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云阶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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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叶重回了唐家。她原先在唐府总觉得自己是寄寓,可在外客居半年之后,再见熟悉的惜环院,倒真真有了归宿之感。她去时是夏,来时是冬,这日夜里,苏叶把门上的楚竹薄帘摘下,换了烟黛厚帷,又将四壁都挂上鸿毛毯,往火炉里添了一块瑞炭,才上床歇息。
苏叶一合眼,便听见碎玉子响,她只当是涟儿进来了,也不说话,谁知细碎的脚步走到床边,掀开了暖帐,苏叶睁眼一看,却是明幽。
明幽解了斗篷,轻盈钻进香被,道:“苏叶,我来和你睡。”
苏叶将怀中足下的热锡壶都让给她,道:“你不和二郎睡,却来扰我。”
明幽半羞半嗔道:“还在唐公的孝中,我们本来就是分房睡的。”
苏叶便撑起身子看她,笑道:“好,现在你是我的了。”说完,她捏住明幽的脸,俯身下去,作势要吻她,吓得明幽慌忙拿被子蒙住头,躲在被里咯咯地笑,道:“我又不是三郎,你休认错了人!”
苏叶一听她说到唐珝,心就似蒙了一层灰,再也无心玩笑,明幽从被里探出头,看着定定不动的苏叶,问:“你又想三郎了?”
苏叶道:“我昨儿半夜梦见他在一间阴飕飕的牢房里,连一床薄被都没有,就在空地上睡着,冷得瑟瑟发抖,我心中一绞,就醒了。”
明幽宽慰道:“哪里有这样苦?厚衣棉被,二郎早送进去了,现今大理寺管事的人和二郎曾经是同僚,许诺不会亏待他,饮食虽不比在家里,也和狱卒们一样,只是拘束自由罢了。”
苏叶问:“圣上几时放他出来?”
明幽道:“圣上几次发话,只消认个错,立时放他出来,只是三郎太倔强,还在因唐家事迁怒圣上,不肯松口。”
苏叶道:“我可不可以去见他?我若劝他,他一定听的。”
明幽道:“二郎和我哥哥托了多少人,也没能进大理寺去——他是圣上的钦犯,谁敢擅自开监门?你自然更进不去了。”
苏叶怅然躺回枕上,明幽又将汤锡壶放回她的怀里,道:“你放心,不过几月半年,终归要出来的。”
苏叶道:“若他永远不认错,就永远出不来了,是不是?”
明幽道:“怎么会?等他火气消了,想到家中还有你,还有兄长,自然会妥协。他是倔,又不是糊涂,早晚会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苏叶仰看镂金香囊不语,明幽道:“我也不知该如何为你排解。我时时在想,若现在被关押的是二郎,我只怕也和你一样,牵肠挂肚,心惊胆战,任谁也分担不了。”
苏叶拥住明幽,将头埋在她的怀里,道:“你能来陪我度过这寒夜,就已经是分担了。”
明幽道:“我明日要去云阶寺住上七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苏叶问:“去云阶寺做什么?”
明幽道:“我阿娘从前在云阶寺许愿,要我和哥哥每年去寺里侍奉佛祖七日,请佛祖保我们平安。今年家里出了许多事,一直没去成,眼见就要除夕了,不能不去。”
苏叶道:“这是你家去还愿,我是外人,怎么好跟去?”
明幽道:“什么还愿?不过是去玩七天罢了,上上香,诵诵经,浴温泉,我哥哥还悄悄去后山打猎呢。”
苏叶问:“什么是温泉?”
明幽道:“就是天生温热的泉水。梵音山的温泉,季节越冷,泉水越热,这时候满山白雪皑皑,泉水还热得冒烟,在雪中沐浴也不冷。”
苏叶笑道:“雪中沐浴,你羞不羞?”
明幽道:“云阶寺都是女尼,外人又上不了梵音山,怕什么?”
苏叶到底是年轻女子,听明幽一说,便新鲜得心动,明幽道:“你在府中也是无聊,不如随我去散散心,我给你做伴儿,你也给我做伴儿。”
苏叶便道:“好。”
于是两个小娘子在暖帐中盘点明日带什么衣物、什么配饰、什么点心,又聊了许多贴己的闺房话,直至热锡壶渐渐凉了,才各自睡去。
翌日大清早,明熙来唐府接妹妹,只见身着斩衰的唐瑜和两个穿灰狐斗篷、戴黑纱幂篱的女子早在府门口等着了,他下了马先和唐瑜打招呼:“妹夫随我们去梵音山散散心吧!”
唐瑜道:“三年守制,不便离家,请兄长照顾好两位娘子。”
明熙故作无奈,道:“虽然是苦差事,你既托付了,我也只好应着。”
明幽便顿足嗔道:“谁稀罕你照顾!”
唐瑜莞尔,将明幽轻推到明熙面前,道:“出门在外要听兄长的话,别使小性子。”
明幽隔着一道幂篱看他,问:“你当真不和我去吗?”
唐瑜点头,温言道:“你去开开心心玩几日,不必挂念家里。”
明幽“嗯”了一声,转身随明熙上了马,苏叶不会骑马,便坐进了雁羽织幔的马车。五六十个奴婢前呼后拥,离了唐府,唐瑜目送一行人折过巷口,方转身往回走,关闭了府门。
2
开元城中的西北方有一座纤秀的小山,山中云阶寺的晨钟暮鼓半城可闻,得名梵音山,是国家禁苑,非王侯将相之家不得入。明熙一行走了近一个时辰,方从城东到了山下,却遥见山路上有禁军巡逻,一队骁禁卫从他们身后掠过去,明熙奇道:“今日圣上也来了吗?”
明幽撇嘴道:“那我们赶紧回去,我可不想见他。”
那队骁禁卫尚未走远,一听此言,都勒住了马,队中一个声音朗朗笑道:“你为何不想见朕?”却是素衣平冠的卫鸯。
明熙明幽及众奴婢忙要参拜,卫鸯免了众人的礼,问:“你们是谁?”
