自己看上去气色极佳。
碧莹换上了那件大红蜀锦吉服,木槿换上了件宝蓝闪缎吉服。木槿从旁拥住碧莹,二人像小时候一样对镜甜笑。
不一会儿,于飞燕领着妻女进屋,又带了一大堆的礼物。小雀和小兔嚷着干娘,欢叫着扑进了碧莹的怀中。碧莹搂着两个孩子,脸上绽出了久违的明艳笑容。
两个孩子又嚷着要听碧莹弹琴,碧莹便接过珍珠拿来的那具百年古琴,净手焚香,弹起了一首《戏莲》。一曲终了,众人皆如痴如醉,只有于飞燕打起了呼噜。小兔和小雀上前狠狠地摇着于飞燕。
于飞燕咂巴着嘴醒来,擦一擦嘴边的口水,作出了一脸赞赏的模样。
于飞燕:听三妹妹的琴声,一准好睡。
众人一阵嘘声,随即又哈哈大笑。小兔又要听《长相守》。
碧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后,嘴角勾起了一抹轻笑。
一曲《长相守》幽幽响起,格外的宁静平和。
木槿凝神细听,感慨非常,这便是碧莹心中的长相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元德元年除夕傍晚的风雪之中,元德皇帝的銮驾缓缓而来。
元德皇帝本支着额头静思朝堂之事,耳边传来长相守的琴音,慢慢睁开了凤目,睥睨天下的凤目渐显惊喜,天下竟有人如此琴艺,一首本应充满激情的长相守竟被弹奏得如此澄净清澈。
奇怪,这琴声竟似梦中听到过?
原非白命人停下銮轿,下轿在院中细听了片刻,对冯伟丛道:“取朕的琴来。”
冯伟丛依言取来了元德皇帝常用的琴,又在廊下铺好了帐帘和褥子。
原非白闭目凝神,拨动琴弦。
房内众人正听得感动之际,另一曲满溢着幸福和爱意的《长相守》附和响起。
碧莹抬手细听片刻,微微一笑,复又弹起,一冷一热两股音律渐渐交汇在了一起。
一曲终了,碧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略有恍惚,暗中钦佩,踏雪公子的琴技果然冠绝天下。
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掌声,众人回过神来,见原非白正含笑立于门前。
碧莹微讶,连忙随众人起身行礼。
元德皇帝当下免了礼,对碧莹由衷赞道:“犹记少时曾听过安和公主的琴艺,不想如今已如此出神入化,竟引得朕一时技痒,忍不住摆弄一番了。”
姚碧莹垂首恭敬道:“陛下谬赞了,陛下的琴艺天下冠绝,臣妹之薄技乃萤火之光,如何堪与明月争辉。”
原非白:“安和公主过谦了,你着实是好琴艺,最终竟挣脱了朕的琴曲,朕最后倒是跟着你的曲调走了。”
时小兔上前抱住了原非白,原非白顺势一把将她抱起。小兔在原非白的面颊献上了一个香吻,引得众人一阵大笑。原非白怜爱地亲了亲小兔,随后从冯伟丛端上的紫檀托盘里取过早就精心为于家孩子准备好的礼物,为孩子们一一亲手戴上。
木槿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神色微黯地地低下了头。
碧莹看在眼中,伸手握住木槿,二人相互鼓励的一笑。
众人围坐席间,一同守岁,其乐融融。
原非白抱着小兔,亲自给她喂饭。
碧莹不由暗中称奇,如此冰冷的白三爷,竟能有如此温暖的笑容来。不由轻笑着和木槿低语:“圣上倒像换了个人似的,连琴音也温暖了不少,方才竟是在劝我重新振作。”
欢笑声中,碧莹的心里溢满了喜悦,也许自己错了,也许她们能够回到过去,如果木槿可以原谅她,她为什么不能原谅锦绣,她可以让阿黑娜再做一条披帛送给锦绣,以这个借口去看锦绣,了结小五义的恩怨,木槿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雀摸着碧莹的披帛,满眼冒着星星:“干娘,这条披帛真好看。”
碧莹正想说,小雀喜欢,就送给小雀吧。
人在最幸福的一刻,总会失去戒心,忘记了,命运总是冷静地窥视着你的生活,在你毫无准备时,给出致命一击,福祸反转,生死颠倒。
上一秒,碧莹还在小雀温暖的小手里,下一秒,尖叫声起,四周已满是毒雾。
只听到木槿大喝酒里有毒,有刺客!
