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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泉濯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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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业三年元月十五元宵节,送别了于飞燕多日,我坐在赏心阁里,就伏在原非白平日舞文弄墨的书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给原非白的飞鸽传书。

  我看得累了,抬头放眼窗棂外,雅致遒劲的红梅怒放着,殷红的花瓣在白雪皑皑中飞舞,一晃四个月过去了。

  我们俩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书信倒是通得很勤快。他告诉我他的每一件原家事务安排,我告诉他我的建议。对了他的主意,他会客套地夸几句;不对他的想法,他会和我耐心地在信中辩解,但两人却绝口不提生生不离,还有他去京都前的那场大闹,本来他说很快回来,却因为窦太皇太后的死,被原青江留在京都。

  前两日,我提醒他,太皇太后的死意味着两家摊牌的时候,而宫变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原非白回答说,他已为原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叫我不必担心。我们在信中讨论了关于我提出的洛阳屯军的建议。洛阳山川秀丽,土地殷实,人杰地灵,近临西安,又俯卧中原,北望京都,原家若是派军队驻守,退可据守秦中,进可入中原,又易北入京都,无论打短期战还是长期战都是最好的据点。

  今天是窦太皇太后的发丧之日,我并没有接到原非白的飞鸽,却收到宋明磊的来信。我家这位二哥的写信频率基本上和原非白同学是一样高的,他告诉我如今京都城中兵甲林立,窦原两家一触即发,不过他经常有意无意地提到现在的原非白不仅是原青江的左右手,也成了京都淑女名媛们争相邀请前去画舫游湖、品茗吟诗的对象,然而在众多脂粉艳姝中,原非白似乎对轩辕淑仪姐妹更近乎些,频频出入于靖夏王府。

  左胁一阵疼痛,让我收回了思绪。我轻叹一声,轻抚上左胁,天气冷了,旧伤总在隐隐作痛,原非白和宋明磊虽然都从京都寄回很多补品,赵孟林也来瞧了我很多次,却不见效,他看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忧虑。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老是突突跳着,只好再一次安慰自己可能是旧伤发作所致,我又检查了一遍给原非白的信,然后放在小竹管中。

  我顺了顺气,自己亲自到鸽棚选了一只特肥的信鸽,系在它的小红腿上,然后将那只信鸽使劲扔向天空。韦虎在一旁莞尔。

  看着大肥鸽消失在雪天之中,我打了一个哈欠,披上大红羽纱面白狐狸毛鹤氅,来到中庭。看着满园飘香的红梅,我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时光荏苒,碎琼乱玉中,又是红梅吐艳的季节,真没想到我进入西枫苑已经有整整一年了。

  我伸出手接着一片混着雪花的胭脂梅瓣,看着那雪花融化在梅花瓣上,映着红梅愈加艳丽,不由想起红发的非珏,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在恨我没有等他吗,或是因为我中了生生不离而嫌弃我了呢……

  我思绪万千中,没有留意齐放弯腰递上的银貂风领,“姑娘请戴上,赵大夫嘱咐您万万不可再受风寒。”

  我回过神来,接过风领,正要回去,一声呼唤轻轻传来,“木丫头!”

  我立时回头,怔在那里。一个红发少年,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一身貂毛白袍,还有苍白的脸颊同雪天一色,隐在天地之间。他静静地站在红梅花雨中,任长长的红发披散着,深深凝视着我。

  梅花欲诉相思意,相思泪滴梅花雨。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贪婪地盯着他英俊安静的笑容,也对他挤出一丝笑。

  齐放没有见过原非珏,但也明白来人既能无声无息地躲过梅花七星阵,定是绝世高手,他闪电般地向原非珏攻去,但是原非珏却轻轻一侧身,躲过了他的进攻。眨眼之间,他来到我的眼前,只见红发几缕飘到我的鼻尖。

  他又对我柔和地笑了笑,毫不理会身后攻来的齐放,头也不回地,猛地搂起我飞离西枫苑。

  我的双臂紧紧抱着非珏,脸深深埋在非珏的怀中。这一刻我不管他带我去哪里,不管他要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怨无悔,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

  非珏带着我落在了一个人声鼎沸之处。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我已来到山下的西安城,城中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人山人海。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上元节啊!

  虽是国丧,节日的规模已按例缩减很多,但那喜庆的气氛却依然感染着每一个人的心田。那灯火似乎要把世间每一颗干涸的心滋润,让每一具冰冷的躯体温暖起来。

  我看向非珏,非珏温柔地笑起来,“木丫头,你忘了吗?今天是上元节啊。”他替我系上银貂风领,轻轻道:“我最喜欢你那首《青玉案》,所以想让你陪我赏灯。”

  我没有动手去调整他帮我系歪的风领,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笑着点点头说好。我拉着他沿着灯火最亮的朱雀大街信步游了起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灯影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此时,我们俩似乎都忘了可怕的生生不离,只是上元节上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身心轻松地在人群中穿行。

  我央着非珏给我买冰糖葫芦,没想到他却发现这不同于烤羊肉串的美味,于是他不仅将自己的那串冰糖葫芦舔得干干净净,还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我手上已吃了一半的那串,我满怀爱怜地递上我的那串,看着他继续大嚼,心满意足。

  我买了一条洁白的缎带,为他系上似锦的红发,露出脸来,愈显出年轻的脸庞一片俊朗,朝气盎然。

  吃过汤圆,我们来到一座巨型灯楼前,广达二十间,高约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极为壮观。

  这座灯楼奇幻精致,美轮美奂,所要表达的是蓬莱仙境,与灯楼下踩高跷的八仙队伍互相辉映,似真似幻,众人更是身心荡漾在这人间仙境之中。

  我和非珏笑着指指点点,他信口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时锣鼓咚咚,舞狮队从灯楼处跳了出来,冲入拥挤的人群,我没有抓牢非珏的手,一下子被人群冲散了。

  非珏的眼睛不好,会被人群推到哪里去?我的心焦急起来,大声喊着非珏的名字,可是却微不足道地淹没在震天的欢海声中。

  半炷香过去了,舞狮队进入表演的高潮,我的心急得快要跳出来,心生一计,便施轻功跳上了蓬莱灯楼,也不管灯楼上一个身形臃肿的富家公子和他的几个姬妾先是发出惊呼声,然后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只是居高临下,急切地搜索着非珏。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目光停留在灯楼对面,一个红影进入我的视线,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然而我周围所有的美景却忽然失了色,所有的喧闹欢呼也悄然消去了声音,只剩下街对面那孤单的红影。

  非珏高高地、平静地坐在对面稍小的三国灯楼上,双手抱着双腿,红发有几丝凌乱,被夜风拂向年轻的脸颊,那双明亮酒瞳,凄惶悲绝地、无助地、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是一只迷途而不知所措的小狗,惹人悲怜。

  从此,这个画面永远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一生挥之不去。

  舞狮队终于过了,长龙般的人群渐渐往前涌去,灯楼前清了一些场地出来。我跳下灯楼,小跑到对街,非珏的视线一直锁着我,看到我仰起头,对他摇摇手,他才释然地笑了,一跃而下,紧紧拥着我,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木丫头,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我到处找你呢,你忘了吗?我有你送给我的法宝啊,”我掏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链子,和他双手交握着,轻抚上银牌,柔声安慰着,“只要我戴着这根链子,无论我到哪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会认出对方的。”

  非珏抽泣了几声,满意地笑了,然后他收了笑容,看了我一阵,似乎在努力地鼓起勇气,严肃地说着:“木丫头,马上就要开战了,你随我回西域吧。”

  “啊?”我奇道,“什么战争?”

