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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地蛹金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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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五,阳重人中天,端午节至,上下皆插菖蒲、艾叶以驱鬼,熏苍术、白芷和喝雄黄酒以避疫。

  适逢新朝上下举国大贺,因前日天现异象,雪飘长安,炎夏随后立至,仿似一头栽进了夏日,恐食物易坏,恸伤百姓,且国基尚新,前线仍有战事,皇帝便赐天下大酺,将五日改至三日,天下诸州咸令讌乐,无论城乡,皆令休假三日,大酺期间百官、庶民任意聚饮,歌舞嬉戏,山车旱船,寻撞走索,丸角抵,戏马斗鸡,百戏竞和,人物填咽等等,连带山河破碎收复之地,一片升平欢悦之象。

  京都长安大酺,太祖亲召原氏宗亲、旧皇亲、后宫诸眷,及朝中重臣,聚乐于麟德殿,霖悦楼下,一时热闹非凡。

  大酺过后,五月初十芒种日,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原奉定擢升宁康郡王,乔万加封上柱国,赐爵永定县公,增邑千户。太祖念锦贵妃花氏伺候多年,淑惠端敏,敬慎持躬,进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理六宫之权,又晋封其子——年仅七岁的原非流为汉中王。

  因锦皇贵妃之姐,北晋王妃贞静公主,五月雪之变中平乱有功,特许出入宫门之自由,并增邑两万户,彩帛千缎,珠宝无数,以示嘉宠。朝野上下,一时轰动,窃议花氏姐妹裙下羽翼必为朝中新宠,贵不可言。原先投靠东贤王者渐有闻风转舵者,转投北晋王。又有阿谀攀附宁康郡王,永定县公者往来如云,络绎不绝。

  元昌元年五月十二,大吉,上携宫中诸眷,为锦贵妃之子非流行册封礼,册封仪式时正值暑天,司仪官、朝官、诸宫人等皆汗流浃背,诸多女眷香汗淋漓,湿透了一身名贵的冰绡纱元服,到后来实在忍不了暑热,晕了过去。孩童之中以宋重阳带头哇哇大哭,坚持了又五分钟后,亦中暑晕了过去。安年公主便以照顾重阳为借口先退了下去。

  原非流穿着厚厚的缂丝四爪金龙大红蟒缎亲王元服,通红的小脸热得满脸汗水,不停地喘着气。难为他一个七岁的孩子竟能木然地跪在大太阳底下,听着司仪念着长长的颂文。

  就在司仪最后一个字落地之间,他忍无可忍,跪爬至捧着亲王冠的宫人前,一把抓起汉中王礼冠,自己罩在头上。在场诸人皆惊讶出声,只有原非流面不改色,大叫道:“谢主隆恩。”

  然后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扯了半天,奈何人太小,够不住这么大的礼冠,便扭头对女眷席唤道:“笨初喜,还不快过来给本王整冠。”

  这时初喜才回过神来,赶紧过来帮原非流整冠,流着大汗骇道:“大礼未成,还请王爷跪下请罪谢恩。”

  原青江好整以暇地看着原非流看似不慌不忙地过来,经过一行百年的苍天巨树,穿过香汗四溢的仕女香车,来到天子九龙华盖下,汗流满面地稳稳跪下。原青江微抬凤目,早有宫人端过冰镇酸梅汤,原非流努力不失仪态地接过,却仍然忍不住牛饮而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缓声道:“再过一时半刻,孩儿必晕厥当场,且儿臣早一日承授汉中王,便能早一日为父皇分忧,儿臣一片赤诚之心,何须看重这些虚礼?今天下初定,父皇慈德天下,素察民情,必不为孩儿不拘以为念,苛责儿臣。”说完伏身大拜。

  原青江无奈地亲自起身,拉起原非流,轻敲他的额头,“你这猴头,跟你娘似的,快成精了。叫朕如何罚你?”

  众人皆吁了一口气,轻笑出声,原青江想要抱起原非流,原非流却一个转身,后退一步,抱着小腹,扭着小身子,可怜兮兮道:“恳请父皇准儿臣先行出恭,再来赔罪。”

  原青江不但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仰天大笑起来,众人亦放松精神地大声赔笑。锦绣走下宝座,憋着笑替原非流告了罪,携着初喜伴他前往后宫更衣。

  《旧塬书》太祖本纪曰:

  非流封王,暑热难消,不及完颂,自取冠戴之,高声谢恩,太祖乃诘问,非流从容答曰:旦求早承汉王,为君父分忧,何拘小节哉?圣上素体察民情,焉得怪罪?太祖甚溺之,竟不怪,乃遣皇贵妃花氏引其如厕,笑对左右曰:“此子类吾。”

  午后,太祖赐大宴,欣然邀后宫及轩辕氏显贵宗亲,庆祝他最小的儿子封王。流珠殿的建筑源于拂菻国,殿上无瓦,捣汉白玉石为末,罗之涂屋上,其坚密光润,触之沁脾,盛暑之节,人厌嚣热,乃引水潜流,上遍于屋宇,机制巧密,人莫之知,观者唯闻屋上泉鸣,如飞珠溅玉,俄见四檐飞溜,悬波如瀑,激气成凉风,兼殿内广陈冰屑,消暑巧妙如此,故名流雨殿。

  可惜我们的大主角原非流有些心不在焉,总是看向座中的原非烟和身后的初仁,亦可能是今日在日头底下中了暑,只在公卿中强颜欢笑,神情却有些委顿。他抽了个空,跑到我们这里来,坐在我身边抱着我的广袖摇了半天,却侧了小脑袋,熠熠生辉的凤目看向安年公主,笑问:“皇姐,今儿是臣弟的好日子,重阳儿怎的没有来呢?”