众人皆惊,素丽塔翻身躲过银盘,飞身晃至原非白的面前,摘下耳环向他扔去。
原非白抱住小兔,一手翻过桌案挡住了暗器,却不想那耳环跟着爆开,散出了一把毒雾。
屋内大乱,原非白抱着小兔滚到一边,于飞燕上前一个扫堂腿,正中素丽塔的心窝,然后把杯中的毒酒洒到了她的脸上。
素丽塔的脸部立刻焦黑,痛苦地嘶叫着直至昏厥倒地。
碧莹吓得花容失色,本能地护住了身边的小雀。
阿黑娜仰头避过,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下,露出了一张美丽而癫狂的脸来。
韩修竹跟着急急赶来:大胆明凤卿,陛下早就料到你会前来行刺,却不想你竟然狠毒至此,连孩童也不放过,更何况安和公主是你们明氏仅存的血脉,你唯一的亲生女儿,她已被你无辜牵累半生,你身为她亲身母亲,竟如此狠毒无情!
明凤卿冷冷地瞥了一眼震惊的碧莹,随即扭头凄厉地看向原非白:“原氏狗贼,一个不留!”
原非白将小兔扔给齐放,而明凤卿就趁着这个空隙,举剑直直地刺向他的左胸。
这是碧莹看到的最后的景象,青媚及时把碧莹等一众女眷护下燕子楼时,毒雾开始在房中弥漫,青媚立即护着珍珠等人抱着孩子从窗户跃出。
青媚将珍珠等人放至雪地,由侍卫守护,随即又飞身上楼。
小雀和小兔都哇哇大哭:“阿娘,阿爹还在屋里头……”
碧莹在雪地上不知所措地站定,一脸的震惊和茫然。
素辉和齐放消灭了其余沙陀侍卫,合力攻向明凤卿,最终于飞燕挥刀砍下了明凤卿的头颅。
明凤卿的头颅不偏不倚地从窗口飞出,正滚落在了碧莹的脚边。
碧莹定定地盯着明凤卿怒目圆睁的头颅,神色恍惚地慢慢跪倒在了雪地中。
凄厉的往事瘁不及防地钻入脑海中,那刚出生的孩子被撒鲁尔扔到结界中,血肉模糊,阿芬小小的身子披着白被单,撒鲁尔拦着碧莹,碧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烈火吞噬。
现实与回忆,碧莹已分不清楚,她满面悲痛,慢慢蹲下,颤抖着双手将头颅捧起。
木槿和于飞燕都在她背后大叫:不要碰她,碧莹,快放下!她已为仇恨失心疯了,已不再是你的亲人了!
可是碧莹已经听不到了,她的眼前只有当年女儿惨死的景象。仿若未闻,失魂落魄地捧着那头颅站起来向院外走去。
燕子楼前不断涌入赶来的龙禁卫,一时灯火如昼,碧莹步履蹒跚,手中的头颅鲜血淋漓,在洁白的雪地上沾染了一路血红,格外的触目惊心。
碧莹心中忽然明白,为什么最后撒鲁尔同意将自己放回中原,又任由术止那群恶奴打劫自己,不由浑身打颤!
唯有自己越是可怜,木槿才会越是怜悯,元德皇帝才会毫无戒心地接纳自己。
陛下,你好狠毒的心,果然最后我们俩仍是隔着迷雾重重,你从未信任过我吗?
