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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欲问相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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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静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果尔仁和女太皇,许久无法挪开我的步子。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撩起我的衣袍。我惊醒了过来,前方隐隐传来说话声。

  我左右看着,往一旁的石阶躲去。

  一队突厥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领头的正是依明,看到果尔仁和女太皇,先是本能地亮起兵器,满脸戒备地将他围在一起,嘴里呼喝着把他围起来,不要让他逃跑什么的。

  有几个士兵大着胆子过来从背后重重地捅了果尔仁几刀,然后吓得连刀也不敢拔,跳开了去。

  不一会儿,果尔仁铁塔似的身体插满刀剑,如刺猬一般。

  那些突厥士兵等了许久,见果尔仁没有反应,众人大喜,眼中闪着贪婪的目光,兴高采烈地商量说要向撒鲁尔报功,可以得了多少美女和牛羊,然后放心地接近果尔仁。

  不断有人从果尔仁身上拔出刀剑来,他的身上血流满地,慢慢地倒了下来,那个士兵吓得又一哄而散,然后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才发现女太皇,安静地躺在果尔仁的独臂中,有人又吓得跪了下来。

  依明毫无惧色,大步上前,极其无礼地睨了一眼女太皇,鼻子里轻哼一声,然后就伸手想去把女太皇给拉出来。

  果尔仁将女太皇绑得很紧,似是想让人将他和女太皇合葬在一起,依明怎么也拉不开,面上扭曲起来,“果尔仁老匹夫,你还想同你的淫妇死在一起?”

  有一个士官长模样的人严肃地走过来,对依明说道:“请伯克慎言,莫要忘了,詹宁太皇依然是我大突厥尊贵的国母,你不可……”

  话未说完,他的头颅已然落地。

  所有的士兵吓得面如土色,看着满脸都是血滴的依明。

  依明狞笑起来,瞳似厉鬼,“谁还有异议?”

  众人敛声躬身而退,却见他立刻一刀接着一刀,不停歇地乱砍着果尔仁的身体,一并伤到了女太皇的身体,转眼华贵的吉服破裂,鲜血横流。

  他的脸上挂着扭曲的微笑,眼神憎恨得几近疯狂,嘴里也不停地咒骂着。我看得胆战心惊。

  眼看要砍到詹宁女太皇的脸,横地里飞来一支银箭,依明闪身躲过,地上溅满鲜血。

  “依明,适可而止吧,仇恨已经把你变成了一个魔鬼。”

  一人声音洪亮,从地道的那一头传来。不消一刻,一队人马举着亮晃晃的火把涌了进来,当前一人身形高大,同样血溅满身,黑甲束身,给人却比依明更多一丝压力。

  “阿米尔,你难道忘了吗?”依明举着滴血的弯刀,空洞地笑着,“拉都伊是他和他的贱人女儿害死的。”

  “我没有忘记,依明。”阿米尔蓝色的眼睛流露着哀凄,微微摇头道,“可是女太皇毕竟是所有突厥人心中的草原女神,你这样会伤害所有突厥人的心。”

  依明冷静了下来,收了弯刀,抹了一下满脸的血,“好,阿米尔伯克,那我去搜索花木槿的踪迹了。”转身欲走。

  阿米尔又唤住了他:“依明。”

  依明冷冷地回头。

  阿米尔欲言又止,叹声道:“你忘了吗?依明,陛下正等着你的好消息。而且……你伤得不轻,必须得让御医立刻为你治疗。这里机关重重,你地形不熟,让我来替你搜花木槿吧。”

  依明冷哼一声,走到早已血肉模糊的果尔仁那里,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砍下果尔仁的人头,唤人抬起女太皇,拉着果尔仁没有脑袋的身体,一路淌着鲜血,带着人马转身离去。

  “伯克大人,如果不是您告诉依明侍官下来的路,他怎么能找到果尔仁?立了大功,您为何让他一个人回去独吞这功劳呢?”阿米尔身后慢慢踱出一个高个武士,长发像黄黄的枯草一般披在肩头,颧骨高耸,在阿米尔身后不屑道,“看看这个忘恩负义的阉人,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在眼中了。”他的突厥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似是靺鞨人。

  “骨力布,莫忘了他现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了。”阿米尔冷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骨力布点点头,“伯克大人,我们分三路去搜索那个女人吧。”

  阿米尔若有似无地向我藏身处扫了一眼,“这里是陛下的禁地,你跟着我就成了,其余人等到上面去保护陛下吧。”

  耳边铠甲声一阵作响,然后静了下来,那个长发武士咦了一声:“伯克大人,依明大人他们好像掉了一把匕首。”

  血泊中微微闪着光芒,长发武士弯下腰,不久拾起一把匕首来,用袖子擦净,在微弱的火把光芒下,一阵炫目的亮光射了出来,匕首柄上的各色宝石也相继闪耀着神秘的血腥贵气,原来是果尔仁用来自尽的酬情。

  正巧那个武士的一根头发掉了下来,结果立刻应验了名刃关于吹发即断的壮观场面。他发出轻微的惊叹声,用一种我所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半天,可能是在赞叹酬情的精巧和锋利。

  阿米尔伸手接了过来,沉思片刻,然后竟然向我这里走来,我一手抚着伤处,一手摸到一块石头握紧。

  行到离我的藏身处一步之遥的地方,阿米尔忽然停住了,“骨力布,你可知这把匕首的来历?”

  骨力布在那里傻愣愣地摇了摇头。

  “阿史那家的第一代先王毕咄鲁曾经宠爱过一位汉妃,传说这位汉妃美得像天仙一样,然而他对这位汉妃的专宠引来了其他可贺敦的强烈嫉妒,于是后宫时时传出汉妃被人行刺的消息。于是伟大的毕咄鲁可汗专门派人到黠嘎斯找到最好的工匠打造了这把匕首,然后又寻到世上最名贵的珠宝,让最好的首饰匠用了半年的时间将那些名贵珠宝细细装饰这把匕首,还为这把匕首取了一个汉名,叫‘酬情’。”

  骨力布满眼神往,“不愧是草原上的狼神之子,是如何的富有四海,还拥有天仙一样的美人啊。”

  阿米尔叹了一口气,“毕咄鲁可汗将这把名器送给汉妃是为了保护她,然而……”

  骨力布搔搔脑袋,似乎对他的伯克大人忽然开始口若悬河地讲故事而感到有点懵懂,却依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然而什么呀……伯克大人。”

  “毕咄鲁可汗万万没有想到,那位汉妃却拿着这把匕首欲行刺他,当然狼神之子有腾格里保佑,毫发无伤。于是那位汉妃就用这把酬情当场自尽了,毕咄鲁可汗伤心过度,不久以后也跟着去世了。”

  阿米尔蓝色的眼珠,淡淡地看向骨力布,后者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从此这把匕首就成为一个可怕的诅咒,凡是拥有这把匕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皆不得善终,最好的结局算是上一位主人谷浑王。”

  “哪位谷浑王?”骨力布喃喃道,“莫非是被庭国俘虏了的那位前东突厥谷浑王吗?”

  阿米尔一笑,“前日中土的探子传来消息,那个被关在黑色地牢里整整七年的谷浑王死了,尸体拖出来的时候,据说已经黑瘦得没有人形了。”

  骨力布在那里发呆,“难怪依明侍官根本没有将这把匕首放在心上。”

  阿米尔向他递去那把酬情,“骨力布,恭喜你,像你这样的勇士,拥有这样的神器,当之……”

  骨力布向后跳了一大步,“万能的腾格里保佑我,我才不要这样的凶刃。果尔仁就是用这凶器行刺女太皇的,最后说不定也是用这把匕首自尽的,我劝伯克大人也不要碰它。”

  阿米尔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既如此,就丢下它吧。”

  骨力布如释重负。

  阿米尔向匕首微微躬身,口里念着:“万能的腾格里保佑。”他似是将酬情随意一丢,却正位于离我不远的地上,“骨力布,我们要向地宫深处前进了,这里关着与腾格里对立的凶残妖王和他的魔鬼,万一有什么事,千万记得只要跟着风的使者,便能找到出口,不过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骨力布使劲地回答,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伸出脑袋,唯见两点火光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我慢慢爬了出来,酬情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我。

  我捡起了酬情,它的刀鞘早已不知遗落在这弓月宫的哪一处,唯有刀柄上五光十色的珠宝依然在黑暗中发着光。

  这把酬情当真是受过诅咒的不祥之物吗?还是这世上的人心太难测?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想起那阿米尔说的话,他似乎是在帮我?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帮过他可怜的妹妹吗?

  我该走哪条道才能找到原非白和段月容?等找到他们俩时会不会如果尔仁所言,已是两败俱伤,又或是一死一伤?

  我的心慌乱了起来。胁间又是一阵剧痛。我扶着墙努力站定,想起阿米尔说只要跟着风的使者,何谓风的使者?哪里才能见到所谓的风的使者呢?

  我靠着墙等胁间疼痛稍歇,便取了墙上的一个火把,弯腰在地上寻了一把弓,又在血泊中捡了几支铁箭,擦净血迹收好,又往阿米尔消失的方向照了照,黑暗的通道没有尽头。

  也许跟着阿米尔和那个骨力布,会找到出口,我做了一个决定,跟着阿米尔的方向前行。

  一路扶着墙壁,忽地感觉手上触感奇异,我取了火把,细细一看,是一个锤子般的记号。

  忽然想起在凉风殿软禁的那几个月,没事研究突厥的文化,里面提到过风的使者是一位善良的神祇,总是提着他的权杖,帮助迷路的人找到回家的路,而他的权杖有点像眼前这一把锤子。

  我激动了起来,求生的欲望让我不由一阵兴奋,这个记号有点熟。啊,我想起来了,这好像以前在那棵树母神树上我找到过。

  对了,那棵树母神是地宫的一个入口,所以亦有这样一个记号,这些记号绝不会古老到百年之久,感觉好像也就是这六七年前加上去的。

  难道是非珏吗?