明熙道:“恭王府校尉明熙、民女明幽拜见陛下。”
卫鸯把二人细看,笑道:“原来是文昭侯的子女。去年中秋后,我和你们打过马球。”
明熙道:“是。”
卫鸯道:“你在朕的眼前进了一球,朕还记得。”
明熙道:“最终是陛下赢了。”
卫鸯哈哈一笑,又看明幽,道:“朕知道了,你是唐瑜之妻。”
明幽道:“是。”
卫鸯道:“难怪不想见朕!你在怨朕,对不对?”
明幽干干脆脆问道:“陛下,你几时放三郎出来?”吓得明熙直向她使眼色。
卫鸯笑道:“改日请你的夫君和哥哥陪朕再打一场球,他们几时赢朕,朕几时放三郎出来,这样可好?”
明幽欣喜道:“陛下说话当真?”
卫鸯大笑,却不再接话,又问明熙:“你们去云阶寺做什么?”
明熙道:“为母亲还愿,侍奉佛祖。”
卫鸯点头道:“虔心向佛,自有福报。”吩咐骁禁卫,“准他们进去,一路不许拦阻。”骁禁卫都应了。
卫鸯向兄妹俩道:“朕先行一步,你们后来。”明幽、明熙跪拜称是,卫鸯自率侍卫风行而去。
明熙、明幽一行沿着雪泥混淆的山路往上走,明幽见前后无外人,方问:“刚才圣上说,打球输了就放三郎出来,到底算不算话?”
明熙道:“他当你是小孩子逗着玩,你也当真!”
明幽道:“三郎也是小孩子,圣上怎么那么计较?不过就为一句错话罢了。”
明熙道:“他那句错话可不得了,是圣上最忌讳的事情。”
明幽道:“拿千潺之变骂圣上的臣民多了去,三郎那一句也算不得什么。”
明熙一听“千潺之变”四字,急忙比手势要她闭嘴,压低声音道:“唐珝说的话比谁都惊心,你明不明白?别人不过是听了传言,独他说是亲眼所见,还要做证人,你说圣上会轻饶他吗?”
明幽担忧道:“那……那圣上竟真的在怪罪他?”
明熙道:“我和你说了,你回去别和唐瑜说。唐珝在牢里着实吃了许多苦,肋骨被打断了两根,还被火钳子烫……”此话一出,明幽大吃一惊,她想到苏叶还在身后的马车里,慌忙向明熙使眼色,却忘了自己蒙着幂篱,哥哥全然看不见。明熙犹道:“那些狱卒平时就嫉妒唐家得势,如今还不把他往死路上整?唐瑜捎去的饮食,全没送到牢里去,吃的都是狱卒的剩菜剩饭!”
他说完,才见明幽拼命朝自己打手势,他前前后后看了看,又没旁人,道:“你不信吗?崔如祯前日特意跑去和大理寺打了招呼,他们才没敢再下狠手。”
明幽忍不住策马奔到他身边,小声道:“你别说了!”又往马车歪了歪头,要明熙知晓。
明熙一头雾水,道:“哦。”
兄妹俩沉默着走过一道弯路,明熙悄悄问:“马车里坐的是谁?”
明幽道:“是三郎的妾。”
明熙又“哦”了一声,声音更小了:“就是去年中秋,他花一千金买的市贩女儿?”
明幽道:“你倒记得清楚。”
明熙道:“当日在天问楼,你自己也听见的。”
明幽便扭头不理他,明熙转移话题,问:“雪貂儿带来了没有?”
明幽道:“在车里,苏叶抱着的。”
明熙道:“夜间借给我去打猎,那小畜生敏捷得很,抓兔儿是好手。”两兄妹又开始谈论山色雪景之事,暗暗指望马车中的苏叶什么也没听见。
3
明幽一行在三门殿前下了马,苏叶也被婢女从马车中搀了下来,明熙假装无意地看,却见她还是幂篱遮面,不见颜色。一行人过了天王殿,到了大雄宝殿外,便见着许多比丘尼在执帚扫雪,却都戴上了足镣,生铁在地上拖得哗哗响。见到来迎的执事觉寂,明熙问:“尼师,这些比丘尼犯了什么错,怎么都铐起来了?”
觉寂道:“先帝驾崩之后,后宫皆迁入云阶寺修行,却有个宫人还未剃度便逃走了,宫中怪罪下来,将全寺的比丘尼都上了镣,一日不找回,一日不去镣。”
明熙道:“倒听说了一点,是个妃子吧?”
觉寂道:“是。”说完将明熙、明幽迎入殿内,苏叶与众奴婢自去云会堂休息。
明熙、明幽初到寺里,也不好淘气,规规矩矩随觉寂进香礼佛,明幽跪在释迦牟尼佛的金身前,心中祈愿:“唐家今年多灾多难,愿佛祖保佑唐家来年去危为福,平平安安;保佑二郎早脱阴霾,三郎早出樊笼,一家团聚,再不分离;保佑阿爹阿娘福寿安康,哥哥嫂嫂和睦相敬。”
明熙上了香,也在心中默念:“愿父母宽容慈祥,少生些闲气;娘子贤惠不妒,若我纳妾,不与我闹;妹妹的夫家再无祸事;打叶子牌只赢不输。”
云会堂最西边的客舍,与大殿禅房都隔开了,安静可闻雪落之声。苏叶孤零零在房中坐了不多时,便有些难熬,她掀开窗户看明幽回来没有,却见院中站着一只白鹤,丹首高昂,曲颈优美,一足立于雪上,一足收于羽下,仿若出尘的仙士一般,苏叶不禁看怔了,没料想,怀中的白貂儿见了大鹤,便从窗中射出去扑咬,那鹤一惊,展翅而飞,白貂不依不饶地追,苏叶忙叫:“圆圆回来!”打开房门去追,却放走了另一只白貂,两只貂儿扑朔闪跃,霎时消失在苏叶的视野之外,她只好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去寻,出了云会堂,过了茶院,过了伽蓝殿,又不知过了几重院落,几道高墙,走到了一处塔林边。
数十座石塔高耸,不知在此立了几世几代,塔身俱已斑驳残缺,青草地上残雪渐消,足印凌乱,苏叶失去了白貂的踪迹,她试探着轻唤:“貂儿!”四周一片沉寂,毫无生气。苏叶壮着胆子进了塔林,走得深了,石塔越发古旧,树影越发阴森,风声越发惨淡,她心生胆怯,只好转身往回走,忽然,身侧的高塔之后,传来隐约的人声。
苏叶好奇驻足,只听一个女声道:“时过一年,杳无音信,陛下如何又为此事而来?”