  正要详细询问,非珏却摇着我的肩膀说:“如果你担心生生不离,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解药的。”

  我含泪笑道:“那如果找不到呢?”

  “我……”

  非珏的话音未落,一阵巨响传来,地面也随着抖动起来。人群开始有些不解,但是巨响不断传来,每响一次,地面跟着剧烈地抖动,人群开始骚动了。

  我的心一惊,这不是攻城的炮声吗?这时,一列军队从南门冲了过来,焦急地喊道:“王总兵大人有令,南诏兵打进来了,大伙快躲起来。”

  原家祖上是开国功臣,西安乃是太祖皇帝所赐的荫封之地,西安人世代接受着原氏豪强的保护,已有上百年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摧残了,那极度的不信显现在每一个西安人的脸上,恐惧传播在每一个西安人的心中。

  我的腰间一紧,非珏夹着我又跃回灯楼上,“没想到,南诏来得这么快。”

  人群开始尖叫,四处升起凄厉的呼唤声,无情地取代了丝竹管弦。孩子哭着叫喊母亲,丈夫唤着失散的妻子,家仆寻找年幼的主人,人群互相拼命地推挤着,像是猛然间落入渔人网中的鱼儿,慌不择路,顷刻间,人间上元节的庆祝地竟然变成了人群挤压的修罗场。

  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来,又蜂拥着消失在曾经喧哗的大街上。我和非珏跃了下来,非珏神色沉重,“我在南诏的密探告诉我,左相苏容十日之前以谋逆之罪被处死了,窦家秘密联络不满光义王的豫刚亲王,我来找你之前,果尔仁告诉我,就在辰时窦太皇太后的入殓之刻,窦家发动了宫变,长公主被逼死了,现在的变故一定是窦家让南诏奇袭西安,好借刀杀人,铲除原家的老巢。”

  我大惊失色,“那怎么办,我们得回去通知紫栖山庄的人好准备开战。”

  非珏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太晚了,木……”

  炮声一阵接一阵传来,大地震动中,又一堆逃难的百姓涌来。非珏护着我,退到街边,人群中出现了一队黑甲骑兵,为首一人身形魁梧,戴着黑面纱,来到近前,他在马上略弯腰行了一个突厥礼,揭下面纱,双目如炬,难掩兴奋地俯视着我们,“少主,侯爷已向于飞燕发十万火急金牌,召其往洛阳会合,现在河朔守备空乏,摩尼亚赫定会乘虚而入大庭国,正是我等回故土的大好时机。”他忽地看到我,面色又沉了下去,“老奴遍寻少主不得,原来少主是同木姑娘在一起赏灯。”

  非珏拉着我走到果尔仁面前,坚定地说道:“果尔仁,我要带木丫头回突厥。”

  果尔仁冷冷道:“少主莫要忘了木姑娘中了生生不离,今生注定是白三爷的人了。”

  “那又如何,我看上的人,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果尔仁的脸色更是难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后面的碧莹,灰眼珠瞟向我,“少主,你想带木姑娘回突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得先问一下木姑娘能同你回去吗?”

  炮火比刚才更响更近,果尔仁身下的大宛良驹开始不耐烦地移动起来,不时低鸣。

  “木姑娘,如今侯爷在洛阳举事,你的胞妹和义兄宋明磊日夜兼程赶死了几匹千里马,方才千辛万苦地赶回西安营救二小姐。但依老夫看,他们也是为了来接你而来。你若是跟我们回突厥亦可,那你须想好,从此再不能见小五义其他人了。”果尔仁的灰色眼珠冷如冰凌,他俯身对我厉声说道,“你若想侍候少主亦可,你必须同我发个毒誓,除非助我等入主中原,否则一生一世不能踏入中原一步,如违此誓,乱箭穿心。”

  好毒的誓!我暗忖着,然而,若能和非珏去西域,从此挣脱了原家的枷锁,和心爱的非珏在一起,实现我的《长相守》,这有多么美好。望着非珏殷切的脸,霎时我的心动了,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木槿。”

  碧莹的声音传来,她在马上担忧地看着我。我猛然间回过神来,想起于飞燕为了我而放弃了辞官,放弃了泛舟碧波的生活,还有我唯一的妹妹和冒死赶回西安救我的宋明磊……花木槿啊花木槿,你怎可如此自私,你难道忘了小五义对你的恩义了吗?

  我放开了非珏的手,笑着说:“非珏,果先生说得对,我不能同你回去,因为我不能抛下锦绣和宋二哥。”

  非珏却又抓回了我的手,“你莫要说浑话,现下南诏正在前往紫栖山庄的路上,你回去不是送死吗?”

  我强自笑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自信些,“你放心,我知道一条回庄子的密道。你不用担心,我是花木槿,自然会想办法活下去,还有你的宝贝指引着我,无论我们相隔多远,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炮声更近了,有很多箭矢射了过来,果尔仁带着十三个少年挥着弯刀挡开,非珏的手松了开来,坚定地说道:“那……我同你一起回去。”

  “万万不可。少主,您忘了女皇陛下现下正涉险亲自在喀什城等您吗?我等没有时间了,快走吧。”果尔仁上前拉过一匹乌油油的大马,硬塞到非珏手中。

  非珏紧抿着嘴唇,眼神苦苦挣扎。

  许久,非珏跑过来,却将缰绳放到我的手中,“木丫头,它叫乌拉,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记住一定要骑着它来西域来找我。”

  我握紧缰绳,使劲地点着头,眼中泪水翻涌,心如刀割。

  碧莹驾马小跑过来,“木槿,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一摇头,“不,碧莹,你没有武功,和我回去会有危险。你先和四爷一起回西域,过了这一劫,我们一定会再重逢的。”

  碧莹正待强辩几句,我厉声阻止了她,她泪如泉涌,不肯放开我的手,我拉着她到果尔仁那里,看着果尔仁的灰眼珠说道:“我家三姐就、就拜托先生照应了。”

  果尔仁惊讶地看着我,“木姑娘好胆识。请放心,我等定会护着莹姑娘周全。”

  我再看了一眼碧莹,一狠心甩开碧莹的手扭头上马就走,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我逆着逃难的人流跑出一段距离,才悄悄扭头,只见非珏一行人也开始前行了,碧莹的双肩颤动着,早已哭花了脸,而我给非珏买的白缎带不知什么时候松了,他的红发在夜风中凌乱飘扬,他亦扭着身子,双目看着我,慌乱而心痛得没有一丝焦距,这乱世中的一景,根本没有安慰我,反而使我的心更加难受。

