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咫尺千山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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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逗乐了,同齐放相视而笑。齐放让下人把大箱子一个个搬进来,我一眼便觉头一个搬运工长相甚是俊秀,再定睛细看,果然是孟寅。齐放微微凝神细听外间一会,向孟寅略一点头。
孟寅便告诉我他调查兰生的结果,“那玉门关确有一镇曰黄两镇,但是二十年前忽来一阵疫症,全镇三百号人口一月之内全部没了。可是就在十年前,又来了一群关内移民,又经营起了黄两镇。在潘正越攻打肃州时,全镇一百来号人口又转眼消失了,引为方圆几百里的一件奇事。这恐怕确为幽冥教的一个据点。不过曾有商旅经过那黄两镇,说是从未见过或听说过一个叫兰生的俊俏小二。”孟寅透过窗棂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同于飞燕说话的兰生。小忠站在他们身边,谨慎地看着我们。
齐放冷冷道:“此人身手矫健轻灵,必有至少二十年的功力作底,暗人至高境界便是人为地抹去记忆,方可无声无息地接近目标,主子还是早做打算为妙。”他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我明白他担心这个兰生可能有一天会转性害我。可是看着兰生寂寞的背影,我总是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怜惜和悲伤,决定暂时不与他做理论,却暗中打定主意,总有一日我要挖出这个兰生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换了一个话题,对孟寅说道:“太子殿下可让夏表给我带话?”
孟寅立时敛眉躬身道:“小人传殿下口谕:卿逢家兄,孤甚欣慰,特赐象牙十对,珍珠一箱,珊瑚二尊,金、银各一箱,各色小玩意一箱,聊作日常用度,亦可做与家兄见面薄礼。本待亲躬接卿回宫,奈何身体抱恙,望卿念吾儿夕颜念母之痛,早回黔中静候孤之佳音。”
他没有让我回叶榆,而是先回君家寨,可见大皇宫中的确情势有些紧张,估计是大理王还真给逼急了。奇了怪了,以往他儿子同我拌嘴,被我气得上蹿下跳时,他也就在旁边乐呵呵地帮着劝段月容说女人一定要疼、一定要宠,但就是不能同她们的长头发一般见识。有一次我同一大帮子生意场上的商业伙伴聚会,一开始说好是玩高雅的曲水流觞的赛诗会,没想到到了晚上就是不放我走,一定要让看瓜洲最出名的“春戏”,也就是男色女色表演,我推脱不得,陪了一天一夜。等回到府里后,脸上的肌肉已经全笑僵了,回到房里还要对着段月容那张臭脸,一个劲地叽叽歪歪地质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还骂我喜新厌旧,水性杨花,TMD我最烦他翻来覆去骂我这两句了。
我忍无可忍,大声吼回:臭娘们,你知不知道做个男人很累啊,你给爷安静点。话一吼出立即后悔。段月容气得就要摔我的宝贝汝窑茶杯,我奋力抢救国宝,在与歹徒的殊死搏斗中,无意间戴着钢护腕的左肘撞上了歹徒的脸正中,当晚他的鼻子血流了一地,他气得一天吃不下饭,任我万般道歉就是不听,哼哼唧唧地扬言必要我十倍奉还。
当时的我心中暗暗冷笑:还什么,你还倒欠爷好几年军费、心理创伤费以及青春损失费,爷都没要你吐出来呢。没想到第三天大理王的密诏十万火急地到了,措词极其严厉地责怪段月容擅离军队过久,并且来搅乱我的生意,并召段月容立刻回前线,乍一听好像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可仔细听来又在字里行间暗示我得给他宝贝儿子下跪认错才行。
当时我以为以段月容的脾气不会这么快回心转意,没想到段月容已主动收了悍妇的脸,收拾好行装,跑到我这里来沉着脸同我辞行了。那时的他肿着鼻子定定地看着我,眼中除了流露出万般不舍外,还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后来他让孟寅偷偷把大理王的几个眼线查出来,然后以各种名义调到前线或是前往险恶的高棉丛林走货,当然这些大理王的心腹此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那时可能大理王已经开始对我严重搅乱段月容的使命而生气了,但也不至于搞得要像这次又是下死手杀我,又是把他宝贝儿子圈禁起来,好像有点太过了吧。
我轻声问道:“太子身体怎么样了?”
孟寅抬头,杏目隐有泪痕,“殿下身体甚虚。弓月城之变所受大伤尚未痊愈他便坚持要来汝州,此次大伤虽未危及性命,但扯出旧伤来,且殿下思念娘娘,抑郁成疾,夜不能寐,伤口总难以愈合,王上甚忧。”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齐放,最后鼓起勇气道:“奴婢私忖,如今洛洛贵人宠冠后宫,屡在王上跟前进谗言,说什么诛恶婢,清君侧。偏王上器重于她,殿下思念娘娘,担心娘娘无人护佑,又及真腊有光义王旧部叛乱,两头难顾,故殿下无法贸然北上。近日殿下观星象有将星复出,且南巫亦算得一卦,三国南北朝将有大变动,请娘娘一定早回君家寨为妙。不出一月他会亲自来接您回家,彼时无论您想见谁皆易如反掌,只是现下万勿插手汉家争霸为妙。”孟寅说完,忍不住泪流满面,捂着嘴呜咽起来。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齐放往门外看了看,似乎确定没有人在围观或是探听消息,便露出两个酒窝,“我出来得匆忙,殿下只来得及让我还转告姑娘一句话:‘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
段月容这是怎么了?嘱咐了这个,又嘱咐那个,哎,哎?!叫我听哪一个的?
“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我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很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我使劲地想着,却一时想不起来,当时的我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回过神来,段月容语气松动,似是同意我去见原非白了?心中不由暗中舒了一口气。暗想,段月容若真来接我,打死我我也不信他会让我想见谁就见谁,如今的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罢了。
齐放不放心我,坚持要同我在一起,于是我们便一起送走了孟寅。
孟寅临走时再三向我保证,一定会好好保护我君氏族人,他同时出示了多吉拉的信物,一只漂亮的熊形银佩,正是他们布仲家族族徽。当年在六盘山上我也曾同他把酒言笑,说是如有一日需要他帮忙,必使人示熊形银佩,以明心迹。
我往回走时,却见一壮汉正盘腿坐在一棵大槐树下,闭目沉思,似是听到了我的声响,对我睁开眼来。
“大哥还没有睡吗?”我微笑地向他走去。
于飞燕铜铃大的眼睛眨巴了几下,拿起披衫铺到旁边的土地上,轻拍地上,对我正色道:“前些日子迎回四妹,却偏遇潘贼来袭,这几日更是忙着改造兵刃,一直未得机会同四妹恳谈一二,不如过来陪大哥坐坐吧。”
我依言便坐过去,心想大哥恐是要问我同大理的关系了。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开口,就在我以为要一夜清坐了,他却忽然轻轻开口道:“这些年,四妹,过得可好?”
我诚挚道:“托大哥大嫂的福,木槿一切安好。”
于飞燕渐渐面有悲色:“四妹流落在外这许多年,大哥对不住你!”
“大哥休要胡说,”我轻摇头,“当初若不是大哥和三爷抗令折回西安,冲进紫园救出木槿,木槿早已是白骨露于野了。这次又承大哥相救,也许、也许,这也许便是天意吧。”
于飞燕在树下沉默了一阵,转而又抬头讷讷道:“你大嫂其实人不错,就是多心了点。你也知道当初她在紫园时就那样,你莫要怪她。”
我又笑着摇摇头,“大嫂不但美貌贤惠,且心细如发,能得之长伴左右,必能辅佐大哥及燕子军。四妹为大哥高兴,且记以后凡事,大哥多听听大嫂之言为好。”
于飞燕的眼中升起了一阵奇异的喜悦之意,脸色也好转了起来。他略起身,左右看了半天,似乎在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便猛地施轻功蹿上树,等下来时,手中多了一个葫芦。
“来点吗?陈年女儿红,”他对我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嫂子不准我喝酒,嫌身上全是酒味,我偷藏的。”
其实林毕延不让我喝酒,但我不好拂他的意,便取过来沾了沾唇。
于飞燕接过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脸上红晕渐显,对我神秘道:“四妹,其实一开始,俺很不喜欢你大嫂。想想当年她在紫园里不是成天管着咱吗?当初俺们见了她,还得给她行礼呢。”
我心上一松,看样子于飞燕的注意力不再是我过去八年,而是现任爱妻。
却听他轻哼一声,“还记得吗,有一年俺们俩到紫园给老三摘些石榴吃,偏被她看见了,好家伙,落得好一顿说,正好戴教头路过,连着戴教头也给说红了脸,后来俺还被抽了十鞭子。”
我记得是有那么一回事,那时幸好于飞燕健臂一挥,把我翻墙扔出去了,逃过那十鞭子,不过在墙根的确听到珍珠这丫头把于飞燕教训得十分惨烈!
