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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叛将之子

止狩台(第一部) 刘媛 29736 2021-04-06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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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孙牧野的命运,是在十一年前的一个风雪夜发生剧变的。是年,孙牧城十四岁,孙牧野十二岁。冬夜惨切,母亲早早放下麻布窗帘,往炭盆里添了几块木炭,在被窝里塞了两个热水铜壶,向门外练武的两兄弟道:“雪淋湿头了,还不回来!”牧城牧野打得正酣,齐道:“不冷!”

  母亲出门把兄弟两个拉回来,帮他们洗了脚,赶上床去并排卧着。床边油灯燃着,孙牧城合起双掌,曲起四指,比出一个狼头影在墙上,道:“牧野,你看!”孙牧野也依样比了个狼头,去咬牧城,两个影子在墙上打斗半天,牧城把牧野撵得节节败退,牧野便翻身起来打他,牧城不还手,只一边挡一边叫:“阿娘,你自己看牧野!”

  母亲过来在孙牧野的屁股上拍了几掌,把他按回被窝,掖紧了被角,自己坐上床沿,一面缝补牧城的靴子,一面说闲话道:“灶台上的陶碗里装了一些腊猪肉,你们两个明早给邻家潘娘子送去。”

  牧城应了,问:“杨老丈说潘娘子的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了,是不是真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不是真的?”

  牧城问:“焉军又打败仗了吗?”

  母亲点头。

  牧城又问:“会不会打到雍州来?”

  母亲道:“不会,咱们守住云州,项兵就打不过来。”

  牧野问:“阿爹守得住云州吗?”

  牧城道:“阿爹从没打过败仗,当然守得住!”

  忽听得屋外风声挟裹了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牧野问:“是不是阿爹回来了?”

  母亲摇头一笑,道:“阿爹在前线,哪里赶得回来?”她虽然在笑,心却猛地狂跳起来,悄悄祈求:“快过去,快过去,休在我的家门口停留!”

  马蹄偏偏在门外戛然止步,又是人声大哗,母亲的手微微颤抖,强装镇定道:“你们躺着别动,我出去看看谁来了。”

  她还没走出卧房,便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木门瞬间被砸得稀烂,一群军士披着冻雪寒风冲进来,在家中又摔又砸,眨眼桌、椅、杯、瓶碎了一地。牧城、牧野跳下床,站在卧房门口,看见母亲惊慌地拦那些军士,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个军士怒道:“做什么!你丈夫叛国投敌,卖了念波城,害死了十万百姓!我们来拿孙氏全家去抵命!”说完,一耳光将母亲扇在地上。

  牧城、牧野大叫:“阿娘!”慌忙奔过来扶起母亲。那群军士一拥而上,鞭子和拳脚劈头盖脸向母子三个打来,母亲紧紧护住二子在怀,不敢动弹,那群军士又打又骂,直到母亲遍体鳞伤,二子头破血流,才上前拉开三个人。牧城和牧野被拉离母亲的怀抱,一个去夺军士的刀,一个去打军士的脸,军士们骂道:“小杂种也要反叛了!”把兄弟俩踢翻在地,一个军士提起凳子向牧城的头砸去,披头散发的母亲扑过来抱住牧城,大叫:“休打孩子!”凳子断在母亲的脊梁上,她顾不得剧痛,又爬过来替牧野挡马鞭,哭道:“孩子无罪!”几个军士过来,把母亲揪住头发在地上拖,她挣扎大呼:“休怪孩子!我丈夫与你们也曾有同袍之谊,求你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孩子!”

  军士们怒道:“休提同袍二字!孙崇义贪生怕死,将国土拱手让人,可曾想过还在誓死抵抗的同袍!”

  三个人被拖出门,扔上了两辆囚车。母亲抓着车门跪求道:“崇义叛国,我自偿命!孩子年幼无罪,求各位军士垂怜!”牧野把车栏狠狠地撞,道:“阿娘别跪!”牧城也道:“阿娘,别求人!”军士们把囚车落了锁,道:“是圣上亲自下旨给孙家治罪,三族流放三千里,永不宽赦,谁救得了你们!”

  两辆囚车往相反的方向驰去,茫茫风雪搅出两座暗洞,吞没了车影,也吞没了母子三人的呼喊,两边从此再不相见。

  2

  牧城、牧野坐着囚车离开雍州,走过芦州、宁州,渡过浊沙河,换了三拨押解的军士,终于到了夜州。越往西南,人烟越少,地势越高,山峦越多,最后车轨难攀越,便出了囚车,戴了四五十斤重的枷锁,徒步登山。他们自上了一座大山之后,便再也没走过平地,一道山脉连着一道山脉,一座山峰叠着一座山峰,先是在山谷中斩棘前行,树叶遮天盖日,终年不见阳光,异兽奇禽时时隐现;走了几日,上了山腰的羊肠小路,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深谷,稍不留神失足坠落,便要粉身碎骨;又走了十多日,走到一处断崖边,再无前路,只好爬上山巅,在一条条山脊上行走,四面崇山峻岭,群峰如簇。

  过春分后,一行人走到了大焉、南荆交界之地,这是半山腰的一处山坳,坳中以木为栅,环了一个营寨,里面散着十来座木屋,是驻军屯田之所。押解军士道:“火石堡到了,孙牧野,你这辈子就在这里过了!”