一人道:“朕昨夜做梦,梦见太子在竹林中采一味草药而食,疼痛难当。”却是卫鸯的声音。
女子问:“是何药?”
卫鸯道:“叶似山姜,花赤色。”
女子顿了许久,方道:“是杜若草。”
卫鸯道:“正是云阶寺走失的先帝宫人。”
女子道:“梦有征兆,杜若对太子不利,所以陛下旧案重查。”
卫鸯道:“正是。”
女子叹气道:“她初来云阶寺时,贫道本该有所觉察的。当日宫人们挤在戒坛下,抱成一团啼哭,唯独她站在一旁,虽然低着头,双目却在悄悄张望——竟是刚进寺庙,便开始寻找出逃的路了。”
卫鸯道:“法师为何不对她严加防范?”
女尼道:“她并不是头一个想逃的人。从龙朔宫来云阶寺的宫人,没有一个甘心削发为尼的,所以云阶寺一直戒备森严,比寻常牢狱更甚,从来无人侥幸脱逃,是以贫道大意了。”
卫鸯沉默,须臾又问:“她究竟是如何逃走的?”
女尼道:“当夜丑正,贫道在禅房打坐,忽而听闻满寺野狐怪叫。梵音山上本多虫兽,贫道并未在意,再过一刻,却听守夜的比丘尼奔走相告,说是大雄宝殿落烛起火了,贫道出门看时,果然殿中火光乍起。云阶寺二百八十间禅房,皆为木建,若火势扩张开,一寺难保,于是贫道急忙吩咐,全寺上下的僧尼、杂役一起救火。当时寺外东、南、西、北四门皆守着骁翊卫,因北门外山崖陡峭,从此门逃出也无路可走,是以贫道邀了北门的一半禁卫前来相助。”
卫鸯道:“她是从北门逃的?”
女尼道:“是,却不是当夜。当夜火被扑灭,暂时无事,次日子时,野狐叫声又起,观音殿、地藏殿、祖师殿中都有火星闪,贫道不敢怠慢,又邀北门禁卫来助手,这一回,禁卫几乎全来了。下半夜后,几殿的火都灭了,野狐也被抓住,却是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放在大雄宝殿的屋脊上。贫道把野狐放生后,便去清点宫人人数,这时才知,杜若出逃了,北门的山崖下,还留着她脱下的僧鞋。”
卫鸯停了许久,道:“若逃走的是别人,也就罢了,杜若却非寻常女流,她从前在先帝身边协理政务,近似半个宰相;先帝卧病之后,龙朔宫的政令大半出于此女之手,执领持纲颇有路数,先帝赞之治国女英。寻不到她的下落,朕的心尖像始终抵了一把刀。”
女尼道:“云阶寺数次接受宫中问询,知道的,全相告了,并无半分隐瞒,陛下不信,尽将云阶寺一寸一寸挖起来搜便是。”
卫鸯道:“不是朕信不过法师,只是梦魇惊心,朕尚有余悸,不能不亲自来一趟,问一问,求一个心安。”
女尼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陛下爱子心切,才担忧太过,贫道将为太子念七日《小十咒》,祈愿太子消灾获福。”
卫鸯道:“卫鸯谢过法师。”
女尼便诵道:“阿弥陀佛。”
卫鸯又道:“卫鸯还有一事不明,请教法师。”
女尼道:“陛下请讲。”
卫鸯道:“梦中有竹林,作何解?”
女尼未及答话,忽听塔后几个侍卫喝道:“何人在此!”卫鸯立刻与女尼止了话,绕过石塔,便看见了不知所措的苏叶。
十余个骁禁卫抽刀在手,将苏叶团团围了,袁青岳上前要拿人,卫鸯见是个小女子,便伸手止住,问:“你是谁?”
苏叶怯然回禀道:“民女苏叶。”
卫鸯问:“民女如何能进梵音山?”
苏叶道:“是随明幽明娘子来的。”
卫鸯问:“你是明娘子的婢女?”
苏叶先想坦诚“是唐珝的妾”,转念又想,自己现在偷听圣言,不知将治何罪,卫鸯本就在怪罪唐珝,若再连累唐珝加罪,如何是好?索性应道:“是。”
卫鸯又问:“你独自一人来塔林做什么?”
苏叶道:“寻我家的一对貂儿。”
袁青岳听了,便朝一个侍卫招手,那侍卫提了一只锦袋过来,只见袋中有活物在乱动,袁青岳将袋口打开,倒出一对雪白的貂儿,问:“是不是这个?”
苏叶慌忙道:“是!”那貂儿四足都被缚了,倒在地上逃跑不得,苏叶心疼,跑过去把细绳解开,将一对貂儿抱在怀里,温言安抚。
卫鸯向众卫道:“虚惊一场,且放她去。”
众卫应了,让出一条路,苏叶怀抱白貂,楚楚拜道:“苏叶唐突圣驾,谢陛下宽容不责。”
卫鸯一笑,并不答话,苏叶便带着一双白貂一路小跑,离开了塔林。
袁青岳问:“陛下是再逛逛还是回宫?”
卫鸯笑向那女尼道:“卫鸯想多打扰云阶寺一日,觉静法师勿怪。”
云阶寺住持觉静双手合十道:“佛门广开,向善者尽可留。”
4
明幽回到云会堂时已过定昏,苏叶正坐在火炉边,守着一锅薏仁粥出神,见了明幽,问:“这么晚才回,明法师悟道了没有?”
