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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木

  导读

  1852年,因为写了悼念果戈理的文章,更因为出版了反对农奴制倾向鲜明的《猎人笔记》,屠格涅夫被沙皇政府流放回原籍。在软禁期间,他创作了这篇举世闻名的小说《木木》。故事取材于现实,作品中的农奴盖拉新的原型是屠格涅夫年幼时家中的一个农奴,而小说中的女地主则有屠格涅夫母亲的影子。

  这部小说对人物形象描写细腻,人物性格刻画鲜明。盖拉新虽然是个哑巴,但在笨拙木讷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敏感、温柔的心。他喜欢女仆塔季雅娜,并用自己那不被人理解的方式表达对她的爱慕。当女地主决定将塔季雅娜嫁给鞋匠卡皮统时,他选择了默默祝福心上人。当女地主把塔季雅娜和她的酒鬼丈夫遣送回遥远的乡村时,盖拉新依旧温情地依依送别。为弥补爱情的失落,盖拉新收养了小狗木木。但木木惹恼了女地主,她让仆人把它赶走。最终,盖拉新选择了自己亲手溺死木木。而他,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地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的天地。

  《木木》揭露了地主阶级的蛮横和专制,并告诉我们即便是老实本分的农奴如果受到过分的压制,他们也会懂得反抗。从盖拉新的身上,屠格涅夫看到了俄国未来的希望。19世纪英国作家加莱尔说这是世界上最感动人的故事。20世纪英国小说家高尔斯华绥也说:“在艺术领域,从来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对于专横暴虐的抗议。”

  在莫斯科的一条偏僻的街上,有一所灰色的宅子,这所宅子有白色圆柱,有阁楼,还有一个歪斜的阳台。从前有一个太太住在这儿,她是一个寡妇,周围还有一大群家奴。她的儿子全在彼得堡的政府机关里服务,她的女儿都出嫁了。她很少出门,只是在家孤寂地度她那吝啬的枯燥无味的余年。她的生活里的白天,那个没有欢乐的、阴雨的日子,早已过去了;可是她的黄昏比黑夜还要黑。

  在所有她的奴仆当中最出色的人物是那个打扫院子的人盖拉新。他身长十二维尔肖克,体格魁伟像一个民间传说中的大力士。他生下来就又聋又哑。太太把他从乡下带到城里来,在村子里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跟他的弟兄们不在一块儿,在太太的缴租农人中间,他算是最信实可靠、能按时缴租的一个。他生就了惊人的大力气,一个人干四个人的活儿,他动手做起事来非常顺利。而且在他耕地的时候,把他的大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用不着他那匹小马帮忙,他一个人就切开了大地的有弹性的胸脯似的,或者在圣彼得节里,他很勇猛地挥舞镰刀,仿佛要把一座年轻的白桦林子连根砍掉一样,或者在他轻快地、不间断地用三俄尺长的连枷打谷子的时候,他肩膀上椭圆形的、坚硬的肌肉一起一落,就像杠杆一般——这些景象看起来都叫人高兴。他的永久的沉默使他那不倦的劳动显得更庄严。他本来是一个出色的农人,要不是因为他这个残疾,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肯嫁给他。可是盖拉新给带到莫斯科来了,人家还给他买了靴子,做了夏天穿的长裾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又塞了一把扫帚和一根铁铲在他的手里,派他当一个打扫院子的人。

  起初他很不喜欢他的新生活。他自小就习惯了种田,习惯了乡村生活。他由于自己的残疾一直跟人群隔离,长大起来,又聋又哑,而且气力很大,就像在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的一棵树。他给人带进城市以后,倒不明白该怎么办了,他发闷,发呆,就好像一头很壮的小公牛在发呆那样。这头牛在那块茂密的青草长到它肚皮一般高的牧场上嚼草,忽然让人牵走了,放在铁路的货车上,啊,它的结实的身体一下子让煤烟和火花包住了,一下子又是一股一股的水蒸气淹没了它,它给拖着向前飞奔,跟着隆隆声和尖锐声飞奔,飞奔到哪儿去呢——只有上帝知道!盖拉新自来做惯了农人的苦工,所以他把这个新职务需要他干的活并不当作一回事;每天只花半个钟头他的活就干完了,他便又站在院子中间,张开嘴,出神地望着所有过路的人,好像他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个可以说明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处境的解答;或者他就突然跑到某一个角落里,把手里的扫帚和铁铲掷得远远的,自己头朝着地扑下去,在地上躺几个钟头,连动也不动一下,仿佛是一头关在笼里的野兽。可是人对什么事情都会习惯,盖拉新后来也习惯城里的生活了。他的工作并不多,他的全部职务不过是,把院子打扫干净,每天分两次取两桶水,运柴、劈柴给厨房和整个宅子使用,白天不让生人进来,夜间小心守夜。应当说,他的确热心执行了他的职务。院子里从来不曾有过一片木屑,也没有见过一点垃圾;遇到下雨路烂的时候,带着桶去取水的老马在路上什么地方陷在泥里走不动了,他只用肩头一推,不单是车子,连马也给推着走了。要是他动手劈柴,斧头会发出玻璃似的响声,木片、木块会朝四面八方飞散。至于生人呢,自从某一天晚上他捉住了两个小偷,把两个脑袋在一块儿狠狠地碰了几下(碰得那样厉害,简直用不着再把他们送到警察局去了)以后,附近这一带地方人人都非常尊敬他。即使在白天,有些过路人他们绝不是贼,不过是陌生人罢了,看见像他这样一个可怕的打扫院子的人,也要连忙向他挥手、叫喊,就好像他能够听见他们的叫声似的。盖拉新跟这个家里男女仆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因为他们怕他),但也不疏远,他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看待。他们用手势跟他讲话,他都明白,主人命令他做的事他全照样做了,可是他也知道他自己的权利,没有人敢在饭桌上坐他的位子。一般地说,盖拉新的性情是严厉的、一本正经的,他喜欢什么事情都有秩序。连公鸡 也不敢在他的跟前打架,否则,它们就该倒霉了!他会马上捉住它们的腿,把它们当轮子一样在空中转个十来回,然后朝各个方向抛出去。太太的院子里也养鹅,可是鹅是出名的一种尊贵的、懂道理的家禽。盖拉新尊敬它们,他照料它们,他喂它们。他自己就像是一只很神气的雄鹅。他们分派了厨房上面的一间顶楼给他,他照他自己的趣味布置了这间屋子:他用橡木板做了一张床,床脚是用四个木头墩子做的——这真是一张民间传说中大力士睡的床了,它载得起一百普特的重量,不会塌下去;床底下放了一口坚固的木箱;一个角落里立着一张同样牢固的小桌子,桌子旁边有一把三只脚的椅子,椅子非常结实、矮小,所以盖拉新常常把它举起来,又丢下去,一边高兴地微笑。这顶楼是用挂锁锁住的,锁的形状倒像“卡拉奇”,不过它是黑色的罢了。盖拉新总是把这把锁的钥匙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他不喜欢别人走进他的顶楼去。

  就这样地过了一年,在这年的年尾盖拉新遇到了一桩小小的意外事情。

  那位老太太(盖拉新就是在她的宅子里当打扫院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遵照古法办理,她养了一大群佣人:在她的宅子里不仅有洗衣女人、缝衣女人、细木匠、男裁缝、女裁缝等等,甚至还有一个马具匠,他也兼作兽医,并且还要给用人看病,宅子里另外有一个专给女主人看病的家医;此外还有一个鞋匠,叫做卡皮统·克里莫夫,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克里莫夫一直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没有人认识他的真正价值,他原本是一个有教养的京城里的人,不应当连一个职业也没有,在莫斯科郊外这种偏僻地方住下来。要是他喝酒(他自己这样说,而且在说话的时候还时常停顿,用手打他自己的胸膛),那就是在借酒消愁。有一天,太太跟她的管家加夫利洛谈到他的事情(加夫利洛是这样一个人:单从他那双又黄又小的眼睛和他那个鸭嘴般的塌鼻子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个命中注定要指挥别人的人物)。太太在惋惜卡皮统的堕落,刚巧前一个晚上还给人看见他醉倒在路旁。

  “啊,加夫利洛,”她突然说,“要是我们给他配个亲,你觉得怎样?也许他就会安分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给他配个亲呢,太太?是可以的,太太,”加夫利洛答道,“这会是一桩很好的事情,太太。”

  “对,只是把谁配给他呢?”