  整座山垦土为田,梯田层层如扇,级级似阶,一群兵卒正在栽秧,还有一群却在平坝上戏耍,正耍得无聊,见几个军士押着两个犯人进了寨,便吆喝几声,聚过来看热闹,等牧城、牧野走近了,一个悍卒问:“这两个是什么人?”

  押解军士道:“是充军戍边的犯人。”指着孙牧野道,“他从此就在你们这里。”又指孙牧城道,“他要去朝天堡。”

  那悍卒抱着双臂,叉着双腿,问:“两个喝奶的崽子能犯什么重罪,发配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军士道:“他们的父亲在云州降了西项。”

  卒子们齐声问:“是孙崇义?”

  军士道:“是。”

  卒子们便啐道:“叛贼家的孽种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

  那悍卒问:“他爹做了叛贼,就应该诛杀九族,怎么只判了流放?”

  军士道:“是圣上仁慈……”

  牧城怒道:“那是我父亲的错,又不是我们的错!”

  悍卒哈哈一笑,道:“他是你们老子,你们是他儿子,如何撇得掉关系?”

  牧城道:“罪是他一个人的!”

  悍卒眼珠一转,问:“你父亲从前的军饷,给你们用没有?”

  牧城和牧野互相一看,不明白他的意思,如实道:“父亲的军饷都是寄回家的。”

  悍卒道:“那你父亲立过军功没有?得的赏钱也寄回家了?”

  牧野道:“寄了。”

  悍卒道:“瞧瞧,孙崇义得势的时候,你们领他的饷、花他的钱;失势的时候,你们却说罪是他一个人的,小小年纪,太不厚道!”

  牧城牧野竟无言以对,悍卒伸掌把牧城的脸一拍,道:“孙崇义的罪就是你们的罪!一座城池、十万人命的罪,你们两个如何赎?”

  这一出手猝不及防,牧城向后跌了两步,牧野大怒,他戴着枷锁不能动手,便一脚踢在悍卒膝上,道:“你再动他!”

  悍卒想不到孙牧野敢还手,勃然发作道:“我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这火石堡要被叛贼孽子掀翻了!”说完抽出木棍向孙牧野打去。卒子们见有人领头,都道:“打死叛徒!为百姓偿命!”一拥而上,把兄弟俩按在地上踢打。押解军士连忙来拉,劝道:“好生说话,不要动粗!”悍卒一棍扫过来,喝道:“谁来拖,连谁一起打!”几个军士怕吃亏,只好退后几步,道:“打死他们,也是要偿命的!”悍卒吐了口水在牧野脸上,道:“老子打死他们是为国立功!”

  牧城牧野双手被锁,突遭十来个壮汉围攻,哪里有还手之力,转眼头上脸上都是血和唾沫,那些栽秧的卒子看不下去,也上来拉架,道:“到底还是孩子。你们闲得无聊,就拿他们消遣!”悍卒把木棍敲在一个人头上,道:“插你的田土去!和你有什么相干!”那几个人也动了怒气,道:“要反大家一起反了!”也动起粗来。七八十个人乱哄哄打作一团,忽听一人叫道:“熊校尉来了!”

  众人立时住了手,分开两边,现出伏地不起的牧城牧野。一个壮如黑熊的军汉大踏步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押解军士扶起兄弟俩,道:“这是流放过来的犯人,一个来火石堡,一个去朝天堡。”

  熊校尉早收到了接人的公文,知道怎么回事,他把兄弟俩看了看,道:“火石堡不收这种人。”

  军士道:“是兵部把他们划到这里来,又不是我们想送哪里就送哪里!”

  熊校尉往南方一指,道:“隔了一条芭蕉溪,那边就是荆国,这里是边防关卡,叛徒的儿子守边关,谁放心?”

  军士们爬了一个月的山,早窝了一肚子火,刚到火石堡又被顶撞几回,气道:“你不想收,自己上书兵部去说!和我们顶什么牛!”把孙牧野向前一推,“去找你的住处!我们还要赶路!”

  熊校尉森严地把孙牧野俯视了半晌,道:“若有一日偷懒误工,打;若有一句军令违抗,打;若有一分投敌异心,死!”

  牧城怒道:“你敢打他,我就打你!”

  熊校尉道:“那我定扔你去山沟喂豺狼!”

  牧城道:“充军发配边疆,我已算死过一回,还怕什么?谁动我一拳,我必还一拳,谁动我一刀,我必还一刀,谁动孙牧野,我一定要他的命!”

  军士劝道:“孙大郎,冷静些。”转向熊校尉道,“两个孩子走了三千里路,吃了许多苦,性子暴戾了些,你不要和他们计较。”

  熊校尉“哼”了一声,道:“暴戾有暴戾的治法。”吩咐卒子,“叫他去住牛棚。”

  牧城浑身发抖,道:“你欺人太甚!”牧野却拦住他,道:“住牛棚就住牛棚。”

  军士道:“这就对了,这山头是熊校尉说了算,和他对着干有什么好处?你只要听话不闹,几日后校尉就放你出来了。”

  熊校尉冷笑不语。

  军士向牧城道:“我们还有许多路要赶,快走。”拉着他回身便走。孙牧野道:“我送你一程。”

  熊校尉道:“不许出寨门!”

  牧野不理,与牧城肩并肩往寨门去,牧城道:“从今以后分开两处,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牧野“嗯”了一声。

  牧城道:“刚才我说的话,你不要学。”

  牧野问:“什么?”