明幽在大雄宝殿听众尼诵了一晚的《礼佛大忏悔文》,忍不住埋怨道:“听也听不懂,别说悟了,只听见反反复复的‘南无、南无、南无’,此刻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苏叶道:“世人都说佛法深奥,听得懂一两个字,也是有缘分的。”
明幽道:“阿弥陀佛,这缘分留给别人吧,我不稀罕。”
她也在炉边坐了,苏叶盛了一碗薏仁粥给她,她捧着碗,也不喝,道:“你猜,听她们诵经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
苏叶道:“想‘若此刻二郎进殿来接我回家,那该多好’。”
明幽笑着作势要打她,又停了下来,轻叹道:“我一直在看她们的脸。她们都是宫中出来的,不是景帝的旧人,就是灵帝的旧人,还有几个佝背偻身的老尼,牙也没了,话也说不清了,竟是庄帝的旧人。我想她们当年,谁不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谁不是堆金积玉,养尊处优,得天子恩宠,享世间极贵?可叹现在,只一身缁衣芒鞋,一钵青菜白粥,一方蒲团薄被,了此余生。那几个景帝妃子,和咱们一样年纪,目光却似古稀老妪,全无神采,她们像木头一样,戴着铁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好生可怜可怕。我总以为自己也吃了些苦,现在和她们比起来,却算不得什么了。”
一言说完,却听明熙在窗下叫道:“幽儿!”
明幽应道:“什么事?”
明熙隔着一扇门,道:“把雪貂借我打猎去。”
明幽道:“貂儿又不会听你的话。”
明熙道:“那你和我们一起去。”
明幽想了想,问苏叶:“你要不要去?就在后山,不远的。”
苏叶乏乏道:“天寒地冻的,我宁愿在床上躺着。”
明幽却是玩心不泯,道:“那你先睡,我随他们去捉宠物儿给你玩。”
苏叶道:“好。”
明幽重穿了斗篷,从笼里抱出两只雪貂,开门随明熙去了,苏叶却独自坐着回想明幽的话,她替那些女子黯然神伤起来,窗外风声大作,似乎夹杂着许多女尼的哭声。
晚饭前后下了两个时辰的雪,此时霜山皎皎,霁月皓皓,时闻折枝之声。家奴们早已先行,分散在山中各处,带着走犬飞鹰围追堵截,将野兽往同一个方向——无端谷——驱赶,待谷中聚满猎物,再张弓持刀捕杀。明熙估算着,围猎就快开始了,抱着一双貂儿急忙往前走,偏偏明幽牵着裙子在山路上走得极慢,明熙走几步又停下来等,不耐烦道:“到底是散步呢,还是打猎?”
明幽道:“打猎也是消遣,散步也是消遣,你和我散散步又怎么了?”
明熙道:“若是散步,就不会找你了。”
明幽便瞪了他一眼。
明熙站着等明幽的当儿,将她的狐裘斗篷上上下下地看,道:“你不替你公公守孝,一身绫罗绸缎的,我若是唐瑜,早赶你回娘家了。”
明幽道:“他自己说我守了三个月也够了,他自守余下的日子,我想穿什么吃什么都由我。”
明熙问:“现在他对你还好不好?”
明幽便低头看脚下的路,把积雪踩得咯吱响,却不作答。
明熙道:“可见是不好了。”
明幽道:“也不是不好。”
明熙问:“那是怎么?”
明幽道:“自从唐公去世,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也很少笑,总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我去见他,他也淡淡凉凉的。如今家中人少了许多,夜里安静得可怕,我想说话时,只能找苏叶。”
明熙道:“人少还不好办?改日我买一百个奴婢送你。”
明幽气道:“是奴婢的原因吗?你什么也不懂。”
明熙想了半天,道:“他家遇到的变故世间也少见,你多体谅体谅。”
明幽道:“我怎么不体谅了?我想和他分担,他却要拒人千里之外。”
明熙道:“他若不想说,你也别追问,他是读书人,明理知事的,自己总会走出阴影,不过需要些时日罢了。”
明幽道:“我以前相信他爱我,现在却担心他对我旧处生厌了。”
明熙道:“女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宠你千日,一日冷落些,就想东想西的。”
明幽又白了哥哥一眼,道:“我就不爱和你说心里话!安慰人都不会。”
明熙道:“行了,我改日去找他喝酒,醉几次,倾吐几次,他就想开了。”
明幽道:“他在守孝。”
明熙道:“守孝怎么了?恭王孝中还纳妾呢,我们喝一杯又何妨。”
说话间,两人走到无端谷边,只听谷中犬吠鹰啸不绝,家奴们早站在四面坡上,将山谷包围了,火把照耀着谷中左奔右突的群兽。明熙抽刀在手,道:“你去那崖上等着。”说完引着雪貂往谷中去了,明幽在后面大叫道:“我要一对小兔子给苏叶!”
山边突出一方巨石,恰似半崖,谷中的景象尽可一览,谷底之人也抬头可见崖上动静。明幽站在崖上,见哥哥与四五十个家奴张弓搭箭,齐往谷下收聚,她从未亲眼见过狩猎,此刻见到满谷的活物,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暗自想:“诗中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好生豪迈,我今日可算窥见一二风采了。”明家两只猎鹰似乎听见明幽心思一般,尖啸一声,从她头顶掠过,向猎物俯冲而去,明幽拍手笑道:“好雕儿,抓两只兔子上来!”一鹰张开丈余长的双翅,向一只正往山上逃的小猴冲去,那猴慌不择路,满坡乱转,被鹰爪一把钳住,带上半空,耀武扬威盘旋一阵,便往谷下扔去,那猴从数十丈的高空坠落,自然没了活命,明幽吓了一跳,叫道:“不许这样!”她忽然醒悟了打猎的真正意义,再往谷底一看,明熙与家奴已挥刀入了猎场。
山中虽无熊鹿之类的大物,雉鸡野兔却不少,猎圈越收越窄,小兽们想从人缝中逃脱,都被猎犬拦截了,无路可逃的一则被鹰掳,二则被箭射,雪地瞬间乱成屠杀场一般。明幽眼见那些轻灵的羚羊被砍下头颅,艳丽的野雉被长箭射穿,雪地上血水四流,兽尸遍陈,月色中一切身影都显得凄厉诡异,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豪爽风景,急忙大呼道:“住手!别杀了!不要打猎了!”谷底众人哪里听得见。明幽站立不住,坐倒崖上,不敢再往下看一眼,忽然,一声兽吼传入山谷。
明熙与众奴猎杀正酣,却也听见了,他停了刀问:“什么声音?”