  乌拉出乎我意料的温驯,而且不愧是大宛名驹,脚程极快,我驾着它抄小道从西林绕了回去,远远地就看见前方浓烟密布。我的心凉了一截,等赶到山庄里,我只觉口干舌燥。

  紫栖山庄,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曾是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一片富贵气象的紫栖山庄,竟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到处火焰、浓烟、死尸的地狱,各园的子弟兵和南诏士兵在厮杀,然而更多的南诏兵却在抢劫珠宝和丫环,玉器的碎片散了一地,凄厉的喊叫声充斥着耳膜。一个南诏兵看到了我,狞笑着扑过来,我向他一抬右腕,他应声倒地,我乘余下的士兵愣神的时机,一策乌拉,飞一般地往西枫苑赶去。

  来到西枫苑近前,几只七星鹤的尸体,浑身插满箭矢、横七竖八地倒在莫愁湖边,十几具南诏兵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那曾经清澈的湖水全被血染成了红色,泛着刺鼻的血腥味儿,无声无息地流着。金不离的身影在湖面上翻腾着,偶尔冒出湖面凶狠地看着四周。苑子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我大声叫着“素辉、三娘”冲进了西枫苑,那两个冷面侍卫正苦战南诏兵,鲁元也在用他改良过的弓弩嘶喊着嗓子对着南诏兵发射,布满血丝的眼中疯狂无比。

  出乎我的意料,谢三娘抡着两把斧头,满脸是血,冷静利落地砍着敌兵,咔嚓之间,南诏兵像是一个个西瓜似的被切开,喷血倒在地上。她一向臃肿的身形,却一下子苗条异常,灵活腾挪,她看到我,精神一振,狂喊着:“韦虎,木姑娘回来了,快带着她和素辉走。”

  无数的南诏兵向我涌来,但是立刻有两个人影飞过来,舞出一道剑影,挡住了南诏兵,是素辉和满身是血的韦虎。

  素辉喘着气,小脸阴沉着,一边挥剑,一边眼中闪着狂喜,“木丫头,你可回来了,齐放去找你,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转向韦虎,心中一惊,这才发现他的左臂已齐根截断,血流如注,浑身的血正是来自断臂处。

  韦虎让素辉跳上我的乌拉,然后撂倒一大片,在前面开路,引着我们奔到赏心阁,他一踢大门,让我们进入门中,然后咬牙单手关紧房门,来到挂着谢夫人画像的神龛处,移动牌位后的机关,谢夫人的画像一下子收了上去,露出暗门。他打开暗门,让我和素辉进去。原本我以为乌拉进不了,没想到里面的暗道十分宽广,乌拉也乖乖地挤了进来。韦虎单手关了暗门,催促我们向前奔走,于是我们陷入了黑暗。

  素辉拉着我,暗暗低泣,“木丫头,我还能再见到我娘吗?”

  幸好地道的光线昏暗,他看不见我满脸的泪水,我强忍哽咽,“会的,一定会的。”我担心地问着:“韦壮士,你可好?你需要立刻上药。”

  黑暗中,我没听见韦虎的答话,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眼前亮光出现,韦虎沉声道:“到了,木姑娘,这条地道直通到华山内原家的暗庄,二小姐和锦夫人都在那里,我们安全了。”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如铁塔倾倒。

  我和素辉哭着惊呼,引来一个熟悉身影,正是一脸疲惫绝望的宋明磊,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到我们不禁喜形于色。

  宋明磊连点韦虎身上多处大穴以止血,然后我们三人七手八脚地将韦虎抬回暗庄。

  暗庄位于紫栖山庄后山,半山谷的一个天然大石洞中,据说是原家的第一代祖先秘密开拓的,是用来防止太祖皇帝固位后,诛杀功高盖主的原家,逃遁所用。那个大石洞位于群山密林之中,洞外长年被四季常青的蕨类植物所覆盖,是个遁世的绝佳之地。更可贵的是这个天然石洞内豁然开朗,竟然容纳了原家八千子弟兵,而且存粮够三个月的,显然原家的老祖宗很有先见之明,狡兔三窟,以备不测。

  我们在洞内待了数日,紫园中的重要人物只有原非烟、锦绣、宋明磊还有阴险的柳言生而已,那些我认识的丫环,如初画、珍珠等等,就连那个很得宠的香芹都失散在战乱中。那八千子弟兵中三分之一是去年司马门之变后补充的少年新兵,稚嫩的脸庞显得有些慌乱而空洞,又有很多子弟兵是在南诏奇袭时受了重伤。

  让人比较担心的是洞中唯一像样的医生只有宋明磊了,他忧虑地告诉我现下虽不愁粮食,但奇缺药材,这几日不断地有子弟兵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而死去,我们不能把他们拖出去埋了,也不能扔进山谷,恐怕引起南诏兵注意,只能在白天将他们的尸首扔进火堆里就地火化了,于是每到白天,刺鼻的尸体焚烧的焦味飘出来,令人感到恐怖,不禁作呕。

  但谢天谢地的是,韦虎奇迹般地从深度昏迷之中醒了过来。一开始我和素辉很担心他会难受,然而韦虎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便开始下地练习右臂用刀,并指天发誓要保护我安全地前往洛阳见原非白。

  出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南诏在西安城烧杀抢掠,淫人妻女,无恶不作。已有六百多年光辉历史的紫栖山庄付之一炬,庄内所有财物和家奴被南诏掠劫一空,众人悲愤之余,恨不能食南诏兵血肉以泄恨。

  正月二十,原非烟召集紫园中人开会,商讨对策。韦虎和素辉坚持要陪我去,未到议事“洞”就听见里面的争吵。

  柳言生的声音冷冷传来,“侯爷既然有令,五更天在华阴与我等会合,言生以为,现在唯有一人冒作二小姐,带着一千子弟兵,冲下山去。段月容好色成性,必会为了活捉二小姐而全力追击,则我等可乘机突围,翻过峻岭,到洛阳同侯爷会合。”

  我走了进来,他阴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目光落在锦绣身上,“如今我等之中,唯有锦夫人的武功最高,身材也与二小姐相似,可以假乱真。只要锦夫人舍生取义,则我等都有活路。”

  锦绣怒极反笑,“柳先生果然好计谋啊。”

  原非烟潋滟的目光飘向锦绣,深不可测。

  乔万怒道:“柳言生,你敢以下犯上吗?侯爷有命,任何人不可伤害锦夫人。”

  柳言生叹了一口气,“乔万,你以为我愿意牺牲锦夫人吗?但随行的武侍姬都英勇殉主了,请锦夫人出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大步上前,“万万不可。锦绣虽然武功高强,但她一双紫瞳,别人一眼便知道不是二小姐了,反而会让他们起疑我们就在这山中。”

  出乎我意料,柳言生点头称是,狡猾的光芒一闪而过,“木姑娘所言极是,那如今我等之中妙龄女子唯有锦夫人和你,不如请木姑娘代之如何?”