碧莹,碧莹
是谁在唤我,碧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木槿焦急地脸庞。
碧莹慢慢转过身来,双目中藏着无尽的恐惧和哀泣。
对不起,木槿,我果然是个满身罪孽的不详之人。少年时代因为你对我的垂怜,困住了你整整做了六年的杂役,可如今的我恐怕又要为你招来巨大的灾难。
碧莹颤抖着嘴唇张口欲言,她想这样对木槿哀哀地说声对不起。她想求得木槿的原谅,她想亲自把这位铁石心肠,丧尽天良的母亲给葬了,木槿猜到了碧莹的心思,却猜不到后面可怕的悲剧。
“公主快放下明凤卿,”林毕延从楼中气喘吁吁地跑下,老眼赤红地看着姚碧莹:“头颅里面有机关。”
就在这时,新年的鼓声隆隆响起。
碧莹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生母。
明风卿忽然睁开了一双肖似的琥珀瞳,她的嘴角对着碧莹扯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一张一合地吐着血沫,没有人能听到她在说什么,碧莹却看明白了!
永不原谅!
那头颅随即炸开,爆出了无数的银钉。于飞燕的左腿和木槿的右臂各中了一钉,而碧莹的胸前立时血涌如喷。
碧莹直挺挺地仰面倒在了雪地上,鲜血从她的背后漫延开来,仿佛盛开了一朵无比诡异而凄美的仇恨花朵。
巨痛中,碧莹仰面躺在雪地上,背后的疼痛却近麻木,鹅毛大雪飘洒而下,落到碧莹微颤的眼睫毛。
碧莹忽然想起那梦中的天人说起,自己没有子女缘,夫妻缘,连父母缘都没有,是个不祥之人,她早该想到,她的母亲的心机如此深厚,肯定考虑到一旦失败,原氏定会将她的头颅承递给元德皇帝检视,于是便在自己的体内做了机关,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却试图安葬她,最终却害了她此生唯一的女儿。
也许她料到,却已经什么也顾不上了,因为在明风卿的心中,只有复仇了,可是她依稀记得阿黑娜这一路对她的悉心照顾,她是什么时候化作了阿黑娜?那真正的阿黑娜又有着什么样的结局。
自己果然是不祥之人。
碧莹又进入了迷梦,梦中她的母亲明风卿捧着自己的头颅,不停地对她流着血泪,说着抱歉,说来世一定会补偿她。碧莹平静地告诉母亲,她希望母亲能得到平静,来世不想再相见了,明风卿失望地抱着头颅离去。然后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感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坐在自己的床前,碧莹轻轻握住了那人温暖的手。
姚碧莹低声问道:“那真是我娘亲吗?”
木槿艰难地点了点头。
碧莹的嘴角悲凉地牵了牵,眼神满含悲凄:“这段时日,她将我照顾得真的很好……好妹妹,你说……她是不是出自真心呢?”
木槿再次艰难地点了点头。
碧莹怔怔地看着身边的那件红色披帛,泪水滑落。
她记得“阿黑娜”正眯着老眼在阳光下为碧莹认真缝制着一件红色披帛,扶着碧莹坐在铜镜前,为碧莹试带披帛。她当时如果察觉这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会亲手杀了她吗?
碧莹却坚持要起身,木槿无奈,只得让她斜靠在自己的身上,二人的双手紧紧交握。
不久,元德皇帝架临燕子楼。碧莹以虚弱之身,请求元德皇帝同意以一已之身平息原氏与明氏之恨,让自己的鲜血涤尽明氏的罪孽。然后她又求得皇帝同意,再次见到锦绣的机会,希望能够平息锦绣和木槿二人的距离,她知道这是木槿内心最大的痛苦,这也是她能为木槿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碧莹勉力望向窗外,瞧着几支探墙而出,被晨曦晕染着的胭脂梅,遗憾一笑:“西枫苑的红梅花真好看,回来这些时日,整日昏睡,却没有出去看看,实在可惜。”
花木槿:“这有何难,等你身体好些了,我让大哥再抱你去。”
碧莹摇头淡笑,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这美丽的梅花了。
木槿帮碧莹裹上海狸子披风,于飞燕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缓缓步出了屋子。锦绣洒泪跟在身后。
西枫苑墙头探出的胭脂红梅傲然怒放,冷艳而火热,映得天地白璧一片无瑕。
碧莹静静地望向那一抹嫣红,舒心一笑,悄然问道:“二哥去时,可留下什么话吗?