家奴道:“像是野猪。”
明熙道:“城中孤山,哪里来的野猪?”
又一声浑厚的哮声传来,几个家奴都听清了,惊道:“是虎!虎!”
明熙听见兽声来自明幽那边,忙叫道:“这可见鬼了!”丢了手中猎物便往山上赶,却迟了一步,众人都遥遥仰见,一只猛虎的身影出现在崖上,与明幽面面相对。
明幽站了起来,下意识想往后退,明熙却在下面急喊:“别退!”明幽回头一看,自己已到了崖边,只差半尺,便要踏空坠下谷去,她深吸一口气,回头面对一丈开外的猛虎,那虎极肥壮,此刻沉着前肩,炯炯灰眼盯着明幽,作出要扑的架势,明熙与众奴只爬到半山,便赶不上去了,都拉满了弓远远瞄准,却怕误伤明幽,不敢妄动。
明幽脑中一片空白,向虎道:“你别伤我,他们也不伤你,好不好?”虎自然不听,重重喘出白气,一掌一掌拍着雪地向明幽走近,谁知一对雪貂儿却从谷底蹿了上来,拦在猛虎与明幽中间。那貂大小不及猛虎十分之一,却不惧巨兽,凛凛龇牙恐吓,虎被挑衅得恼怒,一声长啸,震得崖边的积雪飒飒而落,它伸掌欲扑雪貂,此时山林中又跑出一个人来,却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妇,明幽一见,连连朝她摆手,小声道:“你快跑!快跑!”
那少妇却镇定自若,叫道:“星官儿!”
那虎一听呼唤,转身便跑到少妇身边蹲下了,少妇反向明幽招手道:“你过来,当心掉下去。它不会伤你。”
情势瞬间和缓了,明熙在山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率众奴赶了上来。明幽危机一除,却又觉得新鲜好玩,她跑过来道:“星官儿?它就是星官儿?我知道的。”
伐凉之后,大焉上下无人不知道孙牧野的名字,郎君们都在筵席间议论他玉犀川奇袭、甘露宫夺旗的故事,娘子们在闺阁中却喜欢闲话他将北凉王妃据为己有的绯闻,明幽也不例外。她将蝉衣看了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孙牧野将军的……”她眼睛转了几转,在心中将“妻、妾、奴、婢”都过了一遍,似乎都不妥,只好卡住了。
蝉衣淡然道:“北凉遗民蝉衣,寄居孙府。”
此话一出,明幽和明熙都尴尬了,明幽道:“在……在我们大焉住也很好的……”
蝉衣见明幽娇俏可爱,便笑了笑,抚摸星官儿的头,道:“你将这位小娘子吓住了,快快道歉。”
星官儿听得懂“道歉”二字,它喉中呼呼作响,过来蹭明幽的裙子,绕着她转了一圈,逗得明幽咯咯直笑,她斗胆去抚摸星官儿,星官儿也眯着眼任她摸,明幽又抱貂儿去亲星官儿,两种兽类也算握手言和。
明幽问:“蝉衣姐姐,你为什么在梵音山?”
蝉衣道:“来云阶寺清修几日,我带星官儿放风,不想惊扰你们了。”
一旁的明熙好奇地问:“孙将军来了没有?”
蝉衣道:“我一个人来的。”
明幽道:“我也要在云阶寺住几日,改日我找你玩吧。”
蝉衣抿嘴一笑,道:“我住云会堂东边最右一间。”
明幽道:“好。”
蝉衣肃拜之后,骑上虎背,告辞道:“蝉衣先走一步。”那虎驮着一人,轻巧如驮羽,一路翻山越岭、踏雪破风而去,羡慕得明熙咬牙道:“改日我也去捉一只虎崽来养养!”
明幽平复了心情,问:“我的兔子呢?”
明熙便吆喝家奴,提过两只血淋淋的死兔子来,明幽跺足怒道:“谁许你杀它们了!我是要活的!”
明熙道:“你自己不说清楚,我当你们要炖兔子汤。”
明幽道:“是给苏叶玩的,我答应她的。”
明熙回头看了看谷底,道:“被你们一闹,猎物全跑了!改日再给你捉。”便哄着明幽回去休息了。
5
翌日黄昏,明幽照例在大雄宝殿与众尼一起,听觉静讲《佛说阿弥陀经》,蝉衣也在。明幽听不懂经文,只悄悄看蝉衣。明幽和苏叶都是小女子,美得天真烂漫,蝉衣却是截然不同的姿仪。她在凉国做了十余年的王族夫人,又经历过悲欢离合,自有凝贞端庄之气。明幽看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想象她若鲜妆霓裳赴一场盛宴,必能颠倒众生——世间那些最华美的首饰:鎏金凰翅的步摇,累丝颤风娇的华胜,对稚气未脱的明幽和苏叶来说未免太吃重,蝉衣却一定伏得住——可眼前的她,偏偏不施一点铅华,不戴一枚首饰,素得像雪山上的新月一般。明幽不得其解,只好暗暗猜道:“难道是孙将军不喜欢有妆的女子?”
明幽坐得枯燥,想叫蝉衣出殿去玩,蝉衣却在冥思,仿佛入禅,明幽左顾右盼,又不见哥哥,只好自己悄悄分开众尼,逃出了大殿。
她回到云会堂,苏叶又炖了莲藕汤在等她,明幽一进门就叫锦儿开箱找裙,道:“咱们去未觉泉,晚上回来再喝汤,热乎乎的好睡觉。”
苏叶却坐着不动,道:“我早困了,你们去吧,我等你回来。”
明幽道:“说好一起去的,怎么又懒了?你不是把浴裙带来了吗?”
苏叶不答。
明幽忧心地看她,道:“昨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进寺里就不说话了?你又有心事?”
苏叶只好勉强起身,道:“去吧,去吧。”
明幽隐约猜到苏叶是听见了自己和哥哥的谈话,却不好点穿,她不愿苏叶独自在房中闷着胡思乱想,便要拖着她出去玩,当下,锦儿收拾了浴裙、沐巾、香药,叫了七八个婢女,陪同两个娘子去未觉泉。一行人刚出云会堂大门,却迎面走来了几个宫人,当先的年老宫人开口问道:“哪位是唐瑜夫人?”