我和于飞燕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同时咽了口唾沫。当初的珍珠严肃起来真的是挺恐怖的,谁叫人那时是咱的领导。
“她那张脸,美则美矣,总像俺欠了她好几百两银子似的。永业三年,俺在紫园没见到你,却无意救了她,她便说要跟着我报恩,那时候把俺吓得不轻。你说成天让债主跟着,这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月光下他的胡子上沾满了酒水,随着他的笑声滴到他的前襟晕了开来,他全不以为意地大笑出声,反手擦了两擦,一派洒脱。
酒香弥漫在空中,同槐树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如夜沁人。我也放下心结伸直了双腿,背靠槐树,如同当年在德馨居里一样,望着于飞燕尽情地笑出声来。
“东子和雪狼都说她是原家布给燕子军的眼线。”忽地于飞燕冷冷一笑,眼光一凝,“眼线又怎的,不就是怕老子反了,挡了他家做皇帝的大路吗?可老子从来就没看上过那点事,还怕个女人?”
他又喝了几口,脸颊微红,叹声道:“再说以她的人品相貌,俺总觉得她嫁俺有些委屈。总对她说,俺是罪员,便是将死之人,你我二人以兄妹相称便是,实在无须主仆相待,她却拘谨得很。”
于飞燕长叹一声,大手拍拍自己的胡子脸,沉浸在回忆中,那样子很是可爱。
“那后来大哥是怎么喜欢上债主的呢?”
“唉,谁让她将俺照顾得实在太好了,这个叫……那啥……啥日久生情吧。俺过了半年就不能没有她了。再说当年俺也是一精壮童男,一大美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当然亦有好色之流前来生事,俺一生气就说这是俺媳妇,谁敢轻薄。”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俺这么一说,你大嫂反而更顺水推舟地黏着俺了。可惜那时候谁都不看好她,俺干娘觉得她虽是丫头,倒底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反倒比一般小家碧玉更强些,只是心思太缜密了些,若是能死心塌地对俺,倒是福气来了。所有人都让俺跟她断了,还有老二……” 于飞燕停了下来,向我侧目望来,虎目一阵激动。
我暗想,依宋明磊的个性,必是让你给她下慢性毒药或是找个机会杀了她。
不想,于飞燕却慨然道:“就在原家让珍珠跟随我的第二天,他就让张德茂送信让我收服珍珠,让她为俺所用。珍珠与原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最好将来有一日将她收了房,为俺小五义开枝散叶……原氏亦会忌惮我小五义几分。俺当时心中为你和老三难受,哪里有这心思,暗中只是骂恨他,两位妹妹尸骨未寒,而这小子却只顾追名逐利、攀龙附凤,却不想后来俺还真让她过了门,所有人都看傻了。”
于飞燕抱着酒壶,红着脸对着月亮傻笑,“就在俺同珍珠结亲之日,老二送了两份大礼,一份是新皇赦免我燕子军的圣旨,另一份则是这桃花源谷的地图……”
我恍然大悟道:“这桃花源谷原来是二哥指点你同燕子军众人的?”
“老二真是乃神人也,够义气,”于飞燕点点头,叹道,“永业三年原家下诏令我等燕子军将领皆待罪家中,张德茂便送来接济。这些年来若非他帮衬着大哥隐匿行踪,俺们也不会过得那么太平。”
“有人说清泉公子攀权附贵,我却说他重情重义,”于飞燕肃然道,“这几年俺与他少有书信联系,却承他照顾。老二这孩子其实心里很苦。俺们这些卖身为奴的,若想发迹,总是比寻常人要辛苦些,难免摧眉折腰事权贵,更何况在那凶险的原家。”他蹲坐到我面前,充满疑问道:“木槿,那叫兰生的孩子同我提了点老二的事儿,你确定那是老二吗?咱们会不会是误会他了呢?老二他……打小就喜欢你,想是好不容易得见四妹,不想再让你扯上原家那些烂事了,故而做了些错事,无意间亦伤了咱们兄妹感情……”
我定定地望着于飞燕真切期望的脸,微微笑了起来,“大哥,我……也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
那一夜,我们谈到很晚。等到兰生、珍珠他们找到我们俩的时候,我们俩正相互扶着大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于飞燕吼着秦腔,我唱着男人的伤心情歌,总之场面混乱。后来齐放告诉我,东子想把我和于飞燕分开,各自去就寝,可是于飞燕却凑着大脑袋熊抱着我的腰伤心大哭,我却哈哈大笑,然后两人都不省人事,直睡到日上三竿。
我头痛脑裂地醒来,映入眼睑的便是兰生严肃的脸。
然后这十天来不同我说话的人儿,一开口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你不要命了吗你,明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捡回这条小命,就想一顿酒全废了吗?你对得起林毕延还有我吗?难道又不想见你那情郎了吗?”
我揉着发疼发麻的脑袋,心里却暗想,我花某人何时何地曾经对不起你吗?什么情郎不情郎的,说得人像花痴似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倒教训起我来,像是我父兄辈似的。
他骂了一阵,见我只在那里沉默不语,可能意识到说得够重了,便叹了一口气,缓了一缓,默默递上一碗高粱粥。
我瞄了他一眼,接过来喝了一口,桂花香气飘来,心气稍解,只是低头不语。
然后他又递来一碗药,我皱着五官一口气喝了。就在我感叹我的老天爷呀,果然人毒手毒药也毒,他兰生熬出来的药就是这么滴苦时,他已经凝着脸递来一块桂花糖。
我快速接过往嘴里塞,不由咧嘴一笑,且忘记他的恶毒,奇道:“你又打哪儿搞来的桂花糖?”
他却答非所问,依然板着脸道:“今日会有贵人进谷求见,你且收拾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梳洗后出来,于飞燕早已肿着眼站在议事厅里同大伙商议如何安排新来的罗家军。
我听了一会,直到赫雪狼来报,“贵客到了。”
于飞燕便满面喜色地拉着我和兰生,还有东子来到鹰眼崖。
却见一人束着紫袍蠎带负手挺立崖边,乌发高束,略有一丝披肩散发似墨缎随风逆飞。那人面如冠玉,天狼星一般的明眸无波地看向我们时,已带着一丝冷冷清清的浅笑向我们转来,宽大的袖袍随崖风翻飞,当真一派风流权贵,令人一见倾心。
我的笑容却是一滞,身侧兰生的肌肉僵硬起来。
于飞燕抚掌大笑着快步走了过去,“二弟,你可来了。”于飞燕回头,发现我与兰生离他们足有四米多远。
宋明磊对我淡笑着,“四妹果然吉星高照,平安找到了大哥。”
走进议事厅,我们两厢坐定,于飞燕同宋明磊寒暄了几句。
宋明磊开门见山道:“驸马与我镇守汝州,率麟德军拖延潘正越进攻洛阳,武德军一路袭击锦城,武安王便可率天德军安心直取晋阳。须知自古以来,晋阳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进入京畿的要道,同时麟德军掩护奉德军平定州,元德军进伐州,突厥可汗助伐磷州,愚兄断定不出半年,便可攻破窦周。”
天德军乃是直属武安王原青江的兵马,元德军是原非白的直系,麟德军则是原非清、宋明磊的心腹,奉德军却是原奉定的兵士,武德军是锦绣和乔万的军队。原来原青江打算先袭晋阳。
“大哥与四妹皆是当世怀瑾瑜而握兰桂之士,”宋明磊朗声道,看向我和兰生的目光如炬,“明磊欲求四妹、大哥出世,共破窦周,建立奇功,流芳百世,如此大哥率燕子军回原氏自然荣光有加,武安王亦不会反对四妹与踏雪公子破镜重圆了。”
他口口声声似是为我与于飞燕着想,可那天狼星一般的眼中却满是争夺天下的雄心,像极了当年他在紫栖山庄与我竹居论天下的情状,只是当初那清澈的布衣少年如今已被一身耀眼的贵气所笼,倒失却了他应有的通身灵气。
我暗自一叹,反正我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宋明磊。
再看兰生,他的目光也似是凝神细听,并且跟随着宋明磊不停移动,偶尔还插一句,不想宋明磊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认真聆听,还同兰生十分有默契地往来应答,把燕子军同麟德军在汝州的部署倒定了个七七八八,不愧是幽冥教的旧相识。我心中忽然一动,天下人只知四大公子文治武功、惊才绝艳,却不知眼前这个布衣少年僧人眉宇间倒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器宇轩昂,握瑾怀瑜之气质。
“我们小五义现在虽是各为其主,却还是不出原氏。现下我们小五义中三位妹妹都嫁予原氏中人,我和大哥亦与原氏结亲,有了子嗣。现下原氏有难,岂有不助之理?明磊以为我等仍是同气连枝的兄弟姐妹。”
却说他们越说越投机,越说越多,我渐渐赶不上他们俩的节奏,更别提等我再去琢磨他们俩的关系,周围的爷们却全给他们的高论吸引住了,赫雪狼在一边听得仍是面无表情,但双目却无法掩饰热血沸腾;我那于大哥同兰生、宋明磊挤成一堆,在地图前指点江山,说着原青江战略大反攻的得失问题,全无居家好男人的气质了,只剩下跃跃欲试。果然战斗就是大老爷们最爱的游戏!