花木槿哽咽道:“二哥走的时候很平静,他只是……只是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一心挂念着你。
碧莹的心中升起一丝喜悦,目光起了一丝涟漪,释然地长嘘了一口气,看着红梅流泪而笑。她勉力抬手,轻轻地挡了开林毕延的药丸。
碧莹眼前的西枫苑化作了一片玫瑰花海,阿芬在金玫瑰园中冲着碧莹挥手而笑。旁边站着手中抱着婴儿的阿黑娜。
碧莹认出来了,阿黑娜怀中的孩子正是那个刚出生便被撒鲁尔牺牲的女儿。她痛断肝肠地走过去,从阿黑娜手中抱起她的女儿,一旁的阿芬拉住碧莹的衣角,高兴道:“阿娜,你终于来看阿芬了。”
阿芬的身后慢慢出现了少年装束的宋明磊,正对着碧莹温柔地含笑而望。
宋明磊温柔道:我来接你了,碧莹。
碧莹鼓起勇气,对着少年时代的宋明磊说出了埋在心中的痛苦和委屈:“二哥,我已经厌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想大哥,小五义……想回……家。”
宋明磊的面上流下泪水,惭愧道:“二哥错了,再也不逼你喝药,再也不把你送走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碧莹幸福地迎上前去,抱着婴儿,拉起阿芬,跟上宋明磊,向远方而去。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狭长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为烟尘,她骨瘦如柴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我,无力地滑落了下来。灰暗的指甲上钩着的那块已经被碧莹的血泪冲淡的丝绢,被漫天的风雪卷滚到天际,最后无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丝绢上褪了色的碧鸳渐渐地被惨白的风雪所淹灭。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飞鹰越过弓月城重重屋阙,降落在阿米尔的肩头。
阿米尔取出传信扫过,眼中闪过悲凉,匆忙走向神思殿,跪启:“禀告可汗,明家人失败了。”
撒鲁尔从帐中坐起,赤着脚立在地上,皱眉冷笑道:“明家人果然没用,也合该这天下是原姓中人的。”
阿米尔迟疑道:“还有一件事。”
撒鲁尔不奈道:“何事?”
阿米尔:“大妃娘娘中了明家人作的机关,昨夜晨时殁了。”
撒鲁尔的脸隐在黑暗中,淡淡道:“走时说什么话了吗?”
阿米尔暗中长叹,恭敬地禀告产:“大妃说,她厌倦了西域的生活,不想再回来了。”
撒鲁尔命阿米尔退下,诺大的豪华的宫殿中唯有他一人孑然而立,映着空旷的宫殿更加空旷,他的酒瞳里慢慢流下的血色泪水。他喃喃低语着:“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少年时代的碧莹正坐在炕上,对着小小的梳妆镜认真梳头描眉,手中的小半截螺子黛那还是锦绣去年带过来的,是原家二小姐用剩下随手扔给锦绣的,锦绣这些小玩意儿多得用不完,时常给她和木槿送来,木槿平素不爱脂粉,这些就成了她的专用物。
碧莹小心翼翼地画着,暗赞到底是宫中御赐之物,画出来的眉毛又粗又亮。她微抬头,透过旧布帘子,看见木槿正素着一张脸眉飞色舞地同宋明磊聊着什么,于飞燕在老实地替锦绣按摩肩膀,锦绣不时指点其用力大小及范围。
宋明磊握着一只破了口子的粗杯子,时不时的点头附合,间或爆发出大笑。俊朗的面孔在阳光下更是神彩飞扬。木槿碧莹心中艳羡,总觉得二哥同她聊天时就变得很拘禁,说来说句不是问她病情,就是同她聊弹琴,可是和木槿在一处,那话匣子就像被打翻,总有聊不完的话。要是有一天二哥也能这样和自己聊天就好了。
木槿看宋明磊杯子里水又喝完了,便又坐直来给宋明磊加茶水,一边冲帘子高声道:“碧莹,你倒是快点,怎么还不出来,二哥都喝一壶茶,上两回茅厕了。”
宋明磊立刻弹了一下木槿的额头:“女孩子家不能这么粗鲁哈!”