  牧城道:“以后他们要是骂你,你别还口,要是打你,忍住别还手。若是打得重,就逃,远远逃开,叫他们打不着。”

  牧野不应。

  牧城道:“你要多吃饭,多干活,早些长大,有了力气,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牧野问:“你会来看我吗?”

  牧城道:“不知隔了多少山水,也不知多久能再见。”

  押解军士看兄弟俩可怜,安慰道:“倒也隔得不远,只三四个时辰的山路。”说完往远山一指。

  牧城道:“那我得空就来看你。”

  牧野道:“你别骗我。”

  牧城道:“我几时骗过你?”

  到了营寨门口,牧城道:“你回去。”

  牧野道:“我再送你一程。”

  牧城道:“别让他们再挑到你的短,又欺负你。”

  牧野便在原地站住了,牧城看他,道:“你别哭。”

  牧野道:“我没哭。”

  牧城便与押解军士往坡下去,走了五十来步,回头看时,牧野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便喊:“回去!”

  牧野不答。

  牧城咬着牙不再回头,直到爬上对面的山坡,才忍不住转身,牧野的身影依然在寨门下一动不动,他又叫:“你回去!”

  牧野道:“你要来看我!”

  牧城应道:“过几天就来!”

  3

  孙牧野在横担山的火石堡住了下来。火石堡的牛棚一排有十间,一间空着,便是孙牧野的住处。他把棚中的秽物都扫干净了,堆木头砌石头,遮住四面的风,割茅草捆成团,挡住头顶的雨,破席当床,从此和五十多头牛做了邻居。

  火石堡有一百三十七名兵卒,一半是参军入伍,一半是充军发配,兼顾戍卫与垦耕,一面习武练兵,守卫边疆,一面开垦荒山,充实军粮。正是春耕时节,孙牧野白日随兵卒们开沟翻土、育苗备栽,夜晚在院坝里练武艺、悉军阵。晚饭前后是唯一的空闲,老兵们聚在一起,常说时局世事,孙牧野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南荆也对大焉宣战了,相邻的檀州便是战场。焉军刚在西边经历血火侵蚀,已无力抵抗荆军的入侵,节节败退。众人有时还会说起失陷的燕州、云州、朔州,孙牧野便默默走开,爬上山顶的烽火台,面西而坐,遥望哥哥的驻地方向。孙牧城住在邱家山的朝天堡,天气晴朗的时候,两座军堡依稀互见,只是夜州十天九不晴,一日三下雨,邱家山的轮廓常常隐没在云雾中,仿佛消失不见。

  孙牧城也消失了。离别一个多月,他并未来看过弟弟。孙牧野每日都看那条羊肠山路,吃饭时也看,犁田时也看,临睡前还看,他期盼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却一次次失望,到后来,失望变成了焦虑,他不知哥哥是生病还是受欺负了,便找熊校尉请假想去探望,熊校尉道:“才一个月就想逃?先吃十军棍,死了这份心!”便命悍卒罗天亮把孙牧野拖出去打,十棍打得孙牧野皮开肉绽,在牛棚中躺了五日,水米不进,也无人过问。

  第六日,罗天亮来催孙牧野干活,要他去山谷小溪挑二十担水上来,预备众卒子明日的洗漱,孙牧野从傍晚挑到深夜,才把五个水缸灌满了,刚回牛棚躺下,便听有人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他翻身起来问:“谁?”

  那人道:“是我。”

  牧野喜出望外,哗啦扯开门栓,果见月光下站着牧城,他忍住扑上前的冲动,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牧城道:“农事忙,一直请不到假。”说完走进屋,从背囊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两斤多熟羊肉,已经冷了,他问:“要不要生火热一热?”

  牧野道:“就这样吃。”接过来便狼吞虎咽,牧城坐在一边看他吃,问:“在这里吃得饱不饱?”

  牧野咬了几口肉,道:“满山都是野菜,我自己挖了吃。”忽然瞥见牧城衣服破了,手臂上有血迹,他倏地站起来问,“你怎么了?”

  牧城把他按坐下,道:“摔了一跤,不妨事。”

  4

  朝天堡与火石堡直直望去只十五里远近,步行的山路却超过了四十里。其间山峰延绵,河溪纵横,峡谷网密,牛马不行。孙牧城等到晚饭后,众人都回屋憩息了,才悄悄潜入厨房,割了两斤羊肉放进背囊里,跟相好的兵士知会了一声,独自往火石堡而来。

  夜州的夜晚来得极早,牧城还没走出邱家山,天已黑了。他没有请假,又偷了军营的食物,怕人发现询问,不敢点火把,只能摸黑前进。邱家山上多水,水顺着山壁横流下来,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手扶上山壁,全是湿漉漉的青苔,两尺宽的路上满是泥泞,稍不留神便会滑下山谷去。空荡荡的深山如一只只巨兽蹲伏,盯着踽踽独行的牧城。不见尽头的路途令他惧怕,几次想要转身回营,想到牧野那句“你要来看我”,便重新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往前挪。