  安年公主便笑着告假说小重阳被日头晒着了,有些发高烧,故而不能前来。原非流想到自己常年的打击对象兼玩伴宋重阳在这样重大的日子里生病了,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太祖听了倒也有些担心,对安年公主谆谆教导:“这么多子孙辈里,朕独独担心重阳儿,光潜亦是如此,安年这几日要好生看护才是。”

  原非烟纤指轻点鹅黄的披帛,垂目敬诺,姿态纤美。

  太祖的凤目轻扫流雨殿中一众轻闺弱质,似又想起了什么,便朗声道:“吾等武家男儿,为行天道,前方浴血,冲锋杀敌,最忌牵挂后方眷属,在座诸位贵女,既为武士妻女,身份贵重,自当谨守妇道,为武士多事生产,尊老爱幼,好生照料家中,莫教男子牵挂才好。”

  我暗叹一声,不愧是当皇帝的,连女经也诠释得如此完美!太祖左下首的皇后,年轻的轩辕郁芬,略整一身火红麒麟凤袍,率先走下宝座,恭敬下拜,轻启朱唇,柔婉称诺,领着众内外命妇皆恭顺下拜。

  未到辰时,太祖便携着轩辕皇后先行退下,锦绣也抱着非流先退了下去。

  我小坐了一会儿,就觉广袖中有异物轻咬我,我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先行告退。

  回到西枫苑,倒出广袖,大老鼠机灵地跳了出来,跳在梨花木上扑向水果盆,挑了一只最大的杏子,使劲啃了起来。刚啃到一半,猛地支起小耳朵,扔了杏子,就要飞身去躲,一片黑影闪过,倾城的长尾巴瞬间被一只黑狗爪子给拍在桌上。倾城转过身来,勇敢而凶狠地对着大黑狗龇着大长尖牙。

  一个光头少年走过来,抱走了大黑狗,结束了狗拿耗子的大战,淡淡地轻点小忠的黑鼻子,“别去招惹这只信鼠,它的本事可不像它的个子那么小。你斗不过它!”

  小忠表示怀疑并愤慨地对兰生低吠了几声,高傲地一转头,跑到我的脚下乖乖趴下。我轻轻拍了拍它,以示安慰。小忠舔了舔我的手,却抬起狗头,眯着乌黑的狗眼盯着倾城。

  倾城则爬到桌沿边上居高临下地对小忠叱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只神兽对望的样子让我想起那日原非白同宋明磊在雨中互相仇视的样子来。

  我正胡思乱想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放小炮,我惊回头,原来是兰生正弯着腰对我打响指。

  “甜言蜜语的生活总归能让女人变得迟钝了。”兰生由衷叹道。

  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下,这才想起我没请兰生坐下。兰生无奈地摇摇头,自说自话地坐在我对面,一招手让小忠过去,然后自小忠的项圈里取出原非白的密函。

  我展开笺,却见非白写道:元德军行军一切顺利。太祖登基后的第三天,原非白便同于飞燕赶回定州境内,在经过艰难的会战后,取得定州大捷,现如今元德军已在济州同燕子军汇合,济州乃是军事重镇伐州的前线哨所,韩先生在麟德军攻克麟州后,亦得圣上恩准请调,顺利回到了元德军中。

  定州战役中非白同于飞燕合作非常默契,广纳良言,采纳了韩先生的建议,双管齐下,一方面在战场上猛攻窦氏军队,另一方面采用分化的办法,同其他打着义军旗号的部队不一样,不但没有滥用酷刑、严惩军属,反而尽量招抚收复地区的民众,第一善待俘虏,若不愿归降原军的,视同难民对待,缴械后一概发放归乡资费;其次对定州老百姓视同帝都老百姓,平等对待,打开城门的第一件事,便出安民告示,并开仓放粮。

  久而久之,窦周境内早已传遍,元德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者。随着原氏三支队伍不断推进窦周境内,渐有守城军大开城门主动迎接元德军。此次济州城外,韩先生又发挥诸葛神论,那守将殷余同愣是被劝降了,元德军顺利进入济州城内,不想早有远近士绅皆争相出列迎接,仕女欣欣向荣,上街踏歌相颂。

  听他的语气甚是愉悦,我也放下心来,他在信中嘱我好生照顾自己,并附有一副药方,我不由皱眉道:“一封书信,半封倒全是药方子。”

  这时,小玉过来为我们奉了茶和一些点心。兰生喝了一口,斜瞟了一眼那封信,淡淡道:“居心叵测。”

  我看着兰生,正要驳他干吗老讽刺非白呢?

  兰生淡嘲一声,以一种极其抑郁的口气道:“八成是他让林老头在前线抽空开的方子,让你养好身子,好快快给他生一对大胖小子。”

  我一时血色上涌,张口结舌。小玉看了看方子里说戒茶、戒酒,便板着一张俏脸,慢吞吞地把茶水收了回去,又换了一盏燕窝上来,咕哝道:“凭他就算是踏雪公子,怎的就算准了一定生一对男娃?”

  兰生又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小玉,“小玉姑娘可别真不服气,若是真生了,兰生愿与姑娘打赌,你家先生要么不生,要生就一定生一对大胖小子。”

  “小玉别听你兰生叔胡诌。”当时的我并没有把兰生的话放在心上,只哈哈笑了一下,对兰生重重点了点头,单纯地下了这么一个判断,“济州守将殷余同降了于大哥,攻克阀州乃是指日可待,故而今儿个……他的心情必是极好的。”

  小玉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表示不信。

  这时,小忠忽地跑向梳妆台,两只狗爪搭上台子,对着菱花镜边的青花百蝶纹瓶嗅了半天。小玉一时忘记了生孩子的仇怨,吓得轻叫:“小忠可别把瓶给摔喽,那可是主公赐下的前朝古物,晋王的心头肉啊。”

  小玉就过去同小忠理论兼拼命去了。

  薇薇听到小玉的惊呼,急忙走了进来。水晶帘剧烈地晃了几晃,两个俏丫头嘻嘻哈哈地忙了一阵,第一时间把小忠赶回了兰生身边。小忠不依不饶地对着白色的大花朵叫了几声。

  兰生扭头看向青花瓶,那里正插的一束洁白的花朵,“此花既香且美……想是大理名花朝珠吧?”

