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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钺（1904—1995）

　　字彦威，江苏溧阳人。曾任保定私立培德中学和保定私立志存中学国文教员。历任河南大学、广州学海书院、浙江大学、华西大学教授，后为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兼古籍整理研究所名誉所长。四川省杜甫研究学会前会长。有《诗词散论》《冰茧庵诗词选》等。

　　寒夜感怀

　　三年时命秋荼苦，千里关河战伐新。

　　子路有亲思负米，少陵伤乱每沾巾。

　　寒风簌簌偏侵袂，明月娟娟肯向人。

　　此夜何堪怜病弟，万端愁绪入孤颦。

　　九畹

　　九畹生奇卉，花开香满林。

　　孤芬惟自惜，湘水向君深。

　　不遇美人折，空悲斜日沉。

　　坐看萧艾长，恐负屈原心。

　　疏雨

　　疏雨夜犹滴，秋灯冷不明。

　　西风吹落木，一夕满孤城。

　　北雁难传信，中原尚阻兵。

　　天涯几亲故，远梦正关情。

　　感愤

　　曲突谁防患未萌，火焚危幕始知惊。

　　东封竟作珠崖弃，儿戏真怜灞上兵。

　　拔舍尚能观士气，哭秦宁肯履前盟。

　　礼亡早识伊川祸，陈策无由愧贾生。

　　注：九一八事变后作。

　　今出塞四首

　　男儿志报国，释耒着兜鍪。十载阋墙争，虽胜犹足羞。毒浪涌东海，长蛇吞神州。荷枪赴卢龙，壮志今得酬。甲上结层冰，雪落风飕飕。汽笛数声动，千里无停留。

　　阴山走渤海，屹然立雄关。关下筑长垒，萧萧风夜寒。我闻安将军，捐躯白刃间。田横五百人，赴死无一还。军心尽如此，金瓯终可完。慷慨陇上歌，壮士思陈安。

　　太学三千士，铿铿善说经。平生誓许国，闻警飞冥冥。有如蒲柳质，望秋竟先零。嚣气不足责，心死实可矜。我生行伍间，书史学未曾。忠义相感激，宁知利与名。赴敌无反顾，欲以愧苟生。