  我幻想着是非珏神机妙算到七年后的我的窘境,然后留下这些符号帮助我的吗?

  我苦笑着,打散了一脑子的胡思乱想,咬牙一路在黑暗中摸索过去。果然每隔五步便会有一个小锤子。

  眼前有一点光明闪现,越往前走,越是耀着我的眼,让我心中一片雀跃。

  我加快了脚步赶过去,前方竟隐隐有谈话声传来。我毛着腰,轻轻往前走,只见前方坐着一拨人围着篝火,右边站着一个戴白面具的高大黑衣人,旁边慵懒地坐着一个俏佳人,竟然是那个司马遽和青媚。

  左边的便是一脸冰冷的齐放,沿歌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怀中抱着一个包袱。那是春来平时爱穿的一件衣衫,我心中一阵难受。

  “此处乃是音律锁,我们四人当中唯有本宫会奏。齐放,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归降原三爷,我便带你们一起出去如何?”

  这是司马遽的声音。

  这小子什么时候那么死忠原非白了?还替原非白劝降我的人?

  “你不必担心你家主子。当初在紫园当差,本宫就看出来,她是个少见的伶俐丫头,现在身边又有原三爷护着。想想这几年没有原三爷庇护,虽说不男不女,不也是活得有声有色的,不但生财有道,成了全国的富商,还老婆媳妇娶了一大堆吗?”语气不无揶揄。

  “那些女子皆是我家主子这几年一路上遇到的可怜之人,受尽乱世凌辱,无处可去,主子才收留她们的。还有那些希望小学的孩子,亦是这些年战乱的孤儿,你可知我家主子这些年救了多少人,又为原三爷拿出了多少银子?”齐放冷冷道。

  “哼,夫人可真不简单,”青媚噘了噘小嘴,“若没有大理段家在后面撑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哪有如此神通?”

  齐放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不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可是原三爷不也承认了你的才华,让你凌迟了你的主上鬼爷,成了东营暗人的统领吗?你也不简单哪!”

  “哟,这话要搁在别人嘴上,兴许我会再凌迟他一千遍。不过既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冷面书生,我可当作是一种赞美。”青媚美目一转,俏脸绽出一丝笑意,“谢谢你哪。”

  齐放微瞪着青媚,似乎没想到青媚会这样说。

  司马遽从面具后面冷冷道:“小青。”

  青媚慢条斯理地媚声道:“反正等夫人回了原家,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冷面书生,你那些个暗人以后就由我来调教吧。”

  “不劳费心,况且我家主子家大业大,还是让主子自己来做主吧。至于暗人,我绝不会把我的人放到像你这样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的女人手里。”

  青媚一阵仰天大笑,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然后猛地闭嘴,跑到齐放面前,一摊五指,“如果暗人不够心狠手辣、卑鄙无耻,如何称之为暗人?那个装成你家主子的蠢女人,是你的相好吧!”青媚昂着脖子,从鼻子里轻嗤道,“一看就知道平日疏于练习,既做替身,便要熟知所替之人的习性、喜好,即便不知,听民间传言,也当知君莫问是何等人物,为何到了她的手里,就变成个泥人了?连个小孩儿都能看穿她是个假扮的。我生在东营,长在东营,做暗人也算做一辈子了,就没见过像她这样烂的暗人,若不是落到三爷手里,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几次了……我若是你,既调教出如此蹩脚的暗人,便到治明街买块老豆腐撞死算数。”

  齐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话说我同小放相处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面部色彩原来也可以这样丰富。

  齐放一把扣向青媚的衣领,青媚不但没有闪躲,反而顺势倒在齐放的怀中,在齐放健壮的胸前画着圈圈,妖娆道:“她还真是你的相好啊?”她媚然一笑,口中却吐出恶毒之语,“那你可真得快些到东营去找她,没有三爷和我的庇护,像她这样的美人儿……你也知道没有几个男人能按捺得住?”

  “你也算个女人?”齐放强忍怒气,一把甩开青媚。

  青媚在半空中如燕儿轻灵,反身单足点地,一手微抚云鬓的玉簪珠花,扯了扯衣衫,抿嘴笑道:“心疼啦!”

  “小青,适可而止,别再闹啦,齐放,快随我等出去吧。”司马遽挡在两人中间。

  “请您先将我的这位弟子带出去吧。”齐放忍着怒气,“我要再去找一下我家主子和段太子,万一撒鲁尔先找到他们,就麻烦了。”

  “不用怕,即便如此,反倒是件好事,”青媚一笑,“反正夫人手里有紫殇,碰到那撒鲁尔,正好给那人魔一点教训。”

  “什么?”一旁一直沉默的沿歌忽然站了起来,来到青媚那里,眼神有些崩溃,“你方才说先生有紫殇?”

  青媚冷冷一瞥,“没错。”

  “师父,方才我们都在那个碎心殿里,都看到了,那禽兽为了要找那个破紫殇,把刚出生的女儿都给杀了。先生有紫殇,那为何先生不拿出来,这样春来就不用死了?”沿歌看着齐放,眼神却没有焦距。

  齐放的冷脸也出现了痛意,紧紧拉着沿歌,“莫要听那个妖女的谎言。”

  “齐放你这个大白痴,”青媚朗声道,“就在碎心殿混战之际,三爷便留下线索,说紫殇已经到手,我等只需走出这无忧城与之会合便是了。你若想死在这里,三爷自然是乐得少一个对手。”青媚复又轻笑出声,“只是你那主子,还有你的相好,以后谁还会来保护她们,就凭你这些脓包弟子吗?”

  沿歌虎目含泪,翻来覆去地喃喃道:“先生,你为什么不拿出来,是为了保护那个魔鬼?为什么不拿出来?”

  “为什么?”青媚粲然一笑,“小兄弟,你家先生同那个禽兽乃是青梅竹马的昔日恋人,念着以前的情分,所以间接地害死了你的朋友。”

  他哆嗦着嘴唇,“春来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兄弟,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转而他无比愤怒地垂泪看齐放,大声道:“先生为什么不拿出来?师父,春来死得那么惨,变成了我手里的一堆骨灰,他是为先生死的,可是先生却没有为他报仇,”他抱着春来的骨灰大声哭喊着,“先生你为什么没有拿出来啊。君莫问,你为什么不拿出来啊,你是我最敬爱的老师,可是你却让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春来,这是为什么呀。”

  他的话语如利剑穿透我的心脏,我泪流满面,蹒跚前行,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石壁,原来我看到的只是一些影像。

  我拍打着那透明的墙壁,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要去找先生,我要去找先生,问她为什么不把紫殇拿出来。”

  沿歌激动了起来,一手抱着春来的骨灰,往我方向的那块明亮的石壁上拼命地撞,眼看额头撞出血来,齐放从身后死死地拦腰抱着沿歌,“沿歌,冷静些。”他瞪着青媚,咬牙道:“妖女,你还不快闭嘴。”

  青媚满面惶然,“原来你也不知道?”说罢,却又面色一变,幸灾乐祸地仰天大笑了起来。

  司马遽在一旁双手抱胸,“够了,小青。”

  他的声音阴沉可怕,青媚顿住了笑声,轻蔑地轻哼,拿了火把,往前走去。

  司马遽轻摇了摇头,抬手从篝火中抽出二根,递到齐放和君沿歌手上,“齐放,你的弟子伤心过度,你也莫要逞强了,先随我们出去再说吧。”说罢,又拾起一根火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沿歌平静了下来,冷然地甩开齐放,“师父,你知道吗,春来想娶小玉,他说和我一起活着回去,就立刻跟先生说了。可是我都没敢对那个傻瓜说,小玉其实喜欢那个土包子田大豆。先生老说,好人一生平安,可是为什么这世上的好人都没有好报呢?”他忍了许久,终又是泪流满面,“当年的胡勇同我们无冤无仇,却血洗了盘龙寨,害死了我和春来他们的爹娘,现在这个丧心病狂的撒鲁尔连女儿都要杀,我糊涂了,这个世道是怎么了?我君沿歌在此发誓,如果先生果真为了保护那个禽兽,藏着紫殇,而害死了春来,我便从此与君莫问恩断义绝。”

  我痛哭出声,跪坐在那块石壁前,泣不成声。我真想冲进去,抱着沿歌,向他说对不起,请求他的原谅。

  “傻孩子,乱世当道,本就是群魔乱舞。”齐放长叹了一声,红着眼眶道,“孩子,不要怪你先生,怪只怪为师的命太硬,克死了春来吧。”

  沿歌一阵恍惚,目光空洞看向前方,愣愣地抱着春来的骨灰,由着齐放拉着他的手向司马遽和青媚出去的方向走去。

  我大叫着:“小放、沿歌,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要啊。”

  我的眼前只剩一堆渐渐熄灭的火堆,沉默地看着我,如同我心里的希望渐渐破灭。

  我大声哭泣着,彻底绝望了。

  沿歌的话在耳边回响。是我害死了春来,是我害死了春来。小放,不是你的错,是我这个罪人犯下这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过错。我正要再击打石壁,那石壁却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壁。

  我骇在那里三秒钟,颤着手再去触摸那面墙,那石壁又有景象出来。

  一个浑身是血的红发小少年,快步地逃到这里,一双殷红的血瞳带着恐惧和绝望,不停地往后看,“你们不要过来,我也不想吃了你们的。”

  他缩着肩膀躲在角落里,抱着头,捂着耳朵,不停地哭泣,口里反复哽咽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木丫头,你说好会来找我的,你为什么没有来啊?”他大声哭泣着,“救命啊,木丫头救救我啊,我为什么要练这种武功呢?”