  TMD,这个阴险的畜生,我暗自冷笑。

  这时韦虎提着刀杀气腾腾地进来,“你若敢碰姑娘一根头发,先跨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柳言生摇摇头,向韦虎走过去,悲戚道:“韦壮士,言生也知道此乃下下之策,实属无奈,莫非你想我等都命丧于这华山中吗?”

  一直陷入沉默的宋明磊猛地一个箭步冲向韦虎,“小心。”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柳言生右手微抬,韦虎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柳言生左手和宋明磊对了一掌,后者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撞到对面的石壁上。

  原非烟冷冷道:“柳总管,你想谋反不成?”

  柳言生恭敬地单膝跪下,“小人擅作主张,惊扰二小姐,死罪难逃,只是……”他抬起头来,冷酷地看向原非烟和锦绣道:“这是唯一一个能突围的方法,身为家臣,理当为原氏肝脑涂地。锦夫人和宋护卫一路赶来,当知三百六十位紫星武士为了保护侯爷全身而退,全部死在退回洛阳的路上。”

  锦绣的面色一阵惨白。

  柳言生的目光又看向我,“在下久闻小五义情深重义,不知木姑娘可愿意以身殉主?”

  素辉咬牙切齿,“你这个小人,暗算我韦大哥,逼迫弱女子,为何你不冲下山去?”

  锦绣哈哈狂笑,“你这么做,无非要逼死我们小五义罢了,我这就如你的愿,我……”

  “住口,我去。”我站出来大喝一声,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我,我忍住心中的愤懑,心中有了一条计策,我大声说道:“我替二小姐下山去,请柳先生放我们小五义一条生路。”

  柳言生一甩大袖,看我如同尘埃上的蝼蚁,眼中难掩得色,“既然木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就请二小姐脱下这怀素锦丝纱,天蚕金纱裙,与木姑娘换上吧。”

  原非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明磊,神色犹豫不决,沉吟了一会儿,便转到里间,等出来的时候,已换上戎装,手里捧着换下来的怀素纱和天蚕金纱裙,递与我,轻轻道:“木姑娘,我知道你也不想你的义兄和妹子有事吧!若我和他们逃出生天,我定会禀报父侯,为你树碑立传。”

  嘿,想不到,真想不到啊,我还能上英雄纪念碑!

  我淡淡一笑,“多谢二小姐美意,只要小姐能保证柳先生给韦虎解药即可。”

  原非烟看了看沉着脸的宋明磊,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你放心,等你下得山去,柳先生自然会给韦壮士解药的。”

  我看向宋明磊,右手假装无意地摸过耳垂。

  宋明磊撑着身体站起来,撑着地面的手闪电般地露了两个指头的V字形,即刻收回。

  我懂了,耳坠中的雪珠丹可以解柳言生的十里飘香。

  我的心一定,但面上仍装着十分担心,走向柳言生,突然直挺挺地跪下,“求柳先生放过我们小五义。”

  锦绣前来拉我,恨恨道:“不准你给这个禽兽下跪……”

  宋明磊也沉声道:“木槿,我们小五义绝不跪不义之人。”

  柳言生轻嗤一声,“你以为有了清大爷,就可以不用跪了吗?忘了当初是如何跪着求我要你的吗?”

  我的心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宋明磊的脸色气得发白,紧握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原非烟也柳眉倒竖。

  我的牙关紧咬,更坚定了我的信念,我继续泪眼婆娑道:“我们小五义实在不知道先生的厉害。”

  我跪行过去,柳言生一脚踢来,我假装害怕,却一把抱着他的脚,继续苦苦求他,手腕微动,护锦已射向他的脸,他侧过脸,险险闪过,可是耳朵还是擦了一下,一道血痕出现在他的耳际,他大叫一声将我踢了出去。我被锦绣抱着摔倒在地,立刻站了起来,狠狠向他瞪眼道:“现在该你求别人了,我的护锦上面加了剧毒,见血封喉,禽兽,你就去死吧。”

  原非烟向我劈掌过来,素辉过了几招,已被点了穴道,愣在那里,原非烟轻灵地闪过锦绣,猛踢乔万的腰间,乔万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原非烟身如矫龙,手指微抓,银光闪闪,原来是她纤指所套的珐琅嵌银珠指甲套,优雅地闪过一道道银光,令人不敢相信这竟是她最具杀伤力的武器,转瞬她五指冰冷,紧捏我的咽喉,看着嘴角流血的宋明磊冷声道:“你们都别动,不然我就杀了她。”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睥睨道:“好一个阴险狡诈的花木槿,我理解你的感受,不过现在我们正需要柳总管,所以无论是我父侯还是我都不会让你们杀柳总管的,快拿解药来!”

  我看着她冷哼一声,无惧道:“他既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宋二哥的事,就是想激我们对他出手,那样便有了杀我们的理由。如果小五义死在乱世逃亡之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侯爷也不好问罪,而且只要能救出二小姐,他断断罪不及死,讲不定还能更得侯爷的信任。”

  锦绣和宋明磊的面色都大变,而原非烟的妙目看着我,既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木姑娘,须知现在若是柳先生死了,就没有人带我们出去了。”

  我微笑着看她,“此言差矣。二小姐,木槿知道,其实就连二小姐你都心里明白,没有柳言生,凭二小姐的智慧还有宋二哥的才智也一样能逃出西安,”原非烟漂亮的眉头依然紧皱着,我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我愿意去替二小姐引开追兵,所以在走之前,我一定要替我们小五义除掉这个大仇人,不然木槿死不瞑目,还请二小姐成全!”

  原非烟满怀斟酌的目光转向宋明磊,而宋明磊亦深深地回看着她。

  两人对视许久,她的眼神终是温柔下来,手渐渐地松开,对我冷冷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三弟和四弟为何都喜欢你了。”

  原非烟选择了立场,便不再看柳言生,只是大步退开,露出了柳言生躺倒在地的佝偻身影,他的脸色越来越显得病态的黑,仇恨地看着我和原非烟,却忽地向锦绣扑去。

  锦绣冷笑一声,长剑已闪电般地出了鞘,调息过后的宋明磊也加入了战圈,我绕过打斗的圈子,跑到素辉那里,解了他的穴道,摘下耳坠,倒出雪珠丹,和素辉二人赶紧给韦虎喂了下去,一会儿,他的脸色好了起来。

  醒过来的乔万也加入了锦绣和宋明磊,打斗更是激烈。

  此时,站在山洞外的子弟兵皆是原非烟的亲信,发现洞内不太平静,有人陆陆续续地闯进来想一探究竟,原非烟一摆手,只让为首一个彪形大汉过来,耳语一番,那人立刻安顿子弟兵处变不惊地站到了洞外,另外又不动声色地遣人前往擒拿柳言生的数十个随从,全部拉到外面处死。

  柳言生的动作越来越慢,眼中有着我所没见过的慌乱和不信,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地贴着满是黑色汗水的额角,最后终于颓然倒地,双眼充满了临死的恐惧,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会儿,他平静了些,恨恨地盯着原非烟和宋明磊,“想不到我为你父一生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原非烟,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然后,他又转头看向锦绣,对她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我柳言生最后还是死在你们小五义的手上,你、你现在可称心如意了吧。”他吐出了几口乌黑的血,双眼逐渐变得涣散而悲伤。

  他向锦绣伸出一只沾满血的手,颤抖着努力想攀住她的衣衫,宋明磊狠狠地将他踢开。

  他的一只手如鸡爪般痉挛着,另外一只手却牢牢地捏着锦绣的一角华袍,迷离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是那么恨我吗?为何你连仇恨时,都是这般的美丽呢?”

