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嫩菜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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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嫩菜畦
信浓烟雨
“我的家乡在木曾街道的马笼岭,信浓地区的最西端。……这里距信浓和美浓的分界线已经很近了。从信浓山地到多为平原的美浓地区去,有一道山岭,而我的家乡就在那道岭的最高处。”岛崎藤村在其随笔集《故乡》里这么写道。
我和同行友人在2017年4月上旬到了马笼宿,明治文豪岛崎藤村的故乡。
四月上旬的信州,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雨不算大,算是暖雨,因为气温并不低,但淋漓不止。一路沿河而行,河道上有升腾起来的白色烟雾,与山上的白烟绞裹缠绕着,这就是所谓春雨如烟吧。从冬天挺过来的黄草,已经抽芽的绿树,还有先行绽放的零星的花树,梅花、樱花、桃花、杏花、山茱萸……都浸润在烟雨之中。
路过一树粉红的早樱,它伸展在深碧的河水、浅碧的浪花、褐色的滩石和河岸两边的黄草之上,白色的烟雨雾气轻柔地飘忽其间,灰色的天空衬在后面。想起谷崎润一郎的那句关于妖气的话,“在无人之境遇到一棵樱花”。
1872年,岛崎藤村出生在马笼宿。马笼宿是古驿道中山道的一个驿站,岛崎家是本阵(江户时期接待诸侯大员的驿站旅店),也曾有大名在岛崎家落脚。岛崎家是马笼宿最为显赫的家族,藤村的父亲正树是一个古典学者,通晓汉学,藤村是家中四男三女中的幺儿,从小备受宠爱,六岁时由父亲启蒙,学习《千字文》《论语》,十岁时离开马笼宿,与两个哥哥一起前往东京求学,由在东京的叔父一家照顾。1891年,藤村毕业于明治学院,并开始文学创作,1897年出版诗集《嫩菜集》,由此登上文坛。有一古老俳句,我忘了是谁的了,叫做“春梅嫩菜畦”,不知道藤村的诗集名是否出典于此。
我没有读过藤村的浪漫主义风格的诗集《嫩菜集》,我读的都是他转向散文和小说写作之后的作品,长篇小说《破戒》(小说成名作)和散文随笔集《千曲川速写》《故乡》《童年的故事》《饭仓通讯》《寄自新片町》等。这些作品的好些手稿、初版本以及相关资料,现在马笼宿的岛崎藤村纪念馆内都有陈列。他晚年写就的长篇小说《黎明之前》,以马笼宿为背景,以父亲作为原型,写一位身处幕府晚期和明治维新初期,在新旧两种思潮的挤压之下无所适从、痛苦不堪的老派日本文人。这个小说背后的真实故事是藤村十四岁时,故乡的父亲正树发狂而死。
岛崎藤村的文风,有沉郁孤独的滋味,文学史家们认为,这跟他少年丧父的经历很有关系。在我读过的那些怀念家乡的散文里,时时可见他对父亲的怀想。他写过好多次父亲的书房(兼卧室),写书房前面的古松和开大白花的牡丹,写那些月光明媚的夜晚,松树的影子映在书房的门上,抬头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美浓地区的天空。“父亲刚刚病故时,我还没觉得怎样,时间一长,才感到悲凉。虽然故乡还有信来,但没有像父亲那样关心我,每封信都写得很详细的人了。没有把故乡——那可以看见惠那山的山村的人和事都一件不漏地告诉我的人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故乡的天空离我越来越遥远。”