  那哭泣声不停地冲击着我的灵魂,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响着。我泪流满面,心神欲碎,再睁眼时,眼前站着一个红发少年,红发丝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火红的金线突厥皇袍,脖子上挂着一块同我颈上一模一样的银牌子,他比原来长高了很多,眼神清明,亦愈加英俊。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他对着石壁淡笑着,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从怀中掏出两册快要翻烂的诗集,紧紧握着,双手微颤,只听他柔声道:“亲亲木丫头,保佑我不要找到那块紫殇,好吗?”

  画面再一转,非珏还是那一身红袍,却有几处焦裂了,头发也有些乱了,他满面凄苦和绝望,右手不停颤抖,似乎用尽全力地在握着什么。

  “木丫头,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居然真的找到了。他说对了,果尔仁还真的藏起这块该死的石头。”他依然微笑着,眼神却伤心欲绝,他的眼中慢慢汹涌地流出红色的眼泪,如鲜血一般。

  他绝望地跪地号哭起来,“木丫头,我把他当作我的生父一样啊,可是为何他要这样对我,不用这块劳什子的紫殇,我都记得你啊。可是木丫头,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啊。”

  我欲站起来,胸前猛地抽痛万分,我颓然倒地,痛哭出声,心中万般晦涩。

  为什么会这样,非珏,为什么会这样?

  远处有脚步声轻微地传来,我忍住抽泣,隐在一旁。

  “你可听到哭声了?”一个声音担忧地轻轻道,“好像是木槿。”

  另一人的声音略带冷意,声调微微上扬,带着大理口音,“你的耳朵出问题了吧,何来哭泣之声?”

  我高兴起来,我认得这两个人的声音,是原非白和段月容的。

  两个天人之姿的青年转眼来到我的面前,一个似雪中寒梅冷艳,狭长的凤目又似隐匿着无限的睿智和心机。另一人恰如中天满月,紫瞳潋滟,含着轻佻,偏偏不笑而含情,正是原非白和段月容。

  他们站立在那面透明的石壁前,段月容的手刚刚碰到那石壁,这时眼前的镜壁变了。

  变成了一个哭花了脸的披发女子,正拍打着墙壁,“小放、沿歌,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要啊。”

  我恍然,这面墙可以记录曾经发生的事。那刚才非珏的影像一定是他在练《无笑经》受罪时,还有藏紫殇时录下来的。

  段月容兴奋地高叫着:“木槿。”

  然后他似乎想穿墙而过,结果撞了一个包,跌倒在地上,望着那石壁有些发呆,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机关?”

  原非白冷然道:“这是海市蜃楼锁,须靠韵律来解,故而又被称作音律锁。音律锁必有镜壁相配以制造幻象来迷惑闯入者,因为镜壁的神奇之处便是能记录发生的事情,有时会杂乱无章地合在一起,就像海市蜃楼的奇景一般。你方才所看到的,便是这镜壁所呈现的幻境。”原非白一阵皱眉,自言自语道:“奇怪,为何这里也有我原家独门的音律锁?”

  海市蜃楼锁?我慢慢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伤口走了出来,可是他们俩好像全副心神在那面墙上,还在那里皱眉钻研。

  “这锁少说也有几百年了,为何一定是你们原家独门的?难道就不兴你们原家老祖宗从西域偷学来的?”段月容满面嘲讽,斜肩靠在石壁上。他不经意地朝我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跳了起来,“什么人?”

  原非白的长鞭早已向我甩来,我啊地大叫起来。原非白似是听出了我的声音,卷向我咽喉的乌鞭梢立刻变了方向,卷向我旁边的石壁。

  原非白和段月容同时奔了过来,异口同声地问道:“你可好?”

  我苦笑地摇摇头,眼泪却流个不停。

  原非白摸到了雪芝丸,喂了我一粒,然后为我注入真气。

  我缓了过来,段月容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简单地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原非白陷入了沉思,段月容却阴恻恻地冷笑着,“撒鲁尔,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一生后悔。”

  “你们两个,”我抽泣地抓着原非白的手,看向段月容,怯懦着,“不要再打了,我不想看到再有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原非白的凤目垂了下去。

  段月容的紫眼珠子一转,状似诚恳道:“你且放心,原三公子方才已把一半的解药给我服下,我不再同他怄气便是了。”

  原非白果然心思缜密,只给了段月容一半解药,可缓一日中毒之症。

  原非白看着段月容弯出一弧冷笑,对我轻声道:“你且在这里歇一歇,我同段太子把这个音律锁解开。”

  原非白对段月容淡淡说道:“借段太子竹笛一用。”

  段月容冷冷笑道:“踏雪公子莫要以为只有你才能妙解宫商,打开这音律锁。”他探手入怀,取出竹笛,傲然道:“只要你报得曲名,没有孤不能吹的。”

  原非白也不与他计较,思索半晌,报了几个古曲名。

  段月容吹了几首古曲,镜壁纹丝不动。

  原非白冷笑几声,段月容恨恨地吹起了《长相守》,但还是没有用,最后也不耐烦了。

  “这突厥毛子真真奇怪,为何要用这种邪门的锁。”

  原非白这次没有开口反驳他,只是在那里靠着墙壁,紧闭着双目,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儿猛地睁开了眼睛。

  “木槿,”他严肃地问道,“姚碧莹最拿手的曲子,可是《广陵散》?”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道:“非也,碧莹最爱弹的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她本不喜欢《广陵散》的曲调,觉得太激越,费精神,可是二哥说他最爱嵇康高洁的品性,自嵇康后,广陵散便从此绝矣,碧莹便说一定要让二哥听到真正的《广陵散》……”

  我猛地住口,看向原非白和段月容。原非白微微一笑,段月容则一脸恍然。

  是了,那开锁音律乃是嵇康的《广陵散》。《广陵散》缘于聂政刺韩王的悲壮故事,而明家的先祖轩辕紫弥,如阿米尔所言,最后选择行刺毕咄鲁而失败自尽,在明家人的眼中正如聂政的壮烈事迹一般,故而选用了《广陵散》作为锁音律。

  段月容闭上眼睛似是平静了一下,将竹笛放在唇边,立刻一阵激昂慷慨的音律飘了出来,满是戈矛杀伐的战斗气氛,段月容娓娓吹来,竟满是深情和悲壮。

  原非白凝神细听,微一点头间,看着段月容的凤目竟然闪过激赏之意。

  民间对段月容的音乐才华的吹捧,常常同原非白联系在一起,就连东庭名儒陆邦淳在世时有幸听过段月容和原非白的演奏,亦曾赞叹过:“大理紫月,操乐圣手,鸟兽闻奏,三日不离,光耀星辉,堪比踏雪……”

  我陶醉在那美妙的笛声中,昏昏然间眼皮不由下坠,只听轰然巨响,眼前那幅镜壁沉重地打开,却见眼前满目竟是樱花林的花海。

  我无法克制地心旷神怡,最前面的段月容,也是满面痴迷,同我一样忍不住向前走去。

  身后原非白暴喝出声:“快止步。”

  原非白猛地将我甩到后面,可是他自己却无法止步,跌了下来。

  我清醒了过来,耳边传来湍急的水流声,却见眼前哪里是什么樱花林,那镜壁打开之后,竟然是一个危崖,那幻象之后便是一条几百丈深的地下涧水。

  我胆战心惊地飞跑到崖边,看着两人同时挂在崖边,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我该先拉谁?

  段月容不会游泳,这是我当时脑中闪现的最先的一条指令。

  于是我本能地一探手将段月容拉了上来。

  段月容那死小子,拼了命地死抱着我的手臂,紫眼珠子死死地看着我和百丈高的危崖下的幽深水流,满是惧意。

  浑小子,瞪什么瞪,你怕个什么劲,谁叫你是个永远也学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水中大白痴。

  永业三年他随大理王回了大理后,我一直以为他学会了游泳,直到我买下了杭州的府邸,正琢磨取什么名,他老人家趾高气扬地赶过来了,一脸风雅地说“孤”他老人家,要为园中美景一一赐名。游园中的大湖时,得意扬扬地说要更名问珠,我一脸木然地瞪着他,而他却得意地仰头大笑起来。这时湖中圈养的最大的一只仙鹤硬被他那可怕的笑声给惊飞起来,可能是那时的武功还没有完全恢复,那只大仙鹤飞过拱桥时,竟然把他生生给掠倒,叭叽掉进了湖里。

  他老人家沉啊沉啊,一众人等看得干瞪眼,后来还是翠花最先反应过来,跳了下去,等捞上来时他就跟一只落汤鸡似的,先是死抱着翠花,然后是死抱着我,看着不远处优雅的仙鹤,咬牙切齿了半天,厉声呵斥着命人把仙鹤全宰了。

  他的人在我的地头上,自然是不敢真去捕杀珍稀禽类,最主要的是他很快在我怀里没用地晕了过去,我一开始以为他故意装纤纤弱质。

  唉,我打了他半天脸,都肿了,还是没醒,然后我意识到了他老人家是真晕了。

  他发了两天的高烧,在我这里哼哼叽叽地养了十几天的病,翠花满面心疼地说,太子在播州曾经天天努力地学习在水中憋气、泅水,然而遗憾的是殿下愣是没有学会,一气之下就不学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世人口中一旦提起便是又惊又怕的紫月公子,那无恶不作的大理太子,天地人神共愤的大妖孽段月容还是有弱点的!