“现下原氏看似风光,背后却隐有危机,”于飞燕走到那幅残缺的地图前,拿起笔墨略点了几笔,“俺这几天时时在想,如若原氏攻破这几处,则大势定矣。老二、兰生,你们说是与不是?还有颖州,前年我和屋里头曾去过一次,守备甚是虚弱。那时俺就一直纳闷,难道主公不担心东吴偷袭吗?”于飞燕最后连对原青江的旧称都用上了。
这时东子进来,附耳在赫雪狼耳边说了几句,赫雪狼又跑到于飞燕那里说了几句,于飞燕看了看我和宋明磊,笑道:“又有贵客上门,二弟和四妹且聊着,我去去就回。”
屋里热络的军事会议气氛一缓,屋里就只剩下我、宋明磊和兰生三个人。
“看样子,你心意已决,”宋明磊对我淡笑着:“要回到原非白身边。”
我不置可否,平静说道:“我与二哥现在有着共同的目标,就请二哥和我一样在天下未平之前,暂时忘记过去的恩恩怨怨吧。”
宋明磊对我挑眉冷笑,如水的眸光一转,瞥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兰生,“只是……四妹,你确定这个废人,当真会助你回到白三爷那里吗?”
不想兰生一改原来的忍让态度,对上宋明磊的目光一凛,冷冷道:“小人看侯爷最该担心的是您的枕边人吧。若是后院起火,既便没有花西夫人,您多年的心愿恐怕就要落空了。”
“你这根废木头也配直呼她的名讳?”宋明磊的右手磨着左手大拇指戴的那只翡翠大扳指,笑若春风,“你连男人都算不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好像两只好斗的兽狭路相逢,明明宋明磊还是微笑着,我却能感到两人暗中赤红着眼相对。
“二哥莫要忘了,贵教抛弃他在先,”我替兰生挡住了宋明磊的视线,尽量平和道,“你看,你现在也直呼他废木头。可兰生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走近一步说道,“所以我作为君氏族长,便收他作为黔中君氏中人。请二哥不要再污辱他或是伤害他了。”
兰生满面动容,怔怔地看着我。
“四妹可要想清楚,”宋明磊冷冷道,“他不但是一个活死人,还是一个练无泪经的兽人。天天必以活食度日,若是一时半会儿没有活食,你便是他第一个要生撕活剥的人。”
兰生的脸一下子煞白,看着我不再言语。
“我的命算是兰生给的,”我对兰生深深看了一眼,冷冷道,“若他要去,随时可以,我绝无怨言。”
宋明磊一时语噎,最后阴冷道:“四妹就这么想做原三的女人吗?即便跟个禽兽一般的活死人在一起也乐意吗?四妹聪明一世,难道不知道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这个道理吗?”
他说的是汉武帝的宠妇李夫人,病死时深恐貌丑而惹汉武帝厌弃,故至死不见。当时她蒙着被说着这句话,赶走了汉武帝。
我像是被人击中了一般,猛然惊醒。他说得对,我如此模样,会不会惹非白厌弃?!
“她是原三的女人,可也是你的四妹,你这辈子除了复仇,还能想点别的吗?看看你把她逼成什么样了。”兰生猛地过来揪住他的衣领狠狠道,“这样你心里就真的好受吗?”
“我没有办法,”宋明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兰生,意气沉沉道,“总有一天姑姑把原家闹个天翻地覆的,我没有办法放她回原三的身边受苦,我只想让她快快乐乐的。”
“二哥真的是为了复仇吗?如今的二哥,还有身后的明家,其实已然并非为了复仇了,”我忍住愤怒,沉声道,“荣华富贵、权欲名利对于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可是我想要的还是当初我们一起冲下华山的那一夜,二哥还记得那时我们说的话吗?”
宋明磊定定地看着我,清澈的双目忽然起了一丝犹疑。
我的心中更是凄然,“二哥真的已经全忘记了。看来还是那时的二哥更了解我一些,也更可爱些。时光果然残酷,腐蚀人心。”
“说的好,这时光果然腐蚀人心。”有人在帘外轻轻说了一句,我不由浑身一震。
有人掀了布帘,一个一身白缎衣的男装丽人手握青锋剑柄,窈窕娉婷地含笑站在门口细细看我,额心一点美人痣,如血珠凝滴,更添风情。她的微笑一下子点亮了整个房间,潋滟的紫瞳竟比窗外的阳光更耀眼。
清晨的阳光流动在她未束起的披肩长发上,我记得那时候的她总是喜欢着白缎男装。我曾经毫不留情地嘲笑过她,二B文艺女青年!然而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才明白,其实她时时穿着一身洁白,是为了纪念心里那细雪一般的人儿。
那时的她还喜欢在左耳上单戴着一串花,有时是茉莉,有时是凤仙,我也曾经嗤笑过她臭美,后来终于有一天,她换上了亮闪闪的翡翠镶金长坠子,惊艳所有人的眼。
我细细端详着她,小时候那甜美的微笑和分别时的泪容在我眼前不时闪过。
等到她走近我,轻颤的手抚向我的脸颊时,我这才惊觉我那蜈蚣眼被咸湿的泪水沾得生疼。就这样,我毫无准备地同我那唯一的亲妹妹重逢了。
入夜时分,乘着月色正好,红翠干娘为我们小五义在大槐树下摆了酒。我的面前自然放着一坛子蜜花津,宋明磊和于飞燕敬长者,便让红翠干娘入了首席,然后依小五义长幼之序入了座。宋明磊又执意请出林毕延老夫子,说是要当面感谢救妹之恩,可是我和兰生都明白他是替赵孟林和幽冥教打探原氏的秘密武器。
出乎我的意料,林毕延大方而淡然地坐在下首,眯着老眼,让兰生在一边伺候着喝酒。宋明磊也不以为意,倒是大方地和于飞燕把盏言笑,说着这几年里离别时的趣事。因锦绣和宋明磊带来的原家部队与燕子军有许多是旧相识,酒杯被抢去了大半,于飞燕自己倒只好拿了一堆老土碗与众兄妹把酒言欢。
“想不到我等小五义还有相聚的这一天,来,各位弟妹且听大哥一言,今日里便忘记各为其主,争强好胜,只有我们小五义久别重逢,好好地干一杯。”于飞燕豪迈地大喝着。
我们在他的鼓舞之下也大喝一声,一饮而尽。
于飞燕抹了一下胡茬上的酒渍,颤声道:“可怜三妹妹,也不知道她在突厥过得好不好,她从小身子就弱,听说这两年过得不太顺当。”
我冷冷地看向宋明磊。他的目光空洞无物,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大哥放心,三姐不过是因为叛贼果尔仁的关联受了些冷落,如今可汗皇威正复,不过多久,三姐必会荣宠有加。”锦绣淡淡道。
众人不由看向她。
没想到林老头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点着头,淡淡道:“王妃说得不错。大将军请放心,小人在机缘巧合下,为大妃娘娘诊过脉,应是无性命之虞。还有昊天侯爷手下的赵神医想必也为大妃娘娘诊过脉。”他嘲笑地看了一眼宋明磊,轻叹道,“像她这样美丽的贵人,便是蛮夷的突厥人亦不忍心看着她奔向黄泉。”
众人沉默了下来,唯有于飞燕舒了一口长气,端着酒杯向林老头致谢去了,顺道想多问问碧莹的近况。
我也想跟过去听听,锦绣却伸手拉我与她坐在一起。
锦绣为我倒了些蜜花津,自己端起先尝了一口舒了眉心,才递予我,低声道:“我曾听承贤 提起过,王爷帐下有一林姓异人,堪比当年的赵孟林,这些年将其养在密林深处研究对付幽冥教的活死人,据说他会酿造这种能医白骨、活死人的花酿。他懂得豢养一种蛊虫,宋明磊也曾密派紫星武士去查探究一二,竟是一无所获,不想竟是真的。”
“我也是机缘巧合罢了。”我反手替锦绣在大土碗中倒了半杯酒。
锦绣只瞟了一眼,潋滟的紫瞳便白了白我,毫不客气道:“听说君莫问也是富可敌国的江南雅人,如何连这酒也舍不得予亲妹,竟同小时候一样小气,还不快快满上?”