  不一会儿,狰狞的柳言生浑身都发黑僵硬了起来。

  锦绣厌恶地向他的尸首唾了一口。我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安慰话,可是看着锦绣的泪容却感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心痛地抱住她。锦绣愣了一儿,反过来紧紧抱着我,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我的心更是又痛又怜又悔,只能抱着她无言地流泪。

  锦绣忽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们杀了原非烟吧,到了洛阳便说她和柳言生都被乱军杀死了。”

  我轻轻一笑,拥紧她附耳道:“锦绣,柳言生这条计策乃是上上之策,只要我一人去了,你们大家都能有一条活路了,即便杀了原非烟,到了洛阳,主公一定会猜出来是我们杀了柳言生和原非烟,他也会迁罪于我们的。”我轻轻推开锦绣。

  锦绣的一双紫瞳,渐渐显出无限的恐惧来,颤声道:“木槿,你、你、你不会真的替二小姐去送死吧?”

  我笑着流泪说:“姐姐马上就能上英雄纪念碑了,讲不定还能进《烈女传》哪,你哭什么?”

  “不!”锦绣和素辉同时叫了起来。

  素辉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木丫头,你不能去,为什么得你去?”

  素辉满是青春痘的脸上涕泪交加,又带着血迹,越发难看了,可是我看了却感动异常。

  “木丫头,我答应过三爷要保护你的,我替你去。”

  “素辉,你如果替我去,谁来照顾你娘呢。”我微笑着,摸摸他的头。

  他早已在那里哭得呜咽,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稀间只听得他来来去去就是一句,“我不管,我和你一起去。”

  “不,去洛阳的一路之上,你得留下来照顾韦壮士,他必须立刻得到治疗,咱们西枫苑的人都是有情有义的,谁也不能丢下谁。”我坚定地说着,见他依然哭着摇头,便心生一计,从头上拔下那根东陵白玉簪,塞到他的手中,对他附耳道:“这根簪子对三爷很重要,你一定要亲手交到三爷的手上,里面有救我的方法,只要三爷拿到这根簪子,他就知道如何救我了。”

  素辉将信将疑地拿着那根簪子,抽泣了几声,也低声道:“这不是三爷常用的那根簪子吗,我怎么不知道里面有机关呢?你莫不是又诓我?”

  “好了,时间不多了,你快拿着这根簪子,护着韦壮士,等我冲下山,你就随二小姐翻山前往洛阳。记住,一定要亲手将这根簪子交到三爷的手上。”我忍住心若刀绞,装作若无其事地甩开他的手,不再看他,大步走向脸色煞白的锦绣,我轻轻抚上她的姣美脸颊,对她微笑道:“锦绣,姐姐没用,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我努力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

  锦绣紧紧握住我的手,泪如泉涌,“不要,木槿,你这个大傻子,你别去,别离开我……”

  “好妹妹,姐姐知道现在即使没有姐姐,你也能好好保护你自己,但是你不要伤心,姐姐虽不在你的身边,可是永远住在你的心里,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的,”锦绣疯狂地摇着头,热泪飞溅,我也是泪如决堤一般,模糊地看着锦绣,已是泣不成声,“你记住,锦绣,无论如何,你都要为自己的心自由而活,自由而笑……姐姐最想看到的是你发自真心的笑,就像小时候,你吃着糖人,看我跳嘻哈舞的……那笑容……”我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能颤着手,一根一根地掰开锦绣牢牢握着我的手指。

  她的眼睛如此哀凄慌乱,仿佛世界已经崩塌,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道:“木槿,不要去。”

  我硬下心肠,不去看锦绣的泪容,转头对原非烟说道:“二小姐,快二更天了,此时正是冲下山的好机会,我想带一千名子弟兵,马尾扎着树枝,前往去洛阳的大道,而你和余下的子弟兵就走那条通山小路,可掩敌兵耳目,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到洛阳。”

  原非烟微一点头,赞道:“好计,花木槿果然是天下奇人。”

  她又让我待会儿骑上她的狮子骢,以掩耳目,我只能心疼地将乌拉交给素辉照顾。

  她带着我们前往林中点齐剩余的八千名子弟兵,解释了刚才的骚动,是因为柳言生想杀原非烟,好卖主求荣,投靠南诏,现下已被正法。然后说明了下一步战略计划,讲明了需要一千名子弟兵陪着假扮成原非烟的我在鸡鸣时分,冲下山去,现下征求那八千子弟兵中,可有主动前往的,便请出列。

  西安原氏,治军严明,家教森严,使我惊喜的是,那八千子弟兵,竟没有一丝惧色,反而争相请死,统统往前踏出一步。

  我们感动之余,原非烟只得点了一千名没有家累,且非家中独丁的子弟兵,让他们选择战马,在马尾缚上树枝。这挑出来的一千个男儿是原家的铁卫,平静地做完准备工作,向我施礼齐声道:“听凭木姑娘吩咐。”

  我翻身上马,看着那黑压压的肃杀之气,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向大家抱拳还礼道:“花木槿能与诸君同去,乃是我的荣幸。”

  众男儿异口同声道:“谢木姑娘。”

  临行前,我单独到宋明磊的那里,向他笑道:“二哥,我们小五义相交六年,锦绣不在,承蒙二哥照顾我和碧莹。碧莹她对你一往情深,相信聪慧如二哥,定是早已发现了,如今我马上要去了,我求请二哥,即便有心上人,也多多照拂于她还有锦绣。”说罢我深施一礼,“还有,”我掏出一个染血的布娃娃,“劳烦你若有机会就请把这个交给珏四爷吧,就说木槿负了他,不能骑着乌拉去西域找他,我只有来世再来报答他的深情厚谊了。”

  宋明磊凝视着我,默默地接下了花姑子,塞在怀中。

  我深深地呼吸一口,对锦绣和宋明磊又绽出一个自认为很美丽、很木槿式的笑容,转身欲上马。

  “对不起,木槿,”宋明磊的声音忽地从背后传来,我诧异地回头,他正用天狼星一般明亮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二哥不能答应你。”

  只见那血染战袍的少年端坐在马上,夜风吹动战袍一角,拂动他的一丝乱发,扬过年轻的脸庞,他对我如春风一般地微笑着,仿佛是兴致盎然地准备去赴一场华丽的宴会,他缓缓说着:“因为二哥要和四妹一起去。”

  “不要。”

  这回是原非烟和我同时出声了,从刚才柳言生下毒,我们小五义联手杀柳言生,原非烟一直隐而不发,沉着应对,比之男儿毫不逊色,不愧为将门虎女。然而此时此刻的她,那双美丽的凤目潸然泪下,满怀不舍地瞅着宋明磊,宛如一个寻常女子,苦苦挽留心爱的情郎,她颤声问道:“这是为何,光潜,我已让你们小五义,杀了柳言生,你为何还要去呢。”

  宋明磊在马上对她微欠身道:“我们小五义结拜的时候就说过,荣辱与共,富贵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请二小姐成全在下。”接着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对我柔声笑道:“四妹不让二哥同去……莫非在四妹的心中,是听信了柳言生的浑话,觉得二哥身子肮脏,不配陪着你吗?”

