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无期从此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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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无期从此别
宣德十年正月初一,原本是举国上下欢度佳节的日子,而自十几天前即身染重疾的朱瞻基却未能在期盼中龙体康复,因而不能参加朝贺盛典,两坛祭祀等重大活动都是传免或遣官代行。皇上行将不起的传闻在皇宫内外不胫而走,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皆人心惶惶。
乾清宫西暖阁楼下,正厅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上,朱瞻基身着便服倚着厚厚的靠枕勉强而坐,龙案对面大红地毯上齐刷刷跪着的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两旁十二张雕漆座椅上放着红锦闪缎坐垫,可是却无人敢坐。
“去,请皇后和太子过来!”朱瞻基强打着精神与群臣交代之后,即命内侍将皇后与太子请至殿中。
不满八岁的皇太子朱祁镇穿着明黄色的盘领窄袖的金龙团秀锦袍,腰以金玉琥珀透犀束带,束发于顶,带着小小的二龙戏珠金冠。他缓缓步入殿中,看着跪在地上面露悲色的众大臣,怔怔地止了步子,冲着朱瞻基怯懦地喊了一声:“父皇!”
“祁镇,过来,到父皇身边来!”朱瞻基冲他招了招手,目光中满是父亲的慈爱与宠溺。
朱祁镇快步走到朱瞻基身旁,朱瞻基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又指了指身侧的紫檀藤心圈椅,“皇后也坐。”
若微没有穿皇后的正式礼服,只是换了件云凤织锦镶金边的宫缎长褂,下身着湘罗黄裙,长裙曳地,风姿绰约,高绾的流云髻上除了一支金凤钗就再无其他,长长的珠饰随着她轻移莲步而在鬓间颤颤摇曳,就像她此时的心境一般飘忽不定。
坐在朱瞻基身旁的圈椅中,却不忍去看那对依依相守的父子,眼角边是想掩又无从掩饰的落寞与凄凉,只得垂首看着地上的大红地毯,怔怔地愣着神。
“朕今日于乾清宫,命太子和皇后与诸臣相见,当面托孤。”朱瞻基一语过后,忍不住轻咳起来。
“皇上!”众臣皆惊。
杨荣伏身说道:“皇上春秋鼎盛,偶染微恙,只要妥为调理,自会康健,万万不可出此危言!”
“是啊,杨大人所言极是!”
众卿附和。
朱瞻基摇了摇头,“范弘,代朕宣旨!”
“是!”秉笔太监范弘从龙案上拿起一道圣旨展开诵读,“朕荷上天眷佑,得皇祖厚爱,受仁宗昭皇帝付托,自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登基,君临天下已近十年。自御极以来,夙夜孜孜,勤求治理,虽不敢比成祖文皇帝之开疆神功、仁宗昭皇帝之贤明圣德,然爱养百姓之心,无一时不切于寤寐,无一事不竭其周详。现身染重疾、自知不愈,特立此诏。皇太子祁镇,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皇帝位。皇帝尚在幼冲之年,故特命大学士杨荣、杨士奇、杨溥,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胡濙,大理寺卿许彬为顾命大臣,众卿务尽心相佐。国家重务白于皇太后。”
圣旨读完,大臣们叩谢皇恩,而杨荣等人却在踌躇间不敢领旨。
杨溥为人最是严谨,他端正身姿,郑重叩首之后肃然问道:“还请皇上明示,‘国家重务白于皇太后’一句,指的是仁寿宫的太后,还是当今皇后?”
朱瞻基点了点头,指着若微说道:“溥卿问得好,是朕疏忽了。皇后自幼龄入宫,跟在朕身边已有二十五年,皇后机敏善断,博古通达,是朕后宫的贤臣谋士,以后军国政务遇有难决之事,须入内回禀奏请皇后旨意后方可施行!现在称皇后,太子即位后,即是太后。”
从始至终,若微不发一语,她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的一方红毯,觉得这红是那般的耀眼眩目,让人不能宁神,无端地心乱如麻。
“去吧,随皇太子于文华殿接受百官朝拜!”朱瞻基仿佛很累了,他身子向后微微一仰,靠在椅中,闭上了眼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曾经每天不知要听到多少次的三呼万岁之声,但是在今天,若微听起来却觉得是那样刺耳,那样痛心。
看着顾命大臣簇拥着朱祁镇出了乾清宫,向文华殿走去,她突然抑制不住地抽泣了起来。
“哭什么?都快是太后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朱瞻基气力不足,带着颤音说道,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安慰。
“我不要做太后!”若微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朱瞻基身边,把头伏在他的腿上。此时她再也不用强装镇定保持所谓的仪态了,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在他的龙袍当中。
“好了,好了,不哭!”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背,就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小妹妹,“朕都安排妥了,外有托孤大臣,内有金英、王谨、范弘、阮浪,他们几个都是靠得住的。朕把三支锦衣卫分别交由颜青、李诚、继宗统领,都是你的亲信,自可放心。”
若微面上一片晶莹,双肩微微抖动,哽咽道:“这样的重担,若微哪里承受得起?”
“顾命六臣中,蹇义稳重善谋,杨荣明达有为,杨士奇博古守正,胡濙果敢善断。以后朝中之事涉及人才,则多从蹇义;事涉军旅,则多从杨荣;事涉礼仪制度,则多从士奇。胡濙与许彬则用以钳制三杨。如此,也算妥当。”朱瞻基伸手轻轻托起若微的脸,用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朕这一生,最怕的就是若微的眼泪,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朕再也不会把你弄哭了!”