  他——乃是水世界一大白痴!

  他干吗抱那么紧,我使劲甩开他,正待去拉原非白,他却轻巧地跃了上来。

  潋滟的凤眸再看我时,已然没有了温度。

  我知道这一准又伤了他,便疾步上前,“非白,你没事吧,我刚才先拉他是因……”

  我不由停了下来,因为他的眼神让我心酸,好像他根本不认识我一样,甚至有了一丝鄙夷。

  他往深崖下急湍的水流凝视了片刻,面色有些惨淡,口中似是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心中更是难受,噎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里乃是一条死路,还是往回走。”他不再看我们一眼,取了火把,独自往前走去。

  我的心上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疼得让我开不了口,远远地看着段月容,“你能走了吗?快站起来吧。”

  段月容的紫眼睛也冷了下来,从地上一跃而起,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心想去看看段月容,又怕原非白冷脸子,想去跟原非白解释,又不想激段月容,几度心酸得眼泪欲落,我低下头,抹着眼睛跟在原非白的身后。

  原非白根本没有再回头,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们,只是大步走在前面。我疾步跟上去,他似乎也不想让我赶上他的步伐,我只得放缓脚步走在中间;段月容慢慢悠悠地在最后踱着步,有时还吹两句口哨,三个人之间的平均距离大得可以容纳一抬四人轿子。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我身边,吊儿郎当地搭着我的肩,我一甩,他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搭了上来,我甩不开,只觉他在我耳边吹着气,“看看,原家的男人就这德性,知道我的好了吧,跟着他让你一辈子看他的脸色。”

  我使劲推开段月容,可能用力过大了,他摔在地上,却抱着我的脚不放,我怒从心底起,使劲地踢着他,可是他却左躲右闪,哈哈大笑着,好像跟我闹着玩似的,“打是情骂是爱,再狠点,木槿,孤就喜欢你这烈性子。”

  前面的原非白转过脸来,面色冷得可怕,他不屑地看着我,“看来你同段太子相处甚欢啊。”说罢冷笑数声。

  段月容爬了起来,挂着笑意,“真是抱歉,原三公子,你也是男人,也当理解所谓小别胜新婚……”

  我大吼道:“别再玩了,段月容。”

  段月容敛了笑容,恨恨地哼了一声,倚到一处石壁,阴郁地看着我和原非白。

  非白一指前方,“若是我没有料错,前面乃是断魂桥,过了断魂桥,便是地宫的出口禁龙石,锁着禁龙石的亦是音律锁。紫月公子既能同我一起用琴箫合奏打开镜壁的音律锁,想必这也易如反掌。”

  他转向我,冷冷道:“此处乃是我与家臣的暗号,非白不劳段太子相送了。”

  我皱眉道:“非白,小放他们同悠悠他们在一处。司马遽从小在暗宫长大,定是亦通晓音律锁,小放又擅奇门遁甲,你无须担心的。我刚刚在镜壁看到他们一切安好……可能他们已经出去了,现下我们还是一起走出这活地狱要紧。”

  我暗中着急起来,这个原非白怎么忽然在此犯起病来。

  “夫人好意,非白心领了,只是在下实在不愿意扰人好事。”非白却猛地将我推向段月容,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肮脏的蟑螂。

  他的力道极大,我站立不住,段月容及时地接住了我。

  我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涩涩道:“非白,求你别这样叫我,我和段月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别这样叫你?又该怎么样叫你?”原非白淡淡笑了起来,又恢复了踏雪公子的骄傲,却让人感到他发自内心的绝望和鄙夷,“我这一生都是为你所累,你在同他快活时,我在地宫里受尽折磨,心心念念全是你的安全,可是你……花木槿早已卖身投靠……阿遽说得对,你同锦绣都是祸水。

  “原氏向来有仇必报,西安屠城这一笔债,大理段氏最好早做准备,我原氏迟早是要还的。花木槿,从今往后,你最好拉紧这个妖孽的手,我们再见面时,便是敌人,我必杀你同这个妖孽。”他说完,便将高贵的头颅别了过去,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我被他的话给强烈地震住了。我这一生最不想听到原非白嫌弃我失贞的事,可是今天还是听到了。

  段月容哈哈大笑,揽住我的腰,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原三公子的成全,我自然会好好对待木槿和我们的孩子。哦,原三公子也知道,她叫夕颜。”段月容直起了身子,搂着我充满帝王威严地正色道:“将来……若有幸没有被西安原氏所伤,她……必会替孤灭了西安原氏。”说罢,强拉着我的手走了。

  一路之上,空气渐渐闷热起来,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就是非白嫌恶的语气、嫌恶的表情。他嫌恶地将我一推,一路泪水便落到地上,很快地就蒸发了。

  段月容看了看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我向前跑着。过了一会儿却见一座狭窄的石桥,下面竟全是突突冒泡的熔浆。

  花木槿,从今往后,你最好拉紧这个妖孽的手,我们再见面时,便是敌人,我必杀你同这个妖孽。

  记得上一次他放我走的时候,是让暗神带话说,只要他一有机会,定会将生生不离的解药双手捧上,浑蛋!你还欠我生生不离的解药。

  不对!像他这样骄傲的人,如果真的放我走,必然言出必行,会给我生生不离的解药,即使事出突然,没有给我,他刚才的面色好像也不太对啊。

  过了石桥,段月容停了下来,原来最后一道门就在眼前,那门前却是一幅飞天笛舞,虽然主角还是毕咄鲁可汗和轩辕紫弥王妃,但画中的人物造型与姿势,却同原家紫陵宫前的图案一模一样,原家的地宫与这碎心城的地宫建造人必是同一人。

  我回头,段月容对我柔情而笑,举起竹笛,吹起那首《广陵散》。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我心中彻悟,我又被原非白骗了。

  石门缓缓地动了起来,段月容的紫瞳充满了逃出生天的喜悦。

  他正要回头,我猛然点了他的穴道,然后把他使劲推出门外。

  段月容摔在地上,长笛掉在旁边,曲调一停,石门又开始往下坠,我对段月容艰难地说道:“对不起,月容,花木槿今日便死在这里了,劳烦你帮着照看夕颜和大伙了。”

  我向原路跑了几步,可终是忍不住回过头。

  段月容的紫瞳满是不信和愤恨,似乎冲开了自己的穴道,以龟速挣扎着向着石门爬过来,眼看够得着那根长笛,可是那石门却几近关闭。

  我双膝跪地,俯低身子去看段月容,任由泪水滑过鼻梁,滴向另一侧脸颊,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因为我终于做出了我的选择,这个我一直想做的选择,即使以死作为代价,我也不后悔,我也再不能后悔。

  我对着极度惊痛愤恨的紫瞳笑了,“你说得对,月容,这八年来我的心里确实有你,可是我……”

  我想对段月容说,如果没有原非白,早在八年前我就向你投降,甚至会像卓朗朵玛一样,老老实实地做了你的第几十房姬妾也没有准,可是那石门却遮住了我们彼此的视线,我只能听到他痛苦的呜咽。

  我想对段月容说,这几年你对我很好,我同你在一起很开心,你让我做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逼我。也许对天下人,你是一代枭雄,冷酷残暴,杀人放火,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魔,可是这八年却从未这样对待我,你对我的宠溺我不是不知。

  然而、然而我依然分不清我更恨你,还是更爱你……

  无论是恨也好,是爱也罢,就像你说的,我为自己的脸上戴上了昆仑奴面具,在心中一直拒绝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你狡猾地利用这八年时间,终是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我的内心深处……

  月容、月容……

  也许你会永远地容忍我戴着这个面具,长长久久地纵容着我对于感情的逃避,可是于我终是有面对自己感情的那一天,像我这样的鸵鸟,不到最后一秒是不会被逼出来的……

  对不起,月容,当我早年负了非珏,移情爱上了非白时,就注定了我这一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这个错误如果无法弥补,我这一生也无法再去面对心中真实的情感。

  月容,我的左手写上一个你,右手却早已有一个他,他在感情上同我一样,也是一个骄傲的傻子。

  不,也许更傻,白白顶着踏雪公子的名号,受万人景仰,千军万马,风刀霜箭前可以面不改色,但是于情之一字,受了伤只会闷在肚子里烂掉、腐掉,然后戴上厚厚的面具,缩在壳里,再不会去接受别人的感情,却见不得对方受一点点罪。月容,你亦是我这一生的知己,你当明白我就是不能这样看着他一个人骄傲地去死……

  我张口欲言,却只是颤抖地反复喊着他的名字,泪水喷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对不起。月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段月容颤抖的手刚刚够到长笛,却随着石壁轰隆巨响,立刻消失在视线之内。我使劲地对他挥着手,明明知道他已经看不到我了,可我还是对着石壁绽出自以为最美丽的笑容,眼前唯有一扇斑驳腐旧的石门,毕咄鲁和轩辕紫弥静默而森冷地看着我,我隐约听得石门的另一侧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喊,“花木槿,你骗我,你说好要跟我走的,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你没有心,你这个没有心的骗子……”

  就在原非白同段月容相搏时,我为了能让他们停止自相残杀,便附耳对段月容说:“如果我们三个一起活着走出去,我便跟你走。”

  喊声最后混着哽咽的哭泣,我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崩溃,努力定了一定神,向原路跑回那个血腥的石洞。

  月容,我没有骗你,当时我的确这样想的,可是……

  也罢,月容,就当我花木槿是个没有心的骗子吧,再不要为我留恋,带着卓朗朵玛和你的长子回到大理,成为大理最伟大的君王,忘了我这个不祥的女人吧。

  我本想掏出紫殇,不想酬情华丽的刀柄上,细小的夜明珠为我照亮了前方道路。我回到那间密室,却见一个白影孤孤单单地躺在那里,佝偻着身体,蜷曲成一团,紧抱着他的右腿,他果然是伤口发作了。

  我冲上前去,拿出怀中他给我的雪芝丸,掰开他的口硬塞了进去,然后在他背后替他运气推拿。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正常了些,慢慢恢复了呼吸,我便为他按摩那只伤腿。

  过了半个时辰,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有些迷惑。

  我大喜道:“非白,你好些了吗?”