明幽道:“我是。”
那宫人小揖道:“龙朔宫内侍监甘怀恩,请唐夫人借一步说话。”
明幽疑惑道:“你找我有什么话?”
甘怀恩笑道:“不是甘怀恩有话,是圣上有话,甘怀恩传与唐夫人。”
明幽只好向苏叶和众婢女道:“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苏叶隐约不安,来拉她的手,明幽道:“不要担心我,你先去。”
苏叶道:“你快些来。”
明幽道:“嗯。”苏叶便与众婢先去了。
汉白玉筑成的未觉泉在梵音山的半山,四面瑞雪虚旷,中间泉雾缭绕,真如瑶池琼境一般。苏叶在池边暖阁换了抹胸的湘妃色浴裙,入了温泉,婢女们却散在四面,拉起遮帐,谨防生人走近。泉水果真温润滑腻,和暖地呵护着苏叶,她伏在池边,低头可见云阶寺的院落屋顶,再遥遥望去,可见开元城的街市楼阁。她不知大理寺在何处,就凭心乱猜,也许在王宫的西面?那一排整齐的黑瓦楼,确像官署的样子,有些屋子亮着,有些屋子暗着,不知哪一间关着她的少年郎。
风掠过来了,露出水面的玉肩还是会冷,苏叶将发髻散开,让乌发飘洒,覆住半裸的冰肌,又取了香药,往发间颈上随意搽画,她心中忽然泛出奇怪的想法。
似乎有人在看她。
苏叶蓦然回头,那飘扬的遮帐外,是空静的雪地,婢女们皆背身而立,哪里有外人?
可苏叶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有一束目光来自她的身后,射在她的身上。当她回头时,那直觉更清晰了,有人在与她面对面,她几乎可以感知到炽烈又无忌的眼神,可她什么也没看见。雪地尽头是深暗的山林,林中有着怎样的一双眼睛?是觅食的兽,还是攫色的人?
苏叶取过池边的沐巾遮住自己,想往暖阁中走,却听见了婢女们的说话声,遮帐开处,明幽来了,几乎同时,苏叶察觉,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消失了。
明幽向苏叶走来,笑问:“泉水暖不暖和?”
苏叶道:“熏得我想睡,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明幽也去暖阁中换了白色浴裙,锦儿搀扶着她下了温池,她游过来悄声道:“你猜甘怀恩传了圣上的什么话?”
苏叶道:“要给你封官晋爵了。”
明幽道:“不关我的事,关你的事。”
苏叶一怔,看着明幽不说话。
明幽道:“圣上以为你是我的婢女,便向我讨你,要你今晚陪他。”
苏叶道:“我……我陪他做什么?”
明幽凑到苏叶耳边,道:“自然是要你伴眠。”
苏叶又羞又恼,道:“好不知礼的圣上。”
明幽道:“他说送我二十个婢女换你,我心道:两百个、两千个婢女也换不来我家苏叶,面上却假装为难说:苏叶已经许了人家了,过完年就出阁。圣上这才罢了。”
苏叶笑道:“多谢明娘子做主,明娘子把我许给谁了?”
明幽道:“自然是唐家三郎,等他出来了,我要他娶你做正妻,还不许他再纳妾。”
一听“三郎”二字,苏叶面上的微笑凝结住了,明幽看在眼里,安慰道:“你若是听见了昨天我和哥哥说话,就该知道,他们的朋友已经和大理寺说过了,不会再让他受苦,你别担心。”
苏叶轻叹一声,牵着明幽的手,游到池边,指着山下满城灯火,道:“你告诉我,大理寺在哪里?”
明幽迷糊猜道:“该是在王宫以南,城中那片吧。”
苏叶便望向城中,道:“那么多灯,我不知道哪一盏是为他而亮。”忽然又道,“不对,牢中是没灯的。现在这样黑,他兴许已经睡了。”
明幽搂住苏叶在怀,道:“别想了,我一会儿就去和哥哥说,让他救三郎出来,他一定有办法的。”
苏叶定定看向皇城,将城中每一扇窗都寻觅了一遍,然后,她轻轻摆脱明幽的搂抱,道:“我着实被这温水烫得头晕,该回去休息了。”
明幽忙道:“好,我们回去吧。”
苏叶按住明幽,道:“你才来,就多待一会儿,不必陪我。”
明幽道:“我当然要陪你。”
苏叶道:“我却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撇下明幽,起身去暖阁换了衣裳,出来时对明幽道:“汤和粥一直煲着,你多泡一泡,饿了再回去吃。”
明幽失落道:“你为什么不要我陪你?”
苏叶一笑,道:“你陪我的日子长着呢,让我安静一时好不好?”
明幽只好点头,苏叶连一个婢女也不叫,径自去了。
6
夜半,雪断后,雨来了。苏叶在云阶寺中穿行,走过一座座殿堂,一处处庭园,一道道回廊,她依着直觉往寺院的北方走,寻到一处有骁禁卫巡逻驻守的禅院,她上前道:“请禀报圣上,苏叶来了。”
禁卫问:“你为何要见圣上?”
苏叶道:“不是苏叶要见圣上,是圣上要见苏叶。”
禁卫们互看了两眼,其中一个转身入庭,禀报了袁青岳,袁青岳进屋回了卫鸯,然后出来道:“请她进来。”
卫鸯长夜难眠,正与甘怀恩下棋,只落了七子,听闻苏叶来了,他笑着将棋盘拂乱,道:“这一局,算朕输。”
甘怀恩也笑,起了身,拱手侍立旁边。门开处,苏叶姗姗而来,跪在卫鸯的面前,温泉水洗净了她的铅黛,她的面容在烛光的柔晕下润泽无瑕。
卫鸯对情爱之事并不十分贪恋。他在军旅往往一年半载也不沾女色,在宫中后妃不过六人,从无随处留情之事,今夜却要破例了。苏叶恰如禅房外的那株夜樱,纯净又凄迷,贞洁又妖魅。樱之美,不在枝头,却在风中,所以爱樱之人,不由自主想让她飘离树枝,无所寄托,好让自己赏鉴。她的花色若正气一些,也许又会让人想呵护于掌心;可她的花色微微错乱了,便让人心智入邪,想把花瓣揉碎、撕碎、咬碎,和一杯酒吞下去,摧毁般地占有——那一瞬间,亦不惜被她摧毁。
苏叶却不自知,她见卫鸯似乎有些走神,遂轻声道:“陛下想见苏叶,苏叶来了。”
卫鸯笑了,朝苏叶伸出手,道:“过来。”
苏叶却跪着不起身,道:“苏叶对陛下有所求,陛下若允,苏叶留下,陛下不允,苏叶必去。”
卫鸯问:“你有何求?直讲来。”
苏叶道:“请陛下宽恕唐珝,放他出狱。”
卫鸯收回手,手指在棋盘上无意识地敲了半晌,笑道:“除了这一件,朕都依你。”
苏叶道:“苏叶只求这一件。”
卫鸯问:“你为何关心唐珝?”