  我对他微微一笑,略点一点头,“小玉思念故土,晋王特别准她在梅园一角栽了一株。不想这孩子有心,竟给她种活了,这可是今年开的第一朵花哪。”

  兰生双手抱胸,对我微歪头,也淡淡地笑了。如画的眉目间,升起一股如远山一般的了然和宁静。

  兰生走后,我走进闺房同小玉一起看了看上个月的现金流量表,感叹在长安分舵的第一个月果然艰难,幸好已有根基和原氏的支持,做生意比起当年赚第一桶金还是相对容易了一些。

  子时,月上中天,云淡风轻,我结束我的业务工作,合上账本,看向微熬红眼的小玉。

  “风大了,奴婢去把窗子关了,”小玉凝着一张俏脸,对外间的薇薇说道:“薇薇,夫人休息了,你且仔细些烛火。”

  多宝阁古董隔断子上有鎏金錾铜钩,上面悬着大红撒花软帘,隔开了闺房内外,软帘外的烛火透过帘子柔和地渗进来,朦胧地映着薇薇娇俏的身影,她正坐在菱花铜镜前仔细摆弄着一只极小巧的玉石磨,石磨的周身雕满了娇嫩的梨花。

  薇薇被救之后,林老头特地为她配制了一种复颜膏,神奇地治愈了她脸上蝎子蛰的伤口,如今只略显些浮肿罢了。最近林老头建议我也可以涂一些,只是要再补些上好的珍珠粉。圣上听说了便大方地赐下一斛南浦合珠。

  美貌重于泰山的薇薇便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个活,烛火下的薇薇低垂着螓首,一绺青丝垂落在额际,随动作微晃,她头也不抬地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复了小玉,只顾着在灯下将圣上赐下的珍珠盛在玉石磨中,认真地碾碎成粉,好混在复颜膏中。

  小玉放心地折了回来,轻轻关上房门,然后趁假装关窗之际,再次看了一下周围无人,便背着窗口,替我挡住了外面可能的偷窥视线。

  小玉从梳妆台上取了那支镶珍珠银簪,沾了蜂蜜,凑向那瓶仍带露水的朝珠花。过了一小会,侧枝上那朵含苞欲放的朝珠花中无声无息地飞出一只大蜜蜂,那只大蜜蜂后四只小脚牢牢抱着一小卷树皮,大蜜蜂被银簪上的蜂蜜吸引,放下怀中的小卷桂树皮,爬到银簪上。小玉接下树皮,又用另一支玉簪挑开树皮,递给我。

  倾城嗅了嗅,对蜂蜜更感兴趣一些。我让小玉拿只杏子沾了些蜂蜜塞给倾城,大老鼠便淡定地抱着大杏子舔着,坐在我边上看着我和大蜜蜂。

  我接过树皮不由会心一笑。记得还在墨园之时,那年瓜洲琼花开得正盛,他偷偷从战场上折回来陪我赏琼花,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谈到在间谍工作中传递消息,比谁的点子好,谁输罚酒喝,我们便开始抬杠,乱说一气,把各种可能的传递消息的方法都说了个遍。其实多半只是天马行空的胡诌,万万不可取的,虽然当时的酒是江南的花雕酒,酒劲不大,但是我的酒量极浅,没喝几杯就晕了,我的脑子开始糊涂了,一不小心,把变形金刚里的机器飞虫什么的给吐露出来,我当时晕头晕脑地想段月容这无知之厮定会笑话于我,没想到他却敛了笑意,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看了看旁边同样深思的孟寅,木然道:“其实吧,我觉得你比孟寅更能胜任白关要职啊。”

  然后他又转回头,拿起琼觞,轻松地对我嚷嚷道:“输啦输啦,我认罚便是。”

  说毕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抹着唇边的酒液,对我绽开一丝柔笑,露出白玉般的大牙来。

  可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果然给记住了。虽说没有真造出什么机器飞虫,但这等巧妙之法倒也费了一番周折。白关中人果然卧虎藏龙,不可小觑也,我在心中暗祷,但愿神佛保佑,我永远也不要同大理诸人兵戈相向。

  思毕,我便取出放大镜在烛火下对着树皮细细读了起来。

  新试银冠,夕颜容光,鬼羽金蝉,盛火难息,朝珠花开,胡为不喜?伊人不见,憔悴支离。

  我放下密信,沉默了下来,拿起那支笔,沾了荷花丞中的清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我教过她的问号。

  我写下三个字母sos!小玉立时花容失色。

  圣上登基那日,我疲累万分地回到西枫苑,好不容易敷完药后,非白忽然被圣上叫去紫园了,而我将睡未睡之际,小玉却向我递来白关趁乱送来的第一封信后,我骇然大惊。原来段月容从来没有打消过一丝一毫放弃的念头,他只是改变了风格而已,每次书信只以家书为主。

  尽管我也一直告诫小玉及其他留在我身边的段氏中人,不得传递任何透露原氏机密的消息,也不得做任何损害原氏的举动。可是我却不能阻止段月容,因为他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拒绝关于夕颜的任何一星半点的消息,于是……我们恢复了书信往来。

  这一封看似是段月容的言情风格,是他最喜欢用的上古战国四言体,所写的无非是些日常生活,但是仔细推敲下来,这不是一封向我诉说女儿生活的家信,而是一封求救信。

  前两句应该指的是前阵子,夕颜被册封东宫,是皇太女,也就是未来大理女皇,以夕颜的个性当是满面欢喜骄傲。而关键便在于这后两句……

  我闭上了眼睛,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他是说有人为了同夕颜争夺王位,而在大理境内兴风作浪。什么是鬼羽金蝉?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拂去桌上的水迹,再写了一个凝字。然后轻轻地用丝帛擦净桌面,小玉垂下俏目。

  我暗忖,以他和白关的力量,如何还须向我求救呢?也许是有人使诈,以假情报陷害我吗?

  为今之计,我只有派卜香凝回去证实这个消息。

  我伸了个懒腰,轻笑道:“折腾这半宿,我也累了,睡吧。”

  小玉扶我上了床,放下帐幔的同时,取了幔顶挂着的鎏金双蛾纹银熏球,轻轻地将桂树皮掰成数小段,放到银熏球里面。

  里面本已混了林老头为我开的安神香,配方有沉香、白檀香、丁香等数十种香料,恰巧桂树皮亦是其中一丸香料,想来那桂树皮即便被人发现,也不易为人所怀疑。

  小玉乖巧地将银熏球放回帐顶,微风轻传,银熏微转,熏香被缓缓地燃烧起来,冉冉地升起白烟,安神怡人的香气暗暗地充满整个房间,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门外薇薇也停下了研磨工作,躺下睡了。小玉吹灭了烛火,也在我的榻边睡了下来。

  翌日,齐放进了紫园,回我那封信确为事实,段月容怒焚真腊叛军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株连其家人,早年和亲的南诏英仁公主,也是段月容族叔段肖的女儿,在战争中站在夫家这边,事败后,段肖替英仁公主求情,段月容怒斥段肖没有在战乱中出力,削了段肖的封地,并赐英仁公主自尽,接着大幅度地进行改革,罢免了一系列文武帝时代的冗臣,大力提拔在真腊战斗中表现良好的勇将,触动了旧势力的利益。