　　天道若张弓，高下互相因。强梁不得死，此语古所闻。蜂虿犹有毒，况我亿万人。胜负非一时，所斗百年身。精诚苟不亏，可以动鬼神。愚公能移山，三户终灭秦。

　　自题元遗山年谱汇纂后四首

　　宣宗南幸避胡戈，虏骑纷纷又渡河。

　　本谓莺花留上苑，谁知荆棘卧铜驼。

　　营巢双燕归无处，失水神龙可奈何。

　　惟有南冠老词客，伤心空续小娘歌。

　　自古虚名总累人，几看密网脱游鳞。

　　猖狂阮籍惟耽酒，寂寞扬雄竟美新。

　　皎日覆盆千古案，馀生九死百年身。

　　冥鸿天外谁能弋，应羡渊明是逸民。

　　粲然大定与明昌，文献彬彬忍散亡。

　　蔡子有心存汉史，孟轲无命沮臧仓。

　　横流沧海身犹健，夜雨荒亭志可伤。

　　若使当年操史笔，纵输班马近欧阳。

　　国亡零落怅何之，天使穷愁意可知。

　　白傅乐章多讽世，杜陵诗句最哀时。

　　波澜欲出苏黄外，气骨真如敕勒辞。

　　两卷行年谱遗事，如公身世亦堪悲。

　　卢沟桥事变后自保定违难开封感赋

　　困厄宜尝胆，春秋大复雠。

　　强梁宁久炽，哀惧启多谋。

　　於越五千甲，燕云十六州。

　　此身常健在，会见海西流。

　　感事

　　屏障先亡十六州，河山三晋草惊秋。

　　已闻马谡诛军令，未见刘琨运妙谋。

　　上党空为天下脊，清汾愁向乱中流。

　　归元先轸应遗恨，花发空山血未收。

　　注：1938年作，山西战事吃紧。马谡，此指韩复榘。刘琨，晋时曾任并州刺史，此指阎锡山。先轸，春秋晋大夫，战死后敌方将首级送还，此指捐躯将士。

　　将离宜山感赋三绝（录二）

　　岭海丛山险不开，谁知虏骑竟西来。

　　相逢莫诵兰成赋，岂独江南事可哀。

　　粤西淹迹再经秋，瘴雨灯痕记小楼。

　　今日驱车倍惆怅，顽山不语枕寒流。

　　四君咏

　　避寇豫中，忧时念乱，援翰述古，藉以自伤。

　　王粲

　　仲宣世家子，窜身值崩裂。

　　思治伤下泉，怀才惜井渫。

　　信美非吾乡，登楼感骚屑。

　　沧桑发文采，诗赋逞才杰。

　　挚虞

　　挚虞生民秀，才思何通敏。

　　作赋人莫及，论礼世所准。

　　鄠杜已流离，洛京复艰窘。

　　空自垂遗书，无能救身陨。

　　庾信

　　子山文藻才，本非将帅器。

　　御寇竟先奔，哭秦亦无济。

　　星槎不可期，天心有时醉。

　　萧瑟哀江南，千载为流涕。

　　杜甫

　　杜公热肠人，期君尧舜上。

　　丧乱哀民生，升平责诸将。

　　拾栗向空山，避盗托孤舫。

　　垂老望中兴，焉敢怨飘荡。

　　惘惘

　　惘惘心情入世非，宛然弱丧渐知归。

　　滋兰未必花能发，访旧其如燕已飞。

　　夜读不嫌灯照影，早行犹惜露侵衣。

　　芬馨难尽追怀意，争奈秋桐叶日稀。

　　秋怀

　　黔北羁栖再度春，一年凉意与秋亲。

　　远书到眼皆陈迹，久客观山似故人。

　　云日欲晴看不定，风梧自语听难真。

　　新来疏懒殊堪怪，未灌庭兰已浃旬。

　　桃溪寺探梅

　　寺隅荒寂见红梅，虽近僧厨尚肯开。

　　一夕只愁吹蕊尽，去年曾为忍寒来。

　　何郎词笔春弥健，杜老乡思乱未裁。

　　他日湖边千树发，应怜此地有遗材。

　　吴雨僧先生挽诗

　　长恸幽明隔，交亲五十年。

　　旧游如梦里，卓节记生前。

　　藤影荷声夜，黔山滇水间。

　　平生相契意，追忆泪如泉。

　　注：吴宓清华大学旧居曰藤影荷声之馆，作者每往访晤，辄留住数日。抗战间，吴任教于昆明西南联大，作者任教于遵义浙江大学，常通书论学。

　　十年

　　十年涉世惜知难，一札沉吟慨万端。

　　敢说滋兰花易发，勿忘采药路常寒。

　　风前拾蕊春犹昨，梦起推枰局已残。

　　他日相逢蓬岛路，沧波回首尽漫漫。

　　古意

　　冰蚕长七寸，生于员峤山。结茧霜雪下，弱质凌风寒。织成五彩锦，水火不能干。奇情寄壮采，抗节期贞坚。有客赏我趣，恻然鸣心弦。贻我绝妙辞，美如金琅玕。灵均求佚女，乘龙翔九天。陈思赋洛神，绵邈区中缘。岂若赠诗者，悟赏在世间。远海通微波，呼吸生芳兰。古人不足慕，托想徙空言。吾愿宝真契，试写古意篇。

　　注：事出《拾遗记》，其语颇荒谩。王嘉《拾遗记》云：“员峤山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其色五彩，织为文锦，入水不濡，入火不烧。”吾独爱其义，取名书室焉。

　　秋怀

　　海燕栖香度夏春，一年幽绪与秋亲。

　　微云作意偏宜雨，疏叶因风渐远人。

　　闭户著书多岁月，端居养性悟真淳。

　　自强不息天行健，喜看人间百态新。

　　送叶嘉莹教授赴沈阳讲南宋词

　　班昭自有东征赋，江令能为南浦辞。

　　小聚顿嗟千里别，鸿文共勉百年时。

　　姜吴意境多新悟，辽海风光又一奇。

　　词说相期成续集，荷开明岁莫归迟。

　　注：与叶嘉莹教授合作《灵溪词说》由上海古籍社出版，尚拟合撰续集。

　　早春书怀示景蜀慧

　　治学长宜放眼宽，平芜千里独凭栏。

　　从来魏晋称衰世，每读歌词感百端。

　　作者数人神不灭，奇文万字写应难。

　　君看梅蕊垂垂发，能抵春风十日寒。

　　注：时景生正撰写博士论文《魏晋诗人与政治》。

　　戏占一绝

　　欲辨妍媸本自难，谁言西子美无端。

　　东施亦有倾城色，留待知音仔细看。

　　念奴娇

　　癸酉初夏，余以事至北平，时值胡骑凭陵，都人惶恐。两月之后，重复北来，势异时移，不胜凄黯。适张孟劬先生出示《槐居唱和诗》，记事哀时，无愧诗史，感赋此阕，并呈孟劬先生。