1912年,岛崎藤村前往欧洲游学,走之前回了一趟马笼宿,为父亲修缮墓地。岛崎正树去世之后,村里着了一次大火,宅地的大部分被毁。“在我幼年时,常常揉着惺忪的睡眼,在旁边为您举着蜡烛,您挥毫一直写到深夜的书房,还有书房前您心爱的古松,都已经没有了。只有祖母住的那座在仓库前面的二层楼,还有顺着井边的石头台阶下来,背后那片竹丛,还有些往昔的痕迹。”
永昌寺墓地
岛崎藤村纪念馆位于马笼宿的中间位置,这个建在山坡上的村子,从村口开始就有显著的标识,告知游客此地有标志性人物的纪念场所。日本对于其文化遗产历来是相当宝爱的,在马笼宿这样的乡村,其呈现也相当到位。岛崎藤村纪念馆还原了岛崎家原有的规模和场景,几栋房屋,平房或二层楼,与回廊、影壁、台阶等形成错落有致的景观。主庭院是一片枯山水,恰时,盛开的黄色山茱萸和各种还未抽芽泛绿的枯枝,伸展在枯山水的周围,其景其味,与年代久远的明治风貌颇为相宜。
在参观纪念馆之前,我们一行拐向了一条小路,走到了村外,那里有一个寺庙,叫做永昌寺。
“村子后面的路很窄,顺着成排的房屋通向村子后面。村里人,特别是妇女们,经常在这条小路上往来。从我家后门出来,绕过竹林,就是那小路。母亲常常带着我去扫墓。这条去墓地的路,只有村子里的人走,外来的旅人不知道。路很安静,沿途可以看到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岛崎藤村在《童年的故事》里这样写。
沿永昌寺的斜坡走,左边是一溜半人抱的大杉树,树下即是陡坎,右边沿路是一溜墓地。墓碑上渗出的片片青苔和墓前供奉的鲜花相应成景。这里是马笼村的墓地。岛崎家族墓地也在这里。在岛崎正树的墓碑前,一个绿色花器里,黄、白、粉红的花束新鲜娇艳,看得出来有人经常照拂此处。正树之妻、藤村之母,也葬在这里。
读岛崎藤村的文章,经常可以读到其母亲沉静柔和勤劳的形象。他写:母亲拿着钥匙板,一大串钥匙用线系在一块木板上……母亲从仓库前的石头台阶下来,穿过柿树林……母亲用院子里的朴树叶包着热气腾腾的饭团递给藤村……藤村因淘气而被罚站的梨树,经常爬上去摘桑葚的桑树,还有厨房外面高大的梧桐树,这些树下都有母亲的身影。岛崎藤村特别写过两件夹衣,都是母亲先用棉花和丝混合纺成条纹布,然后再精心缝制而成。藤村旅行时总带着母亲做的夹衣,很多年,那清润的蓝色都不曾褪色。
马笼宿的路标。
“‘祖先们,中午好。’母亲说着,献上鲜花,把扫墓用的竹帚靠在大杉树上。从杉树的间歇可以看到马笼村。”岛崎藤村写跟随母亲扫墓。
岛崎藤村在1943年8月22日因脑溢血逝世,终年七十二岁。葬于大矶地福寺,遗发与手骨分葬马笼永昌寺。
我在这片静谧的墓地逡巡观看时,有点羞愧于我作为一个异国游客的好奇心,对着墓碑轻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
徒步中山道,没有遇到熊
之前看岛崎藤村的照片,多为中年和老年,却也看得出这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这次在纪念馆,看到他青年时代好些照片。哇,那叫一个英俊啊,是文雅的那种英俊,不似山民的孔武有力。斋藤绿雨曾经说岛崎,“作为山民,他的脸和皮肤的颜色都太白了。”
带着这样的印象,出了马笼,开始徒步之旅。我们要在古中山道上徒步七八公里,从马笼宿走到另一个古驿站,妻笼宿。