“瞻基!”若微紧紧地依在他的怀里,“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跟你怄气,你又怎么会去招惹那个郭爱?不去看她跳舞,就不会为她品笛,也就不会中毒……”
“嘘!”朱瞻基把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唇上,脸上浮起淡极了的笑容,那神情要多温和就有多温和,仿佛这一生一世的宠爱与柔情都汇集在这一刻,全都在此时呈献给她。
“瞻基,我好恨!”若微噙着泪水,满眼的怨恨却不知该去恨谁。
“不要怨恨!”朱瞻基轻抚着她耳边的珍珠坠子,唇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朕曾经恨过、怨过。朕自登基以来无时无刻不是殚精竭虑,处处想着百姓富足、吏治清明、国运昌隆,哪里会想到自己竟会死于暗谋和构陷。朕曾扪心自问,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才致使天怒人怨,遭此横祸?好在朕的微儿帮朕查出了元凶,知道是方孝孺的后人,所以现在朕不怨了,也不恨了。朕就算是为皇爷爷抵了方家的血债,从此这朗朗乾坤,天上人间,不再有遗憾也不再有负疚!”
“皇上没有遗憾,可是若微有,皇上不必对任何人负疚,可是若微会。皇上走得坦坦荡荡,可是自此以后,若微的世界里将会是漆黑一片!”若微把头伏在他的腿上,泪落无痕,无声无息地哭了。
“其实朕现在心里很是宽慰,老天终究对朕不薄,终于还是让朕走到了你的前边,有你相依相守,泪眼相送,朕走得很安心。若是反过来,那对朕而言倒像是凌迟之刑!”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搂着若微的手臂也越来越有力,几乎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除了紧紧地依在他的怀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你好好的,朕这一走,会把那些莺莺燕燕都带走,不给你留一点烦恼。”他的下颌直抵在她的头上,缓缓地摩挲着,说不尽的不舍与柔情,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流泪。
“皇上!”若微猛地抬起头,她仿佛有些不解。太祖去世时有四十多位妃嫔生殉,成祖、仁宗皆有不少后妃殉葬。他说过,宫里的女子本就活得很艰难,再这样以春秋之躯殉葬,实在是太残忍了,他曾经说过,要从他这一朝起停止后宫女子殉葬的制度。
“不是说过,要废止后宫殉葬吗?即使生死相随,也不该是她们,应该是我,是我陪着你!” 若微目中闪烁的不止是情,还有生生世世的诺言与期盼。
“傻话!祁镇太小,你怎能放心?再者,母后与你一向不睦,若是把她们留下,日后恐怕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废止殉葬的贤举就留给祁镇去做吧!朕把她们都带走,只把贤妃给你留下做个伴,也让祁钰给祁镇做个伴。要不然在这宫里,你们太冷清了。”朱瞻基眼中没有悲喜,他仿佛已经超脱了生死的执念,脱离了凡尘俗事的牵绊与纠缠。无欲无求,无人无己,放下,他真的全都放下了吗?
若微痴痴地望着他,在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崇拜他,不是因为他是大明天子,而是因为他是她的夫,一个真正的男人。
“朕知道,对于她,你介意,一直都介意。可是没办法,她是一个苦命人,更对咱们有恩。所以,朕为了她破了对你的承诺。不过,朕发誓,用朕的来生来世发誓,自此之后,生生世世,朕都只属于你一个人。”他始终在笑,但是在笑容背后,他深邃多情的眸子中分明有晶莹的泪光闪过,不,那不是泪,那遍布的都是血丝。
她不能与他的目光相对,只是紧紧依偎着他,“我答应你,下辈子,或许我做男人,你来做我的女人,我会宠你、爱你、好好疼惜你。”
“哈哈!”朱瞻基笑了,他的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大惊失色,忙站起身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孩子一般,一边抚着他的头,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这爽朗的笑容中夹杂的是天子的眼泪,他哭笑不得,“好个微儿,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哄朕开心,你倒没说让朕下辈子当个太监,整天侍候你。”
“不管是什么,就算是两只鸟儿,我们都要相遇、相守。也不管下一世的轮回需要等上多少年,你记住答应我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是我的,跑也跑不掉!”她低下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锦袍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嘴里有了血腥的味道,她依旧没有放开。
他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这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两日后,大明宣德十年正月初三,宣德帝朱瞻基病逝于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享年三十八岁。
宣宗遗诏,令淑妃刘氏、惠妃何氏、敬妃曹氏、丽妃袁氏等十位妃嫔殉葬,其中,国嫔郭氏在宫中自缢前留辞“自哀”,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吾先亲而归兮独惭乎予之不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她字里行间流露出戏梦人生死而方觉的悲凄之情,究竟是红颜祸水,还是红颜薄命,已无从辨了。
坤宁宫内,满室的黄与红皆换为了白色。汉白玉栏杆上是白色纱绢扎成的花朵,廊下、窗棱、门楣上方都以白色锦缎相缠,或金或红的灯罩全都换成了纯白的纱罩,还有那永远不熄的龙凤烛也被取下,换成了白蜡。大红的地毯撤下去了,红木的桌椅上铺了绣着莲花的白色织锦,暖炕上的褥垫,暖手炉的罩子,所有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换成了白色。
就连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侍卫的衣裳,大臣们的官服,后妃们的礼服,头上的钗饰,也全都换成了白色。
天公仿佛也在和他们一起哀悼,飘飘洒洒的大雪持续不断地连下了好几日,整座紫禁城,整个大明朝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如一个晶莹的琉璃世界。
若微的世界从此再无颜色…… 大明皇妃·孙若微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