  夕颜被封皇太女后,许多反武帝的旧势力便以段肖为首,以白族从未有过女皇,新帝残暴不仁,迫害老臣为由,趁段月容登基未稳,联合真腊余部开始叛乱。段月容被激怒了,其所有的乖戾本性全部被激发,开始大规模地迫害反对派,常常一个寨子接着一个寨子这样地诛灭,堪比当年的庚戌国变。就连不问世事的后宫,皇后佳西娜也开始上书劝谏段月容停止这样残酷的株连,还无辜的百姓一个公道,段月容才有所收敛。段肖一党虽被剿灭,恶因却惹来恶果,盛夏来临,尸横遍野,便引来严重的疫症,君家寨的孩子们也染上了疫症,巫医称疫症易解,良药难寻,境内缺乏两味珍稀药材:鬼箭羽和金蝉花,此两味只在秦岭山脉生长。

  “鬼箭羽有破血通经、解毒消肿、杀虫之效。物虽稀少,但秦岭山中仍旧可寻,”林老头如是回信说道,“只是金蝉花甚邪,此物又名草蝉蛹,根为蝉蛹在土下幼体遇冤魂而化,尝闻遇冤魂乃从蝉蛹头部生长,约一寸多长,从顶端开花分枝……形似白优子,然邪气更甚……”

  我在快速地查询资料后明白了,所谓冤魂而化其实不过是所谓生物病态现象,是一种虫菌复合体,蝉虫为菌类的寄生体。然而与白优子不一样的是,白优子可与宿主共生,而是金蝉花的菌类入侵蝉体并最终导致蝉死亡,蝉完全成为菌类生长的培养基质,最终蝉的营养被菌类吸收殆尽,有点类似所谓的冬虫夏草。因而,人们所说的“蝉花”其实便是菌体吸收了足够的精华以及蝉虫被消耗后的剩余物。

  林老头最后提及,金蝉花在秦岭每年不过成活数十支,而被发现才不过三四支而已,内务府库应有十五支,去岁汉中王发痘症,陛下全数赏于锦皇贵妃了。

  这么说锦绣有这个金蝉花喽?

  我便使人淘净市面上的鬼箭羽,的确价值千金,花了点钱,但总算买到了,再高价请药农到秦岭中找了些来。考虑到可能疫症北移,我便分了一半留着,另一半打包秘密运往南国。

  就在我琢磨怎么向锦绣开口的时候,齐放出了个主意,正好今年打算推销给内务府,也就是用以后宫御赐朝堂内外命妇的新制纱衣已赶制成功,不如趁此机会问锦绣要之。

  我便以君氏之名上秦中宫,玉楼装的春夏季时装展示会天下闻名,今岁主推价廉物美的亚麻纱衣,在此国基未稳之际,可减国帑负担,可能考虑到我是锦皇贵妃的姐姐,且兼君氏大名,圣上竟痛快地准奏。锦绣名为副后,又被皇帝授予协理六宫之权,实为后宫实际掌权者,便由其下诏。夏至日,替皇后在紫园内设下女席,广请后宫贵人,以及各府夫人千金前来赏玩。我也同齐放尽力张罗在宫中的第一次时装表演秀,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锦绣下诏之地竟是荣宝殿的双辉东贵楼。

  自从锦绣实掌原氏内帏之后,圣上命乔万大规模整饬扩建紫栖山庄为皇家紫栖宫,而连氏因家族失势,又兼自锦绣生下非流,接逢幼女夭折后,宠幸大不如前,便日日念佛诵经打发时光,后来锦绣便以修宫为名,求得圣旨,命连氏搬出荣宝堂,改搬到原为玉北斋的北斋宫。

  当年非珏脾气乖戾,圣上曾为其亲至法门寺亲捐释迦小金身放置玉北斋,正是当年玉北斋的由来,如今便令连氏在北斋宫里日夜为皇室祈福。而她原先住的崇光阁并前面的荣宝堂及左右堂舍改扩为荣宝殿,在锦绣封妃前夕,圣上竟着内务府亲赐予锦绣了。

  五月二十五夏至,正值朝节,百官放假三天,众妇女相娶,进彩扇,以粉脂囊相赠遗,宫中亦不例外。这一日,我便奉皇后谕,早早来到当年盛极一时的荣宝堂。

  那一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我站在庭院中放眼望去,庭院中葱茏洇润,那架子上的紫藤花盛开依旧,紫花烂漫,串串低垂,旁边新栽了很多绿枝新冒的梅树。听说锦绣投皇帝所好,又移栽了很多株梅树,果然不虚。然而更夺人眼球的则是那铺天盖地的雪拥蓝关,朵朵大若银盘,开得恁是热闹,一派富丽香烟。

  眼前一座峥嵘轩峻的高楼,正是在当年的荣宝堂上加上一层楼改建而成,应锦绣之请,圣上亲赐名为双辉东贵楼,隐含了锦绣的双龙戏珠之志,还有她刚进府中那人人艳羡的紫气东来的传说,如今的双辉东贵楼已是皇帝大宴后宫的主要之所了。底层的麒麟斗拱的色彩依旧簇新艳丽,龙门雀替上的龙纹图案依旧苍劲,早年杂役房的我们曾经多少次羡慕地偷偷仰头观望,因为出入此地的丫头就意味着紫园侍者中最光鲜、最高等的地位,被主子赋予生杀予夺的权力,甚至过着同主子一般最优越的生活。

  这里曾是我同碧莹还有众小五义受尽屈辱之地,就是在这里我和碧莹的命运被残酷地改变,如今却成为锦绣的金丝牢笼。她极度张扬圣上所赋予的烈火烹油般的荣宠,仿佛战火从不曾来过,仿佛我同碧莹的鲜血从来未曾洒在那明亮的金砖之上。

  一阵舞乐传来,东贵堂中涌出一片衣香鬓影,为首一人,紫瞳潋滟,绝代风华,正笑意盈盈地沐浴在紫藤花瓣雨中,正是吾妹锦皇贵妃。她的高髻饰佩十支花钗,十朵花钿,两博鬓,只比皇后仪少两支花钗、两朵花钿罢了。

  我正一边行礼,一边研究她紫色襦衣上绣着的十二行红色五彩銞翟花纹,好像亦是皇后仪制,未免也有些逾制。她却早已扶起了我,免了我的礼,在紫色花瓣雨中,她对我柔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