  他似乎意识过来怎么回事,潋滟的凤目先是激动了一阵,然后冷了下来,冷冷道:“你以为你回来救了我,我就会接受你,你这个不贞的女人,根本不要想进我原家的门,我不想看到你,快滚……”

  他那个滚字还未出口,我早已一个巴掌甩出去。话说至今为止,原非白同学赏过我三个巴掌。

  第一掌因为他羞愤于自己这个天人,却失贞于我这个紫园里姿色平庸的女色魔丫头,那一双整日刷粪洗衣的萝卜手中。

  第二掌我发现了他与锦绣的私情,口不择言地触痛他心中的痛处,那时年少气盛的他气极,甩了我一巴掌。

  第三掌是不久前,他扮作又臭又脏的张老头,为了救已近昏迷的我甩出的一巴掌。

  回顾我的复仇史,这是第二巴掌,说起来,五局三胜,我花木槿还是稍逊一筹。我扬起手,正准备再打一掌,可是看着他苍白的脸,五道掌印分明,伤心到晦涩的眼神,却是再也下不去手。

  我一下子泄了气,跪坐在他面前,又是委屈,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哆嗦着嘴唇难受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泪如泉涌,悲伤得几乎不能言语,只是双手抚向他的脸颊,口里含糊着我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对不起,非白,我刚才留下你一个人了。非白,对不起。”

  他的眼神满是震惊,张了张口,似乎还要再倔强地说什么,却是化作无语泪千行,紧紧抓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他的怀中,颤声道:“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跟着段月容走呢,我所带的流光散早已用尽,这条腿怕是再也动不了,只会成为你的负担。”

  这一刻,我的心仿佛要化成水,我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他,大哭着,“原非白你以为你长得帅就可以这样伤人吗?当初是你把我带到西枫苑的,你既然拆散了我和非珏,又为什么老是要把我推开?既然把我推开了,为什么不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玩你那争霸天下的游戏,总是让我为你牵肠挂肚,为你痛断肝肠呢?你这人怎么这样折腾人哪?”

  这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花木槿所有的痛苦、伤心、委屈都已经沉淀,甚至腐烂,永远不会再愿意提起和面对,然而直到这一刻,却全都爆发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我的话,因为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我的话,“你说过,你再也不同我分开了,为何还要这样骗我?你为什么总要这样骗我呢?”

  我紧紧地抱着他,而他也紧紧地抱着我,两个人浑身都在颤抖,却再也不愿意放开彼此,我听着他激烈坚实的心跳,哪怕此时面对刀山火海,我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原来女人的心真的可以这样小,原来女人的幸福竟是这般容易。

  我的泪水沾满他的前襟,他哽咽着,“傻丫头,这个傻丫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平静了下来,我埋在他的怀里,柔声道:“非白,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

  “我身边没有带古琴和长笛,所以我是想让你同他在一处,可保平安。”他长声一叹,“更何况,流光散的反效用太过剧烈,我亦不知能陪你多久。”

  我抬起头来,抚上他憔悴的天颜,柔柔笑道:“只要有你在身边,哪怕只有一刻,便是一生一世了。”

  一抹无奈而绝艳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他的凤目似也跟着笑了起来,眉间的愁云不知不觉地消散开来,他俯下身吻着我的额头,吻上我的唇,辗转反侧,仿佛在品尝一生的思念,完全不似我认出他时那种有些霸道侵略的吻。

  我醺醺然地想着,这才是我记忆中的踏雪公子啊。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赧然,我扶着他站起来,低声说:“还能走吗?”

  他脸色如常地点点头,额头却渗着汗水。

  我心疼地拭着他的额头,“忍一忍,非白,我扶你走。”

  “木槿,这个禁龙石没有音律,断不能打开,我的长笛在阿遽那里,既然这个出口已经行不通,我们只能往回走了。”

  我点了一下头,让原非白持着火把,我则扶着原非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七年已过,原非白的身材比之以前更是猿臂蜂腰,强壮健美,我几乎扶不住他。

  他身上的男性气息飘入我的鼻间,我一阵口干舌燥。

  我甚至有点胡思乱想,他是不是故意往我身上蹭,来诱惑我?

  我咽了口唾沫,“非白,你……”

  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然后昂藏的身躯猛地全部压在我的身上。

  我大惊,唤着他的名字。

  非白气息微弱,“你莫要管我,快走吧。”

  原非白的头一偏,我的心脏停跳了一刻,颤着手探去,他的脉搏还在,可是人已陷入昏厥。

  我流泪唤道:“非白,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我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不能这样对待我。”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可是原非白却依然没有醒过来,我看了看周围,努力定了下心,从非白身上取下真武侯,将非白绑在我的身上,重又燃起火把,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却再没有锤子记号。

  我的心仿佛沉入了绝望的死海,死亡的恐惧紧紧围绕着我,胸前的伤口也隐隐地如针刺一般疼痛起来。

  明凤城死时可是这般痛苦?

  非珏一个人被扔在这地宫中伴着一堆尸骨可是这般绝望?

  “谁来救救我们?”我流着泪在心中祈求着,“神啊,我只是错入这个时空的一缕幽魂,今日您要让我死去,我没有半点怨言。可是非白,求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行了一阵,通道愈见黑暗,不见出口,流水之声慢慢传来,鼻间传来一阵刺鼻的腥臭。

  身边飘来绿色点点,原来我们又回到了非珏练功的地点。

  我心中猛然想到,既然这里是非珏的练功场,亦是他进食的地方,自然会设计成迷魂阵,绝不会让他的“食物”逃走,就像希腊神话里,牛怪弥诺陶洛斯的食人迷宫一般,那些不懂机关的“食物”逃来逃去,最终都会回到这里来。

  我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了,胸口疼得像裂开似的,一下子倒了下来。我解开非白,艰难地趴在非白身上,忍痛又唤了声非白,却毫无反应。

  万念俱灰,看着这成堆成堆的尸骨山上盛开的西番莲花,我心想,当真要同原非白死在一起,索性一把火把这罪恶之地连同这西番莲一起烧光,反倒干净。

  我主意一定,便将身上缠的引线,一头放到一旁的原油溪中,然后拉着原非白坐到一端,含笑说道:“非白,我能同你死在这里,是我花木槿的福气。”

  我搂紧了原非白,正要用火折子点燃引线,看着火光下原非白昏迷中绝美而痛苦的容颜,又忍不住泪如泉涌,心上还是舍不得看着原非白死在这里,不由灭了火折子,抱着原非白绝望地痛哭了起来。

  一阵鸟叫传来,我抬头一看,却见一只五彩的鸟儿,飞到西番莲的大花盘上对着我咕咕叫着。

  竟然是那只我放在外面的鹦鹉,我开心地叫着“小雅”。它飞到我的手臂上,蹭着我的袖子。我大喜过望,人类贪新,动物念旧,小雅一定是想飞回自己的窝中。

  无论如何,既然这只鹦鹉有办法飞进来,自然会想办法飞出去,那我们只要跟着鹦鹉飞出去就行了。

  我想了想,还是将引线留在此处,又从尸堆里翻出几支铁箭收好,摸着鹦鹉,“小雅,带我们出去吧。”

  鹦鹉只顾同我亲热,根本没有理睬。

  我着急起来,把鹦鹉往空中一扔,它又飞回我的身上,我来回扔了几次,它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了,便往黑暗处飞去,我复又把原非白绑在我的身后,忍住伤痛向前走去。

  我照着火把,鹦鹉在前面飞飞停停,不离我两步之遥,过了一会儿,前面真的出现一丝曙光。

  我大喜,背着原非白快步向前。

  前方是一堵破旧的石墙,我走入时,满是灰尘堆积,似是很久无人启动,墙面唯留一小洞,鹦鹉开心地穿过那个小洞,飞了进去。

  我愣在那里两三秒,那只鹦鹉又从那个小洞钻出来,然后又飞了进去,来回几次后,停在那个小方口上,好奇地转动着脑袋,似乎是疑惑,我为什么不能同它一样飞出去。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恨自己此时不能把原非白变成一只鹦鹉给送出去啊。

  我满心沮丧,痛苦地用我的脑袋撞着石墙,连磕出血来也没有注意到,没想到哗的一声,洞口打开了。

  我后退一步,怕有什么兵器射出,过了一会儿,又拿了块石头扔进去,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放下心来,便背着原非白轻轻走了进去,然后呆在那里。

  这是一个十分奇异的世界,放眼所及一片红色,红木椅子,红木圆桌,大红幔帐,红色流苏帷幔,就连裹着铜镜的锦缎都是红色的。

  然而这个房间只有一半,到书桌那里却是一片怪石嶙峋,峭壁危崖,崖下水流之声比之方才更急,给人的感觉这原本是一片温柔浪漫乡,猛地被一只充满力量的神之手给折断了一半,只剩另一半永远地留给了这个静止的世界。

  我放下原非白,走到象牙床边,用原非白的乌鞭轻轻撩起红纱帐,却见帐里睡着两人,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抱着一个绝代姿容的女子。