嘿,你个臭丫头,七年不见你亲姐,也不见你亲亲热热地认亲,倒先抢白我一顿。不过听她说出我的底牌,可见她将我这几年的经历都调查得清清楚楚,宋明磊知道的她肯定也知道了。这倒同小时候一样,但凡有事不经我口头或书面而事先让她知道的,她必同我直来直去地兴师问罪。
我忍不住抽了抽脸皮,“锦妃娘娘恕罪,这并非是小人小气,而是此乃大哥的珍酿,统共就这一坛。且方才林大夫同我说了,你眼袋略黑,脚步轻浮,吐气乏力,恐是少年时内伤未愈爽利而落下的病根,平生又好酒贪杯,忧思虑竭所致,须知酒多伤身呢,故而只许你半杯。如今看来,这半杯也该省去方好。”我佯装要收了她的土碗。
记忆中的锦绣自习武之后一般不会让我碰到她想要喝的任何一种酒,并且有本事将我手里剩下的统统抢走,然后一饮为尽,再跳到我对面哈哈大声地嘲笑我。没想到七年后的我竟然轻轻巧巧地从她手上抽去了那土碗,她的手甚至有点打战。
她的紫眸定定地看着我,惊涛骇浪之后便是那熟悉的一丝狼狈。夜风吹拂着她的几丝乱发,明明没有饮过酒,可是她的紫瞳却出现了状似醉酒的一丝凌乱。
我印象中的她总是打扮得整洁而华美的,紫眸冷冽而意气风发,不像今夜的她,竟如同儿时一般无辜而柔弱。
这样的目光实在有点刺眼,看得我心头好一阵疼,我把那土碗又倒了一半酒出来,不好意思地送回她的手中,赔笑道:“林大夫可是当世神医,你既知他底细,也当知他是看在王爷面上不会害你的,咱们就真少喝些吧。”
锦绣收了目光,转过完美的侧脸,一饮而尽那半碗酒,冷冷道:“他是神仙在世又如何,医得了我一时,便救得了我一世吗?”
我陡然一惊,她却长身立起,向崖边走去。我莫名地跟着。这与我梦想中的认亲实在大不相同。这丫头年岁长了,脾气却恁地不长进,又在我面前耍威风。
山风吹动着我的长发,夜幕苍穹下的锦绣细细地看我,星光落在紫眸,点亮了她眼中的我,我正柔柔地看着她。
她自发间摘下一支莹润的白玉簪来,“姐姐还记得吗?这是已故主母谢夫人的遗物。”她轻轻抓起我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三爷托我给姐姐的,想是让姐姐明其心志吧。”
我愣愣地看着掌心那支久违的白玉簪,心潮澎湃间,锦绣却不等我答话,已从我掌中拈起,轻轻巧巧地插入我的鬓边,略略转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下位置。
她红着一双宝石般的紫眸,动情而慢慢道:“对不起,木槿。”
她轻拥我入怀,身上的香气密密地笼罩着我。我感到有热泪沿着她冰冷的侧脸滴淌到我的鬓角边上。
一种浓重的伤感和辛酸伴着对亲妹妹的一堆回忆,慢慢涌上我的心头。我闭上了眼睛,也环住了她的香肩,只觉满腹悲怆。
她附在我的肩头,轻轻啜泣着,好像回到小时候,总是乘吓哭的当口,向我飞奔而来,柔弱地附在我肩头,然后悄悄告诉我欺负她的那些人的名字,好让我挥拳去为她出气,或是传递一些只限于我俩的秘密。
果然她的樱唇自然地贴近了我的耳边,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格杀令仍在,原非白命不久矣,速回大理。”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非白,可怜的非白,你果然时日无多吗?
当时我只觉得眼睛一黑,周围嗡嗡地响着,好一阵子我才觉着眼前微微亮了起来。锦绣已放开了我,回到位子上,我一路追去时,她的脸上泪痕早已吹干,月色下倒也看不出来任何悲伤的表情,只是那绝色丽容却清明了很多,一碗接着一碗沉默地喝着酒。而对面于飞燕和宋明磊想是不知道我们方才说了些什么,只是聊兴正浓,不时地发出哈哈大笑之声。
我举着土碗的手一沉,这才发现光头少年在我一边为我倒蜜花津,清澈的眸目满是关怀,“你……夫人一切可好?”
“还好……”我支吾着,越过他的臂弯,看向淡淡喝着酒的林老头。
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走到他那里,故意背对着锦绣和宋明磊,几近艰涩地开口道:“先生,请问三爷他身……”
林老头正喝了个半醉,红着脸有些迷茫地向我转过头来,刚要开口,兰生却猛然乘倒酒的工夫说道:“夫人,慎言。”他给我使了个眼色,我醒了过来,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可是你妹子说了些什么原非白身子不怎么地了,想是你要问林老头,那原非白的近况?”他沉声问着。
我凌乱地点了一点头,这才发现我急得一头汗,一脸的泪。
“传说中的君莫问是金钱地里的霸王,生意场上的油子,可为何你却只有这点脑子?”兰生轻嗤一声,“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抛夫弃女的,还搭上我这只背叛神教的鬼,就为了一句话,把自己的阵脚全打乱了?你怎么知道你妹子说的全是真的?你难道就没想过她其实同你一样想知道原非白的病况吗?你难道就不曾想过她会是第一个巴不得你情郎死的?”
“你住口,别污辱我妹子。”我抬起脸,使劲抹了一把泪,擦痛了脸也不顾,慌乱道,“我、我一张好好的脸都没有,一路冲到这里是想见见他,可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你不知道我同他分别的时候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如果他死了我可怎么好,我现在心里全乱了……全乱了。”
“住口,”兰生牢牢抓住我的肩膀,桃花眼中一阵凌厉,对我低喝道,“这么多年舍家弃业,闯出一番天地的人,到现在就只为儿女情长活着了?你看看于大哥,舍了性命要回原家,放弃平静幸福的生活,回到刀光剑雨的战场厮杀,那是为了你,为了天下太平,为了人间大义!那个瘸子就真真这么重要了?可我就不信他比整个天下都重要了。”
“没有一张好脸,没有完璧之身又怎么样?没有了心上人又怎么样?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可怜虫吗?在这乱世里,贞操比纸薄,人人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谁又比谁强一些。”兰生定定地看着我,满面凄然,“你忘记你说的吗?要为自己的心而活,哪怕没有肉身,只要这颗心还跳着,就得活着。既然千难万险地活下来了,那就请你再熬一熬、再忍一忍,哪怕为了我……为了像我这样的人,再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亲眼看到踏雪了,不要去听别人的。有你这样的女人在等他,我就不信他会这么短命。”
说到后来,兰生已是泪盈满面。我泪眼模糊间,只觉得他同我说的完完全全是两个主题,可是却又句句如那万般钢刀在戳我的心尖。我定了定神,这才猛然想起方才锦绣谈起非白没有用任何敬语,我与锦绣分离的时候她并不确定我心中已然有了非白,那时就连我和非白两人都没有办法确认彼此的心事,更何况是别人?