  “不,在木槿心中,二哥永远是勇敢、睿智、高洁的男子汉,只是……”我焦急地说道,“木槿除了锦绣,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我哽咽着,伤心道:“我实在不想看到小五义再有任何危险啊,那样我会受不了的。”

  “木槿的心思就是二哥的心思。”宋明磊笑得那样快乐,完全不像是去送死,“那就请四妹紧紧跟随二哥身边,二哥定要护你周全。”

  暖流涌上心头,我再忍不住泪流两颊,哽咽许久方才颤声道:“木槿……何其有幸,能得二哥相陪。”

  宋明磊的笑容更是快乐,双目焕发着我从未见过的神采,不再理会身后流泪的原非烟,拉着着我驾马来到外洞,对着那一千名赴死队员,大声喊道:“诸君听着,只要能救出原二小姐和余下的兄弟,宋明磊与我家四妹,便与尔等同生共死了。”

  那一千人中有很多是他的旧部老友,听到这话,皆满眼闪着崇拜,兴奋地挥舞着双臂叫好。这种兴奋感染了整支军队,到处都洋溢着英雄男儿那视死如归的豪情,亦深深地感染了我。

  刹那间,宋明磊的神色一片肃杀冰冷,周身仿佛围着一圈可怕的地狱之火,与他身上的铁甲、双戟融为一体,好像是天生的复仇煞神,这与我一向熟悉的他,那时而清澈如水的少年气质,抑或是时而超越性别的华美气息,都截然不同。于是那时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其实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最不了解的,竟是我这位相处时间有时甚至超过了碧莹的结义二哥,宋明磊。

  原非烟和余下的子弟兵开始紧张地做着准备,只要我们一下山,他们也会突围。

  二更天了,我、宋明磊和一千个子弟兵最后一次告别众人,奔下山去,我和宋明磊最后一次回头,原非烟高高坐在马上,美丽的双目无限悲愁地凝视着宋明磊,伤心欲绝。

  我知道,在宋明磊说要陪我冲下山去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碎了,我想,如果她没有生在原家,也许她会更快乐些。

  我看到锦绣泪流满面,痛哭出声地倒在地上,素辉哭着追赶着我们的快马,口中却在喊着:“木丫头,你又骗我,你为什么老骗我,连死也要骗我……”

  我心如凌迟,回过头来,山中的寒风刺骨,很快风干了我的泪迹,吹得脸庞针扎一般地刺疼,然而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却浑然不觉,只有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我们,不断倒行的森林,如黑幽幽的恶鬼一般露着巨牙,阴笑着森然地看着我们。

  前方出现了一丝光明,我们已来到华山下南诏兵扎营的谷中,宋明磊让我们放开喉咙,大喊着杀啊,围着原地跑着,扬起雪尘,让南诏以为原非烟的大队人马开始突围,而真正的原非烟则带着余下的七千余人翻山绕远路去洛阳。

  前方南诏营开始骚动了,黑暗更加重了恐惧感,如野火一样燃烧着我,心脏剧烈地跳动声超越了一切,我汗流浃背,颤抖得几乎不能牵住缰绳,不由自主地策马挨近了宋明磊。

  “木槿,你害怕了吗?”黑暗中,宋明磊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传来,他温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痒痒的,却分散了我对于死亡的注意力。我抬起头,黑暗中他晶亮的眼睛仿佛是兽的光芒,竟然混合着我从未见过的兴奋,他纤长的手指抚上我的面容,为我轻拭去没用的汗水“莫怕,二哥陪着你,我们俩不会有事的。”

  宋明磊轻握我的手,他的手心温暖厚实,我的手平静下来,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反手紧紧握住了宋明磊的手。

  他对绽放着无比快乐的笑容,“还记得小时候你和大哥翻墙去西枫苑偷摘那胭脂梅花吗?”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宋明磊怎么了,生死时刻,大战之际,却提起我少年时的冒险?我点头说道:“记得,那、那次是为了凑碧莹的医药费。那时你竭力反对,因为梅花七星阵的七星鹤乃是神禽,攻击力相当于七个高手,可是我那时天真地想,仙鹤只是飞禽怎可同人相比?”我讷讷地说着,思绪飞回到我十岁那年的冬天。

  “结果,你和大哥还是瞒着我去了,你们俩摘了一大堆梅花回来,可是都挂了彩,大哥伤得很重。”

  “那是大哥为了救我才被七星鹤伤成那样的。”往事袭上心头,那时我和于飞燕翻到墙头摘梅花,却惊动墙内的七星鹤,如果不是于飞燕拼力保护,我也会被伤得体无完肤吧。于飞燕,我的大哥,不知今生还能见到你吗?

  宋明磊平静地说道:“你那时哭成了泪人儿,在大哥身边照顾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我怎么也劝不住你,”他的脸慢慢随着往事沉了下去,隐在阴影中,“四妹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

  “你一定是在心中骂我做事不知轻重,连累了大哥。”我小声地说着,惭愧之意浮上心头。

  宋明磊慢慢抬起头来,却依然埋在阴影中,“四妹,我那时只是在想……”

  话音未落,山下惊慌的厮杀声惊天响起,“原家军冲下山了。”

  宋明磊抬起脸来,神情已是一片肃杀,声音一变,“各位兄弟,我等今日就为西安城的老百姓报仇,大家杀个痛快吧!”

  话音刚落,那一千名男儿大吼出声,狰狞着脸冲下山去。

  宋明磊紧握双戟,携着我,也紧紧跟随着众人冲下山去。

  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两军接兵,带火的箭矢如星雨飞来,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夜空被火箭燃烧着,照亮了整个血腥的世界,如白昼一般。

  我放眼望去,男人们互相如兽一般,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拼命砍着、杀着,断肢、残臂在空中飞舞,被火点燃,发出刺鼻的肉焦味,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刺激着我所有的感官。

  我的胃痛苦地翻滚着,几欲干呕。这是一个人间地狱,人们为了生存这个最简单也是最残酷的目的,互相残杀,我努力拉着狮子骢的缰绳,不至于倒下。耳边忽然一片寂静,所有的厮杀声离我远去,脑海中唯有嫣红的樱花林中,樱花如雨,红发少年笑意盈盈地读着青玉案,但立刻被漫天的血色撕个粉碎,我究竟在哪里?