  两人红色的衣衫虽是缀满宝石珍珠,却十分古老,略有褪色,面容有些干涩,那个男子浑身有些发黑,像是中了剧毒而死的,然而两人的面容却依然称得上栩栩如生。竟然是我在壁画中所见的毕咄鲁可汗同轩辕紫弥。

  我暗想,这两人身上必定有水银之类的化学药品方可保持容颜不老。突厥人流行火葬,那毕咄鲁可汗理应同所有的可贺敦和宝物焚烧在一起,化作天灵啊。

  阿米尔说过,轩辕紫弥曾想用酬情行刺毕咄鲁,结果失败了而被迫自尽,然后毕咄鲁也因伤心过度,郁郁而终。看他神情安详,衣饰平滑而无挣扎的痕迹,也许毕咄鲁可汗不是像史书上描写的那样因病而亡,而是为了紫弥王妃,服毒殉情而去。

  目光下移,却见轩辕紫弥怀中抱着一支碧玉短笛。

  我心中一喜,心想等非白醒过来,便可折回来时路,用这支碧玉笛吹奏《广陵散》,逃出生天。

  我搂住鹦鹉亲了好几下,然后在两人床前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几个头,心中暗念:“民女花木槿,借用轩辕公主您的长笛一用,如若逃出生天,必定想办法归还。”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极轻极轻地抽出那支短笛。

  我轻轻用衣衫一角擦净那支短笛,却见那笛身翠绿欲滴,在火光下折射出一汪剔透的凝碧,握在手中也是温润透心,也不知是哪里采来的上等翡翠。

  我微微一转,却见笛身背后,刻着两个极小的古字“真武”。

  轩辕公主至死都要抱着这支玉笛,看来是明凤城送给轩辕公主的定情信物吧。

  我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想法,也许公主猜到明凤城和她同在一个地方,是以到死都抱着这支玉笛,是想如果明凤城还活着,哪怕找到她的尸体,也能吹动音律锁,逃出生天。可叹她所不知道的是,明凤城就在离此不远处,已然先她而去了,一墙之隔, 却是咫尺天涯,阴阳永分离。

  我转回身,跪在原非白面前,正要再试一次唤醒他,给他看这支短笛。

  “他醒过来也没用了!”

  这个声音如魔鬼的歌唱,优雅性感,却带着一丝冷意,让我的鸡皮一层层地战栗了起来。

  我暗中将玉笛塞在原非白的怀中,慢慢地转过身来。

  “可汗万岁,可汗万岁。”五彩鹦鹉忽然开口,咭咭咕咕地叫了起来,似是很开心,飞到那人披散着红发的肩上。

  “真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

  酒瞳闪着两点血红,性感的唇对我笑着。

  我看着他,心头也平静下来,“让陛下失望,花木槿实在抱歉。”

  他的身上早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红色皇袍,那红色倒是同这里的红色主题很相称。他摸着鹦鹉身上的长毛,可是鹦鹉却忽然害怕地飞回到我的肩上。

  他的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一只类似大鳄鱼的大怪兽从撒鲁尔的身后转了出来,对我低声咆哮着,像是要向我冲过来。

  撒鲁尔摸着怪兽的头颅,柔声道:“小乖,别急,他们都是你的。”

  大怪兽低声吼着,不停地看着我。

  撒鲁尔微笑着,“你要吃它吗?”

  我浑身开始打着战,这怪兽是要吃我吗?

  就在疑惑的一刹那间,撒鲁尔的身形动了一动,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我肩上的小雅已经到了他的手中,害怕地尖叫着。

  撒鲁尔还是笑着,把鹦鹉甩向怪兽,那怪兽一张口把鹦鹉吞了下去。

  “小雅。”我叫着鹦鹉的名字,心中凉透了。

  同时,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拉都伊、拉都伊是你让香芹杀的对吗?”

  我喃喃道:“这样……阿米尔就会下决心来助你对付果尔仁了。”

  他对我开心地点着头,血瞳微讶,“你果然聪明。”

  “原来这怪兽是你豢养的,它从我手上夺去了酬情,你就用我的酬情杀了你的亲生母亲好嫁祸于我。”

  “谁叫那个淫妇怀上了孽种,还要帮着果尔仁来对付朕。”他淡笑着凝注着我,有点像以前的非珏呆呆地看着我。

  他像是在同我拉家常一般,轻松道:“这里很奇怪吧,像不像腾格里将这个房间砍下了一半?”

  “的确很像。”我淡淡回着,目光随着他不停移动。

  “朕第一次到这里也很惊讶,”他俯下身看了一眼轩辕紫弥,“这个女人真漂亮,你不觉得木丫头长得有点像她吗?”

  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轩辕紫弥同姚碧莹那忧郁娴静的气质确有几分相似。

  我微一点头,依旧看着他,“碧莹怎么样了?”

  他的血瞳微黯,“血止住了,大夫说她可能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我心中一阵难受。

  他复又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在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木尹还是太子,幸好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大事。”

  我冷冷道:“陛下不担心晚上睡觉会做噩梦吗?”

  撒鲁尔大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嫉妒,花木槿,这原本是你的一切。”

  我冷笑数声道:“陛下不愧是天之骄子,您牺牲了能牺牲的一切。陛下,那日女太皇寿宴,我接到小五义徽章的黄玫瑰,后来我又在枕头下找到核桃和玫瑰花,我一直以为是碧莹想引我到树母神下发现地宫,然后在地宫之内杀我和小放灭口,现在想来,其实应该是您安排的吧。”

  他点点头,淡淡道:“我自瓜洲第一次见到你,便开始着手调查原家小五义了。事实上,那晚你同姚碧莹都接到了有小五义徽章的玫瑰,我一直很好奇,小五义与你同姚碧莹究竟意味着什么?果然姚碧莹以为你想揭开她的秘密,而你居然也乖乖地追到了树母神下,可谓天助我也。”

  “女太皇召见我后,皇后必定将所见所闻对您如实相告,您便闯到我的房间对我欲行非礼,其实您是想试探我的真心,如果我答应了您,便能为您所用,如香芹一般;然而我没有如您所愿,您便把我和齐放约入无忧城,是想最后一次试探我对原非珏的秘密知道多少。而那天,您为了离间女太皇和果尔仁二人的感情,便安排了所谓的行刺事件,那刺客故意留下火拔家的荧蚁毒,都是为了嫁祸果尔仁,然后您却意外地发现了女太皇怀上了果尔仁的孩子。”

  那日,我无意间撞见撒鲁尔同拉都伊偷情,正好香芹也奉碧莹之命来监视撒鲁尔,发现了我也在,便乘机欲置我于死地,幸亏非白及时赶到救了我。

  “那个淫妇的心里只有果尔仁,还想为他生孽种。”他轻嗤一声,脸上满是毒意。

  “就在同一天晚上,您让香芹处死可怜的拉都伊,阿米尔及时出现,打乱了您的计划,可惜,阿米尔没有来得及救出拉都伊,却无意间救了我。于是您在我枕边放上西番莲花,威胁我不要轻举妄动。

  “后来,女太皇执意要嫁给果尔仁,您担心果尔仁同女太皇的孩子会威胁到您的地位,便让人纵火焚烧我所在的宫殿,那样便能嫁祸碧莹和她身后的火拔一族,可以逼迫段月容同您一条战线,共同对付火拔家,然后您打算再把我的身份公诸天下,便能挑拨大理同原家的仇恨,让他们自相残杀,您亦可借此摆脱原家。可是您没有想到在最后一刻原非白救了我,而段月容不但同意了您的结盟条件,并且亲自到了弓月城中,于是您便改变了计划,就此放过了我,让我离开了弓月宫。”

  撒鲁尔的双手轻轻击掌,酒瞳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对我微笑着,“夫人果然是个明白人哪。”

  “陛下,我现在彻底明白了,陛下是撒鲁尔,是为了身家性命,连亲生女儿都要杀的恶魔,而不是紫园那个善良的痴儿原非珏。”我深吸了一口气,“故而,我是不会去嫉妒一个错爱上了禽兽的可怜女人的。”

  “我真的很高兴,夫人能够这样了解朕。”他扯出一丝微笑,站到我的面前,猛地一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脸颊酸疼,跌倒在非白的身上。

  “汉人有一句话,叫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朕已经放过你了,你为何偏要回来呢?”他的微笑不变,口气却变得森冷,“你同那原非珏,都一样,是个可怜虫。原非珏练成了无相神功,不但成就了天下无敌,还成为这世上最精明睿智的人,可是他却不敢面对练功的过往,于是他躲了起来,让我来替他面对这一切。”

  他轻叹一声,“他的脑海中一直有着一抹红色,叫作木丫头,也牢牢地烙进了我的灵魂。我第一次见到姚碧莹的时候,她拿着那个娃娃红着眼睛过来找我,当时我们都感到那个布娃娃看上去很熟悉,却不记得你的长相,因为原非珏这个可怜虫从来没有机会见过你长什么样。”他哈哈大笑,笑声无限嘲讽。

  “别人都说她是木丫头,可是我和非珏都知道她是个假货,虽然她长得那样美艳,尤其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长得同轩辕紫弥有几分相似,那样的悲伤忧郁,可是她的眼神总在闪烁,却又包藏着无限的野心。我和非珏周围全是一群陌生人,我们敌友难辨。他们对我说,我是撒鲁尔,我信;他们说我是西突厥的可汗,我信;他们让那个陌生的女人做我的母亲,我也信;他们说她是果尔仁同汉人婢女私生的女儿,是我平时最宠爱的木丫头,我更是信了。我能不信吗?”他耸耸肩,“女人的心最是善变,想要彻底得到一个女人,她的身体是最好的筹码。更何况她是这样一个绝世美人儿。

  “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还是一个完美的处女,于是我想尽办法让她对我死心塌地。我不喜欢轩辕家的女儿,整日在我耳边唠叨两国和平,我最不喜欢她同我所谓的母亲永远站在一条战线上,不准我做这个,不准我做那个。不过现在她终于被我驯服了,她知道只有我才能满足她的情欲,给她儿子,让她幸福。”谈起轩辕皇后,他的语气满含轻蔑,“既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我想起过去,只一心想让我做一个傀儡可汗,那就做吧。反正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我是大突厥的可汗,人人倾慕的草原刚剑,娇妻美妾,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如今更是统一帝国,民心所向,拥有了一个男人最想拥有的一切,我何苦还要执着于过去的羁绊,那无望的记忆?”