兰生说的确有道理,我与锦绣八年未见,无论当初的锦绣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成了原青江的妾,八年后的她有了原青江的骨肉,成了原氏最有权势、最得荣宠的女人,她有了原家最强大的依靠,自己的原姓骨肉、心腹仆妇、暗人,甚至是原氏四分之一的精锐部队,她昔日的初恋情人成了她亲生儿子的竞争对手,如今的她与非白还剩下多少情谊?非白向来以忍性著称,是以敌手往往不知其动向深浅。我方才冒失地去探问非白的病情,没准真得着了锦绣的道。
如今的她有充分的理由不想让我回去帮非白,然而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子,她方才头起一句话又真真切切是担心我的处境,她所说的什么格杀令没有撤销云云,却不无道理。
如果格杀令没有撤销,那就是宋明磊要活捉我回去受封赏,可是我不能让他连累于大哥。当时的我和兰生都自然而然地这样想着。
我们回去的时候,锦绣、于飞燕、宋明磊三个人正围着红翠干娘一起说着话,旁边坐着林老头,红着鼻子呵呵笑个不停,好像主题是孩子。
红翠干娘正说着:“这话老对了,那孩子断了奶,最好还是跟着丫头睡,没日地黏着父母,会坏了两口子的恩爱的。是故每回燕儿的孩子一断奶,我便拎了去替他们养着,好让他们再事生产。”
众人一阵大笑。
锦绣笑意盈盈,“大哥,你且不知,二哥和郡主有多喜欢重阳,恨不能在床上排上四个丫头子陪他睡呢。可不像竞儿打小就懂事,不爱丫头们黏着他,喜欢一个人习文练武的,连王爷也说竞儿像他……”
宋明磊叹了一口气,目光一阵落寞,“重阳这孩子性子是太老实了些。”
“姐姐去哪里了?”锦绣淡淡地问道,紫瞳藏着一丝闪烁,飞快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默然侍立的兰生。
“方才不胜酒力,是兰生扶我回来的。”我回到座席上,尽量淡笑道。我回首对大哥笑道:“各位兄妹,兰生对我恩重如山,木槿想结他为异姓六弟,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十四年前,一群被运往西安卖身为奴的小孩,苦于前途难测,便在一个月圆之夜,偷偷下了人牙子的牛车,结成了野地小五义,以求结伴共渡难关。
十四年后的今天,五个苦孩子皆际遇大变,最高个的黑小子成了威风凛凛的燕子军首领,统率着一支即将出山彻底改变中原战局的大军;最聪明的老二成了武安王府的驸马,而且还有着前朝名臣明氏遗孤的身份;最婀娜的老三成了突厥可贺敦;最美艳的老五也就是我的妹妹成了武安王妃,她的老公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而我成了多重身份且富可敌国的君莫问。
在场诸位人人面上笑意浓浓,对着我的建议只差没有欢呼雀跃,只是结拜的心境却大变。可能当事人,除了于飞燕和我以外,没有人心里真正乐意。于是我们野地小五义在十四年后的又一个月圆之夜,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小六义。
八月的天气大雨一场接一场,毫无预兆地下着,像是老天爷不时倒下的一盆盆洗脚水,渐渐浇透了这暑气。
夜半,隆隆雷声中,大雨又浇了下来。
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心想小时候的锦绣有择席的习惯,又最怕雷电,不知现在如何。思绪才起,就听到吱呀一声,有个身影快速闪了进来。我抬首,闪电照亮了一双圆睁的紫瞳,果然是锦绣。我挪了挪身子,示意她挤在里间,她迟疑了一会儿,我便指了指伤眼,她明白了因我的伤眼便只能睡在外侧,这样转头不会碰到她。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轻轻巧巧地跳进来。我欲替她盖上棉被,可她闻了一闻那被子,微推拒了一下,嫌弃道:“那珍珠以前也是紫园大管事,怎么给伤者盖这种有霉味的被子?”
“此处处于谷底,长年阴湿,所用物件难免潮霉些。”我温言道,取出段月容箱笼里的红狐皮披风轻轻给她披上。我平素喜用水沉香把物件熏过了,但段月容却喜欢玉檀香。这同锦绣的香倒是相似。她自小也爱玉檀香,这次他送来的物件里皆用玉檀香熏过了,我反正没得挑了,好在锦绣不会嫌弃,“八月里冷不着你,先将就披这件吧。”
锦绣满意地点了点头,盖着那件红狐皮和我一样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一起听着耳畔隆隆的雷声。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头,我便慢慢反握住她的手。她悄然挪过身来抱着我的脖颈,大长白腿跨在我身上,如同小时候一样八爪鱼般抱着我。
“这几年他对你好吗?”锦绣头枕着我胸口,低低地问道,“他有没有强迫你、打你?”
我明白过来,她讲的是段月容。我便轻拍她的肩膀,斟酌了一会儿,诚实道:“我不打他已经很不错了。”
锦绣的肩膀微耸,闷在我胸口轻笑了好一阵,又涩然道:“为什么要回来?”
我在黑暗中微笑,“那你为什么又不要我回来呢?”
锦绣豁然起身,趴在我胸前,紫瞳瞪着我,“我想你活着。”
“我是花木槿,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你且放心,”我平静地看着她,笑道,“如今武安王侧妃花氏是我亲妹子,燕子军大将军可是我的大哥,左右后台硬着呢。”
“你还像以前一样,不怕死的大傻子!”她的声音悠悠传来,“你难道不怕宋明磊会骗你回原家邀功吗?”
“不就是格杀令嘛,反正你说他也活不长了,那我正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他结伴同行,这样不也挺好?”我一下一下地摸着锦绣的青丝,就像小时候安慰害怕雷电的她,“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说说话罢了。”
其实这些话也许原非白全知道。
“他有什么好?”她迟疑了一阵,紫瞳清清亮亮的,犹豫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喜欢那个四傻子吗?”
我伸手细细抚着她的脸颊,温笑道:“他有什么好你还不知道吗?”
锦绣愣了愣,对我淡淡笑了一下,垂下了眼睑,复又趴回我胸前。
接下去的那一夜,锦绣再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我一夜沉默,窗外唯有雷声闪电狂舞一夜。
第二日,出乎我们所有的意料,八百里飞骑传来西庭的圣旨,当然严格意义来说其实就是原青江的口谕,曰:国难当头,圣上惜栋梁之才,于飞燕不但官复原职,还加升了一级,擢升左骁卫大将军,旧部恢复燕子军番号,入编麟德军。
我和于飞燕暂时成了宋明磊的手下。
宋明磊站起来的时候剑眉微锁,脸色有点发白,看着锦绣的目光闪过一丝恨意,转瞬即逝。
而锦绣却看着他淡淡笑道:“看样子,大哥和姐姐倒要叫二哥多担待了。”
“四妹说哪里的话,”宋明磊诚挚地温言道,“莫说三妹是三爷的夫人,锦妃娘娘你的亲姐姐,便是看在小五义的情分上我亦会好生保护于她。”
“不愧是锦妃娘娘啊,”我那新认的六弟兰生手里拿着缰绳,牵着马儿远远地看着宋明磊,嘴角弯出一串冷笑,“你妹子这一招棋真高。现下潘正越欲攻汝州,宋明磊正缺人手,不会拒绝燕子军,且有圣旨的庇佑,等于王爷亲授燕子军在其麾下,更不便下手了。你跟着于飞燕他亦不会动你。这样锦妃便保了你。若有一日发现你了,也可装作与你毫无干系,对宋明磊窝藏之事毫不知情。”
不远处的锦绣纤纤玉手微掩朱唇,同宋明磊亲热地聊着天,阳光下的紫瞳却闪着冷意。
锦绣梳了乌坠髻,斜插一支金凤衔东珠步摇,身上穿了一件八幅仙裙,腰高至胸部,长曳拖地,更显锦绣修长的身姿婀娜高贵。
裙曳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那时贵族妇人多爱十二破长裙,即幅褶裙,又名仙裙,然其时帛幅面较窄,宽大的幅褶裙往往要用几幅丝帛相连缝制方成,幅褶越多,越费布料。锦绣的八幅长帛正是上好的金线苏绣团花拼褶,然而在此国破之时,山野之地,其实有些过于奢靡了。
兰生冷声道:“你的命果然不大好,刚认亲,你亲妹就把你放在对头宋明磊那,摆明了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就算重出江湖,也不会成为她的弱点。”
我的心一片悲凉。的确,锦绣从昨天到现在就根本没有提过半句要同我在一起的话。
我刚想开口,“新六弟”又不知死活地对我皱眉道:“你怎么就同你妹子完全不一样呢,你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她却依然高高在上,完美无缺,讲不定将来还能博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你怎么就这么蠢,真白活……”
“锦绣再怎么算计我,她也是我妹,我自有办法对付她,”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叉腰对他喝道,“而你现在是我结义六弟,我是你四姐、你长辈!我再不完美,也用不着你来对我吆喝。”
说毕我挑衅地对他瞪了半天,他也回眯着那双桃花眼瞪回了我。小忠坐在我们身边,疑惑而有些惊惧地看着我,嘴里呜呜叫着。
我以为他会继续拿我的阿Q精神开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你那位高权重、心狠手辣的紫眼睛妹子?不想他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先移开目光,然后轻笑了起来。
“疯子,”我鄙夷道,“你又笑什么?”