  那时,西洋琉璃钟正走到上午九点。

  “锦绣,姐姐想向你讨个赏。”我对锦绣笑道。

  锦绣一挑眉,“姐姐可真有意思,君氏富可敌国,什么样的稀罕宝贝要不到呢。”

  “你可说笑了,自姐姐回到原家,家产早已缩水不止,就算见过些稀罕玩意儿,但有些儿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如何比得圣上亲赏予你的好物件。这倒还是其次,倒是皇上给锦绣的恩典,姐姐艳羡不已。”

  这一番话下来,锦绣果然很是受用,紫瞳盈满了得意之色,拂了锦袍的广袖咯咯笑个不停,直笑得连那袖口上绣的芍药花都似要飞起来,“哎哟哟,木槿,我可服了你了,你的小嘴还是像以前那样甜,难怪咱们家的北晋王为你痴狂如许了。要什么姐姐只管说,妹妹一定给便是了。”

  “哎,这个,是这样的……”我正要开始。

  这时,有太监洪亮的传颂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我的请求被搁了下来,只得随着一群女人统统去中庭迎接皇后。

  年轻的轩辕皇后盛装站在中庭,着一身大红缭绫的广袖襦裙,上面精工细绣了六只金凤凰穿梭于白牡丹之上,脚着高高的蜀锦珍珠履,站在锦绣身边,容貌虽稍逊几分,但贵在笑容可掬,年轻可爱,倒也令人看了感到如沐春风。

  她的身后跟着同样盛装的原非烟,拖曳着鹅黄银缎大裙摆,眉眼画得极是修长飘逸,贴了荷花钿的妆容精致无睱,百花髻上斜插着一支硕大的金凤步摇簪,在一群女人之中更觉气质贵绝,只是娇躯在微风中略显清瘦。

  一群华贵的女人像五彩鲜艳的热带鱼一样,纷纷华丽地游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大殿上立时空旷了起来。

  齐放也走了进来,行礼并报备了演出。

  “众贵女可都来齐了?”皇后问向身边的宫女。

  锦绣向座中扫了一眼,垂目侧身道:“诸位内外命妇皆已入席,唯有连姐姐还未到来,不如容臣妾让他们先开始吧。”

  皇后大度淡笑道:“无妨,可再等一等。”

  锦绣便着宫人奏起编钟,雅乐立时传遍东贵堂。因皇后同皇贵妃都在,内外命妇皆肃然而坐,不敢造次。

  皇后同锦绣聊着家常,目光落到我的披帛上,看了几眼那新颖的几何图形,便笑道:“晋王妃的纱帛花样好生漂亮,还没见过这样新奇的花样,听说出自君氏之手。”

  我亦俯首敬诺,“正是君氏玉楼装的设计,不过纹样新颖些,论质地却实不及娘娘身上的纱帛轻柔飘逸。如果臣妾没有猜错,应是毫州最上乘的印宝纱吧。”

  皇后的眼中闪过惊讶,愉悦道:“王妃好眼力。”

  我便与皇后就时尚前沿的话题聊了几句。原非烟描绘过长的凤目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露出一丝嘲讽。

  忽然,一阵低沉的当当声从珠帘内传来,我同皇后一同扭头看去,阳光正洒向一座做工精致的西洋琉璃钟,那琉璃置面上正泛着金光,顶部的小门大开,一个脑袋后梳着个大辫子的小丫头木人弹了出来,咧着滑稽的大笑脸,跟着当当声摇摇晃晃地拍了十下小手,然后弹了回去。

  啊,这个丫头长得很眼熟啊。

  “看着眼熟吗?”锦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把我唬了一跳。回头看去,她正俯在我的耳边,背着众贵女,对我扯了得意的鬼脸,任描绘再精致的眼角挤出一条淡淡的笑纹来,我给逗乐了。她对我轻笑道:“这琉璃钟有些年头了吧。当年皇上命连姐姐搬到北斋宫,想一起搬走,结果下人们不小心摔了一次,坏了报时小人,皇上便顺水推舟地给姐姐又赏下一座更大的。听说那钟字还是用象牙和珠宝镶制成的呢,我却舍不得把这座扔了,便着人修缮,索性把那个报时小人换成你的模样,继续用着,看看像不像你小时候那傻样!”

  皇后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看了一眼那个小人,略惊呼道:“晋王妃年少时便是这副模样吗?好生、好生可爱。”然后妙目频频看向我,满含深思。

  我猜其实她的潜台词是,真想不到你当年好生丑陋,是如何泡到原非白大将嗒?

  我便嘿嘿干笑了几下。锦绣抿嘴笑得更甜,纤指一扬,唤了歌舞,却见十几个身着白纱的舞伎,手持大拂,来到殿中,跳起了宫中流行的白鹤舞。

  舞乐渐渐舒缓了场中气氛,众贵女也开始低声笑着聊起来,锦绣的紫瞳瞟向我,明明笑得甜美,却压低声音对我道:“当年我初被调到夫人房内,就为一天没有擦拭此钟,便被她杖责十下,我当时便想,总有一日我要让她也尝尝被人裸杖的滋味。”

  我正欲笑着回话,倒是宫人来报,“连皇贵妃娘娘到。”

  不一会儿,连氏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大殿的门口。她慢慢走了进来,给皇后行了大礼。

  这是我自回到原家后,第一次近距离看连氏。年岁同样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甚至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她鬓边的青丝已暗暗染上几丝秋霜,即便敷上再厚的粉,下眼窝还是深深地浮肿起来。眼睛仍然漂亮,却已经被丧女之痛经年累月打磨得毫无光彩。我注意到她的面色极度苍白,乌黑的青丝上虽压着金钗宝钿,但仔细一看,夹杂着几丝雪白,竟有些许凌乱。

  锦绣的笑容敛了下来,站起身来,按长幼之序微微向连氏行了一个礼,而连氏却必须回一个完整的屈膝礼。

  “今日乃是皇上准皇后宴请后宫诸姐妹,及众贵女前来观赏天下闻名的君氏新衣秀,姐姐即便再有要事,可着人来通禀一声。奈何令皇后娘娘、后宫众姐妹,及众内外命妃等汝一人多时?吾原氏最重礼法,姐姐又是宫中老人了,此举实在有违宫闱体制,兼有藐视皇后之嫌,难做后宫楷模。”

  这个帽子太大了,连氏的眼中闪出一丝憎恨来,目光也更冷了。年轻的皇后正要开口劝解,旁边一位略年长的嬷嬷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皇后便默不作声了。

  连氏平静下来,倨傲一笑,“你意欲何为?”