  我缓缓地爬将起来,强忍喉间的腥甜,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得对,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拥有的不过是具丑皮囊,可是,人生这一世最宝贵的不是锦衣貂裘,美女香车,恰恰正是那最不堪的记忆。”

  他的笑容敛住,血瞳犀利地盯着我。

  我无惧地继续说下去:“无论功名权势,爱恨欲憎,百年之后,一碗孟婆汤让你忘记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将归为尘土,唯有这些记忆可以证明你活过这一遭,这一切才不至于沦为虚无,便是禽兽猪狗相处久了,尚且认得主人朋友之说,依恋过往的情谊,更何况是人,你不记过往,敌友不分,连猪狗亦不如,枉为人世一场。”

  我话未说完,撒鲁尔又挥出一掌,我的左脸如火烧一般疼痛,贴着明亮的大理石,刺骨的冷。

  我的长发遮住了我的双眼,看不到撒鲁尔狰狞的表情,喉间的血腥渐渐蔓延开来,红色的液体沿着长发,淌到金砖之上,瞬间这个精致瑰丽的红艳房间弥漫着血腥气。

  我喘着气,用长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努力爬坐起来,眼前是那张阴沉邪恶的俊脸,他的眼瞳如我身上的鲜血一样艳红。

  他蹲了下来,与我平视,忽地一笑,“夫人搞错了,我是撒鲁尔,突厥的皇帝,不是原非珏那个可怜虫。”他猛然抓起我的头发,拽到那面裹着红绸的铜镜前,强迫我抬起脸对着铜镜,只听他恶狠狠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只有鬼才会喜欢你。”

  铜镜如新,幽暗阴森的烛火下,映着一人长发如瀑,面色如鬼苍白,嘴角带血,泪眼颤抖,容颜扭曲。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说道:“有一点非珏同我一样,平生最恨背叛。也许我没有记忆,猪狗不如,那你呢?在紫园里欺骗非珏,暗中勾搭上原非白,为了苟活,委身于大理段氏,请问花西夫人又比猪狗好多少?

  “每一次我看着你的脸,就会让我想起原非珏是个多么可悲又可怜的家伙,原家竟然欺侮他到这种地步,竟然将你这样又丑陋,又刁滑,而且还水性杨花的贱人送与他。”

  铜镜随着我的泪眼慢慢模糊了,里面的红发君王渐渐化成魔鬼,对我恶毒地嘶吼着,无情地咆哮着,他一松手,我像破布娃娃一样瘫在地上。我发上的血沾到他的手上,他嫌恶地用我的袍角擦了擦,然后一甩头发,傲然立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在地上痛苦地蠕动。

  “我要谢谢你。”他笑弯了那双酒眸,“你的出现终是让火拔家族着急了,木丫头害怕了,于是写信给果尔仁,他忍耐不住便亲自露面到弓月城来探个究竟,我便有了理由联合其他部族来削夺果尔仁的势力,果尔仁这么年来一直利用姚碧莹在我的身边做眼线,于是我便利用香芹反过来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我本就打算对付火拔家族,还在担心这个孩子的去留,现在一举数得,也算她的造化。”

  我看着他,悲凉到了心底,我的手扣着地面,生生折断了指甲,却毫无痛觉,不觉悲凉道:“那个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那个女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他却轻声一叹,自顾自说下去:“果尔仁太嚣张了,自从我立了太子,火拔部落就不停地掠夺弱小伯克的土地,压制王权,他还敢同那个女人,有了孽种……我忍了这么多年,我的母皇被火拔家的果尔仁行刺了,我便可以有机会进剿火拔部落,于是我将顺利地收回帝国调兵的信节,重掌突厥的兵权,实现了我梦寐以求的亲政实权,这难道不值得庆贺吗?然后,我自会去实现果尔仁的心愿,出兵河朔,进军中原,吞并大理。至于孩子,我多得是,虽然她不会再有孩子,可是我会像毕咄鲁可汗爱轩辕紫弥王妃那样一生宠她爱她。”他仰天得意地大笑了起来,这个样子像极了当年在槐树下,我说要他把自己送给我时,他那得意的笑容,可是他的眼中早已不复清澈,他的笑声亦不复少年的清朗,那酒眸只是跳动着罪恶疯狂的火焰,“一切都要谢谢你,是你在瓜洲对我的邀请,让我对过去又产生了兴趣,于是揭开了这长达八年的秘密。你说说,我怎么能不谢谢你呢,花西夫人!”他走向毕咄鲁的宝座,痴痴地抚摸着上面精美的狼图腾雕纹,“万能的腾格里,伟大的神啊,您助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完美地利用了它,然后又让我成功地埋藏了它,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我将会把这个宝座安到中原去,把您的荣耀播撒到愚蠢的汉人那里,让他们为他们的无知付出代价,以实现我历代大突厥皇帝的梦想。”他扭头看向我,酒眸里跳跃着邪恶的兴奋,“首先从你的血祭开始吧!这样吧,让小乖来决定,先吃哪一个,是你还是踏雪公子呢?”他似是烦恼地拍拍怪兽的脑袋,酒瞳却兴奋地示意着怪兽。

  果然怪兽咆哮着向我们跑过来,我早已将真武侯拉弓上弦,射出四支金箭,两支被怪兽的身体弹开,另两支全部射中它的两只眼。怪兽开始乱跳乱撞,我伏低身子,凝住呼吸,护着非白,拾起一个酒杯,向撒鲁尔的方向掷去。撒鲁尔冷笑着挥手打开,可还是惊起了声音,怪兽在剧痛中向撒鲁尔冲去,撒鲁尔对怪兽叫了几声,怪兽依然向他乱冲乱撞,撒鲁尔冷笑着挥出一掌,怪兽浑身爆裂开来,红色的房间沾满了怪兽喷溅的血污。

  撒鲁尔嫌恶地擦着身上的血污,“这只野兽是雌的,还有被阿米尔烧死的那是只雄兽,都是轩辕紫弥从中土带来的。很奇怪吧,看似这么温柔美丽的人却能驯服这样凶残的野兽。

  “轩辕紫弥死了,毕咄鲁也跟着服毒自尽了,而这两只野兽却不愿意离去,永远地留在地下,为轩辕紫弥守陵。

  “非珏和我在地下练功时,有时把剩下的食物留给它们,它们便认了我们做了主人,带我们来到这个秘密宫殿,让我知道了这个地宫的出口。”他看着怪兽摇摇头,“可惜畜生就是畜生,永远只能这么蠢。好吧,”他拿起了弯刀,状似很无奈道,“好歹你也算是非珏喜欢过的女人,本不想亲自杀你的,可惜现在小乖死了,只好我自己来了。你放心,我会尽量快一些,让你的痛苦少些,然后再把这个原非白送上路,让你们也好在黄泉路上相伴,也算是我成全了踏雪公子同花西夫人的情事了,我一定会把原非白的尸首交给原家,你的尸首交还给段月容,这样大理段家同西安原家仇恨愈深,我也好实现我的愿望,你说好吗,花西夫人?”他兴奋地向我走来,酒瞳杀意越深。

  我抹着嘴角的血迹,忽然觉得好笑,事实上也的确笑出声来,然后化作大笑。

  撒鲁尔冷冷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止住了笑声,努力站了起来。

  “非珏,我知道你在,你听得到我说话。”我的眼中泪不停,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对不起,非珏,这世上,我花木槿顶顶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原非珏,我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来弓月城找你,才会让你如此痛苦。你无论要怎样惩罚我,我都没有怨言,可是我却不能让你伤害原非白,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他,我……并不后悔,也无法后悔。”

  我看向原非白。就在这个时候,原非白的长睫微颤,似是悠悠醒转。

  不要醒啊,非白,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去。

  我向撒鲁尔走去,“谢谢你,撒鲁尔。”

  他的眼中闪着鄙夷,淡淡嘲讽道:“谢我什么,让你和这个瘸子可以死在一起了吗?”

  “不,我不会和他死在一起的,我是不会让他死的!撒鲁尔。”我猛然刺出酬情,撒鲁尔自然轻轻一格弯刀,我便被重重甩出去。

  我咬牙站起来,不停地向前再攻去。他的内力强大得惊人,每一次我的酬情与他的弯刀相格,我浑身血液好像都要被他的内力给震出来似的。我对他淡淡笑着,尽管我认为此时的笑容一定万分难看和狼狈,“我要谢谢你,终于让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出我心里一直想说的话来了。”

  我侧身让过撒鲁尔的弯刀,然后让他的弯刀顺利地刺进我的左肩。他在我对面嘲讽地笑着,眼中却对我肩上流出的鲜血感到兴奋。我一咬牙,往前奔进,任由刀锋在我的骨肉间穿行,那骨骼肌肉的撕裂声中,我听到原非白疯狂地大吼着我的名字。

  我在极端的痛苦中,靠近撒鲁尔,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用这种决绝的方法靠近他,可是他那空着的一只手闪电般地握住了我刺向他的酬情,“可笑的女人。”

  他悲怜地看着我,微一用力,我的手骨断裂,他的脸上闪着残酷的笑容,“唉,像你这样的女人归顺我不好吗?何必自讨苦吃呢?”

