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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剑予（1908—2007）

　　四川合江人。旧制中学毕业，任中学、专科学校教学工作四十二年。于成都市树德中学退休。有《退庐诗稿》《草草生涯》。

　　读沈从文散文选编

　　捧读沈君书，珍其泥土气。古人重泥土，后土享其祀。日月所照临，江汉所流溉。众生何芸芸，各各遂生意。亦有青云子，高标乐睥睨。肆意擅威福，染指炫滋味。攀龙索斗杓，扪天逐星纬。如何沈君笔，深情别自系。湘西一片土，处处无声泪。妻为望夫嫠，夫作荷戈士。沅陵妇女多，充代男儿事。负载累锱铢，摊店列廛市。弄船皆旷夫，性命悉如寄。连山骇崔嵬，惊涛震腾沸。一夕暂温存，百骸旋粉碎。望娘滩上魂，吊脚楼头妓。情意亦缠绵，生涯邻鬼魅。噫嘻屈大夫，寂寂已长寐。焉知二千年，似此人间世。泥土复泥土，凌践岁其岁。偶尔尘埃扬，气息聊相吹。恻恻问人生，梦梦罔天视。何用诵离骚，读此湘西志。锥心应有之，一字一垂涕。

　　韩干

　　韩干喜画马，画肉不画骨。唐世尚丰腴，将无媚其俗？衔勒装黄金，鞯辔缀珠玉。光彩耀通衢，朱楼送青目。路人趋下风，嚏涕出相续。谓可托生死？只堪事征逐。干师出曹霸，霸也往不复。缅维魏武帝，壮歌震九服。老骥不自老，羞为枥下伏；子孙虽陵夷，其诗尚可读。地下鬼犹雄，此公当一哭！

　　海瑞

　　海公腾世誉，谁复讼其冤。诏狱一经岁，谤书传万言。何事张江陵，钩党森篱樊。天听如可塞，翻手为覆盆。误公十六载，寂寞依衡门。夕瞻北辰垣，朝迎扶桑暾。一心系饥溺，宁甘负曝暄。果然得天眷，终酬国士恩。明主克有终，贤宰不炎昆；前车若有鉴，后车焉折辕。君听湘水曲，声声啼青猿。人事有今古，未必无渊源。厚今而薄古，何以为公论。

　　贪吏

　　昔优人为楚王歌曰：贪吏可为而不可为。今引其意而反复之，盖一唱而三叹焉。

　　楚相孙叔敖，子孙守贫困。负薪跋坡岭，短衣不掩胫。贪吏不可为，优戏岂为病。宵眠白玉床，昼绾专城印。一呼百夫唯，一诺千金进。天地有何知，呆杀汉扬震！悠悠身后名，付与闲评论。君不见：孔子之墙空万仞，两楹寂寞栖贤圣；燕王之台高几许，乐毅之进知隗始，廉吏下风徒悻悻。闾阎百姓曲士多，悽惶三复《南风》咏。

　　仙人球仙人掌之歌

　　仙人球、仙人掌，以拱以揖来相访。推诚许与共朝夕，勿用暮云春树系遥想。昔贤论友重三益，此球此掌得其两。直则不偏不欹守其正，谅则情高意真可与见肝脏。长与三春芳草共一碧，驰逐时宜矜好色。一抔之土大可畅生机，不向玉砌雕栏希一席。或言遍生芒刺有何用，不闻君子守身唯自重？圣言不重则不威，那许妄人狎亵辄摸弄。退休庐，小闲斋，幸然执手乐偕来。颇谓主人市隐甘朴拙，天光云影还与共徘徊。避世避人往往多憎愤，试问寿阳二子如今安在哉？君有言，我颔首，我为君歌君击缶。乐与闲闲然也否？恬静生涯谓非苟。何必魏紫姚黄羡封国，扑面红尘一日几升斗。何必望眼云天碧桃红杏花？云间往往吠苍狗。何如绿蚁红炉自己煨，月下风前共尽一樽酒。此情合与地厚天高共长久。