  下了邱家山,走在一片坡地的田坎上,牧城又累又困,脚下一个踏空,滚下坡去,翻过两层梯田才止住,衣服和脸被荆棘划破了,又惊动了不远处农舍的柴犬,吠声骤起,牧城不敢停留,慌忙爬起来,跑过了那片梯田。又翻过四五座山,走到一条小溪边时,仿佛老天也要帮他,从黑幕中闪出山月来。他借着月光用溪水洗血迹,忽然发觉对岸有个黑影在动,他凝神一看,那影子双眼闪着绿幽幽的光,直直盯着他,分明是条山林野狼,牧城大惊之下抽出横刀防御,那狼仿佛与士兵打过交道,知道刀口锋利,也不近前,反倒昂首向天,森森嚎叫起来,顿时,四面苍山中,狼嚎四起,遥相呼应。牧城知道群狼将至,不敢逗留,迎着野狼蹚过小溪,狼扑来时,他挥刀劈中狼爪,趁野狼哀嚎后退,他逃上一条栈道,足足跑了五六里不敢歇,又不知摔了多少跤,等看见火石堡寨门时,他已在山路上走了四个时辰。

  5

  牧野看见哥哥一身伤口和血污,知道他在来路上吃了苦,便拿衣袖给他擦拭血迹。牧城问:“这里的人对你好不好?”

  牧野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牧城点头道:“哪里都是这样,一半好人,一半坏人。只是坏人做坏事时,好人常常不敢站出来,久而久之,就觉得他们全是坏人,没有好人了。”

  牧野问:“朝天堡的人待你如何?”

  牧城道:“我们是叛徒的儿子,无论在哪里都被人瞧不起。只有自己争气了,将来上阵立功,才能洗去这耻辱。”

  牧野问:“我们也要打仗?”

  牧城道:“南荆已经打进檀州了,多半也要打到夜州来,你要时刻做好准备。吃完东西,我们就去外边练武。”

  牧野立时把羊肉放下了,起身道:“现在就去练。”

  两人出了牛棚,牧城掰断一根半丈长的木枝,又寻来一根铁钎抛给牧野,道:“这就是咱们的长枪。”

  牧野却不接,任铁钎掉在地上,道:“我不想学枪了。”

  牧城问:“为什么?”

  牧野道:“那是父亲的兵器。”

  牧城沉默了片刻,上前捡起铁钎,再递给牧野,道:“这不单是父亲的兵器,也是祖父的兵器、曾祖父的兵器。”

  牧野还是倔强不接,牧城厉声道:“枪没有罪!他不敢拿枪杀敌,我们要敢!他弃枪卖了念波城,我们早晚拿枪夺回来!”

  牧野的胸膛起伏了一阵,接过铁钎,道:“来!”

  兄弟俩出身于武官之家,自然有些武功底子,从前父亲一年只归家十日,却日夜不忘教导两兄弟武艺,离家之后每月来信,必询问两人习武怠惰没有,于是母亲也晨昏督促他们练功。此刻牧城牧野如从前一般拉开了架势,把十丈方圆的空坝当作了练武场,牧野好攻,先把铁钎挑刺过去,牧城善守,只拿木枝左右格挡,铁木之声惊飞了宿鸟,两个身影你来我往,打一阵又论一阵,早忘了疲倦。不知不觉,山间雄鸡报晓,陆续有兵卒起了床,牧城怕人看见,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你自己要勤加练习。”牧野应了,牧城不敢多作停留,一路小跑而去。

  孙牧野回棚不到两刻工夫,便有兵卒在外叫:“孙牧野,走了!”

  孙牧野开门问:“去哪里?”

  兵卒道:“修路去!”

  孙牧野问:“去哪里修路?”

  兵卒们或扛锨,或背斧,道:“走就是了,哪里都是去。”

  6

  孙牧野领了铲子、锄头和干粮,随四十个卒子出了火石堡。一行人在羊肠小径上走了三四个时辰,前方道路断绝,便斩木劈石,翻过两座山脉,又转入一片深山老林,日落后,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卒子们聚在树下胡乱睡了一夜,天未明时又启程。那林子极大,似乎覆盖了几座大山,卒子们在林中时而上爬,时而下行,黄昏时才出来,又用三日越过七座险峰,终于到了一处正在开辟的小路旁,早有四五十个卒子在乱石堆下吃冷饭,见了他们便道:“可算来了!你们是哪里的?”

  罗天亮道:“火石堡。”

  那边道:“我们是羊角堡的,来了三十天了,正担心没人来接。”

  罗天亮道:“不接要杀头,迟误也要吃军棍,谁敢不来?”

  那边笑道:“接下来一个月委屈你们了。我们倒可以休息三个月。”

  罗天亮道:“这路只怕要修一两年。”

  那边道:“都要来两三回。”囫囵把冷饭吃光了,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我们一个月不通消息,不知檀州怎么样了?”

  火石堡众卒回答:“守不住了,焉军大半撤出了檀州,如今只求守住丰州,丰州若完,开元城也完了。”那边叹息一回,告辞去了。

  火石堡众卒刚吃下一个椿芽饼,罗天亮便把鞭子在空中虚甩,道:“开工修路了!谁也莫偷懒。”

  卒子们道:“天也黑了,先睡一觉,明日修也不迟。”

  罗天亮道:“要修十里路,三日修一里!少修一寸,从校尉到卒子全问罪,耽误不起!”

  卒子们唉声叹气起来了,各自抡大镐、举铁锨,续着羊角堡的活计修下去,二十多个人负责开挖六尺宽的路槽,十多个人负责把槽底填土踏平,孙牧野和余下几人把挖出来的草木铲进推车,推到百米外的悬崖边倒下。罗天亮点燃了火把,站在高处监工,谁有半分偷懒,他便把鞭子抽过去,骂:“你偷奸耍滑,要连累我们一起受罚!”