  眼前一片血红,一个身子被劈了一半的子弟兵,血淋淋的肚肠流出身体,正死死地拉着我的缰绳。他的年纪和素辉差不多,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凸出来,滴着鲜血,死死盯着我,口中吐着血沫,好像要开口对我说什么。我骇在那里。忽然,那颗年轻的头颅飞了出去,他的躯体像破棉絮一样倒了下去,身后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南诏兵,手提大刀,凶狠地盯着我,浑身是血,他伸着手来拉我。

  狮子骢长啸一声踢翻了那个南诏兵,疯狂地向前冲去,我紧紧伏在马背上,四处搜索宋明磊。然而到处都是满脸血污的人在互相杀戮,不断有人倒下去,然而更多的南诏兵向我涌过来,兴奋地喊着:“活捉原非烟,活捉原非烟。”

  很多人要过来拉我下马,震耳的喊杀声中,我的眼前一片血色,不知道什么人拉住了我的脚踝,我颤抖地摸到腰间的酬情,砍向那只手,一声惨叫,我得到了自由,于是我开始挥舞着手中的酬情,拼命砍杀,麻木的大脑已无法控制,任凭无数黏稠的液体喷射到我的身上,染红了一身名贵的怀素纱。

  杀到谷底,天已微微发白。突然,我的马凄厉地嘶声长啸,猛地向前栽倒,我也狠狠地摔了下来。天旋地转间,我才发现我的坐骑,那匹原非烟的爱骑狮子骢,一身的白毛几乎被血染成赤色,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却比不上它那一双前马腿的致命伤口。原来它的前腿早已被人生生地砍断了,狮子骢痛苦地睁着漂亮的马眼,看着我呜呜哀鸣。

  隔着散乱的头发,我看向那个斩断马腿之人。眼前傲然站着一个高大的南诏将领,赤黑戎装,血污满身,乌盔下戴着可怕的鬼面具,面具的双眼镂空,一双潋滟的紫瞳盯着我,闪烁着猎食者的贪婪和兴奋。

  刹那间,我的心脏一阵收缩,跳得奇快,我根本分不清这是华山雪谷,还是在深埋记忆深处的地府。

  不,我一定还在地府中,这是一个噩梦,我还没有醒来……

  我完全被恐惧所征服了,有些歇斯底里地狂叫了起来,看着他向我伸来覆着盔甲的血手,明明知道要跑,知道要用酬情去砍……然而我却像被恶鬼施了定身术一般,无法动弹。

  我的理智崩溃前,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拉上了另一匹战马,使得那个紫瞳恶魔,只是扯到我的一片怀素纱衫。

  我抬头,原来是披头散发的宋明磊,我瑟缩在他的怀中,浑身发着抖。

  我伸头一看,那鬼面紫瞳的战将依然昂首站在那里,那双嗜血的紫瞳,冰冷而不甘地目送着我们离去。这时身后正好一个子弟兵袭来,他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挥偃月刀,已将那个子弟兵拦腰砍倒了,鲜血顺着他冷酷狰狞的鬼面具流下来。

  而他覆着甲的右手紧紧捏着我的纱裙一角,在风中飘扬,形成了一幅无限凄艳,但却妖异无比的画面。

  我看向宋明磊,他的头盔早已不知所踪,头发披散,额头滴血,身上也像是从血浴中捞出来似的,他一手牢牢地圈住我,一手拼命挥斩。

  一会儿,我们离了战圈,他微喘着气的嘴角流着血,却依然向我微笑着,“对不起,四妹,二哥来迟了。”

  他将我和他绑在一起,策马向玉女峰疯跑去。

  我紧紧揽着他的腰,却发现满手是血。原来他的腰间受了重伤,正汩汩流血,一路洒下,我帮他捂着伤口,试图止住。

  宋明磊比南诏兵熟悉地形,他东躲西闪间,来到两侧是悬崖峭壁的石眼沟,沟中一条羊肠小道,仅能容一人一马通过。他带着我狂奔,身后跟着十个同样全身浴血的原家子弟兵,通过石眼沟,身后的追兵不熟地形,跟上来的越来越少。

  过了石眼沟,我们攀上玉女峰,最后战马实在上不去了,宋明磊这才让我们停下来,想弃马徒步前行,可是他一下马,就立刻跌倒了,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我们把他拉进一处深山老林的洞中,我为他清洗着伤口,这才发现,平时外表最为潇洒光鲜的宋二哥,那健壮的身上竟然伤痕累累,无一处好肉。那些伤痕中,有些年代已经非常久远,甚至可能在他进紫栖山庄以前就有了,我不由得泪流满面。宋二哥,你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苦,你的伤又是谁加诸于你的?是柳言生还是原非清?

  宋明磊告诉我们的身世非常简单,他说他是淮阴人,父亲本是青莲书院的一位夫子,强盗做乱,书院被毁,财物被劫掠一空,除他之外,家人全部被害,为葬家人,这才迫不得已这才卖身为奴。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那张德茂和李如可是他幸存的亲人?

  他的身上究竟有着怎么样真正离奇悲伤的身世呢?

  我们十二人在洞中点了堆柴火,化了些雪水,清洗伤口,安顿伤员。我分了两拨人马守夜,而我守在宋明磊身旁,在胆战心惊中了迎来了血色残阳。

  半夜里,昏迷不醒的宋明磊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到我坐在他的身边似乎很高兴。

  我暗中谢天谢地地流泪一番,对他哽咽着说:“二哥,你莫要再睡了,你答应要带木槿逃出去的。”

  宋明磊使劲坐了起来,伸出手想抚我的脸,却牵动伤口,又倒了下去。

  我吓得赶紧按着他,检查他是否又出血了。这个时代没有人工输血,流血过多的人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强自镇定地查看着他的伤口,还好没有再流血了。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看着我的眼神却很愉悦,他拉着我的手轻轻道:“四妹,你没有受伤吧!”

  我故作很有精神地摇摇头,却不由泪花四溅,使劲揉着眼睛,强笑道:“有二哥在,木槿是不会受伤的。”

  他也笑了,闭上了眼睛,轻喘着气,好像是在努力平复着伤口的剧痛,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开口,“木槿,你可曾怪过二哥抄你的文章?”

  咦,他怎么忽然扯这张锦绣最敏感的大字报呢?