  “一万年,原非白,你听好了。”我用另一只手悄悄尽力握住了怀中的紫殇,盯着撒鲁尔的血眸大声说道,只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沸腾。我想回头再看原非白一眼,却没有勇气看到他心碎的样子,一咬牙把紫殇放进撒鲁尔的胸前,然后上前抱紧了撒鲁尔。

  一阵耀眼的紫光从我和撒鲁尔的怀中发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甚至害怕得忘记了挣扎。我看着撒鲁尔怔怔的血眸,大笑道:“花木槿爱原非白一万年。”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向悬崖。

  非白,我一直在想着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我同非珏在一起耳鬓厮磨六年,可是我却只同你相处了短短的一年。

  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

  是因为你惊为天人的外表?

  是因为你神秘哀伤的眼神?

  是因为你的宫灯华羽?

  是因为你那绝艳的笑容,还是那朝夕相处渐生的感情?

  难道是前生你我有缘,冥冥之中,我要注定今生今世为你魂断神伤?

  这些都是我八年来想破了脑袋都不得而知的问题。

  我们之间是缘?是劫?或是孽?已然不得而知了,只是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八年来我午夜梦回所见的,却俱是你我相处的点点滴滴,回忆越来越多,未来变得越发渺小,思念已是等闲,以至于我选择故意忽视段月容温柔的笑脸。

  我听见耳边撒鲁尔在大骂着贱人,我却死死地抱着他,坠落中,我翻过身来,看到悬崖上攀着非白的脸,他的眼睛血丝密布,神情恐惧似发了疯,整个人都在发着颤,他似是想要跳下来同我们一起去,可是他的身后出现一张无限风情的俏脸和一张白面具,正是悠悠,她死死护着非白,妙目充满了震撼和敬意。

  无边的黑暗吞没了我,撒鲁尔拿着酬情在我身上乱划,好像在拼命摆脱我,好丢掉那块紫殇。

  最后他把酬情狠狠戳在我的心上,无边的疼痛伴着浑身的血腥潮湿,可惜我却无力再睁开眼睛,我的怀中陡然一空,撒鲁尔似是挣脱了我,往我怀中塞入一样东西,我的胸前立时一片灼热,烫得我惨叫出声,混混沌沌的脑海中猛然响起果尔仁的话来:

  “贬下界的仙子喝了孟婆汤,重新投胎后却忘却了前世的一切,也忘了妖王,妖王终其漫漫一生也无法得到仙子的爱,无奈的妖王便流下一滴伤心的紫色眼泪,化作了这世上最珍贵的紫色宝石……”

  我睁开眼,眼前却是前世投胎前地府的过往种种,紫浮对我那莫名其妙的一笑,猛然惊觉,他的笑容原来是这样的空洞和悲哀。

  随即又是段月容俯在石洞口那绝望而心碎的嘶喊,“木槿,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你没有心,没有心的女人。”

  月容,我如果死了,你会解气吗?

  未知的黑暗涌了上来,痛苦中的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木姑娘,木姑娘。”我睁开了眼睛,一缕发丝轻轻撩着我的脸颊,痒痒的,我坐了起来。

  阳光透过花丛,微洒在我眼中,我轻抬手,咦,好轻松,浑身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耳边百鸟婉转,我正坐在厚厚堆积的桃花瓣上。

  一个粉衣少女,俏立在桃花雨中,正侧头抿嘴对我微笑,“姐姐。”

  “初画。”

  我开心地跳了起来,向她走去,忽然注意到初画的旁边站立着一个秀气的黑衣青年,他对我腼腆地笑着,“木姑娘好。”

  我停住了脚步,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唤着:“您是鲁元先生?”

  鲁元点点头,对我似是笑意更深。

  “先生。”身后有人轻声唤我,我转身却见一个满面憨直的小少年站在那里搔着头,对我呵呵笑着。

  “春来。”我欣喜若狂,奔上去,抱着他泪流满面。

  初画笑道:“姐姐,时候到了,我们走吧。”

  “上哪里去?”

  “你本不属于这里,姐姐忘了吗?”初画温然笑着,“是紫微天王错拉着你入了这个世界的,你同春来的阳寿已尽,我和鲁先生是来带你走的,去那往生的世界,种满彼岸花的乐土。”

  她微抬手,往事便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我却觉得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人或事,可是再一想起,却是一片空白,心上隐隐的似冰锥在凌迟,痛了起来。

  桃花艳红,芬芳的香气令我恍惚地点着头,拉着春来举步走向初画。

  “木丫头。”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轻唤着。

  我回过头去,酒瞳红发的阳光少年背负着双手,一身红衣飘飘的他,在阳光下对我朗笑着,他挂在胸前的银牌子耀着我的眼。

  我微笑了,“非珏,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木丫头,我是来接你的!”他潋滟的酒瞳反射着阳光的温暖,上前拉着我的手。

  我耳边闪过一阵轻微的叫声,再回头,却见初画和鲁元惊恐地看着我们。春来瞪着眼睛,大声叫着恶魔,初画身边的桃花落得更猛,两人微露痛苦之色,她一掩长袖,同鲁元和春来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惊诧地唤着他们的名字,向她消失的方向走去,非珏却拉紧了我。

  他还是那样柔笑着,“木丫头,你本不属于这里,让我带你去无忧城吧。”他一指远处云层中一抹缥缈的嫣红,似有千万株樱花随风摇落,他快乐地对我说道:“去那没有战争、没有痛苦、没有忧愁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再也不要有离别和泪水。你本不该来这世上,我也不该来这血腥之地,就让我们永远离开这些痛苦,去实现你心中的长相守,你和我永不分离。”

  我心花怒放,我终于可以去寻找那长相守。

  方才举步,心中却一滞,我奇怪地想着,无忧城在哪里?还有何谓长相守?

  方才那心痛的感觉又起,我一定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要去想了,这会让你心碎痛苦的。”非珏拉紧了我的手。

  我感觉我和他渐渐飘浮了起来,往那满是樱花嫣红、闪闪发光的无忧之城飞去。

  我轻松地想着,他说得对,不要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了,我要去那无忧之城。

  “不要去。”一声叹息在我们身后响起。

  回头看去,却见一人站在木槿树下,乌发飘扬,紫色眸光闪动,悲悯万分,这人长得很熟悉啊。

  我的胸口隐隐地痛了起来。哦,这是那个拉着我投错胎的紫浮吧。

  “这颗痴愚僵死之心碎了又如何?”他一脸祥和地站在木槿树下,对我轻柔地叹着气,“你不要跟他去。”

  我恍然大悟地笑着,“你是紫浮吧,我记得是你拉我下界的,不过一切都结束了,我该离开这个世界啦。”

  “傻瓜!”他忧郁地笑了起来,“一切才刚刚开始,每次都是这样,你总会想要逃开,这一次也不例外吗?”

  我不由自主地摸上我的胸口,骇然发现我的胸膛内凹进一大块,空无一物,还真的没有心了。

  他向我的胸口微一抬手,纤指优雅,“这一次,请问一问你的这颗心吧。”

  我诧异地看着他,可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他在我的胸前似乎放了一样发着紫光的东西,我探手入怀,方才触到一块温润凝滑的石头。

  骤然间,胸口涌起一丝温暖,我听到我的心脏强烈的跳动声。

  眼前的非珏俊脸扭曲了起来,疯狂地哭喊了起来,忽而一分为二,撒鲁尔和非珏并排而立。

  撒鲁尔看着我不停狞笑:“来呀,木丫头,永远住在我的无忧城吧。”

  非珏惊恐地看着我的胸前,脸上却慢慢流下血色眼泪:“木丫头,你的心……。”

  我低下头,却见 胸口灼热地燃烧起来,像烈火焚烧着我的心,我惊慌地扯开领口,一块紫色的石头发出白昼阳光一般耀眼的光芒,快速地吞噬着我胸前的皮肉,嵌入我的心脏。

  剧痛中,我睁不开眼睛,放声嘶叫,这一世的记忆如潮涌来……无数的画面拼命涌入我的脑海中,只觉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痛,都在燃烧,一直燃烧到我灵魂深处。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像要活活地跳出我的胸口。我骤然下坠,下方的无忧城越来越近,渐渐显出了真形,火红的樱花原来是一片地狱火海,而那无数的光点竟是那些因无相真经而亡的冤魂,他们被困在仇恨的火海中灼烧,不停地痛苦嘶吼着,挣扎不得。

  一股巨大的撞击袭来,伴着极度的痛苦,我使劲从肺里呛出一口腥苦的水,恢复了呼吸。我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缝,很多人影在我眼前走来走去。在我的胸前拉扯,我很想让他们走开,可是没有半点力气。

  有人伸手到我嘴里使劲搅动着,我努力睁大了眼睛,眼前有个身着华服的昂藏身影,正跪在我的面前,一手扶着我,一手正用手抠我的喉,迫我吐出吞进肺里的黑水,我的鼻间嘴里都是一股股腥臭。

  好痛,我的胸前痛如火灼,有健壮的黑肤侍女正跪着擦拭我的身体和伤口,有个医者模样的人在我胸口前认真地缝针,然后飞快地往我嘴里喂进一颗甘甜的药丸。

  我急喘着气抬头,原来我正躺在一间干净的房内,那扶着我的青年俊朗如画,一双天狼星一般明亮的朗目正欣喜地看着我。

  他身上的华服沾满了我的呕吐之物,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替我拂去嘴角的污水,对我柔柔笑道:“很久不见了,四妹。”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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