  锦绣冷笑道:“姐姐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自然是实行原氏家法。”

  连氏高昂起天鹅般细长的脖子来,大声道:“吾乃皇上正室发妻,你这嬖妾也配碰我?”

  锦绣绽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来,“姐姐说得对,妹妹确为妾室,只是如今……只有最上座的皇后娘娘才是皇上的发妻正室,就连姐姐你……也不过是一个嬖妾罢了。”

  所有人成功地看到连氏的面容因为悲伤而扭曲起来。

  锦绣的语调逐渐强硬了起来,只听她厉声说道:“姐姐如此僭越,实属大逆。”

  锦绣一挥华袍的广袖,不待侍婢前来搀扶,早已来到中场,猛然对皇后双膝跪倒,含泣道:“臣妾恳请娘娘按宫规责罚连氏藐视之罪,庭杖五十,以儆效尤。”

  此语一出,众妇皆惊。高堂上的轩辕皇后饶是涵养再高,额头也渗出了汗水,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的嬷嬷。那嬷嬷只是凝着脸,对着皇后微一点头。

  皇后轻咳了一下,微点头道:“准……奏。”

  皇后的话音略带不稳,锦绣只是更柔声微笑道:“领皇后懿旨。”

  立时有两个强壮的太监前来拉过连氏。连氏身边的两个宫女亮出利刃,挥退太监,可惜不及施救,锦绣身后的初喜如鬼魅一般冲到连氏身边。初喜的娃娃脸上仍然挂着讨喜的笑容,却众目睽睽下快速击落那两个宫女手中的利刃,然后毫不留情地打断其中一人的手骨,拧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在场诸女皆惊吓出声,乱作一团。

  锦绣掩唇惊呼:“好大胆的连氏,竟敢携利刃面见皇后!”

  锦绣身后的大太监昌福立刻掐着嗓子惊呼:“连皇贵妃欲行刺皇后!”

  连氏求救地看向原非烟,然而原非烟却冷冷地垂下妙目,一言不发地玩弄着自己的珐琅指甲套。连氏绝望地想高声呼救,不想一群武婢快速地涌了进来,拖起她的宫人,连带捂住她的嘴巴,一并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连氏拼命挣扎,乌髻上的珠钗宝钿一路往下掉,零零落落地散在荣宝殿中,直至失去踪影,她的眼睛始终绝望而仇恨地盯着锦绣。

  当年我与碧莹在荣宝堂内受辱的情景浮现眼前,果然风水轮流转,今日里报应终于到了。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复仇的快感。

  轩辕皇后额际的汗水滑落到鼻尖,身边的老嬷嬷虽处变不惊,眼中却已起了波澜,起身跪到锦绣面前,以头伏地,用那苍老的声音缓缓道:“皇贵妃容禀,连氏毕竟侍候皇上多年,不若先行关押,禀明皇上,请大理寺卿会审,再做处理。”

  锦绣慢慢抬起螓首,满面泪痕似梨花带雨,悲泣道:“皇后娘娘容禀,伊嬷嬷说得甚有道理,只是吾等虽出身武家,身为女流,亦随皇上在战场拼杀,然适逢太平盛世,何幸能得轩辕皇后母仪天下,福泽后宫,必是臣妾等姐妹前世拜佛积德,善因所致善果。皇上虽为天命所归,终是僭越宗氏,故而在后宫三令五申,务必以皇后为尊,面见皇后不得携刃,以恐惊扰轩辕宗氏。连氏此举乃是死罪,必会陷皇上于不义,恳请皇后立杖毙此孽妇,以示天下,皇上对轩辕宗氏、对皇后娘娘一片诚挚之心。”

  锦绣说得情真意切,泪如泉涌,众命妇亦骇然跪倒,不敢发言。

  就这样我的时装展示会变成了锦绣除去连氏的SHOWTIME。

  轩辕皇后再次艰难地准了奏。连氏的惨叫声终是响起,声声传来,甚是惊心。锦绣却若无其事地挥了挥纤指,奏乐的宫人抖着身体,汗流满面地抬手,雅乐再起,连氏的惨叫声便慢慢地被时装展示会动人的音乐所掩盖,最后再听不见任何一丝声息。

  一群群训练有素的模特走了进来,美轮美奂,衣袂飘飘。然而在座宫眷,再无一人有心去欣赏精彩的表演。皇后坐了不到十分钟,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板着脸离开了,临行之前让锦绣全权做主,然后多半吓得半死的命妇也煞白着脸找借口退了下去,大殿之中最后只有我陪着锦绣兴致勃勃地看完了整场演出。我想这绝对是我开时装展示会以来,最糟糕的一次,却也是订单最丰厚的一次,锦绣订下了今年君氏所有的纱帛。

  结果后来没有任何一位仕女抱怨过对今年皇家赐物有任何不满,即便明知道纱帛远不及绫锦丝缎来得金贵。

  那一天锦绣下旨订下纱帛之际,我终于开口请要几支金蝉花,锦绣如是答道:“姐姐可真会挑东西,此乃是天下罕物,能救人一命值千金,更何况是我儿非流的命。”

  “汉中王如今身体康健,你库之中至少有十支,姐姐但求三支便可。”我诚恳相求。

  锦绣看了看我,冷冷道:“木槿,皇上素恶里通外国,南国疫症猖獗,我知道你要这金蝉花做什么用,只是你别忘记了,你如今乃是晋王妃,而我亦是中宫副后,莫要做些牵连我同汉中王,以及晋王之事才好。如今我等姐妹,只比当年更险罢了。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前有朝堂上的南嘉郡王和东贤王,后有深受皇宠的安念公主,他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们心心念念地要挑出我们的错处,恨不能食我等骨肉。就如同我方才对付连氏一般,否则十五年之功,便会因你废于一旦。”

  我一时语塞,心中一片寒冷地离开了荣宝殿。

  回到西枫苑没多久,便有人通传,锦绣着太监来行赏。我暗想,莫非是锦绣改变了主意,偷偷给我送金蝉花了?