雨一直在下着。水润的空气钻进每一个肺泡。路,高高低低,兜兜转转。烟雨裹住我们,从头到脚。在沿途石垣的缝隙里,有各种草花探出头来,玲珑可爱。我不认识这些草花,但没关系,去查岛崎藤村的书就可以了,它们是:鼬鼠草、小豆草、艾蒿、蛇草、人参草、新娘草、大芥菜、小芥菜……走在山道上,没有脚步声,脚下的碎石和松针吸走了所有的声音,仿佛只有山的呼吸声。打着伞,但雨丝凌乱飘忽,不时钻进脖子,在后背脊上与汗水融合后,细微但汩汩有力地流淌,我真的感觉我的背上有一条温暖而湍急的小溪。这片地区很野,经常出入的有熊,狐狸,野鸡,狼,野狗……每过一个路口,我们都去摇一摇驱熊铃。是不是真的会遇到熊,我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个问题了。
走走停停,四个小时,几乎每一个转弯处都有一种惊喜等待着我们,有时是一缕从林子的缝隙里漏下来的天光,有时是一枝枝形优美的山花,有时是一座小桥,从高处山石上溅落的水花清凉宜人,有时是一座简朴的小驿站,老人家为旅人端上滚烫的煎茶。桌子上有一个小盒子,自己随意放进硬币就是了,多少不论。
徒步中山道,没有遇到熊。后来有日本人听说我们徒步了中山道这一截,很是吃惊,说是他们日本人在早春时节都会很小心不走这条路,一是很可能有冬眠苏醒过来的熊,二是早春雨水过于丰沛,山体酥松,容易滑坡。如果早知道这一点,也许我们会犹豫吧。但我们一行六个女人就这么无知者无畏地走下来了。
走在古中山道上,想想前面看到的青年藤村的英俊面孔,联想到三浦友和版的《伊豆的舞女》,那应该是在伊豆取景拍的。其实,中山道这片山景的模样,我觉得更贴切的联想是木村拓哉版的《伊豆的舞女》,那个明治时代游学山间的青年学生,有一张白皙精致的俊美面孔,跟青年藤村的形象颇为吻合。
岛崎藤村的文风端素凝练,有枯淡之气,其私人情感生活倒是相当佻㒓。
1891年,藤村任教明治女子学院,与学生佐藤辅子恋爱,成为一时丑闻。与学生分手,又被迫辞职,伤心之下,他在关西地区流浪了九个月。
1910年,藤村出版《破戒》,大获成功。但同年,妻子秦冬难产去世。此时,三个女儿都陆续夭折了。艰难中,藤村的生活和工作由侄女驹子辅助帮衬。
1913年,藤村与驹子的不伦之恋因驹子怀孕而被发现,遭到了家族和社会的一致谴责。藤村远走法国避乱,并撰文为自己正名,进一步遭到各方的抨击,认为其败坏人伦,不可原谅。
1916年,藤村回国,发表作品《新生》,对他和侄女的关系表示了忏悔。
1928年,五十六岁的藤村与加藤静子结婚,定居神奈川县大矶町,从此步入生活安定创作丰沛的晚年时期。
青年时期的藤村曾经回到家乡信州,在小诸义塾担任乡村教师七年,其间著有散文代表作《千曲川速写》。在这本书里,他形容“淫雨连绵”的早春时节那些“深紫色的山体”,跟我在中山道所见完全一致。藤村在《记忆中的树木》一文中写道:“千曲川沿岸有许多柳树。上游,柳树丛像蔟蔟杂草,沿着河蜿蜒伸展,极繁茂。有的地方因河水泛滥,树丛埋在砂土乱石中。往下游去,柳树更加繁茂。我曾站在谷和豆成熟的山冈上,眺望远处河岸边如羊群般的柳树丛。也曾在雨雪霏霏的日子,乘着船从那枯萎的树枝下通过。小布施的栗树林,修整得极好。我想起那树阴下的幽暗,黑色的树干,枝叶间透下的日光,潮湿的泥土的芳香……”
徒步中山道,没有遇到熊。
我看过两遍《千曲川速写》,很喜欢,朴实而紧致的文字里有一种英俊舒朗之气,仿佛不自知的美男子。是不是该在阳光晴美的日子,在千曲川边再走一趟呢?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