  修了三丈后,山中下起了夜雨,翻出的泥土稀释一地,人踩上去便滑跤,一个叫喻六的道:“实在修不了了。再不搭帐篷避雨,明日大家都淋病了,谁来修路?到时你打死也没用。”罗天亮想想有理,便下令停工搭帐篷。

  孙牧野从悬崖边回来时,三丈见方的帐篷已经搭好,他进帐一看,四十个人密密挤在里面,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众人都不吭声,喻六便道:“大家挪一挪,叫他也有个睡处。”

  几个卒子作势扭了扭身子,一寸也没挪出来,道:“实在挤不下了。”

  喻六道:“使劲动一动,哪里有挤不出来的?”

  一个卒子道:“那你让给他!”

  喻六不说话了。

  孙牧野转身出了帐篷,摸着山壁走出两百多步,寻到一个塌了泥的三尺深的凹洞,他扯下几丛狼尾草堆在洞口,睡了进去,雨如飞蝗一般扑进来咬他的脸,他却眨眼便睡着了。

  7

  夜州和檀州是大焉最南的两州,如千峰屏障,拦在南荆之上,多年来两国相安无事,谁知西项占了大焉三州之后,南荆以为大焉衰弱可欺,便也对焉宣战,攻打檀州。檀州同是险山深谷,交通断绝,焉军的后勤仓促难继,几乎告了失守,又恐南荆再袭夜州,于是亡羊补牢,火速下令夜州戎卒开辟道路,好在战时运兵运粮。孙牧野和众卒修了二十九日,修成九里多,若是在平原,路早一望无垠地伸展开了,可这是山地,小路始终在一座山上盘桓,不知几时才修得出去。

  这是第三十日,还差八丈没有完工,众卒已顾不得吃饭睡觉,要冒雨在山壁上凿出一条泥道来。挖到一半,一株苍树斜拦出上方,扎根的泥已被挖塌一半,几十条树根露了出来,悬在壁上摇摇欲坠,卒子们都道:“不把树拔了过不去。”

  罗天亮便道:“赶紧过去拔了!”

  卒子们道:“若一下子倒下来,几千斤重,不压死几个人!”

  罗田亮道:“哪里就压死你了?你去把土松一松,那树就会掉到崖下去。”

  一卒道:“那树的枝丫又深又多,若被挂住了,连人带树一起下崖!”

  罗天亮气道:“你去不去?”

  那卒子耍横道:“要去你去,我们不去!”

  罗天亮手指昏天,道:“今晚就有别堡的人来接活,到时验收我们没修完,大家等着一起死!”

  罗天亮仗着是熊校尉的亲信,对人从来颐指气使,卒子们早有了怨气,当下都道:“一起死就一起死,我们不怕,你怕不怕?”

  罗天亮气得牙痒,却还是不肯屈尊去干活,当下一鞭子抽到卒子身上,道:“谁误工,我先打死谁!”

  那卒子猛地挥起手中斧头,道:“你再打试试!”

  众卒连忙来拉开两个人,道:“不是内讧的时候!”劝归劝,却谁也不肯踩着那条二尺宽的泥路去拔树,吵吵嚷嚷间,孙牧野提了一条绳过来,一头系上自己的腰,一卒瞧见了,问:“孙牧野,你去吗?”

  孙牧野系紧了绳子,另一头举在手上,问:“谁帮我拉着,我过去。”罗天亮便过来接绳,孙牧野却把手一扬,避开了,另几个卒子一同过来接了绳,道:“我们拉着,你放心去。”

  孙牧野以铁凿扎山壁,一步一步向老树挪去,众卒都屏住了气,见他在雨中踩出一个个深散的泥印,到了树下,孙牧野一手紧抓根须,一手拿斧头去劈,几斧头下去,树晃得更猛烈,雨和泥一同往他头上落,卒子们叫:“孙牧野,你要当心。”他一声不应,又把树根旁边的泥土一并挖落,眼瞧那大树歪了下来,卒子们又叫:“倒了!倒了!”孙牧野抛了斧头,双手抓住冒出来的根须狠狠一扯,那树轰然离土,垮下的一瞬间,孙牧野后退四步,树冠擦着他的身子掉下了崖,卒子们拍手道:“快回来!”孙牧野转身往回走,却不想泥路融了,一个打滑,也摔下崖去,卒子们慌忙拉绳子,他在半空中被扯住,身子重重撞上山壁,直撞得骨架碎开,就着绳势晃过来,被两卒拉了上去。

  清除了拦路树,众卒都忙去赶工,谁也顾不上躺在泥泞中的孙牧野,他自己接上了脱臼的右臂,却对开裂的脊骨无能为力,他仰看丝丝缕缕的雨,耳听得卒子们卖力喊号子,无数双脚在身边踏来踩去,等他半边身子都被泥水淹过时,卒子们欢呼道:“完工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拿雨水洗野菜吃,再过一刻,又听一人向那边山头叫道:“可算来了!你们是哪里的?”

  那边道:“乔家堡的!”

  两边接了头,寒暄了几句,一人过来叫道:“孙牧野,起来,回去了。”

  孙牧野以左臂支撑自己站起来,和同伴走上了回火石堡的路,还和来时一样,翻过七座峰,在林中走了一日一夜,再越过两道山,八日后回了营寨,他见一个老卒在牵牛回棚,便问:“王阿公,我哥哥来过没有?”