  我抱着一丝希望来到花林道,看见一堆太监在哼哧哼哧地搬进一个大物件。

  领头的昌福抹着满脸汗水,尖着嗓子笑道:“皇贵妃说了,此物原为先朝历代皇后所有,前庭博宗皇帝陛下的中宫皇后赐予我大塬宣祖皇帝的,故而此物甚是珍贵,皇贵妃亦深爱此物,方才看晋王妃甚是喜欢这西洋琉璃钟,晋王妃前脚刚走,皇贵妃便使奴才为晋王妃送来呢。”

  原来是我妹妹给我送“钟”来了……

  昌福太监仍是荣宝宫的大总管,可谓锦绣的大管家了,这次亲自送来,可见锦绣之重视,不过我真希望锦绣送来的是三支金蝉花。

  昌福身边站着一个高挑貌美的宫人,正嘻嘻笑地看着我们,正是上午刚杀了两人的初喜,对我纳了万福笑道:“晋王妃容禀,皇贵妃说了,晋王妃身体不适,不用专门过来谢恩啦。”

  我木然地下了赏打发他们走,大太阳底下,抱着双臂沉默地看着这西洋琉璃钟。不明就里的众人围着华贵的西洋钟兴奋地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反复鉴赏。

  后来齐放告诉我,就在五月二十一晚上,锦绣秘密把连氏家族的罪证呈报给太祖,太祖甚为恼怒,连氏为家族求情,惹得太祖更怒,便罚连氏跪在中庭一宿,第二日自然起得晚了,而锦绣又故意使宫人在她来的途中言语相辱,激她气郁于心,于是那日在大殿上连氏便忍无可忍,锦绣乘机以皇后名义除去了这位长年的老对手。

  而我最终没有得到那金蝉花,倒莫名其妙地拥有了那可能造成我猝死的西洋琉璃钟!

  五月二十六,内务府颁旨,君莫问任紫微舍人,专管庭朝采办,吏属内务府及户部管理,在户部挂四品官职,成了正式的皇商。

  元昌元年,原氏后宫无声无息地死了一位太祖妻子,然而圣上一点也没有责怪锦绣胁迫皇后处死连氏,反而褒奖我与锦绣为皇室节省了大笔国库开支,并捍卫了轩辕皇后尊严。不久,有人告发连氏家族贪赃枉法,为夺田产,打死百姓,私拆庙宇一事,轩辕氏所掌握的情报起了重大的作用。圣上痛心疾首地抄了连家,连氏的父兄皆斩首示众,几个族叔流放荒凉的西关,自此百年连家毁于一旦,所有财物、田契皆充为国库,对于最后那场窦周决胜战役的军用物资的补给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时人戏云:容颜永驻,但求一子;宠贵中宫,不问出身,兔死狗烹,西贱东贵。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忠燕府忽然发下帖子,一直深居简出的珍珠竟邀请我去赏园子里新开的荷花。现在不是赏花的季节,我自是没有半点小资的心情。然而珍珠一向冷静善谋,且是紫园的老人,又对大理的华山一直惦记着。上次我也差齐放前往询问,也许她有办法。

  我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来到了城中的将军府。

  说起这个府邸,可大大的有来头,乃是当年西安守军总兵王年参的旧府第,在西安城中,除紫栖山庄外,这座府邸拥有最好的地理位置,最豪华的大庄园,最雄伟的楼台亭阁!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当年的王年参都竭尽可能地比照紫栖山庄的模式来建筑,并加以管理,只是严格控制了礼制规格,以免落人口舌。

  在史书上,王年参被史官称作对原氏尽忠第一人,当年南诏攻入西安城时,王年参的两个儿子王宝忠、王宝诚皆战死沙场,女儿王宝蝉及侍女绿萼被胡勇活捉后同日咬舌自尽,最后城破之时,王年参领着全家自尽而亡,成就了一段千古忠烈的佳话,可惜自秦中大乱以来,一大半宅子毁于战火。

  燕子军重出江湖前夕,圣上早已秘密着人重新修缮了王氏府邸,并扩建了花园里的润湖,加栽了无数的名种荷花,赐名忠燕府,在登基后专门赏给于飞燕一家,彰显了皇室对一位平民将军史无前例的恩宠。当然,这里面可能也暗含了太祖对于飞燕外放八年的安抚。

  一经入宅,于飞燕即日便上朝堂谢恩,并当着众文武百将向圣上禀明,为感皇恩浩荡,特将原来王氏花园里的润湖改名为恩荷湖,寓意后辈子孙永念原氏恩德。圣上深感欣慰,紧跟着又赐下珍珠一品诰命夫人之荣,子女六人皆御赐长命金锁,一时朝堂上下,君臣皆感怀而泣,史官用浓重的一笔将这一感人的场面记录下来。

  那日里原非白回朝后还笑着对我感慨说:“木槿可知,如今你兄在经济仕途一事上甚是精进,想必有高人指点吧。”

  然后我与他异口同声道:“珍珠!”

  半晌,我二人相视而笑。

  一入府中,珍珠早已携了一帮黑肤子女,身后跟着几个神谷旧人的管事婆子来至正门迎接,珍珠正要行大礼,我赶紧拦着她,我对孩子们一瞪眼睛,“快叫四姨娘!”

  孩子们看到他们的母亲微笑着点了头,便骨碌碌地转着数双小眼睛,嘻嘻笑着唤我:“四姨娘安好!”

  小兔子走路已经开始飞快,奔过来扑在我怀中,甜甜地叫着四姨娘,然后踮起脚亲了我一口,让我心中更是想念夕颜,担心大理那里孩子们的安危。

  一大帮孩子在前面跑着跳着引路,一路摘了柳枝绿条嬉笑打闹,珍珠笑着迎了我进来。一路走来,却见府中新翻的厅殿楼阁甚是峥嵘轩峻,花园树木山石也葱蔚洇润,奴仆穿戴虽简朴却甚显整洁,个个进退有仪,从进府至落座,只觉上下井井有条。

  来到恩荷池边,果然一池子的荷花开得正喧闹非凡,碧波上的花叶迎风摆动,鸥鹭争飞,澄净的天空中仿佛就只剩下了扑鼻的荷花清香。

  到了湖心的沁芳亭,四周水涛拍岸,暑气全消,浮躁的心也宁静了不少。

  珍珠听凭孩子们以小五义辈分称呼我,自己却仍旧称我为晋王妃。

  她仍照原府旧例,使人在四周放上了沁人心脾的茉莉花、栀子花。空气芬芳,她如是说道:“今年恩荷湖的荷花开得好,这亭子又在湖中心,虽藕香扑鼻的,但花无百日红,总担心有开败的散出些异味来,再加上我这几日念着夫君,有些着急上了火,便摆了些栀子花、茉莉花什么的好宁神安心。”

  我心中一动。珍珠何等人+物,莫非是她知我找那些金蝉花给着急上火得发了高烧?故而摆些清雅花香安我心神,那可真是有心了。

  她笑着一边同我聊着家常,一边使人上了几碟小菜。我略一打眼,只见清一色全是我爱吃的江南小菜,糟鹅胗掌、水晶硝蹄、花酿螃蟹、玫瑰鹅油饼等等,白玉盏中盛了乌菱、凫茈一些四时鲜果,还有一碟青玛瑙盘的果馅凉糕,全是清火润燥的食材所制。不由心中甚是感叹,于飞燕这厮果真娶了一个能干体贴的好媳妇!