  “自然啦,太太。不过,随您的意思吧,太太。无论如何,他总可以有点用处。放在十个人里头挑,他总是不会落选的。”

  “我看他好像喜欢塔季雅娜?”

  加夫利洛正要回答,却又把嘴唇闭紧了。

  “对,把塔季雅娜配给他吧,”太太决定说,她高兴地闻了闻鼻烟,“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太太。”加夫利洛应道,就退了出来。

  加夫利洛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这是耳房,屋子里差不多装满了用铁片包的箱子),先把老婆支开,然后坐在窗前,细细地想起来。女主人这种意料不到的命令显然使他感到为难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叫人去找卡皮统。卡皮统来了。不过在我们把他们的谈话向各位读者转述之前,我们觉得有必要用简单的几句话讲一讲卡皮统要娶的那个塔季雅娜是什么人,而且为什么太太的命令叫总管感到头痛。

  塔季雅娜就是上面讲过的那班洗衣女人中间的一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能干的熟练的洗衣女人,所以她只管上等的细衣服),她是一个二十八岁光景的女人,瘦小的身材,金黄色的头发,左边脸颊上有几颗痣。俄国人认为左边脸颊上的痣是凶兆——是苦命的预兆。塔季雅娜不能说自己的运气好。她自小就受虐待: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从来没有受到人怜爱;她穿得很坏,而且只拿到极少的工钱;亲戚呢,她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事,说是不中用给开除了,丢在乡下,这个人是她的远房叔父,另外还有几个叔父、舅父,都是些农人——再也没有别的了。她从前也算是一个美人,可是她的漂亮很快地就过去了。她的性情极柔顺,或者更可以说是懦弱怕事;她完全不关心她自己的事情,害怕别人却怕得要命;她只想到在指定的时间里面做完她的工作,从来不跟谁谈话,只要听见人提起太太的名字就发抖,其实太太看见她也不见得会认出来。盖拉新从乡下给带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他那个庞大的身形差一点儿给吓得晕过去,她想尽一切方法避免跟他见面,碰到她从宅子里出来到洗衣房去,在他跟前跑过的时候,她甚至于眯起了眼睛。盖拉新起初并不特别注意她,后来她走过他跟前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笑起来,然后他开始出神地望着她,最后他就盯住她不肯把眼睛掉开了。他喜欢她,究竟是因为她脸上温和的表情呢,还是因为她那种畏怯的举动呢——这只有上帝知道了!有一回她偷偷地在院子里走过,伸开手指头小心地提着太太的一件浆过的短衫⋯⋯忽然有人使劲地捉住她的胳膊肘。她回过头来,不觉尖声大叫,盖拉新就站在她后面。他傻笑,发出怜爱的叫声,送给她一只姜饼做的小公鸡,鸡的翅膀上和尾巴上都贴着金箔。她想不接受,可是他把姜饼硬塞在她的手里,摇摇头走开了,随后又回过头来,再对她发出一些非常亲密的叫声。从那天起他就不让她安静了:不管她走到哪儿,他就会跟到哪儿去跟她见面,对她微笑,发出叫声,摇她的手,或者突然间从怀里拉出一根彩带放在她的手上,或者拿他手里的扫帚扫去她面前的尘土。这个可怜的女子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应付,怎样做才好。很快地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打扫院子的哑巴的鬼把戏了,嘲笑,打趣,挖苦,一齐落到塔季雅娜的头上。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取笑盖拉新:他不喜欢人开玩笑,所以人们当着他的面不去麻烦塔季雅娜。不管这个女子愿意不愿意,她是在他的保护下面了。他跟每个聋哑的人一样,非常机敏,只要是有人在取笑他或者她的时候,他马上就完全明白。有一回在吃中饭的时候,塔季雅娜的上司,那个管衣服女人,照一般人的说法,在挑三挑四地逗她,而且闹得很厉害,叫那个可怜的女子不知道把眼睛朝哪儿看好,差一点儿要恼得哭起来了。盖拉新突然站了起来,伸出他的大手,把它放在管衣服女人的头上,并且非常凶恶地望着她的脸,吓得她把头埋在饭桌上面。众人都不做声。盖拉新又拿起他的调羹继续喝他的白菜汤。“看,这聋哑的魔鬼,这个树妖!”众人低声喃喃说。管衣服女人站起来,回到女佣人房间去了。还有一次,盖拉新看见卡皮统(就是我们刚刚讲起的那个卡皮统)跟塔季雅娜谈话谈得很亲密,他便向卡皮统招手叫他过来,把他带到马车房去,拿起一根立在墙角的车杆,捏紧它的一头,轻轻地然而很有意思地用这车杆威胁他。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一个人再跟塔季雅娜谈话。这一切并没有给盖拉新带来任何的麻烦。固然那天管衣服女人一跑进女佣人房间就晕倒了,而且她用很巧妙的方法让太太在当天就知道了盖拉新的粗暴的行为,可是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太太只是笑笑罢了,并且好几次弄得管衣服女人非常难堪,她逼着她一再说明,例如,“他是怎样用他那很重的手把你的头弯下去的?”第二天她就赏了盖拉新一个银卢布,她认为他是一个忠心的、气力大的看守人,很赏识他。盖拉新倒很害怕他的女主人,可是他仍然盼望着她给他恩惠,他正打算去求她答应他跟塔季雅娜结婚。他只等着总管答应过他的那件新的长裾外衣,想打扮得干干净净去见太太,可是这位太太却突然想把塔季雅娜配给卡皮统了。

  读者们现在容易明白加夫利洛在跟女主人谈过话以后为什么会感到为难了。他坐在窗前想着:“不用说,女主人喜欢盖拉新,(这一层加夫利洛倒是很清楚的,因此也很纵容他)。可是他究竟是一个不会讲话的东西。我可不能报告女主人说盖拉新爱上了塔季雅娜,而且这也是公平的,他究竟算是怎样的丈夫呢?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个——上帝饶恕我——树妖要是知道塔季雅娜要配给卡皮统了,他会把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捣毁的,一定的。你没法跟他讲道理,他这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说服不了他,对的!”

  卡皮统的出现打断了加夫利洛的思路。那个轻浮的鞋匠走了进来,把两只手搁在背后,很随便地靠在近门处一个突出的墙角,右腿架在左腿的前面,摇晃着头,仿佛在说:“我在这儿。您有什么事?”

  加夫利洛望着卡皮统,一面拿手指敲窗台。卡皮统不过把他那沉浑无光的眼睛稍微眯细一点,并没有低下它们。他居然微微地笑了起来,还伸手去抚摩他那朝四面八方竖起来的带白色的头发,仿佛又在说:“喂,是的,我,我啊。你在看什么?”

  “你倒好,”加夫利洛说,他又不做声了,“你倒好,没有什么说的!”