  王阿公想了想,道:“十日前来过,我们说你修路去了。”

  孙牧野道了谢,回了自己住的棚子,打水洗了脸,倒在席上睡了。这一睡昏天暗地,从雨到晴,从白日到夜晚,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他听见哥哥在叫:“牧野,起来练武了。”孙牧野含糊应了一声,牧城又推他道:“起来!”牧野睁不开眼睛,喃喃道:“我再睡一刻。”牧城叫道:“一刻也不成,起来!”牧野道:“好。”口中虽应了,头却昏昏沉沉无法清醒,牧城忽然一掌打在他的背上,道:“孙牧野!你起来!你如何这个模样!”

  这一掌正中牧野的脊梁伤,他一下子痛睁双眼,却对上牧城愤怒的脸,牧城叫道:“我偷偷走了一夜来见你,回去还要挨罚,你却睡得像死了一样!我是为了什么!”牧野不说话,牧城又拉他,道:“起来!不要偷懒!”

  豆大的汗珠从牧野的脸上滚落,他起不来,也不说话,牧城见他发怔的样子,想起自己走一夜山路的委屈,叫道:“你就甘心这样睡一辈子?你活该做人看不起的流放徒!”

  此刻正是清晨,院坝中的众卒听到吵闹,都过来看,道:“在做什么?”

  牧城不理别人,只把躺着的牧野死命拖,道:“起来练功!我们荒废不起,你明不明白?”

  众卒道:“他前日才从蜂子山回来,你让他再睡一睡。”

  牧城道:“我犯了军规从横担山赶来,不是来看他睡觉!”又喝命牧野,“起来!”

  孙牧野把牧城看了半天,道:“好!”一下子从席上翻起来,道,“出门去打!”说完提了木棍出屋,牧城也跟了出来。一个卒子问:“孙牧野,你的背不是受伤了吗?”

  牧城一愣,问:“你受伤了?”

  牧野直道:“来!”他中平持棍,直直向牧城心口扎去,牧城以棍划弧,拨开了攻势,牧野早知会被格下,立时收势换招,棍挑一线,在牧城心胸的方寸之间左右点攻,牧城三招之后棍法渐乱,这一格用力过大,虽封住了牧野的棍,自家的棍却偏离了身前,牧野瞧出他防守中空,当下左手虚握棍身,右手从棍尾向前推去,在牧城的心上一点,道:“你忘了父亲说过,挑不出一尺,拦不出三寸,身法大了,要出破绽!”牧城再挥棍反击,和牧野游走了十多步,又故作退却,只趁牧野脚步飘忽的一瞬,忽然探棍把他逼退半步,再左手化虚为实,托住棍身,右手一个翻转,棍头变作棍尾,棍尾成了枪头,向牧野的头顶击下,遇发而收力,道:“父亲还说,手上三招娴熟足以,脚下却要千变万化,你也不记得了!”两个人赌气一般缠斗,兵卒们却越围越多,看到精彩处,禁不住击掌叫好。五十招后,牧野力有不支,他急于取胜,便去扫牧城的下盘,牧城拿棍截住,牧野再转而攻上首时,背上一阵锥痛,手上慢了半拍,先被牧城锁住了喉。

  牧野弃了棍,仰躺在地上喘气,牧城过来问:“你怎么样了?”

  牧野道:“我没事,你快回去。”

  牧城却不走,在牧野身边坐下。卒子们各自散了,却有两三个临走前道:“孙牧野,我们也耍枪,改日和你练一练。”

  孙牧野应道:“好!”

  兄弟俩相对无言,看了半日的山峦流云,牧野道:“回去吧。当心挨罚。”

  牧城“嗯”了一声,把牧野扶回牛棚,给他烧了一碗热水放在席边,道:“我十日后再来看你。”

  牧野道:“好。”

  从此之后,牧城每隔十日半月,就来看牧野,那山路最初要走四个时辰,然后三个时辰,最后两个时辰便到。两人一起在后山切磋学到的技艺,常常整日忘食忘休,火石堡的人都看见了,知道兄弟两个志存高远,渐渐生了敬佩之心,待他们也越来越和气了。

  8

  春末夏初时候,夜州连下了一月的暴雨,浑浊的岚瘴盖在火石堡上空,芭蕉溪暴涨一丈有余,麦田里的水排了又涝、涝了又排,衣裳挂在檐下半月不干,满屋满床都是霉味。牧野知道这样的天气等不来牧城,也不愿意他来,只盼着放晴后相见,把那长枪回旋点杀的不懂之处,说给他听。

  芒种过后,夜州等来了短暂的夏季,阳光开始从青山后升起,河水降回低位,春麦撑过了沥涝,绿油油地恢复生机。牧野想,牧城该来了。他又开始每日望向山路的尽头。

  可是牧城没有来。

  大暑到了,阳光毒辣辣地直照,再没有一丝山风拂过,泥土开始龟裂,水渠开始干涸,午后军士们都躲在树荫中摇扇子歇凉,只有牧野从山泉里一担一担挑水浇田,似乎每过一日,那山隙的泉水就细了一分。

  牧城还是没有来。

  夏末秋初,牧野坐不住了。他知道牧城不会无缘无故不来看他,必在那边有事。当日清早,趁太阳还没冒头,他把二十缸水挑满了,和相熟的老卒说了一声,便往邱家山而去。他不识路,只认定了往背对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山路曲转,又多歧路,太阳时而在身后,时而在左右,但总归大方向没有错;只是在一片大树林里因为看不见太阳,多绕了许多路,终于在日落之后,到达了朝天堡。

  走进营门时,许多房屋已经亮起了烛光,他拦住一位军士问:“劳烦一问,孙牧城住在哪里?”