  我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才好,她早已不动声色地遣散家人和孩童,只留一个心腹丫头坠儿,也就十二三岁,也是神谷中人,只见她对我笑颜如花,“说起这凫茈消渴痹热,温中益气,下丹石,用来清热解毒甚是有效。”

  我心中又一动,却听她继续笑着说道:“此物因长在水下,盛产于江南,人又称江南人参吧。”

  我点头笑称是。以前在瓜洲满大街都是,我在墨园里同家人一起论吨吃,如今在长安城里却成了千金难买的奢贵之物。

  珍珠让坠儿递给我一个紫檀葵花纹的双层食盒,笑道:“可巧了,这恩荷池畔竟长出了好多,王妃说说,这不是皇恩浩荡,可又是什么?若不与些王妃吃,可真是夫君的不是了。”

  嗯,我现在肯定以及百分百确定:有了你,于飞燕这辈子升官发达可真不用愁了!

  坠儿极认真地捧着那个食盒递过来,像里面装满金元宝似的。我心下豁然开朗。于飞燕在前线受伤,圣上曾经赏下无数珍奇药材,听说里面就有几棵绝无仅有的金蝉花,想必正躺在这食盒之中。我心下感激万分,轻轻对她一垂首,诚挚道:“大恩不言谢,大嫂费心了。”

  小玉轻轻接过来微掀了盒盖,立时小脸满面惊喜地看着我,激动地想给珍珠跪下。

  珍珠只是用手抬起她,轻摇头,“小玉姑娘爱吃,下次妾身再让坠儿亲自送来便是了,万万不要客气。”

  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柔声道:“其实妾身以前在原府之时,听说西枫苑地下有大片的地下河,那里的土壤湿润,不定地下也能种上几棵好东西呢。”

  西枫苑地下?不就是暗宫嘛,难道是指暗宫下亦有金蝉花?是了,记得当年我同珍珠同被段月容囚禁,珍珠就事先提到过暗神,说明她对暗宫之事十分了解!

  奇了,即使在八年前,珍珠也不过是个稍有权势的大丫头罢了,可我记得兰生和非白都明示过我,暗宫是原氏不传之秘。为何一个丫头会了解原氏的秘辛?会轻易看透锦绣的为人,指点初画,甚至会被原青江指为于飞燕的仆从,专事暗中监视的重任?

  碍于众人,我不便相问,只是在心中初步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大嫂珍珠是一个谜!一个不亚于原家秘辛的大谜团。当下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机会解出这个谜团。

  回到西枫苑后,我便让小玉想办法先把珍珠给的两支金蝉花送出去,然后便找兰生,结果哪里也找不到,最后只好求助于在莫愁湖对岸那棵大槐树下追野兔的小忠。

  “兰生呢?”我摸着小忠的脑袋柔声问道。

  没想到无论我哄骗、利诱、恫吓、威胁,怎么拿着根大肉骨头引诱,小忠的狗头就是扭来扭去,最后跑得离我一米远,谨慎地看着我。

  我便扭头同小玉叹气地说道:“看样子小忠也不知道。”

  就这一扭头的工夫,知道二字还未出口,小忠忽地蹿上来,叼了大肉骨棒逃得无影无踪。

  我悻悻地站了起来,心中叹息。兰生故意在躲我,莫非他猜到我要问他什么了?

  小玉难受道:“兰生叔定是还记恨南诏之祸,不愿意帮大理渡过难关。”

  我拍拍她的双肩,笑道:“放心,先生有办法找到他,到时你亲自问他。”

  我摸出袖中的倾城,对它耳语一番,倾城立刻在我四周跑了一圈,然后就直接蹿到大槐树上去了。果然,不一会儿,小忠紧张地叼着大肉骨棒又大老远地跑了回来,紧张地看着槐树冠。

  七月的槐树枝叶正盛,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骄阳洒下来,恁是再清爽的树荫下也觉得有些灼人,就听兰生叫了一声,一人一鼠和一堆槐树叶子便应声落地。

  兰生一手拎着大老鼠的长尾巴,一手提溜着裤腰带,木然道:“看看,轩辕家的神兽就被你训养成这德性。”

  他把大老鼠扔给我,背过身,飞快地系上裤子,冷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且自己寻去。”

  我心中暗恨,这个兰生果然什么都知道。我也真是糊涂,怎么绕了这么一大圈子才发现?太费时间了,我当下便软声细语道:“六弟果然是知道四姐的难处,快带我前往暗宫寻觅吧。”

  “你为何不直接找暗神大人哪?”不想他双手抱胸,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不是那西番莲大买主吗?找我作甚?”

  我被噎了一分钟,忍气吞声道:“救人如救火,一刻也耽误不得,六弟要怎的?”

  兰生冷笑了几声,转身欲走。

  小玉忽然绕到兰生的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睛,一下子跪了下来,头磕在他沾着泥灰的脚上,双肩微颤。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我的心肝,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趁兰生愣神的时候,轻拍小玉的双肩,然后同她一起跪下,仰头望他,“我知你深恨外夷,可是在大理不仅仅有你深恶之人,亦有很多无辜的各族和汉家百姓,里面有我的女儿、我的学生,还有许多善良的朋友,更何况,大理的疫症若不及时消除,必会北移,后果不堪设想。”

  我诚挚道:“你且想想,你同暗宫宫主,我更相信谁呢?”

  阳光照在兰生光光的脑门上,修长健硕的身材好似玉山挺立,他澄清的桃花眸中渐渐有了变化,终是叹着气扶起了我和小玉,在我耳边轻声道:“今夜子时在此等我,只你一人便可,小玉姑娘留守赏心阁以作掩护吧。”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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