  我温言道:“二哥多虑了。现在二哥受了伤,现下最要紧的是好生休息,明日我们还要亡命天涯。”

  宋明磊睁开了眼睛,眼中升起了一阵奇异的光芒,“对,明天我们还要亡命天涯。”他抓紧我的手,“木槿,明天让二哥带着你离开西安,离开原家,离开一切的一切,我们去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愣在那里,宋明磊却努力地半坐起来,将我拥入怀中,继续兴奋地说道:“当你坐在一大堆红梅花中,为大哥哭泣时,我心里想着,为什么和你去的人不是我呢,大哥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慢慢意识到他在说我们冲下山前的话题。

  他轻推开我说道:“我们忘掉一切,忘掉所谓的国仇家恨,离开这个乱世,去浪迹天涯,就我们两个人,去过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笑得如此快活,眼中充满憧憬,“木槿,二哥知道,你不爱功名利禄,不爱绫罗绸缎,你一直向往的就是那样的生活,二哥的心中也一直渴望那样的生活,可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机会来选择。”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苦涩,那笑容也变成了扭曲的苦笑,眼睛也有些恨意,他复又抬起头,执起我的手,认真道:“你莫要怕生生不离,二哥、二哥其实有解药,我……木槿,我不要做你的二哥,我要做你的丈夫。”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看着那张年轻的俊脸在认真地凝视着我,心中的震撼、心疼、羞愧、懊悔排山倒海地涌来,混合在一起,让我接应不及。

  花木槿啊花木槿,你一向自负拥有两世记忆,自命对风月无情,通达人世,然而、然而你竟然糊涂到,一个少年爱了你将近整整六年,一直到他慷慨地陪你赴死的地步,你方才知晓。

  花木槿啊花木槿,你根本羞于两世为人,你彻底算是白活了你。

  我想开口,声音却被泪水堵住,我根本无法拒绝他充满希望的眼睛。

  非珏说爱我,却不得不奔向他辉煌的皇位;非白说要我一辈子,却不知身在何处,正保护着靖夏王的金枝玉叶。

  在这动荡的年代,尤其是在这危难的时刻,现在守在我身边的,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宋明磊。

  只有他浴血奋战、体无完肤地保护着我,而他原本可以和原非烟一起回到洛阳,立下大功,更会受到原家的重用,以他的才华,凭着原非烟对他的感情,早晚定当掌权原氏,在这乱世之中,大展拳脚,争雄天下,实现男人的雄心报负。

  “二哥,我、我花木槿何德何能,何幸能让二哥青眼有加?”我流着泪,却再不敢直视他炽热而真挚的眼神。

  宋明磊却轻轻拭去我的泪水,他那清澈的双眼,充满感情地看着我,“木槿,你可知道,当初加入小五义,我只是一时随性而为之,可是自从有了你,有了小五义,二哥……我才觉得原来、原来这肮脏的人世间亦有美好的事物,木槿,我……”

  这时,一个子弟兵提着大刀冲进来,惊魂未定地说道:“南诏兵攻上玉女峰了。”

  我们所有人一惊,宋明磊奇幻的眼神如明灯骤灭,他撑着我的肩膀,缓缓地站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最森冷的杀气,他没有再穿上甲衣,只是扯下布条,将双戟牢牢绑在手上,他对我回眸灿烂一笑,“看来,二哥注定是不能陪你过那梦想中的平静生活,然而……”

  我随着宋明磊走出林子,来到崖边,只见山下南诏兵的灯火如巨龙蜿蜒,活捉原非烟的叫声此起彼伏。

  “四妹,你知道吗?”宋明磊背对着我柔声说道,愉悦而深情,“宋明磊这一辈子,只做了两件随心的事,一件是结拜了小五义,还有一件,”他回过头,灿若星子的眼瞳看着我,微笑着,黑夜的雪落在他披散的发上,长发随风飘扬,如墨玉瀑布般瑰丽,“那便是今时今日陪你冲下山来,即使到这一刻,我也不后悔,所以……”他的语调一变,有些凄绝而坚定地说道:“木槿,你要答应二哥,绝对不能遵守小五义结拜时的誓言,无论二哥会怎样,无论你受多大的罪,吃多大的苦,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撑到大哥带着援兵到来为止。”

  我明白宋明磊的意思。战争意味着身为弱者的女性将会受到地狱般的摧残,我的眼前闪现出在紫栖山庄里看到很多被轮暴的丫环尸首,有的被开膛破肚,横七竖八地倒在紫园里,如果我被生擒,即便没有被识破假扮原非烟的身份,恐怕也是难逃被敌军凌辱的命运。

  然而宋明磊却一定要让我活下去,甚至不惜违背小五义的誓言,一股暖流在我的心中如野草般滋长。我看着宋明磊,心想大战在际,定要让他无后顾之忧,便使劲地点点头,微笑着,不让眼泪滑落。

  我忽然间也不再害怕了,我也学着宋明磊,把酬情绑在手上,再不退缩,对着爬上来的南诏兵狠狠挥去,一刀接着一刀,任那刺鼻的血腥喷到我身上。

  这时我看到队伍中有一个人貌似首领,正哇哇地用类似南方少数民族的语言指挥着军队。我取下一个南诏兵尸体边的弓弩,反手取出长箭,借着敌军的火把,对准他张弓即射,啊的一声,那个将领倒了下来,南诏兵的队伍开始乱了,暂时停止了进攻。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随着一声长啸,箭羽锐利地划破长空,直冲玉女峰上,我们只能用兵器挡着,不断往密林深处退去。黑暗又笼罩了我们,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子弟兵跟着我们,也不知道宋明磊流了多少血,耳畔只有沉闷的脚步声,只听到前方的宋明磊,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艰难地翻出鱼肚白,一轮红日如火球喷涌而出,仿佛欲燃尽世间一切的丑恶,照亮这个血腥的寰宇。我抬眼望去,我们身在一处断崖旁,身后最后一个子弟兵,如刺猬一般背上插满了箭羽,年轻的双目尽带血泪,一片迷离,他口中轻轻喊着:“娘,我回来了。”说罢,犹死不瞑目,仿佛满腔期望他的娘亲,前来迎接他,为他添上新衣。

  我爬过去颤着双手覆上他的双眼。

  此时,我的泪已哭干,心如荒原枯井,回过头去,宋明磊身中数箭,血流不止,他靠在大树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着我亦是眼中死灰一片。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我们的面前。那双紫瞳,鸷猛阴寒地看着我和宋明磊,我往日的噩梦,如今却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再次提醒着我,原来我过去的十六年岁月是多么的幸福。

  宋明磊挡在我的身前,咬牙冲了过去,口中狂喊:“快走。”

  我根本就走不了,一群南诏兵团团围住了我,我挥着酬情狂砍,放眼望去,宋明磊被紫瞳战将逼到了崖边,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我一晃身,提着酬情冲过去,想帮宋明磊,可是太晚了,紫瞳战将已把偃月刀捅进了他的左胸。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浑身热血滚涌,嘶声狂喊着:“不!”我飞奔过去。

  紫瞳战将那潋滟的目光,嘲笑地看着我,手中却决然地自宋明磊身上抽出偃月刀。宋明磊血如泉涌,向后栽倒,坠下山崖。

  我奔过去,探身崖边,他的身体如孤叶飘零,他的黑发如花瓣一样浮在空中,映着苍白的脸,对我笑着,那么凄艳,那么洒脱,宛如死亡之于他是莫大的快乐归宿。

  我再也不能理智地思考了,刚刚答应他的话也抛在一边,此时此刻,我只想着纵身跳下去好将他拉回来,然而背后一阵剧痛,阻止了我所有的行动。

  在陷入完全的昏迷前,我感到落入了一个充满血腥气的怀抱。一双兴奋的紫瞳,上上下下逡巡着我,好像在打量着最得意的猎物,他在我耳边得意地喃喃自语:“呵,性子这么烈,终于逮到你了。”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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