  那军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指了指营寨角落的一栋木屋。

  牧野看见那木屋亮着灯,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他跑过去敲门道:“哥哥,开门。”

  门内不应。

  牧野又加重力道,道:“我是牧野!开门。”

  还是不应。

  牧野见屋中烛光摇曳,分明有人,他又累又饿,忽然有了火气,觉得自己顶着毒日走了一天的路,却无故遭受冷落,便捶门道:“哥哥!你开门!”

  始终没有应答。牧野咚咚咚地捶,连声叫:“孙牧城,开门!我是孙牧野!”

  院坝里那些乘凉的军士都看见他了,却不近前,远远小声议论着。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孙牧野回忆起在家的时候。每当他做错事,牧城便回屋关上门,他若在外面砸门叫闹,牧城理也不理;若肯认错,牧城才出来。有时牧野觉得自己没有错,便僵持住了,最后要母亲出面敲门道:“牧城出来!不要冷落弟弟!”牧城才开门出来,不多时,兄弟俩又和好如初。

  牧野回忆上次见面的前前后后,自己并没有惹他生气,如何也闭门不见?他越想越气,怒声道:“我又没有做错事,你凭什么不见我!”

  他的倔脾气一上来,捶门捶得地动山摇,终于有个年老的军士不忍心,走过来道:“少年郎,莫再敲了,孙牧城已不在了。”

  孙牧野倏地转身问:“什么不在了?”

  老军士道:“前些日子一直下大雨,山洪暴发,冲垮了老鸦沟的栈道,这一月,牧城他们都在那里修葺。谁想昨日山上石头松动了,滚下来砸到栈道,偏巧不巧砸中孙牧城,滚下崖去,已经找不着了。”

  孙牧野握紧双拳道:“你骗我。这屋里还亮着灯。”

  老军士道:“那是他同屋肖三点的灯。门锁坏了,肖三从屋里闩了门,从窗户跳出去的。你若不信,去窗边瞧瞧。”

  孙牧野醒悟过来,走去掀开木窗,果然看见屋内空无一人,牧城的床上整整齐齐叠着被子,搭着一件布衫。

  孙牧野站了半晌,问:“老鸦沟在哪里?”

  老军士往营门外一指,道:“对面山腰那条路往南,有二十多里。”

  孙牧野一阵风似的去了,老军士劝道:“那崖深水急,你一个少年郎,去了也没用,节哀顺变吧!”话音未落,孙牧野却去得远了。

  他走过一架木吊桥,到了对面山峰,两峰对峙之间,一线深谷溪水潺潺流淌,二十多里后,果然寻着了栈道。天已经黑了,栈道挂在绝壁上,手无所攀缘,身侧身下是暗不见底的悬崖,他摸索着往前走,走出三里,便看见栈道断了一丈有余,边缘的木头碎成犬牙状,一节绳索被遗落在栈道。想来那巨石正是砸在此处,正中牧城,一并跌下崖去了。

  孙牧野看了看崖壁,平直如刀劈,没有搭手落脚之处,他捡起绳索往回走,边走边看,走回五六里,总算看见一段崖壁上有些突出的石头,还长了些藤蔓树木。他捡了块石头扔下去,许久才听见石头落水的声音,估算高二十多丈。

  孙牧野将绳索一头绑在一棵树上,双手抓住另一头,瞧着崖壁上一缠青藤的位置,跳了下去。那绳索只长两丈,他便吊在了崖壁上,他瞧准了那缠青藤,放开绳索,身体急速往下坠,然后伸出双手,抓住了那缠青藤,一下止住坠落的势头。只是青藤脆弱,被他一扯,根也松动了,泥土哗啦啦掉,眼看要断裂,他又松开手,贴着崖壁往下滑,滑下一丈,扯住了一根树枝。树枝上的尖刺深深扎在手心,也顾不得了,他悬在半空,看着壁上藤蔓树木的方位,一节一节扯住,一点一点往下坠,遇到石头多的地方,索性攀岩而下,中间一次脚底踩空,他仰着落了下去,那瞬间他觉得自己要粉身碎骨,葬身崖底了,却有一大棵松树斜伸出来,茂盛的枝叶承载了他,反倒节省了几丈的路。

  孙牧野很快到了崖底,溪水只两丈宽,齐腰深,月光照射不下来,他站在溪水中,俯身在水里搜寻,逆流而上寻了十余里,又顺流而下寻了二十余里,寻遍这段溪水的每个角落,遇到了长蛇,遇到了群鱼,遇到了奇奇怪怪的活物,独独没有遇到孙牧城。也不知过了多久,疲累与绝望交加的孙牧野仰倒在溪水中,他习得水性,并不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他眼睛睁不开了,只恍惚听见声声猿啼狼嚎,看见两座黑乎乎的山峰仿佛压了下来,那一缝天越来越亮,他突然哑着嗓子发出一声嘶吼,像在谴责,也像在质询,那两峰听见了,变本加厉地向他砸来,孙牧野闭上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9