　　赠友人

　　一袒风怀见素心，几人古道此孤寻。

　　筚门从未留车辙，幽谷居然听足音。

　　喝月倒行惊壮语，扪天咄问是高吟。

　　何当为我再挥手，响振渊渊霹雳琴。

　　谢老友存问

　　喜抽心绪与君知，竟日倾心只诵诗。

　　老抱枯肠羞宛转，天留病妇伴吁噫。

　　可堪肤发怜清白，那复生平记险夷。

　　拍下且听凌乱响，笺头难认短长诗。

　　奔狐

　　奔狐者，案头镇纸也，陶制。大手笔，具轮廓，不求精细而得神似，足供坐对，非徒清玩也。

　　曳尾奔狐太可怜，犹听大野急惊弦。

　　跳梁天与专城擅，列鼎人憎臭味膻。

　　穴处几曾工媚世，丹还未必许成仙。

　　退庐居士多情惯，耐得同参集灭禅。

　　注：苦集灭道，释氏小乘法。

　　题新订子年跨丑年日记册子，至丑年，余遂八十九岁矣

　　岁序重翻又值牛，可怜同命也含羞。

　　反刍颇似肠犹热，舐犊难禁泪欲流。

　　犁雨犁风留断梦，疑丰疑歉剩闲愁。

　　苍茫四望黄昏迫，还想明年是好秋。

　　病后二首

　　又与阎王斗一回，风寒感冒也成灾。

　　何曾海屋争筹算，未肯心肠化死灰。

　　有爱有憎甘自苦，疑生疑死许人猜。

　　阴曹尽可书功罪，底事频催归去来。

　　居然病起又还阳，未肯人生便散场。

　　比舍友邻来语笑，自家慈孝致和祥。

　　期颐敢忘贪长寿，望眼几希见小康。

　　请学尧民歌击壤，三呼万岁颂陶唐。

　　拾得庐

　　高僧古德此称呼，敢借清誉榜退庐。

　　取不伤廉聊拾掇，贫而无谄是功夫。

　　新醅蚁酒邻翁好，几落榆钱天意殊。

　　已乐丰年占瑞雪，寒煨榾柮自吹嘘。

　　解嘲

　　由他笑我管闲多，那是闲多讨折磨。

　　也听民家呻疾苦，常疑世道有偏颇。

　　飘零落叶劳人叹，黯淡乡愁客子歌。

　　乙乙抽丝宁自恤，聊堪天网补云罗。

　　注：李太白诗云：“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今世打工者遍天下，信其然也。余光中有《乡愁》诗云：“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同此乡愁者，当不止余君一人而已。

　　固穷

　　老死惟堪许固穷，残书一柜旧家风。

　　孤怀妄拟宵深月，钝凿还雕壁上龙。

　　小阁尚陈留客酒，微情犹系挂蓑篷。

　　生涯到此亦劳止，退职头陀撞甚钟。

　　沁园春·以当寿润瑞兄献辞

　　寿子一觞，请进片言，子意如何？是灵均恸哭，乃成涕泪；相如献赋，只算依阿。这里机关，个中消息，应在钟情为甚么。诗三百，只兴观群怨，此外无他。问君底事行歌？把世道人心看许多。便披肝沥胆，自甘倾吐；移宫换羽，纵意挼挲。不惯缠绵，稍嫌慷慨，夜夜星辰次第过。由他去，任时贤指点，字句磋磨。

　　沁园春·寄十一妹

　　念念西园，隐隐南山，一带渭河。又瓜棚架架，牵延宛宛，人家户户，语笑呵呵。女孝慈亲，翁怜病媪，不趁当年得到么？真难得，也家常话够，不怕啰唆。经过日月如梭。像滚滚双轮下陡坡。便东隅坐了，桑榆剩许，人怜瘦损，树叹婆娑。好在昂藏，犹多意气，看得艰危未足多。相看好，指峨眉雄秀，太白嵯峨。

　　注：1975年西园为受贬斥诸人所聚居，升沉未定，乃得优游自得，芥蒂都捐。斯难得矣。

　　金缕曲·为友人楼居作

　　倘使陈登在，问当年、上床睥睨，作么姿态？狎虎鞲鹰聊两寄，输尔依违狡狯；一吕布，关何兴废。信许楼高真百尺，问高楼、矗向谁疆界？湖海气，几钱卖？陈陈旧史凭沙汰。喜今朝、乾坤刷洗，换来新代。到底书生非负却，高卧无妨天外。挹化雨、临风而沛。有友来兮呼快饮，喜樽盎、总是随车载。舒望眼，地天大。

　　沁园春·旧作《退庐诗稿》卷一自题

　　甚的雕虫，屈杀刀钩，壮夫不为。问守身一世，将无尽错？劳形到老，未必全非。也有年华，尽多鬼蜮，当日何曾心念之。由他去。任飞霜促景，染鬓成丝。心期耐与谁知。况作意低回强赋诗。是望里云烟，风头铩羽；当前空阔，枥下长嘶。未免留情，难能遣此，脱颖毛锥聊一挥。平生事，只行间点子，纸背些儿。

　　沁园春·感遇

　　一世艰难，坎坎坷坷，欠得优游。只浮江远水，抽思渺渺，乾陵夕照，怀古悠悠。长记秦川，难忘洛邑，也笑情深岁月稠。东流水，便滔滔一逝，楚尾吴头。休休！涕泪难收。便长寿期颐也自羞。恸鸳鸯瓦冷，绵绵引恨，鸰原风紧，故故添愁。浊酒难浇，斑衣枉戏，生事多馀懒自谋。吟诗去，把牢骚吐了，自己风流。

　　沁园春·悼亡

　　夕夕朝朝，过了中秋，是汝生期。念生生世世，前缘未了；凄凄楚楚，往事堪悲。力尽心疲，形销骨瘦，只任心头一点痴。穷人命、但相看泪眼，没法求医。噫嘻忍赋分离。剩一捧寒灰一捧泥。痛凄凉鬼哭，依稀可听；衰残我老，去住难知。叵耐今宵，难消永夜，薄奠虚呈酒一卮。清露冷、便霜染红橘，怎盼魂归！ 当代中华诗词集成.四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