  卡皮统只是扭扭他的瘦小的肩膀。“那么,请问,你比我更好吗?”他心里想道。

  “哼,你看看你自己,哼,你看看,”加夫利洛带责备地往下说,“哼,看你自己像个什么?”

  卡皮统从容地仔细看他那脱了线的破礼服和打补丁的裤子,他特别注意地看他那双穿了洞的靴子,尤其是他的右脚很文雅地放在靴头上的那一只,然后他又把他的眼光停留在管家的脸上。

  “先生,什么事?”

  “先生,什么事?”加夫利洛跟着他说,“先生,什么事?你还说:先生什么事?你简直像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你就像那个样子。”

  卡皮统很快地眨着眼睛。

  “你咒吧,你咒吧,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他心里想道。

  “不用说,你又喝过酒了,”加夫利洛说,“你又喝过酒吗?嗯?喂,回答我。”

  “我因为身体弱的关系,的确喝了含有酒精的饮料。”卡皮统答道。

  “因为身体弱的关系!你鞭子挨得太少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在彼得堡做过学徒,你学到的真多!你就只是白吃面包不做事。”

  “讲到这件事情,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我就只有一个审判官,那就是上帝,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只有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什么样的一种人,我是不是白吃面包。至于您对我喝醉酒的看法,我觉得讲到那件事情,我也不错,倒不如说是我一个朋友的错:他引诱我喝上了酒,就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可是我……”

  “你就像鹅一样地给丢在街上了。啊,你这个放荡的家伙!啊,现在的事情倒不是这个,”管家继续说下去,“却是这样的事。太太。”说到这儿他又停了一下,“太太高兴要你讨老婆。听见了吗?她以为你讨了老婆就可以安分了。你明白吗?”

  “我怎样会不明白呢,先生。”

  “嗯,好的。照我看,还是揍你一顿好些。嗯,不过那是太太的事情。怎么样?你同意吗?”

  卡皮统露出牙齿笑了笑。

  “讨老婆,对男人来说,是一桩很好的事,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至于我呢,在我这方面,我是非常满意的。”

  “嗯,好的。”加夫利洛答道。他一面在心里暗想:“不用说,这个家伙倒讲得很对。”他接着大声说:“只是有一桩事,新娘子挑得不合适。”

  “那么她是谁呢,请宽恕我多问?”

  “塔季雅娜。”

  “塔季雅娜?”

  卡皮统睁大了眼睛,离开墙角走出来一点。

  “你为什么这样吃惊?难道她不中你的意?”

  “怎么不中我的意,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这个姑娘是没有说的,她是个工作勤劳、性情温和的好姑娘,可是您自己也知道,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那个树妖,那个草原的妖精看上了她,您知道?”

  “我知道,伙计,我全知道,”管家烦恼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知道?”

  “啊,上帝保佑啊,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他会杀死我的,我敢说他会的,他会像打死苍蝇一样地打死我。啊,他有手,只消请您看看他的手是怎样的手啊!这简直是米宁和波查尔斯基的手。他是一个聋子,他打起人来自己却听不见!他挥舞他的大拳头,就好像他在做梦一样,简直不可能阻止他,简直不可能阻止他。为什么呢?因为您自己知道,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他是个聋子,而且他蠢得像脚后跟一样。您看,他还是一种野兽,一个邪教的偶像,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比邪教的偶像还要坏,他是一块白杨木头!为什么我现在应该受他欺负呢?自然,我现在已经毫不在意了——我变得柔顺了,我学会忍耐了,我在自己身上涂了油,就像一个发亮的科隆纳的水罐——可是我究竟是一个人,无论如何,我实在不是一个不值钱的水罐。”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多讲下去了。”

  “主,我的上帝啊!”鞋匠热烈地接着说下去,“末日在什么时候来啊?什么时候啊,主啊!我是个可怜人,一个悲惨的可怜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啊,您想想看!在小时候我挨惯了德国师傅的打,长大了又挨同胞们的打,最后在壮年时期,您看又要弄到什么样的结果。”

  “呸,你这个软弱不中用的家伙,”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说,“你为什么只顾唠唠叨叨地讲个不停,真是!”

  “您讲‘为什么’吗?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我并不害怕挨打,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要是碰到一位老爷,他可以关起门打我,不过在人面前还得跟我打招呼,我究竟还算是一个人啦。可是现在我碰到的是什么呢?”

  “喂,不要讲了!”加夫利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克里莫夫掉转身子,慢慢地走了。

  “喂,要是他那方面没有问题,”管家还在后面大声问道,“你本人答应吗?”

  “我完全同意。”卡皮统答道,就走出去了。

  就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也没有失掉他的口才。

  管家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

  “好吧,现在把塔季雅娜叫来!”他最后说。

  不多久,塔季雅娜就静悄悄地来了,她站在房门口。

  “您有什么吩咐,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她小声地说。

  管家注意地望着她。

  “喂,”他说,“塔纽莎,你愿意嫁人吗?太太给你找到了一个新郎。”

  “知道,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她又吞吞吐吐地加了一句,“她给我挑的新郎是谁呢?”

  “卡皮统,那个鞋匠。”

  “知道,先生。”

  “他是一个荒唐的人,那倒是事实。不过在这方面太太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知道了,先生。”

  “可是还有一桩麻烦的事情,你知道那个聋子盖拉新爱上了你。你究竟是怎样地迷住了那头熊的?可是你知道,他要杀死你,恐怕他会的,他这样的一头熊。”

  “他会杀死我,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他一定会杀死我。”

  “他会杀死你。哼,我们等着瞧吧。你怎么说,他会杀死你?难道他有权杀死你吗?你自己判断一下吧。”

  “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权,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

  “你是个怎样的女人啊!我想你总没有允许过他什么吧?”

  “请问您是什么意思,先生?”

  管家停了一会儿,心里想:“你真是个柔顺的女人!”

  “嗯,好的,”他大声说,“我以后再跟你谈这桩事,现在你走吧,塔纽莎,我看出来你的确是个肯听话的女人。”

  塔季雅娜掉转身子,在门柱上轻轻地靠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说不定太太明天就会忘记这桩亲事,”管家想道,“为什么我这样担心呢?我们把这个坏蛋绑起来。要是他闹出什么事情,我们就报告警察。”

  “乌斯季尼雅·费约多罗夫娜,”他大声唤他的妻子道,“把小茶炊预备好,我的好女人。”

  这一天塔季雅娜差不多整天没有走出洗衣房。起先她哭了一阵,随后揩干眼泪,又跟先前一样地做工作了。

  卡皮统跟一个面貌阴沉的朋友在酒馆里一直坐到夜深,他对那个朋友详详细细地讲他从前跟一位老爷同住在彼得堡,那位老爷什么都比人强,只是他爱守秩序,而且他还有一个小缺点,就是他太喜欢喝酒。至于女人呢,凡是勾引女人的本领,他都有。那个脸色阴沉的同伴只是点头答应,可是等到后来卡皮统声明他由于某种情况必须在明天自杀的时候,他那个脸色阴沉的同伴才注意到应当回去睡觉了。他们就闷声不响地分别了。