苏叶道:“苏叶是唐家的人。”
卫鸯道:“你为了救他,不惜以身侍朕?”
苏叶道:“他曾救苏叶于荆棘之下,苏叶也该救他于囹圄之中。”
卫鸯断然道:“你救不了他。”
苏叶抬头看卫鸯,他的眼神已不复温柔,苏叶心中一灰,默然半刻,道:“苏叶又唐突圣驾一次,再请陛下恕罪。”
卫鸯不言。
苏叶再行拜礼,道:“苏叶告辞。”
卫鸯未允。
苏叶抬头看卫鸯,道:“陛下,苏叶走了。”
卫鸯依旧不应。
苏叶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站起身,急步往外走,拉开房门后,却见五六个魁梧的骁禁卫堵在门前,手按刀柄,冷冷看她;又觉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把门猛地推闭了。苏叶战栗栗转身,正对上卫鸯肆虐的眼,她惊慌道:“陛下……”
一语未完,她被卫鸯沉重的身体撞到门壁上,耳鸣目眩间,卫鸯咬住了她的耳珠,苏叶又挣又藏,道:“陛下如何仗势欺人!”
卫鸯道:“你不该来惹我的火!”他紧紧贴住苏叶,要她的身子感受到自己的勃动,叫她明白这是她的过错,苏叶道:“陛下若放唐三郎,苏叶留下!陛下若不放唐三郎……”
卫鸯道:“朕不放唐珝,也不放你。”
苏叶道:“陛下做事失了公道!”
卫鸯一边撕苏叶的衣衫,一边低喝道:“朕是天子,朕就是公道!”
衣衫碎了,苏叶半个身子没了遮挡,躲无可躲,卫鸯把她抱起来往禅床上去,苏叶如骇浪中的坠花一般无力逃离,当卫鸯又来撕她的裙,她尖叫道:“求陛下再依我一件事!”
卫鸯对脆弱的美人生了怜惜意,柔声抚慰道:“除了释放唐珝,万事都依你。”
苏叶道:“陛下一定依我!”
卫鸯道:“好。”
苏叶泣道:“请陛下保证唐珝在狱中不受酷刑,不受饥寒!”
卫鸯立时叫房中宦官:“甘怀恩!”
甘怀恩应道:“奴在。”
卫鸯道:“即刻去大理寺传朕口谕,不许伤唐珝一毫一毛。”
甘怀恩应道:“是。”说完急急出门而去,又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卫鸯也上了床,为苏叶拭去泪水,又抚她的鼻,抚她的脸,抚她的唇,解开了她的裙。
卫鸯从来不信士人们“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之类的玄而无用的虚话。他崇尚以权力屈服,不在乎屈服之下有多不甘、多怨恨。他愿意别人恨他。仇恨越深重,屈服越不易,才越显出震慑力的强大。比如心怀先帝、故太子的臣民,却不得不对他毕恭毕敬;比如国破家亡的凉人,却不得不对他俯首称臣;比如此刻的苏叶,她的神色还有抵触,却不得不对他逢迎。
苏叶闭上了眼,她逃得过卫鸯的目光,逃不过卫鸯的身体。她听见卫鸯在喘息,也听见雨滴落在屋顶,顺着瓦垄汩汩地流,坠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迷蒙中,她还听见明幽在叫自己,听见她在遥远地焦急地喊:“苏叶!苏叶!”声音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到后来,似乎全寺每个角落都有明幽的声音,苏叶心疼她,忍不住想张口应答时,卫鸯却忽然猛烈起来,他离开她的身体,将阳气射在了她的心间。
平旦时,要上早朝的卫鸯终于饶过了苏叶,他起身束好发,穿上衣,轻问虚弱无力的苏叶:“你愿不愿意随朕回宫?”
苏叶彻夜不愿与他对视,只埋在衾中摇了摇头。卫鸯看了她半晌,也不勉强,一笑而去。
7
蝉衣在夜半被明幽一行寻人的动静扰醒,便陪她一直寻到寅末,天明才回屋小憩片刻。日出后,蝉衣踏过一地融雪去见明幽,明幽正在一尊金刚护法的座下出神,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狐毛包袱。
蝉衣过去陪她坐了,问:“苏叶找到没有?”
明幽摇头道:“我没有找到她,但我知道她去了哪儿,我不会再找了。”
蝉衣问:“去了哪儿?”
明幽道:“方才甘怀恩又来找我,说会送二十个婢女去唐府,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蝉衣不解,明幽遂道:“甘怀恩是圣上的内侍监。他昨日来找我,说圣上要用二十个婢女买苏叶,我推辞不许,可是苏叶知道后,却独自离开了我,今日他们又说,会如约奉上婢女,所以,”明幽叹了一口气,“她是随圣上去龙朔宫了。”
蝉衣道:“她的路,本该她自己选,她愿意往那里去,将来的祸福是她自己担,你也别怨她。”
明幽噙泪道:“可是别人会怪我的。将来三郎从狱中出来,问我苏叶去了哪儿,我该如何回答?来之前,二郎对我说,我有哥哥,有奴婢,可苏叶孤身一人,她只有我,所以我要照顾她。回家之后,我又该如何和二郎说?我难道对他们说,我带苏叶来寺里玩,然后让人把她抢走了,她再也回不来我们家了?”