“我可不是疯了,才会想护你这样不知死活、目中无人的回原家。”他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我一阵气结。
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向我转过身来。
阳光照在他颀长的身上,在他英俊的脸上洒下一片金光,如傲竹磊落,清冽动人,他的眼中闪着飞扬的笑意,“不过这样很好,这才是我所认识的花木槿,威武不惧,傲骨嶙峋。”
处暑时分,炎夏终是低了头,我们告别了两位贵人,妹妹锦绣和宋明磊。
临别之际,宋明磊授虎符于于飞燕,准其自行招募勇士之权利。
九月露凝而白之时,于飞燕领三军军资,自定方略对付即将到来的大会战,出山公然招募兵马,对能开弓四钧 ,腰引弩九石 的人,不问来历皆入选,募得五千余人。齐放调出我暗中蓄养多年的奇人,献上装备精良的兵器,着手准备汝州战役。
于飞燕便开始着手整编所投一众军士,其中最大的三支为就近山头的乌氏,梁州幸存百姓自发组织的,由罗文静领头的罗家军,还有就是齐放为我招来的暗中训练的君氏暗人,人数唯有两百多人,却是这三支中受过正规训练,且战斗力最强的,可以勉强算作古代的特种兵吧。
于飞燕便把所有军士分为四股:乌八喜所率乌字军,罗文静的罗字军,原来的燕子军交由程东子率领,因赫雪狼极擅练军,且罗字军多为苦难流民所组,缺少正式训练,便遣之随二十几个亲信来到罗字军日夜练兵。
于飞燕又观罗字军中有几个会武的妇孺要为家人报仇,便挑出来交予乌八喜训练,不想乌八喜索性请于飞燕准许她公然招募女兵。
“当家的,”乌八喜这样说道,“我亲眼看到哥哥挑了几个侍女送给潘正越做通房,本想顺道套些军情,不想第二日全都被抬着出来,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乌八喜眼中闪着阴冷的仇恨,“战场之上只有强弱之分,强者生,弱者辱,哪有男女之别。”
于飞燕和我都同意了乌八喜的建议。珍珠想起被掳去的初画,也同意了乌八喜的建议,于是燕子军中出现了一支娘子军。
燕子军方来到汝州城内安顿,宋明磊的飞鸽传书早已传达到,计划一切顺利,潘正越之右翼已接受战书正浩浩荡荡往此处杀来,由潘正越手下悍将尉志所领,其部因麾下聚集苍头铁角大力士而闻名,士皆身长八尺,臂力绝伦,妙于弓弦,并配有当时打造最精良的明光铠甲,擅打前锋,可谓所向披靡,于蟒川之地扎营的当日,便给于飞燕下了战书。这意味着燕子军正式出山的第一仗乃是一场硬仗。
“兵之情主速,”于飞燕如是说道,“潘正越用兵重、狠、诡,我等若想赢之,要么更甚于之,要么避其锋芒,出其不意,诡诈胜之。”
“尉志乃是外地人,不熟汝州地形,可引其至一险要之处,左右夹击,先失之大意,耗其锐气,挫其锋芒,再狠击之。”程东子静静地站在角落中说道。
然后大家便往险要之处想,最好的自然是桃花源谷,但谁也不愿意暴露燕子军的老巢。
“吾知晓汝州有一处绝地怪坡,下坡如逆水行舟,上坡如顺风扬帆,”一直保持沉默的兰生忽然发声,“此处可为设疑兵之上选。”
我想起来了,好像前世我曾读过一本旅游书籍,其中说过中国有几处怪坡,以汝州为胜,此处确曾有下坡的汽车不用发动会慢慢往坡上爬的现象,而雨后水往高处流,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在这里丝毫不起作用,后世称为姐妹怪坡,原来竟离此不远。
有专家说是“重力位移”,亦有科学家说这是“地磁现象”,也有人说这是“视觉差”,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于是留下了“如此奥妙谁造化”的悬念,更为怪坡蒙上了一幅神秘面纱。
不想“问题老少年”赫雪狼立刻跳起来,灰眼闪着疑惑的光,“离此几十里,确有一坡,传为积香寺中逃出的蛇妖所化,得名蛇妖坡,但因山林过密,唯有我等当地山中樵夫知晓,尊驾究竟何人,自称是肃州人氏,如何详知这隐蔽之所?”
众人敛声屏息地盯着兰生,而他的瞳孔忽地收缩起来,像是真的在苦苦思索一阵,然后愣愣道:“确实想不起来了。但我就是知道。”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大家都有一丝泄气,但是战略最终被秘密定了下来。作战会议结束后,我同问兰生这个问题,“你装得真像,是幽冥教那里得来的讯息吧?”
“非也,”兰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疑惑道,“实话告诉你,我来过汝州,来过桃花源谷,当初是我帮着教主为燕子军寻得那桃花源谷以作小五义的退路,一并作神教的退路,不想神教在教主的指引下发扬光大,根本用不着退隐之地。后来燕子军忽地销声匿迹,我便猜到教主将燕子军藏到桃花源谷中,却实不记得我自己来过或是差人来寻访那蛇妖坡。”
我来到屋中,林老头早已等在那里。他照例为我检查身体,我便说起日间情形,林老头却似毫不惊讶,淡淡地冷笑一阵,“夫人九死一生,也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想是见过孟婆吧。”
我浑身轻颤一下,快速看向林老头。他的双目沉如深海,满是沟壑的脸上虽挂着笑,却让我感到害怕。
他继续说道:“他虽是一只小鬼,却是去鬼门关,可能不小心喝了一口孟婆汤,遗失些记忆吧。”
那一夜,我的梦里全是那万年森冷的孟婆端着孟婆汤对我微笑的样子。
元庆三年秋分,燕子军遣乌氏娘子军前去挑战尉志,故意令娘子们以小弩发箭,惊慌欲逃,令尉志以为燕子军士兵不足,以女子充数,且装备极差,便放心追击。乌氏引尉志大军来至蛇妖坡,正中飞燕埋伏。
据后世《忠勇王传》记载:
燕军作扁箱车,上置木屋,以蔽风雨,挡矢石,隐于蛇妖坡,燕于夹道垒磁石,吸阻身着精锐铁铠之尉部,使其难以前行,燕军均披犀甲,进退自如,如此且战且进,杀伤甚众。
那尉志三代武将,乃是三国名臣,为窦周立下赫赫战功,结果死于“蛇妖坡之战”,惊破汉界三国,尉志首级被程东子斩下后八百里快骑送往洛阳武安王帐内。武安王大喜过望,命人以仕女服装殓尉志遗体送回潘正越处,以示讥讽。潘正越怒斩逃回的所有尉部军士,欲亲自领兵攻汝州,正中原青江之计。
然而秋分过后忽然天降暴雨,汝州连接郑州、洛阳、鹰城、禹州、宛城五城,境内多泥山,多日大雨引发大型泥石流,潘大军不得进入,乃止于边境,各自陈兵重新部署。
汝州城内自是大为兴奋,各地富商官宦忙着宴请于飞燕,巴结讨好,以求苟安,于飞燕一概以戍边练兵为由推脱了去,而事实上,他的确同赫雪狼乘此机会开始大练兵。
“人有千斤之力,始能于马上运三十斤之器,其有五百斤力者,但能举动而已,为兄观新兵尚欠火候,平时所用之器,当重于交锋时所用,重者既熟,则临阵用轻者自然手捷,不为器械所欺矣。”于飞燕轻松地挥舞着一把重达三百斤的铁锥说道,“雪狼乃鲜卑人氏,同你大哥还有东子同是伍间小卒开始,故甚有体会。尤其是雪狼,乃是‘真将’,于练兵甚是在行。”
我细细琢磨,果然赫雪狼颇有心得,令三军训练时足囊以铁砂裹之,且渐渐加之,战时将砂锅囊换去,行走自然轻便自如,平时习战,人必重甲,习千斤重器,战时换上轻装,则行动迅速,此谓练手力,足力,身力也。
我那冷面的大长随齐放依然看似面无表情,可是眼中却闪起战斗的火苗,一方面加紧训练我的特种部队,一方面同我的奇人异士一起捣鼓新式武器。
出乎我的意料,兰生以“未来战士”的本领,接受了普通士兵的训练,再苦再累亦毫无怨言。
每每兰生口吐鲜血,瞳孔都快放大时,林老头便叹气着递上药丸子,但他都是躺个半天一天后又上了点兵场。
有一次他晕厥了整整两天,面色苍白如纸,浑身不停冒着黑血。我守在他身边,着实担心。
“夫人不必过分担心,由他去吧,”林老头嘲讽道,“这个死心眼,还想乘死之前用自己的身体验证幽冥教的人偶极限。”说罢,沉重地叹着气走了出去配药。
我给兰生擦着黑血,那血好歹止了,我心中不由想起那天问起林老头关于非白的身体的事情,林老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沉重地叹着气,那时我也是胆战心惊了好一阵。
我把头埋在双手中,暗想,我得快些见到非白才好啊。
我抬头看向兰生,他帅气的脸上紧皱着眉,拧成了个深深的川字,口中好像轻轻念着什么,我凑上去听了好一阵,才听出来是“木槿快逃”。