  同时,管家的指望并没有成为事实。太太非常惦记卡皮统的婚事,她甚至在夜里跟她的陪伴女人就只谈这桩事情。这种陪伴女人是她养着专门在她夜里失眠的时候陪伴她的,她们同值夜班的车夫一样在白天睡觉。第二天早茶以后加夫利洛进去见她报告家务的时候,她的第一句问话就是:“我们那桩婚事怎样了?”他自然回答说,进行得很好,卡皮统今天要来见她谢谢她的恩典。太太身体不大好,料理事情并不久。管家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召开了一个会。这桩事的确需要特别的考虑。塔季雅娜自然不反对,可是卡皮统当着众人表示,他只有一个脑袋,并没有两个,三个……盖拉新凶恶地、迅速地轮流望着每一个人,不肯离开女佣人房间的台阶,他好像已经猜到了他们正在商量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大家聚在一块儿商量(他们里面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伺候吃饭的佣人绰号“尾巴叔叔”的,大家总是带着敬意地找他出主意,虽然他老是回答他们:“有个办法了,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会议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为着安全起见,先把卡皮统锁在放滤水器的贮藏室里头,然后郑重地仔细考虑这桩事情。要用武力解决,自然很容易,可是上帝啊,这不行!要闹出事来,太太会不开心——那就该倒霉了!那么怎么办呢?他们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他们有好多次看出来盖拉新很讨厌喝醉的人。??他坐在大门口,每次看见什么人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帽檐盖在一边耳朵上面的时候,他总是生气地掉开头。他们便决定叫塔季雅娜假装喝醉,一偏一倒地走过盖拉新的面前。那个可怜的女子好久都不肯答应,可是他们终于说服了她,而且她自己也看出来她只有用这个办法才可以摆脱那个爱慕她的人。她去了。他们把卡皮统从贮藏室里放了出来,因为这桩事究竟跟他有关系。盖拉新正坐在大门口的边石上,拿他的铁铲在地上戳来戳去。每一个角落后面,每一幅窗帷后面都有人在偷偷地望他。

  这个诡计完全成功。他看见塔季雅娜,起先还是像往常那样地一边发出怜爱的叫声,一边对她点头,然后他注意地望着她,丢开铁铲,跳起来,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脸挨近她的脸,她吓得摇晃得更厉害了,紧紧闭上了眼睛。他捉住她的膀子,拉着她一块儿飞跑过这个大院子,一直跑进那间开会的屋子,把她推到卡皮统的身上去。塔季雅娜完全晕过去了。盖拉新站在那儿,望着她,挥他的手,笑了笑,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他的顶楼去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没有出来过。马夫安季卜卡后来对人说,他从墙板缝里看见盖拉新坐在床上,一只手贴住脸颊,时时发出轻轻的有规律的叫声,他悲声哼着,那就是说,他把身子摇来摇去,闭着眼睛,晃着脑袋,往常车夫或者拉船人唱他们那种悲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安季卜卡害怕起来,他就离开墙板缝走了。盖拉新第二天走出了他的顶楼,他身上并没有现出什么特殊的变化。他只是脸色更阴沉,而且完全不去注意塔季雅娜和卡皮统了。当天晚上,塔季雅娜和卡皮统每个人胳膊底下挟一只鹅一块儿到太太那儿去谢恩,一个星期以后他们便结婚了。就在举行婚礼的那天盖拉新的举动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空着手从河边回来:他在路上不知道怎样把水桶弄破了。夜里他在马房里拼命洗擦马身,弄得那匹马像草给风吹着似地摇摆起来,在他的铁拳下面它有点站不稳了。

  这一切都是春天里发生的事情。又一年过去了,这中间卡皮统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而且干什么事都不中用了,所以他得到吩咐带着妻子坐上大车,给遣送到遥远的乡村去了。在动身的那一天,他起初还鼓起很大的勇气,公开表示,不管他们把他遣送到哪里去,就是到乡下女人洗衬衫把捣衣杵放在天上的地方,他也不会给毁掉的。可是后来他又颓丧起来,抱怨说他们把他送到未开化的人们中间去了,最后他萎靡到连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了。有个好心的人把帽子扣在他的额上,对正了帽檐,从上面敲一下,把帽子给他戴稳了。等到一切都弄好了,乡下人已经把缰绳捏在手里只等着说出“上帝保佑”就动身的时候,盖拉新从他的小屋子里出来,走到塔季雅娜跟前,送给她一方红棉布头巾做纪念品,这头巾还是他在一年前为她买的。塔季雅娜,一直到这个时候为止,对她一生所遭遇的悲欢离合都是非常淡漠地忍受了的,可是到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淌了眼泪,她上车的时候,还照基督徒的礼节跟盖拉新接了三次吻。他原想把她一直送到城门口,而且起初还在她的车子旁边走了一会儿,可是走到克里米亚浅滩他忽然停了下来,挥了挥手,就顺着河边走去了。

  时候快到黄昏。他望着河水,慢慢地向前走。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岸边淤泥里面打滚。他俯下身子,看见一条带黑点子的白毛小狗,不管它怎样努力,它始终不能够爬到水外面来,它一直在挣扎、滑跌,它那个打湿了的瘦小身子抖得厉害。盖拉新望着这条不幸的小狗,用一只手把它抓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大踏步走回家去。他走进自己的顶楼,把救起来的小狗放在床上,用他的厚厚的绒布外衣盖住它,先跑到马房去拿了些麦秸,然后到厨房去要了一小杯牛奶。他小心地摺起厚绒布外衣,铺开麦秸,又把牛奶放在床上。这条可怜的小狗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星期,它的眼睛睁开并不多久,看起来两只眼睛还不是一样的大小。它还不能够喝杯子里的东西,它只是在打颤,在眨眼睛。盖拉新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捉住它的脑袋,把它的小鼻子浸在牛奶里面。小狗突然贪馋地舐起来,一面吹吹鼻息,浑身打颤,而且时时呛着。盖拉新在旁边望着,望着,忽然笑了起来。他整夜都在照应它,安排它睡觉,擦干它的身子,最后他自己也在它的旁边安静地、快乐地睡着了。

  盖拉新看护他这个“养女”小心得超过任何一个看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小狗原来是一条母狗)。起初“她”很弱,很瘦,很丑,可是“她”渐渐地强壮起来,好看起来,靠了“她”的恩人不懈怠的照料,过了八个月的光景,“她”居然变成了一条很漂亮的西班牙种狗,有一对长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喇叭形的尾巴,和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她”多情地依恋着盖拉新,从不离开他一步,总是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他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哑巴们都知道他们那种含糊不清的叫声常常引起别人对他们的注意。——他叫“她”作木木。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欢“她”,也叫“她”作小木木。“她”非常聪明,跟每个人都要好,可是“她”只爱盖拉新一个人。盖拉新疯狂地爱着“她”,他看见别人抚摩“她”,就会不高兴。他是在替“她”担心,还是由于单纯的妒忌,这只有上帝知道!“她”常常在早上拉他的衣角叫醒他;“她”常常口里衔住缰绳把运水的老马牵到他跟前,“她”跟那匹老马处得十分友好;“她”常常脸上带着庄重的表情跟他一块儿到河边去;“她”常常看守着他的扫帚和铁铲,绝不让一个人走进他的顶楼去。他特地为“她”在他的房门上开了一个洞。“她”好像觉得只有在盖拉新的顶楼里“她”才是十足的女主人,所以“她”走进屋子,就马上带着满意的神气跳到床上去。夜里“她”一直不睡,但也绝不像某种愚蠢的守门狗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叫,那种狗提起前脚坐着,鼻子朝天,眼睛眯细,只是为了无聊的缘故对着星星乱叫,而且总是连续地叫三回。不!木木的细小声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响起来:除非有生人走到篱笆跟前来,不然就是在什么地方有了可疑的响动,或者沙沙声。一句话说完,“她”是一条很出色的看家狗。说实话,除了“她”以外院子里还有一条老公狗,“他”一身黄毛带着褐色的斑点,名字叫陀螺。可是“他”一直给铁链锁住,就是在夜里也不放松。而且“他”自己也因为太衰老了的缘故,完全不想争取自由了——“他”整天躺在“他”的狗窠里,身子蜷缩在一块儿,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是无声的狗叫,而且“他”马上就把这叫声咽了下去,好像“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叫声并没有用处似的。木木从来不到太太的宅子里去,每逢盖拉新搬柴到上房各处去的时候,“她”总是留在后头,不耐烦地在台阶上等他,只要门里有一点轻微的声音,“她”便竖起耳朵,把脑袋忽左忽右地掉来转去……