蝉衣道:“你是无心,苏叶却也许是有意,他们若明白了,绝不会怪你。”
明幽道:“她连我的面也不见就走了,竟像舍陌生人一般舍下我,舍下三郎。”明幽低头,手中的狐毛包袱中钻出一只乳黄的小鸟儿来,她道,“昨夜我叫哥哥在山中寻了许久,才寻到一只不满月的月轮鹦鹉,还没来得及给她,却再也见不到了。”
正说着,明熙在远处叫:“幽儿!”
明幽心情低落,并不理哥哥,明熙走近后问:“你还要不要去听经?住持在问你。”
明幽低头道:“你带我回家吧。”
明熙“啊”了一声,又问:“不侍奉佛祖了?”
明幽道:“我想回家,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明熙早不想待在云阶寺了,顺着道:“好吧好吧,回家。母亲若问,可是你要回的。”
明幽站起身,向蝉衣道:“姐姐,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蝉衣道:“还有两三日。”
明幽道:“多谢你昨晚陪我找了半夜。我如今先走一步,以后有闲,你来唐府看我吧,我家在崇仁街佩鱼巷。”
蝉衣道:“好。”她和明幽、明熙互行了别礼,看着兄妹两个寂寂而去。
8
蝉衣留在了云阶寺清修祷福。她的祈愿,也许与天下人都不同,她是为亡国的八十三万凉人,也是为流亡的丈夫宋醇。焉军一直没有放弃对宋醇的追捕——公子醇不亡,意味凉之政权尚存,凉国就不算彻底被征服。蝉衣不曾听到公子醇的消息,便知他一定还活着,活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许风餐露宿于雪山冰原,也许隐姓埋名在异国他乡。蝉衣日日夜夜跪在大雄宝殿之中,心中偶尔一个念头闪过:世受焉人香火的诸佛,会不会保佑一个凉人的愿望?
又过了两日,星官儿在中午多吃了斋食,又全是素,在客舍中转来转去地焦躁,蝉衣便领它出去遛弯。离新年没几日了,雪已融尽,晴光丰足,树梢上的灰喜鹊仗着轻灵有翅,故意飞得低低的,逗惹星官儿,星官儿跳跃去追,又扑咬不到,好生恼怒,惊惊乍乍地四处乱闯,蝉衣跟在后面,笑看这生机勃勃的景象。
须臾,一人一虎逛到了寺东的一处庭园,只见洞门之中,一庭的树枝枯败,苔痕滋生,星官儿进了门去,也不由得蹑足屏气起来,蝉衣见庭中无甚风景,便欲叫星官儿往回走,谁知小径的转角处,却现出两个人影来,蝉衣看得分明,站着的是住持觉静,跪着的却是个陌生的俗家女子。
蝉衣不好惊扰,悄悄拉住了想去搅乱的星官儿,忽听觉静叹道:“贫道在云阶寺住持三十年,只见过宁死不肯剃度的宫人,从未见过不愿入宫却愿受戒的女子。”
那跪地女子便道:“苏叶已无处可去。”
本不愿偷听谈话的蝉衣一听“苏叶”二字,心中一惊,驻足转身,忖度眼前发生的事。
觉静道:“不是贫道鼓惑,你既无向佛之心,命中又有浮华之运,何必勉强自己长斋侍佛?不如随天子入宫,百年之后,云阶寺才是你的归宿。”
苏叶道:“我若随他入宫,享半分荣华富贵,我的家人一世不会原谅我。”
觉静道:“那就回家去,忘却梵音山上露水之缘。”
苏叶道:“苏叶已身侍他人,无颜回家面对夫君。”
觉静顿时意外,道:“你既已为人妇,为何不断然拒了天子?”
苏叶道:“他有权势,苏叶抗拒不得。”
蝉衣耳听此言,赫然而怒,斥声道:“你如何抗拒不得!”
觉静和苏叶大感诧异,齐齐噤声转头。蝉衣疾步上前来,问苏叶:“你惧怕权势吗?”
苏叶不认得蝉衣,怯然不敢答,蝉衣道:“你不敢反抗?你本可以杀了他!”
觉静忙喝止道:“刺杀天子是死罪!娘子慎言。”
蝉衣道:“她舍身遁入空门,与舍生何异?”转向苏叶道,“你要落发出家,他却逍遥自在!行凶者不受惩戒,怎么受害者反要惩戒自己?世间之人,若见辱于匹夫,必奋起反击,为何见辱于天子,就忍气吞声?权势滔天有何可怕?斗室之内,天子与匹夫无异,他也不过七尺血肉之躯,你发上有刺心之钗,枕边有缚颈之巾,如何任他欺凌!”蝉衣与卫鸯本有国仇家恨,又见如此不平之事,竟越说越动容。
苏叶还小,听不明白蝉衣的话,她怔怔将这些话思索半晌,道:“我若杀了他,我的夫君怎么办,我的家人怎么办?”
蝉衣一听,也哑了口——她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当然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却忘了苏叶还有许多牵挂。
苏叶道:“我的夫君还在牢里,圣上允诺了我,再不伤他分毫,我……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三郎曾救过我,我也该救他。”她无邪地直视蝉衣的眼睛,“姐姐,我不能杀天子,我还想活着。虽然再也不能回唐家去,可我还想听到三郎的消息,我想知道他好好的。”
觉静看着苏叶的神色,道:“你心中尚有留恋,不能入我佛门。情知宽容,也懂慈悲,你的良人若也有情,你们自有释怀团圆之时。你且在寺中暂住,留发修行吧。”
蝉衣上前搀起苏叶,内疚道:“是我苛责了你,你别见怪。”苏叶微微一笑,反倒安慰蝉衣别往心中去,忽然小径上跑来一个女尼,远远叫道:“蝉衣娘子,孙将军来接你回去了!”
蝉衣道:“知道了。”
她别了苏叶、觉静,带着星官儿出了庭园,走不多时,星官儿舍下蝉衣,欢蹦着往寺南去,蝉衣慢慢跟在后面,穿过三道门,便看见了站在正午日下、天王殿前的孙牧野。 止狩台(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