我心中感慨良久,便绞了巾子,替他宽了衣,为他擦身,擦到一半,他忽然睁开了眼,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翻身爬起,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我干瞪着眼,“你浑身都是血,我替你收拾一下罢了。我想干什么?你以为我能对你一个毛孩子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脸上飞快地涌起了一阵红晕,立刻放开了我,然后急急地夺过我手中的巾子,冲了出去。
我吃痛地揉着手腕,上面五个手印十分清晰。
此后他更是躲避着不见我,见面也快步低头走过,比以往更是冷淡,与我形同陌路。
林老头宽慰我,不要与小鬼见识。好吧,于是我便不与他见识了。
直到雨季过后,各地开始打通道路,意味着大军又可进退,于飞燕欲派人化装再往蟒川探听消息,我头一个报名,齐放第二个报名,兰生第三个报名。
这一日,乘着有些小雨,能行路,齐放点了六个精干的暗人,一行八人分成三组,化装普通逃难的农户,我与齐放、兰生装成姐弟三人,来到积香寺附近。
深山藏古寺,曲径通幽处。
却见周围群山夹道,万木葱茏,间有流水潺潺,迤逦北行几里,方窥见群山怀抱中的寺院。那积香寺素有“九龙朝风穴,连台见古刹”之誉,果然,周围几条山脉逶迤相连,皆朝向寺院通去。然而此时的积香寺只是一个小寺庙,还未得后世高祖御赐法名,香火自是一般。翻过群山我们也只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个院落,依山就势而建,且在战时那些沙弥皆逃难出走,不知所踪。
我们刚往回走,行至半山腰,天色骤变,狂风大作,闪电交加,一场大雨眨眼便至,冲倒几棵大树。那山水直泻,几欲冲走行人,昏天黑地中我们便跑回积香寺,不想刚进得寺内大雄宝殿,兰生便低喝,殿内有人。
一阵狂风吹得寺门哐哐撞墙,因天色极暗黑,看不清对手,只知道当时雷雨声中有人咒骂了一句,拔剑之声豁然而起,迎着闪电,刀影闪闪,剑器剧烈相撞之声骤起,眼看一场血战将至,忽听得有人叫道:“潘毛子的营兵来了,快躲起来。”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收了兵器,各自往暗处藏匿。兰生拉我躲到如来大佛背后,不想有一人正躲到我身边,那人敛声闭息,持着一把利器直抵我的喉间:噤声。
几乎同一时间,我反手紧握酬情,抵住他的下腹,全身紧绷。
一个闪电猛地落下,随着震耳欲聋的惊雷声,我看清了那人。
那人猿臂蜂腰,体格匀称健美,器宇轩昂,满面胡茬,却难掩凤目如炬,天日之表。我只觉一阵狂喜涌向心间,不由手下一沉,放下酬情,想开口唤出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可是他手中却依然持着那把短匕。
这时我身后的兰生为了保护我,也飞快地将手中的青峰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雷声大作,闪电狂乱地照着兰生惊诧的眼神,我想他同我一样认出眼前人来。
那一年西枫苑的梅园里,有一株名种胭脂梅,本好端端地开着,忽然间莫名地烂根枯死,原非白看上去一脸漠然,不置可否看着那株梅花,默立许久,可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有点难过。
然而那时的我对于他的悲伤很不以为然,心想,这位少爷的调调怎么跟林黛玉似的,整日伤秋悲月的。虽然这是棵名种植物,虽然我早年为了碧莹的医药费,也曾觊觎过,但不就是一株梅树么,至于难过成这样吗?
资,真资,实在是太资了!
“姑娘有所不知,三爷早年腿疾复发,疼得死去活来之时,侯爷赐下那株胭脂梅,命人移栽过来,三爷曾用胭脂梅占卜,若挪活了,便能活下去;若不活,就是不成了。后来这树竟活了,且当年便开得旺盛,三爷倒真挺过那年冬天了,”谢三娘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枝梅花,不时絮叨着,“好好地,这几年每年都开着花的,怎么就……想是今年冬天过长了吧,硬生生给冻死了呢?”
我听着心中发毛,这什么人哪。以梅树卜命,闻所未闻。须知往年我几乎年年都琢磨着翻墙来摘几枝梅花换钱,也曾经成功过一两次,当然每回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想想,幸亏我早年没把这树给折腾死,不然岂不是我把原非白给活活逼死了?
于是我那几百年没有启动的罪恶感开始苏醒!那夜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他看着枯死梅树时的那苍凉眼神,辗转反侧间直到鸡鸣报晓,我肿着两只眼睛醒来,下床第一件事便是在黑乎乎的清晨里穿得像只大胖企鹅,冒着大雪,蹒跚地来到梅苑,偷摘了另一棵胭脂梅上的几朵梅花,然后把那些梅花夹在他一本不大读的诗集里。
我知道他有个习惯,就是睡觉前要读一会书。大约一个月后,我故意把夹着梅花的那本书塞到他要读的书册里,当他无意间翻开了那本书,看到了那些仍保存着艳色芬芳的干梅花瓣时,不禁默然出神。我偷眼瞧他,不想他却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了我许久,好像第一次认识我花木槿似的。
就像现在,那人的凤目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看到我的心里,看穿我的灵魂。
他手中的尖刀微颤,略一放低。兰生也放低了长剑,却依然指着那人,桃花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他认出我来了吗?我想我应该对他笑一下,或是镇定地点点头,可是我脑子却偏偏全是宋明磊说的那堆臭狗屎: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
我左眼上的伤疤虽然收缩,周围的肌肉已然消肿,但依然有一条明显的疤痕盘旋在眼睛周围,我自认为非常丑陋。
我无措地看着他,完全怔在那里。就在这犹疑的一刹那,我感到腰间一紧,原来非白伸手将我拉离了兰生的保护圈,他紧紧搂着我的腰,尖刀改抵着身后的兰生。兰生想夺却晚了一拍,只是拉着我的右手,却又怕硬扯会伤了我,不敢用力。
原非白的凤目似寒冰利刃一般看向兰生,比手中的尖刀更似锋利万分,满是宣示主权的睥睨,不可侵犯的尊贵。兰生不由咬碎一口银牙,犀利地盯着我和非白,看到我急切的眼神,只得黯然放手。原非白一下子把我扯到自己的阴影下,我立刻被他的男性气息所笼罩,这样温暖,充满了幸福的悸动,仿佛同周围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佛像后面只容得下一人转身而已,齐放隔了一个兰生更看不到,急得施轻功来到屋梁上,看到非白的一个手下后,脸色松了下来,双眸微露惊喜,应该是旧相识。
我埋在原非白的脖颈,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前襟,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心中窃喜,看到非白的身体不像是孱弱无力的样子,放下心来。
我感到有人在抚我的眼,抬头望入一双满含温柔的凤目,它正痛心地望着我,才惊觉脸上全被泪水打湿了。
我细细打量着原非白。说实话,我第一次看到原非白留这么浓密的胡子,他整个脸庞都被胡子包围了,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尽显。浑身极度精瘦黝黑,好像打了一场丛林仗回来。我曾听法舟说过,原非白领兵时,向来和普通士兵在艰苦条件下同吃同住,绝无特殊待遇,在关键战役时甚至连个伺候的人也不需要,是以在军队中威信极高。即便是在西营的麟德军中,提起这位主子们的对头,哪怕是最忠心的暗人,在每天制定着不同的暗杀原非白的计划时,却都打从心底里对他由衷佩服。
“你一切都好吗?”我用眼神问他,想对他使劲挤出一丝温柔而好看的笑,尽量不想扯到伤口。因为我这几天对着镜子练过,我皱起眉来看上去会很可怕。我便略侧过头,把好的那边脸露出来。
他却轻轻把我的脸掰过来,执意要看我的伤口。他轻抚着我的脸,心疼地轻点我的左额骨,尽量不点到伤口,凤目之中一片沉痛自责,最后眼眶也红了,微微湿润,却勉强扯出一抹安慰的笑,对我鼓励地点点头,似是在表示他不介意。
我心中却更加难受,颤着双手细细摸上他的脸,情潮汹涌中再也忍不住吻上他的唇,悄悄闭上了眼。而原非白紧紧搂住了我,似要揉碎了我,那泪沿着鼻滑进口中,混着那舌尖如蜜般的温柔吮吸,那是极致的甜涩参半!
当时只觉人生永远在狂喜的此刻沉沦下去,该有多么美好!