  这样地又过了一年。盖拉新仍旧在担任他那个打扫院子的职务,而且非常满意他自己的命运,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就是:在夏天里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太太和她那一群寄食女人正在客厅里来回地闲踱着。她的兴致很好,她在笑,又在讲笑话;寄食女人们也在笑,也在讲笑话,不过她们并不觉得特别快乐。宅子里的人并不太喜欢看见太太高兴,因为在那个时候,第一,她要所有的人立刻而且完全跟她一样地高兴,倘使某一个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喜色,她就要发脾气;第二,这种突然的高兴是不会久的,通常总是接着就变成一种阴郁不快的心情。在那一天她早上起身好像很吉利,弄纸牌的时候她拿到了四张“贾克”,这表示着“她的愿望可以实现”的兆头(她总是在早上用纸牌占卜她的运气),喝茶的时候她又觉得茶特别香,那个女佣人因此得到了夸奖,而且还得到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太太的起皱纹的嘴唇上带着甜蜜的微笑,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走到了窗前。窗外便是花园,就在花园正中那个花坛上面,一丛玫瑰底下,木木正躺在那儿仔细地啃一根骨头。太太看见了“她”。

  “上帝啊!”她突然叫了起来,“这是什么狗啊?”

  让太太问到的那个可怜的寄食女人慌张得不得了,一般处在寄食地位的人,遇到弄不清楚主人的叫喊有什么意思的时候,通常就有这种焦急不安的情形。

  “我不……不……不知道,太太,”她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是哑巴的狗。”

  “上帝啊!它是一条漂亮的小狗啊!”太太打断了她的话,“叫人把它带到这儿来。他养了它好久吗?为什么我以前一直没有看见它……叫人把它带到这儿来。”

  那个寄食女人马上就跑到前厅里去。

  “来人啦。来人啦!”她大声嚷着,“把木木立刻带到这儿来!‘她’在花园里头。”

  “那么‘她’的名字叫木木了,”太太说,“很好的名字。”

  “啊,很好的,太太,”寄食女人回答道,“司捷潘,快去!”

  司捷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的职务是跟班。听到吩咐,他马上跑到花园里去捉木木;可是“她”很敏捷地从他的手指中间滑脱了,“她”竖起尾巴,飞跑到盖拉新跟前去。盖拉新这时正在厨房里拍打水桶、抖落桶上的尘土,把水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就当它是一个小孩玩的小鼓一样。司捷潘在后面追“她”,就要在“她”的主人的脚跟前把“她”抓住了;可是这条机灵的狗不肯让生人的手捉住“她”,“她”一跳就逃掉了。盖拉新带了微笑看这一切的纷扰。最后司捷潘恼怒地站起来,连忙做手势对他解释明白,说:太太吩咐把你的狗带到她那儿去。盖拉新有点吃惊,可是他唤着木木,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交给司捷潘。司捷潘把“她”带到客厅里去,放在镶木地板上。太太用亲切的声音唤“她”到她身边去。木木一辈子没有到过这么富丽堂皇的房间,因此惊惶得不得了,“她”回头就朝门口跑去,可是让那个会拍马屁的司捷潘赶了回来,“她”颤抖着,紧紧地挨着墙壁。

  “木木,木木,到我这儿来,到太太这儿来,”女主人说,“来,蠢东西……不要害怕……”

  “来,来,木木,到太太这儿来,”那些寄食女人也都跟着说,“来啊。”

  木木张皇不安地朝四面看了看,“她”并不动一下。

  “给‘她’拿点吃的东西来。”太太说,“‘她’多蠢啊!‘她’不肯到太太这儿来。怕什么呢?”

  “‘她’还不习惯,怕生。”一个寄食女人鼓起勇气用了胆怯的、柔顺的声调说。

  司捷潘拿来一小碟牛奶,放在木木面前。可是木木连闻也不闻一下,“她”仍旧像先前那样地在打颤,在朝四面看。

  “啊,你是个怎样的东西啊!”太太说,她走到“她”跟前,弯下身去,正要抚摩“她”,可是木木猝然掉转头来,露出“她”的牙齿。太太连忙缩回了她的手。

  接着是一阵短时间的沉默。木木轻微地哀声叫着,好像“她”在诉苦,而且在请求原谅似的。太太皱着眉头,走开了。狗的突然的动作吓坏了她。

  “呀!”屋子里所有的寄食女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她’没有咬着您吧,但愿没有这样的事!”(木木一辈子从没有咬过任何人。)“呀,呀!”

  “把‘她’带出去,”老太太改变了声调说,“讨厌的小狗,‘她’多坏啊!”

  她慢慢地掉转身子,朝她的内房走去。寄食女人们胆怯地互相望着,她们正要跟随她去,可是她却站住了,冷冷地望着她们,说:“你们这是为着什么?我并没有叫你们。”她就走出去了。

  那些寄食女人垂头丧气地朝司捷潘挥手。他抓起木木,尽快地把“她”往门外一丢,正巧丢在盖拉新的脚跟前。半点钟以后,宅子里就非常清静了,老太太坐在她的沙发上,脸色比打雷时候的浓云还要阴沉。

  大家想想看,这样小的事情,有时候也能够弄得人神经失常的!

  太太一直到晚上都不快活,她不跟任何人讲话,也不打牌,她一夜都不舒服。她觉得她们给她用的花露水并不是平常给她的那一种,而且她的枕头有肥皂的气味,她叫那个管衣服女人把所有的被褥床单都闻过一遍——总之她心里烦,而且气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她叫人去通知加夫利洛比往常早一个钟头来见她。

  “请你告诉我,”等到加夫利洛心里慌慌张张地跨进她内房门槛的时候,她马上就说,“在我们院子里叫了一整夜的是什么狗,它弄得我一夜不能睡!”

  “一条狗,太太……什么样的狗,太太,也许是那个哑巴的狗,太太。”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哑巴的狗,还是别人的狗,只是它弄得我不能睡觉。我奇怪我们养那么一大群狗做什么!我倒要问个明白。我们不是有一条守门狗吗?”

  “是的,太太,我们有的,太太。陀螺,太太。”

  “那么,为什么还要多的呢,我们还要更多的狗做什么,只是增加纷扰罢了。宅子里没有管事的人——事情就是这样。哑巴养狗干什么,谁准许他在我的院子里养狗?昨天我走到窗前,看见它躺在花园里头,它拖了什么东西进来在啃着——可是我的玫瑰花就种在那儿??”

  太太停了一会儿。

  “今天就把它弄走……听见了吗?”