碧莹这才意识到她的妆扮的有点长了,她再一次看了一眼铜镜里姣好的容颜,满意地掀开帘子满怀喜悦和羞涩地进来,木槿笑着跳下炕,让出座位,埋怨了几句,真慢,又让二哥等。
宋明磊照平常一样,又问了几句病情,又给她把了脉。
木槿给满面惬意的锦绣施了个眼色,锦绣仍在撒姣让于飞燕多按几下,耐不住木槿的催促,只好嘟着嘴悄悄退到灶间,帮木槿在厨房烧火,锦绣指了指屋外正在为宋明磊倒茶水的碧莹说:“我觉得二哥其实更喜欢和你聊天。”
木槿本来正在认真听宋明磊和于飞燕谈论兵法,回过神来眯着眼睛瞪着锦绣,长叹一声:“万恶的青春期啊!你们不好好读书,就尽琢磨谁跟谁早恋了?”
锦绣撇着嘴:“你少说这种我听不懂的话,你现在也大了,有时间也该琢磨琢磨自己了,你看看,你看看,”锦绣颤着手指着娇羞的碧莹:“你整天刷粪洗衣伺候她,搞得越来越像她丫头似的,她倒越来越像个小姐似的,打扮起来还挺漂亮,我送给你的那些好东西,倒用在她自己身上了。”
“好气人啊,”锦绣虎着脸:“她一个病人都懂女为悦己者容,你怎么就不懂为自己想想呢。”
“锦绣姑娘,你就是太懂得为自己想啦,所以才会老是生气,生气多了就容易长皱纹。”木槿挑了挑眉,称锦绣不注意,快速地用沾满黑灰的手戳了一下锦绣的脸,锦绣哇哇大叫,两姐妹笑闹着便钻出灶间,闹到碧莹跟前,锦绣称机抹了碧莹的脸,三个姑娘的脸都被木槿的黑手涂黑了。
姚碧莹捂着脸哇哇叫:“二哥救我,你看她们又欺负我。”
宋明磊很讲义气地挡在碧莹面前,笑说:“碧莹身子弱,你们可不准欺负她。”
于飞燕看着三个妹妹的黑炭脸,刚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喷出来。
两姐妹本是孪生姐妹,心有灵犀,只消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同时向宋明磊的俊脸伸出四只黑手,不一会儿宋明磊的俊脸就被摸黑,于飞燕一开始看着傻乐,结果也被两姐妹摸黑了脸。五个黑脸笑闹一团。
原非珏裂着大笑脸,拖着红樱枪,昂首阔步地迈进门:木丫头,我口渴了,快弄点水。”
小五义立时停了手,向原非珏恭敬行礼,原非珏看也不看另四人,准确地停在木槿对面,手中红樱枪掉地上。然后眯着眼睛逐一看着黑脸小五义。
原非珏看看门外骄阳似火:“怎么?这几天日头这么厉害呀,看把你们都晒得这样黑了么?”
小五义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日夏蝉嘈切,阳光大好,木槿篱笆开得正艳,随风飘扬。
那时的岁月真好,真好。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