然而,可惜的是,这人生向来没有永远二字。
喧闹之声传来,破庙里走进一队身着周朝军服的士兵,速度极快地搜了整间大雄宝殿。
“大人,此处无人。”有传信兵言道。
立时又有嘈杂之声传来。兰生凝神细听,然后比了一个手势。来者共有三十五名士兵,一个军士,应该是阵前探哨的侦察兵。
“这死老天,啥日子能停下雨来,”有人小声地埋怨,“如此西庭军之迹更难寻了。”
那几个军士训练有素地搜查了一阵,确定没有人,安全了,便生了一堆火烤衣服。
“你说说,那尉将军也是一员老将,带了五万兵马,怎么会着了区区二万燕军的道了呢?”有个士兵轻轻说道,“听人说那燕子军这七年来就是偷偷藏起来练妖术,原青江秘密派了个妖和尚来带头施的法。”
“有活着的人回来,我听他们说了,是有个和尚施法,放了块鬼石,把大伙的魂魄给吸了,那上坡便成下坡,明明要下坡逃却怎么也逃不了……”
“慎言,”有个粗哑的声音低喝道,“扰乱军心者可是要被军法处置的,讲不定还要株连!”
众人一阵噤声。于是便扯开话题,聊些战场上分得的财物,收缴来的富户米粮,又提到潘正越的营帐又抬出多少具女人的尸体云云,好像他们另一个目的是想去找些年轻女子回去献给潘正越,却苦于周围人家全部逃难而走,连头母猪也没有。
我心中一动,为何那潘正越,如此残暴之人却是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军神?
过了一炷香时间,大雨稍停,他们便整装出发。眼看最后一个人要踏出大殿的门,却忽然回头道:“待我拜上一拜菩萨,好保佑我早日见到我那刚出生的儿子。”
在众人的一片取笑声中,那人便回转身来到我们面前,刚刚下拜,抬走头时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大叫:“佛像后头有人……”
这个小兵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儿子了,因为原非白早已挥出一鞭,正中他的咽喉。兰生也冲了出来,挥刀刺向那群冲回殿内的士兵。
原非白和兰生几乎同时出手,用内功灭了火堆,一片黑暗中耳边一片打杀之声随着一堆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原非白始终紧紧抱着我。
空中又响起一个闪电,我看见抱着我的人已浑身是血,凤目里满是震慑人心的杀意。
一阵巨大的响声传来,所有人微抬头,却见紫霄峰上一股黑色的泥浆卷滚着巨大的山石向我们冲来。当我们奔出大殿时,泥石流仿佛一头凶猛的野兽咆哮着吞噬了积香寺的大雄宝殿,瞬间像邪恶的妖灵尽情作恶。刚才掩护我和非白的巨大佛像被黑色的泥石流艰难地推了出来,佛像那平静安详的面上流动着褐色的泥淖,好像在悄悄地流泪一般。
巨大的声响中,我和非白一下子被冲开了。所有人停止了厮杀,无论非白的手下,我和我的暗人们,还是幸存的最后几个潘兵都在奋力自救。
我努力划着黏稠厚重的泥流,口中不停吞咽着泥浆。眼看力气不济,暗人们纷纷向我奋力施轻功奔来,对面的原非白被一个满身是泥的青年人一手拉起,他另一手拉起一个独臂英雄。我认出来了,他们是素辉和韦虎。
我被人拦腰抱起,施轻功飞到佛头之上。
“木槿等我。”我看到原非白的口型这样对我一张一合。
我想追上去,却被人拦腰抱起,飞掠到更高处,眼看着非白惊痛的眼越来越远。
非白、非白,我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不甘心的眼泪奔涌而出,死命地捶打着那个拦住我的人。
“主子。”又有另一人也按住了我。
我清醒了过来,是齐放。
他叹了一口气,“下面是泥淖,幸亏兰生拉住你,不然就给冲走了。”
我惊回头,这才发现兰生的脸上除了黑黑的泥浆,便全是我抓打的痕迹,伤重处,连皮肉都翻了出来,我傻傻地看他。我自己的脸上挂满了泥,淌满了泪,只觉万分迷惘悲伤,一时间竟然忘了道歉。
兰生倒也没说什么,慢慢放开了我。齐放递给他一块巾子,他只是垂下了长睫,掩住了情绪,冷冷地道了声不用,便转身独自往回飞去。我注意到他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擦了一把脸。
我们回到营地,于飞燕听了我们这天的汇报,不由替我感到万分惊险,但又细声细语地鼓励我道:“三爷既与四妹相认,那可大喜了。如今他的兵马亦驻扎在宛城,汝州离宛城又不远,等山洪泥灾一过,大哥便陪你去寻他。”
“夫君不必劳师动众的,”珍珠掀开帘布进来,笑道,“木槿也不必担忧了。你们有所不知,这宛城是三爷生母的娘家,故而三爷一直派心腹家人照看着谢家血脉呢。”
我明白,她说的家人必是指暗人了。难怪,永业三年,非白让我前往宛城避难。
“此处虽是麟德军的天下,三爷亦可来去自如。”珍珠的眼神微微闪烁,亲自为我端来一杯茶压惊,对我柔柔笑道,“他既已证实你尚在人间,且与你大哥在一处,想必不出几日,他便会亲自来接你呢。”
一旁凑热闹的法舟望着我充满信心道:“夫人放心,小人亦能护送夫人去见三爷。”
等众人退去,法舟双手笼着袖子悄悄靠近我,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低声问道:“夫人,咱们三爷长得是长脸还是圆脸啊,这天人之颜可是看着长得像人吗?这到底长得啥样才能叫天人啊?”
兰生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和法舟对话。
我尴尬地走上前去,刚要张口道歉,他却对我冷笑一声,“恭喜夫人与夫君他乡重逢。”然后便冷冷地转身走了,害得我口张了半天,一句也说不出来。
“夫人这个大兄弟的身手倒有些意思。”法舟站在我身边,伸出了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弯着高大的身子眯着眼打量兰生远去的背影,“小人老觉着他有那么几分西营的狠劲,偏又混着江湖邪教的招式来。”
不管怎么样,于飞燕的话让我看到了希望,我便没有怎么细细琢磨法舟的话语。加上这一天的折腾,我一沾床便睡了。齐放担心我睡眠不足,便没有叫醒我。这一睡便连晚饭也误了,可是到了二更天又懵懵地醒了过来,桌上有齐放给我放的一碟点心和茶。他知道我有夜惊的习惯,总会为我准备些夜宵,我便用了夜宵,接下去便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想的全是折腾人的往事。有非白的、非珏的、小五义的,甚至还有段月容那邪佞的笑容,脑中全是打打杀杀,怎么也停歇不了,直至四更天,方迷迷糊糊入了睡。
忽觉有人使劲抓我,我骇然惊醒,却见是小虎在使劲摇我,“四姑妈,有生人来了,爹爹和雪狼叔叔他们也在,我听他们老在说您的名字。”
非白来接我了!我精神一振,也顾不得梳洗,冲出门外。守在门口的小忠一下子立起,跟在我后面跑着,我一时没有注意兰生的身影,心中只是雀跃。
我施轻功飞奔着,把虎子远远地丢在后头。
“四姑妈,阿爹说您昨天又崴着脚了,您倒是跑慢点啊。”
来到谷前,于飞燕和神谷中人正同对面一方十数人严阵以待,我隐隐感到事情不对。
来到近处,却见那群人中最高个的那个,黑袍被山风吹得衣袂缥缈,长身玉立地摇着一把玉骨描金扇,神情高贵淡漠,周围一众皆绷着脸,紧握兵器。
一只黄金俊猊正金毛倒竖,站在那人身边,不停地低吠。
小忠原本欢快地跑在我前面,看到俊猊后立刻逃到我身后对着它龇牙咧嘴。
站在于飞燕对面的是一个略显女气的俊美青年,一身绛色礼袍,正躬身含笑道:“虽说大理同庭朝有诸多误会,但大将军仍与我家主公姻亲相连,小人以为将军不如将夫人请出,一家人坐下来,慢慢细聊家务如何?”
我看到于飞燕额头的青筋暴了暴。
当中最高个的那人忽然对我转过头来,却见那人一双紫瞳如朝阳初展,熠熠生辉,潋滟生姿。
他一下子收了手中的玉骨描金扇,对我扬起一抹绝艳的微笑,宛若冰雪初消融,春水印梨花,照得当场中诸人一阵眩晕。
就这样,他对我平静而熟稔地淡笑着,好像昨天他才同我看完午夜场电影后分手一般,“木槿,你可来啦。”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