  “听见了,太太。”

  “就在今天。你现在就去。我以后会叫你来报告家务。”

  加夫利洛走了。

  管家走过客厅的时候,他为了维持秩序起见,把一个叫人铃从一张桌子移到另一张桌子上面。他偷偷地在大厅上擤了擤他那根鸭嘴鼻子里的鼻涕,然后走进前厅去。司捷潘正睡在前厅里一把长椅上,他睡着的样子倒很像战争图画中一个战死的军人:他那两只光腿从那件当作毯子盖在他身上的大衣底下伸出来。管家把他一推,小声地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司捷潘用半笑半打哈欠来回答。管家走了,司捷潘从长椅上跳起来,穿上他的长裾外衣和靴子,走了出去,就站在台阶上。不到五分钟盖拉新来了,背上背了一大捆柴,身边跟着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木木(太太吩咐过她的睡房和内房就是在夏天也得生火)。盖拉新到了门前,就斜着身子,用肩膀推开了门,然后背着他那捆重东西摇摇晃晃地走进里头去了。木木像平常那样留在外面等他。司捷潘就抓住了这个有利的时机,突然向“她”扑过去,像兀鹰抓小鸡似的,拿他的胸膛按“她”在地上,两只手抱起“她”来,抱在怀里,连帽子也不戴上,抱着“她”跑出了院子,碰到第一辆出租马车就坐上去。他一直坐到了家禽市场。他在那儿很快地找到了一个买主,拿“她”卖了半个卢布,不过讲定买主至少得把“她”拴一个礼拜。他马上动身回家,可是还没有回到宅子,他就从马车上跳下来,绕过了院子,走到后面一条小巷,翻过篱笆跳进院里,因为他害怕打耳门进去——怕的是碰见盖拉新。

  然而司捷潘的担心倒是不必要的,盖拉新并不在院子里面。他从宅子里出来,马上发觉木木不见了。他从不记得“她”有过不在屋外等着他回来的事,于是他跑上跑下,到处去找“她”,用他自己的方法唤“她”。他冲进他的顶楼,又冲到干草场,跑到街上,这儿那儿乱跑一阵。“她”丢失了!他便回转来向别的用人询问,他做出非常失望的手势,向他们问起“她”来。他比着离地半俄尺的高度,又用手描出“她”的模样。有几个人的确不知道木木的下落,他们只是摇摇头,别的人知道这回事情,就对他笑笑,算是回答了。管家做出非常严肃的神气,在大声教训马车夫。盖拉新便又跑出院子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从他那疲倦的样子,从他那摇摇不稳的脚步,从他那尘土满身的衣服上看来,谁都可以猜到他已经跑遍半个莫斯科了。他对着太太的窗子默默地站着,望了望台阶,六七个家奴正聚在那儿,他便掉转身子,口里还叫了一次“木木”。没有木木的应声。他走开了。大家都在后面望他,可是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讲一句话。第二天早上那个爱管闲事的马夫安季卜卡在厨房里讲出来,说哑巴呻吟了一整夜。

  第二天盖拉新整天没有出来,所以马车夫波塔卜不得不代替他出去运水,这桩事情是马车夫波塔卜很不高兴做的。太太问过加夫利洛,她的命令是不是已经执行了。加夫利洛答道已经执行了。下一天早上盖拉新从他的顶楼里出来,照常地做他的工作。他回来吃中饭,吃完中饭,又出去了,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的脸色一向是呆板的,所有的聋哑人都是这样,现在他的脸好像完全变成石头的了。吃过中饭以后,他又走出院子去,可是不多久就回来了,他立刻上干草场。

  夜来了,是一个清朗的月夜,盖拉新躺在那儿,唉声叹气,不停地翻身,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他的衣角。他吃了一惊,然而他并不抬起头来,而且他还把眼睛眯紧些,可是什么东西又在拉他的衣角,而且这一次拉得更用力。他跳了起来……木木就在他面前,颈项上还系着一节绳子,“她”在他跟前直打转。一个拖长的喜悦的叫声从他那哑巴的胸中发出来。他捉住木木,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一口气在舐他的鼻子、眼睛、唇髭和胡子。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小心地从干草堆上爬下来,朝四面看了看,他确定了并没有人看见他以后,平安地回到了他的顶楼。在这以前盖拉新已经猜到他的狗并不是自己走失的,一定是太太叫人捉走了。仆人们做手势对他说明,他的木木向太太咬过,这时他决定使用他自己的处置办法。起初他喂了木木一点面包,把“她”爱抚了一会儿,放“她”到床上去,然后想着他怎样可以把“她”藏得更好。他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想这桩事情。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她”整天留在顶楼里面,他只是偶尔进去看看“她”,夜里才把“她”带出来。他用他那件旧的厚绒布外衣把门上开的洞严严地塞住,天才刚刚亮,他就已经在院子里了,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他甚至于保留着(天真的狡猾啊!)脸上那种忧郁的表情。这个可怜的聋子连想也不会想到,木木会拿“她”的叫声把自己暴露出来:事实上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地就全知道哑巴的狗已经回来,给关在他的顶楼里面了,不过因为他们同情他,也同情“她”,而且或许一半也因为他们害怕他的缘故,他们并不让他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只有管家一个人搔着他的后脑勺,摇着手,好像在说:“嗯,上帝跟他同在!也许太太不会知道的!”不过哑巴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样热心地劳动过:他把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小草拔得一根也不留,又用自己的手把花园篱笆上面的柱子一根一根地拔起来,看看它们够不够结实,随后又用手把它们敲进去——一句话,他奔跑、劳动得那么起劲,连太太也注意到他的勤快了。在这一天中间,盖拉新两次偷偷地去看他的囚徒。天黑了以后,他便跟“她”一块儿躺下来睡觉,就在他的顶楼里面,不是在干草场内,只有在夜里一点到两点中间的时候,他才带“她”出来在新鲜空气中散步一阵。他跟“她”一块儿在院子里走得相当久了,他正打算转身回去,突然间就在篱笆背后,从巷子那一面传过来一种沙沙的声音。木木竖起耳朵,叫起来,“她”走到篱笆跟前,闻了一闻,便发出了响亮的刺耳的叫声。原来有一个喝醉的人正想在那躺下睡过这一夜。凑巧就在这个时候,太太正发过了一阵相当长久的“神经紧张”的毛病,刚刚睡着了——她这种紧张的毛病每逢她晚饭吃得太饱的时候就会发作一回。突然的狗叫把她惊醒了,她的心卜卜地跳着,它就要停止跳动了。

  “丫头,丫头!”她呻吟道,“丫头!”

  那些吓坏了的女仆跑进她的卧室里来。

  “哦,哦,我要死啦!”她说着,痛苦地举起她的两只手,“又,又是那条狗。去请医生来,他们要把我杀死了……狗,又是狗!哦。”她把头朝后倒下去,这应当是晕倒的表示了。

  人们连忙跑去请医生,这就是说,去请家医哈利统。这个郎中的全部本领就在于穿软底靴。他摸脉很慎重。他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面睡去十四个钟头,在剩下来的时间里他老是在叹气,而且不断地让太太服月桂水。——这个郎中立刻跑来了,他用烧焦的鸟毛熏屋子,等到太太睁开了眼睛,他马上端给她一杯圣水,这是用小玻璃杯盛着,放在银茶盘上面的。太太喝了圣水,马上又用含泪的声调抱怨狗,抱怨加夫利洛,抱怨自己的命运,她诉苦道,她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大家都抛弃了她,没有一个人可怜她,大家都希望她死。这些时候那个不幸的木木一直在叫着,盖拉新要引“她”从篱笆那儿走开,也没有办法。

  “就在那儿……就在那儿……又来啦。”太太呻吟道,她的眼珠又在朝上翻了。

  郎中跟一个女仆小声地讲了几句话,她立刻跑到前厅去,摇醒了司捷潘,司捷潘又跑去叫醒加夫利洛,加夫利洛一生气,就吩咐把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叫了起来。