　　江山如此，听几声啼 ，乱愁难醒。匝地胡尘迷紫塞，膻雨腥风无定。劫后残棋，微时故剑，此意谁能省？灵均虽老，犹馀词笔哀郢。两月流水光阴，神京重到，举目悲风景。乔木也知人世换，都共斜阳凄暝。瓦黯觚棱，波沉太液，中有沧桑影。金瓯残缺，待看何日重整。

　　念奴娇

　　寄友人沪上，时余自保定违难开封。而沪战方起也。

　　羯胡无赖，又群飞海水，欲倾天柱。十六燕云瓯脱地，赢得伤心无数。杜甫麻鞋，管宁皂帽，萧瑟兰成赋。凉飙惊起，晚花开落谁主？闻道佳丽东南，玄黄龙血，一掷成孤注。地变天荒心未折，薪胆终身相付。玉貌围城，哀时词客，健笔蛟龙怒。江干烽火，几回相望云树。

　　齐天乐

　　乱离避地，又值重阳，阴雨经旬，倍增烦损。时客信阳。

　　昏昏阴气迷清昼，孤城雨声凄断。木落惊寒，蛩啼怨别，多少羁怀零乱。青山照眼。奈流潦妨车，湿云封巘。古寺幽花，只应惟向梦中见。胡尘犹未净洗，故园今日菊，凉露增泫。玉液持螯，霜风落帽，争觅当年游伴？凭栏念远。正骨肉他乡，山河殊甸。愁绝秋宵，暗空时过雁。

　　自注：信阳城西六里许有贤首山，山中景物略似北平香山。

　　念奴娇

　　1935年冬余居广州，赏梅罗冈。抗战军兴，转徙粤西黔北，偶睹一两株，楚楚可怜。1946年朅来成都广益学舍，梅花盛开，感念旧踪，因赋此解。

　　疏红艳白，倚危崖、曾赏环山千树。匝地胡尘迷海暗，蔓草沾衣多露。灵琐交疏，星槎路断，哀绝江南赋。仙云娇好，除非魂梦相遇。谁料十载栖栖，天涯重见，玉蕊还如故。未许寒风吹便落，轻逐江波流去。月影浮香，霜华侵袂，且共殷勤语。 人凄怨，待教裁入诗句。

　　鹧鸪天·立春

　　又见江春入旧年，玉峰积雪尚馀寒。

　　锦城渐觉花期近，禹域尤宜放眼看。

　　乘彩凤，御青鸾，云端俯视海漫漫。

　　纵教碧浪千层涌，自有鹏飞万里翰。

　　注：作于1985年，时与加拿大叶嘉莹教授隔洋合作《灵溪词说》。

　　鹊踏枝

　　春分已过，春寒未减。

　　谁识兰成心独苦。哀罢江南，又复哀枯树。风信花期方细数。浓阴莫碍春来路。天下澄清空自许。不读离骚，且上高楼去。依约黛痕相媚妩。西山近日无风雨。

　　踏莎行

　　世风争利，斯文日丧。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或亦士君子处世之道，而国事则可忧矣。

　　榆荚腾飞，兰蕤价减，世间谁著分明眼？镜中自赏黛痕新，从今不把珠帘卷。山雨增寒，海风吹暖，几人能识阴晴变？千峰万水梦中迷，凭君一夕思量遍。

　　鹊踏枝

　　当日乘桴南海徙，豪气元龙，破浪凌云志。燕幕危巢时有几？渔阳鼙鼓惊魂起。瓦解金陵何太易，龙水娄山，落照苍茫里。几度沧桑人换世，旧游如梦依稀记。

　　注：宜山有龙江，遵义北有大娄山。

　　洞仙歌·咏杜鹃花

　　魂归望帝，化含冤花鸟。省识人间恨多少。向空山、点点碧血苌弘，相映发、几处凄迷蔓草。春心浑忘却，踯躅长途，总道不如归去好。又只怕归来，风雨无端，凋零早、护花人杳。纵姹紫嫣红遍疏篱，待换了流年，宿根将老。

　　鹊踏枝·庚午重阳

　　不惜秋光来又去，只惜垂杨，难系芳春驻。大雁南飞烦寄语：重阳近日无风雨。采菊东篱传秀句，澹泊高风，千古相称许。填海精禽干戚舞，始知别有伤心处。 当代中华诗词集成.四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