  盖拉新正转过身,他看见窗里亮光和影子在移动,感觉到祸事要来了,便把木木挟在胳膊底下,跑进了他的顶楼,锁上了门。几分钟以后,五个人来捶他的房门,可是他们觉得有门闩抵住,也就停止了。加夫利洛慌慌忙忙地跑了上来,吩咐他们全在门口等着,一直守到天亮,他自己却跑到女仆室去,叫那个年纪最大的陪伴女人柳包芙·柳比莫夫娜(他常常跟她一块儿偷茶叶、糖和别的杂货,还造假账)代他回禀太太说,不幸那条狗又从什么地方跑回来了,不过“她”不会活到明天的,请太太开恩不要动气,请她安静下来。太太本来也许不会这样快就安静下来,可是郎中在忙乱中把原定的十二滴月桂水弄成整整的四十滴让她喝下去了,月桂水的药性发生了效力——过了一刻钟太太又稳又熟地睡着了。盖拉新脸色惨白地躺在他的床上,紧紧地捂住木木的嘴巴。

  第二天早上太太醒得相当迟。加夫利洛等着她醒来,好发命令向盖拉新的掩蔽部作决定性的进攻,同时他又准备着自己去忍受那一阵大雷雨。可是雷雨并没有来。太太躺在床上叫人把那个年纪最大的寄食女人找了去。

  “柳包芙·柳比莫夫娜,”她用了又轻又弱的声音说——她有时候喜欢装作一个受压迫的、无依无靠的苦命人的样子,不用说,在那种时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安了,“柳包芙·柳比莫夫娜,您看看我处在什么样的境地。我的亲人,您到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那儿去,跟他讲一下:难道在他眼里随便一条恶狗都比他女主人的安宁,比他女主人的性命更宝贵吗?我不愿意相信这个,”她又露出感动的表情添上了后面的一句话,“您去吧,我的亲人,请您做点好事,到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那儿去一趟。”

  柳包芙·柳比莫夫娜到加夫利洛的屋子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话,可是过了不多久,就有一大群人走过院子,朝着盖拉新的顶楼的方向走去。加夫利洛走在前头,虽然这时并没有起风,他却拿一只手按住他的帽子。他的旁边便是跟班和厨子。尾巴叔叔站在窗里朝外面望,他在发号施令,这就是说,他不过举举手罢了。最后是一群小孩,他们一路上跳着,做鬼脸,他们里头有一半是从外面跑进来的生人。在那一段通到顶楼去的窄楼梯上坐着一个守卫,还有两个拿木棍的站在门口。他们开始走上楼梯,把楼梯全堵住了。加夫利洛走到房门口,用拳头敲门,大声叫着:

  “开门!”

  听得见轻微的狗叫声,可是没有人答话。

  “我叫你开门!”他又说一遍。

  “喂,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司捷潘在下面提醒他说,“您知道他是个聋子——听不见的。”

  所有的人全笑了。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加夫利洛在上面反问道。

  “啊,他房门上有一个眼,”司捷潘答道,“您可以把棍子插进去动它几下。”

  加夫利洛弯下身去。

  “他用了厚绒布外衣一类的东西把眼堵上了。”

  “那么您把厚绒布外衣朝里推进去。”

  这时候又听见了不响亮的狗叫声。

  “听,听,‘她’自己泄露出来了。”人丛中有人这样说,他们又笑了。

  加夫利洛搔他的耳朵后面。

  “不,兄弟,”他后来接着说,“要是你愿意,你自己来把那件厚绒布外衣推进去。”

  “好,我就照办。”

  司捷潘就爬了上去,拿起木棍,把厚绒布外衣推进去了,他又把木棍放在洞里动了几下,接连地说:“出来吧,出来吧!”他还在拨动棍子,顶楼的门忽然一下子打开了。这一群仆人立刻连跳带滚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加夫利洛跑在最前头。尾巴叔叔关上了窗子。

  “喂,喂,喂,喂,”加夫利洛在院子里嚷着,“你不要莽撞啊!”

  盖拉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那一群人就挤在楼梯脚下。盖拉新把两只胳膊轻轻地叉在腰上,从上面望着所有这些穿德国长裾外衣的渺小的人。他穿了一件红色的农人衬衫,在他们面前他简直是一个巨人。加夫利洛向前走了一步。

  “当心啊,兄弟,”他说,“我不让你胡闹。”

  他接着就用手势对盖拉新解释,他说:太太一定要你的狗,你得马上把“她”交出去,不然你就该倒霉。

  盖拉新望着他,指了一下狗,又用手在他自己的颈项上做了一个记号,好像他在拉紧一个活结似的,然后他带着探问的脸色看了看管家。

  “对,对,”管家点头答道,“对,一定要。”

  盖拉新埋下了眼睛,忽然挺起身子,又指了指木木,木木一直站在他身边,天真地摇着尾巴,好奇地耸动耳朵。接着他又在自己的颈项上做了一个勒的手势,而且含有意义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像在对大家表示,他要自己担任弄死木木的工作。

  “你会骗我们。”加夫利洛摇着手答复他。

  盖拉新望着他,轻蔑地笑了笑,又拍一下自己的胸膛,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大家不做声地互相望着。

  “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加夫利洛开口说,“这是什么意思?”

  “让他去吧,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司捷潘说,“要是他答应了,他就会做的。他一向就是那样的。既然他已经答应,那就算数了。在这方面他可跟我们这班人不一样,他说真就是真。是的。”

  大家都点着头,跟着说:“是的。是这样的,是的。”

  尾巴叔叔开了窗,他也说:“是的。”

  “好的,也许是这样,我们等着看吧,”加夫利洛答道,“不过,无论怎样,我们还是不要撤去守卫。喂,你,叶罗希卡!”后面这一句是对那个穿黄色粗棉布宽上衣的脸色惨白的人说的,那个人在宅子里算是一个园丁,“你可以干什么呢?你拿一根棍子,坐在这儿,要是出了事情,你马上跑来找我!”

  叶罗希卡拿了一根棍子,坐在楼梯的最下一级。人散了,只剩下几个爱管闲事的人同顽皮小孩。加夫利洛也回屋去了,他叫柳包芙·柳比莫夫娜代他回禀太太说,一切都弄好了,必要的时候他会差马夫去找警察来。太太在她的手帕上打了一个结,洒了点花露水,拿着它闻了闻,擦了擦她的太阳穴,又喝了茶,因为月桂水的药性还没有消除,她又睡去了。

  在这一切骚扰过去以后的一个钟头,顶楼的门开了,盖拉新出来了。他穿了那件过节穿的长裾外衣,用一根绳子牵着木木。叶罗希卡连忙避开在一边,让他走过。盖拉新朝着大门走去。那些小孩同所有正在院子里的人都静悄悄地盯着他。他连头也不掉一下,到了街上才戴上了帽子。加夫利洛就差这个叶罗希卡跟着他,执行侦探的职务。叶罗希卡远远地看见盖拉新带着狗走进一家饮食店去了,他守在外面等候他出来。

  盖拉新跟店里的人很熟,他们都懂他的手势。他叫了一份带肉的白菜汤,就坐下来,把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木木站在他的椅子旁边,用 “她”那对聪明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她”身上的毛在发亮,看得出“她”是最近让人梳洗过的。盖拉新叫的白菜汤端上来了。他撕碎面包放在汤里,又把肉切成小块,然后把汤盆放在地上。木木照平常那样文雅地吃着,“她”的嘴只轻轻地挨到“她”吃的东西。盖拉新把“她”看了许久,两颗大的眼泪突然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一颗落在狗的倾斜的额上,另一颗落在白菜汤里面。他拿自己的手遮了脸。木木吃了半盆,就走开了,还舐舐自己的嘴唇。盖拉新站起来,付了汤钱,走出去了,荼房用了带点疑虑的眼光望着他去。叶罗希卡看见了盖拉新,连忙躲在角落里,让他走了过去,自己却在后面跟着他。

  盖拉新不慌不忙地走着,仍然用绳子牵着木木。他走到街角,就站住了,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接着他忽然迈着快步子朝克里米亚浅滩对直走去。在路上他走进一所宅子的院子,那儿正在修建厢房,他从那儿拿走两块砖挟在胳膊底下。到了克里米亚浅滩,他又拐弯儿顺着岸边走去。他走到一个地方,那儿有两只带浆的小船拴在桩上(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他带着木木一块儿跳到一只小船上面。一个瘸腿的小老头儿从菜园角一间小屋里出来,在后面叫他。可是盖拉新只点点头,那么使劲地摇起桨来,虽说是逆流,但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冲到一百俄丈以外去了。老头儿站着,站着,用手搔自己的背,起初用左手,后来又用右手,随后就一颠一跛地回到小屋去了。

  可是盖拉新一直朝前划着。莫斯科已经落在他的后面了。两边岸上展开了一片的草地、菜园、田地、林子,农家小屋也出现了。农村的气息也闻到了。他丢开桨朝着木木俯下头去,木木正坐在他前面一块干的坐板上(船底积满了水),动也不动一下,他把他那两只力气很大的手交叉地放在“她”的背上。在这时候,浪渐渐地把小船朝城市的方向冲回去。后来盖拉新很快地挺起身子,脸上带着一种痛苦的愤怒,他把他拿来的两块砖用绳子缠住,在绳子上做了一个活结,拿它套着木木的颈项,把“她”举在河面上,最后一次看“她”。“她”信任地而且没有一点恐惧地回看他,轻轻地摇着尾巴。他掉开头,眯着眼睛,放开了手。盖拉新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木木落下去时候的尖声哀叫,也听不见那一下很响的溅水声。对于他,最热闹的白天也是静寂无声的,正如对于我们最清静的夜晚也并非没有声音一样。等他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微波照旧一个追一个地在水面上急急滚动,它们照旧地碰在船舷上飞溅开去,只有在后面远远地一些大的水圈逐渐在扩大,一直到了岸边。

  叶罗希卡看不见盖拉新的时候,连忙赶回宅子去报告他所见到的一切。

  “嗯,不错,”司捷潘说,“他要淹死‘她’。现在可以放心了。要是他答应了……”

  这一天整天没有人见到盖拉新。他没有在家里吃中饭。天黑了,大家在一块儿吃晚饭,只少了他一个人。

  “盖拉新这个人多古怪啊!”一个肥胖的洗衣女人尖声说,“为了一条狗居然弄得这样昏头昏脑!真是这样!”

  “可是盖拉新倒回来过!”司捷潘正在拿调羹刮着粥,忽然大声说。

  “怎么样?什么时候?”

  “大概在两个钟头以前吧。他的确回来过。我在门口碰见他,他又走出去了,他从院子里出去的。我正想问他那条狗怎样了,可是我看得出他心里不高兴。喂,他推了我一下,他大概只是想叫我站开吧,就像在说‘不要粘住我!’一样,——可是他在我的背脊上这么厉害地一拍,这么重的一下——哎唷,哎唷。哎唷!”司捷潘不由得笑起来,他耸了耸肩膀,摸了摸后脑勺。“不错,”他又接下去说,“他那只手多厉害啊,真是没有说的。”

  大家都在笑司捷潘。他们吃过晚饭以后都散去睡觉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巨人,肩头扛了一个背包,手里捏着一根长棍,急切地、不停步地顺着公路走去。这就是盖拉新。他只顾急急忙忙地走着,也不朝两旁看一眼,他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去,走回自己的村子里去,走回他的家乡去。他淹死了可怜的木木以后,连忙跑回他的顶楼上去,匆匆地收拾了一点东西用一块旧马衣包起来,弄成一个小包裹,扛在自己的肩头,就这样地准备妥当上路了。他让人带到莫斯科来的时候,他很小心地记住了路,太太把他从那儿带走的村子离开公路有二十五俄里。他带了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和一种交织着绝望与快乐的决心在公路上走着。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胸口大敞开,两只眼睛热切地对直朝前面望。他走得急急忙忙,好像他的老母亲在家乡等着他一样,好像他长期在异乡里陌生人中间流浪以后,他的母亲现在唤他回到她跟前去一样。刚刚来到的夏天的夜是静寂而温暖的。这一边,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天边仍旧现着白色,而且让落霞染上了一抹浅红;那一边,青灰色的暮霭已经升起来了。夜就是从那儿来的。鹌鹑成百地在四周噪鸣,秧鸡竞赛似的彼此叫唤。盖拉新听不见这些声音,他也听不见树木的极微妙的夜语(他正迈着他那结实有力的脚走过树旁),可是他闻到了他闻惯的熟了的黑麦香,这是从那些黑黑的田地上飘送过来的。他觉得迎面吹来的风——这是家乡的风——亲热地打他的脸,玩弄他的头发和胡须;他看见眼前这条闪着白光的路一直向他的家乡伸出去,直得像一支箭一样;他看见天上无数的星星照亮他的路,他好像一头雄狮,强壮地、勇敢地踏着大步走去,所以等到初升的太阳拿它那带水气的红光照着这个强壮的行人的时候,他跟莫斯科的中间已经隔了三十五俄里了。

  两天以后他已经到家,在他自己的小屋里了,这使得从前搬到那儿住下来的兵的老婆大吃一惊。他在圣像面前祷告了以后,马上就去找村长。村长起先也很惊讶,可是正巧逢着割草的季节,盖拉新又是个出色的劳动者,他们马上塞了一把镰刀在他的手里,他便照从前那样地割草去了,他割得那么起劲,农人们看见他挥镰刀割草和堆草的情形,着实地吓了一跳。

  可是在莫斯科,盖拉新逃走的第二天,他们才发觉了这桩事情。他们到他的顶楼上去,搜查了一通,便去报告加夫利洛。加夫利洛来了,看了一看,耸了耸肩膀,便断定那个哑巴不是逃走,就是跟他那条愚蠢的狗一块儿投河自尽了。他们通知了警察,也报告了太太。太太动了怒,气得哭起来,她吩咐他们无论如何要把他找到,并且声明,她从没有命令他们把那条狗弄死。到后来加夫利洛让她骂得没有办法,整天不做事情,只是摇着头,说:“好吧!”后来尾巴叔叔也对他说:“好——吧!”这样才把他弄清醒了。最后从乡下传来了盖拉新住在那儿的消息,太太才稍微安心。起初她还发出命令,要人马上把他带回莫斯科来,可是后来她又说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对她毫无用处。而且这桩事情过去不久,她自己也去世了。她那些继承人没有工夫想到盖拉新身上去。他们把母亲留下的其余的家奴都遣散了,准许那些人缴纳年租赎回自由。

  盖拉新一直活到现在,都是一个光人,住在他自己那间小屋里面。他跟从前一样地健康、力气大,跟从前一样地一个人干四个人的活儿,而且跟从前一样地严肃、稳重。可是他的邻人们看出来:他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就再也不跟女人来往,他连看她们一眼也不肯,而且他绝不养狗。农人们谈论说:“他不需要女人,这倒是他的运气。可是狗呢——他要狗来做什么?你拿绳子拴在小偷的颈项上也把小偷拖不进他的院子去!”关于那个哑巴的大力士一般的力气的传说就是这样。

  巴金 译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外国卷(共14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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