  似乎睡了沉沉的一夜,孙牧野被一股河浪打在脸上,激醒了。阳光在头顶,白晃晃地照着他,刺得眼睛生痛。他连滚带爬上了岸,抬头四望,崖顶山头,熟悉的烽火台默然立在那里,原来上游三水归一,他竟随着水流汇入芭蕉溪,回到了火石堡。

  芭蕉溪右岸山势和缓,散着村落人家,却是荆国的地界。左岸焉国地界还是峭壁,壁上转过去几里,便是火石堡。牧野歇了一个时辰,喝了几口水,又开始攀登峭壁,手抓那些突出的嶙峋碎石往上爬,昨夜的伤口还未愈合,又被刺破了,鲜血流在壁上,连成一条红红的细线。孙牧野往上爬了十余丈,便头晕眼花,爬一步,歇一阵,距离壁顶只两丈时,他右手抓住一块石头,石头却忽然松了,连带着一片泥土哗啦啦滚下崖去,孙牧野一下子失去平衡,险些掉下,左手死命抓住石头不放,忽然感觉那块石头也在松动,慌忙主动放手,身体向下落的时候,抓住了右方的一块大石。

  孙牧野右手攀住那块大石,继续往上爬,谁知那一片的泥土都不结实,左手刚一触碰,又有许多石头噼里啪啦落了下去。他不敢动了,全身紧贴壁上,左手全无借力,眼看壁顶近在眼前,却上不去,要返回时,已离地十来丈,退不回去了。烈日越来越炽烈,牧野已一天一夜没进食,几近昏厥,渐渐力气散尽,几乎要松手任自己坠落下去,忽然,壁顶边缘,探出一个小小的头来。

  那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头剃得光光的,只在顶心留了一片黑发,梳成了冲天辫。四目相对,孙牧野愣住,那童子也吃了一惊,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须臾,童子先道:“你真像一只壁虎。”

  孙牧野哪里有心情听他揶揄,遂闭口不答。

  童子往左边一指,问:“百步之外有条小路上来,你怎么不走?”

  孙牧野一听,怄气不已,更不答话了。

  童子又问:“你到底上得来上不来?”

  孙牧野道:“上不来。”

  童子眼珠转了一转,问:“你是荆人还是焉人?若是荆人,我就帮你。”

  孙牧野道:“焉人!”

  童子道:“我不能帮焉人,我拉你上来了,你一定会打我。”

  孙牧野道:“我打你做什么?”

  童子道:“你们檀州都归我们了,你不怪我吗?”

  孙牧野问:“当真?”

  童子道:“你还不知道?我们村昨晚就知道了,大焉把檀州让给我们了,仗也不用打了。”

  孙牧野悬在壁上不知是气还是累,童子道:“我先走了。后会有期。”说完果真脑袋一缩,不见人影。

  孙牧野又探手去抓一块石头,一抓发现还是松的,收回手,正闷闷地生气,忽然一条绳索垂到了他头顶,他抬头一看,那童子又伸出头来,咯咯笑道:“我是逗你的,你上来吧。”

  孙牧野将信将疑看那绳索,童子道:“你放心,这头在树上绑得牢牢的。”

  孙牧野伸手扯了扯,果然结实,当即抓住绳索,往上攀缘,还剩一丈高时,那童子忽然又叫:“且慢!”

  孙牧野停下来看他。童子右手往孙牧野身边一指,道:“那里有株鹿衔草,你帮我摘来。”

  孙牧野转头看,身边五步远有一株青翠的小草,他紧握绳索,双足点壁,两个起落,到了边上摘了草,童子在上面拍手赞道:“好身手!”

  孙牧野再往上登了七八步,终于上了壁顶平坝,他把那株草递给童子,道:“谢了。”

  那童子颈上戴了一只银项圈,身穿琵琶襟、盘花扣的无袖短衣,裤脚绣了一圈“喜鹊闹梅”的宽滚边,赤足套着一对铜铃,身后背着一个小竹篓,正是荆地土巫族的孩童打扮,童子问:“你是焉兵吗?”

  孙牧野道:“是。”

  童子道:“我不是兵,你们打仗和我没有关系。”

  孙牧野道:“嗯。”

  童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牧野道:“孙牧野。”

  童子道:“我叫杨罚。”

  孙牧野道:“嗯。”帮他收了绳索放回背篓。

  杨罚问:“你在下面做什么?”

  孙牧野道:“找我哥哥。”

  杨罚急道:“他还在下面?咱们下去找找。”

  孙牧野道:“他死了。”

  杨罚长长地“啊”了一声,露出同情之色,孙牧野转身便走,杨罚却追了上来,他跟不上孙牧野的步伐,落在后面两三步,道:“我们土巫人死后会变成阳雀跟在亲人身边,不知道汉人会不会。”

  孙牧野自顾自地走。

  杨罚忽然跳起来,指一棵大树道:“那儿真的有只阳雀!一定是你哥哥!”

  孙牧野停下脚步看那棵树,树梢头果然立了一只花羽黄头的阳雀,正用尖喙梳理翅膀,他静静看了半晌,继续往前走。

  杨罚道:“阳雀会常常来看你,你若过得开心,它就会叽叽咕咕叫。你看它一声不吭,可见你现在不开心。”

  孙牧野到了营门口,转身问:“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杨罚喃喃道:“我见你身手不错,想叫你再帮我采药草,那悬崖上最好的药草我采不到。”

  孙牧野道:“我现在没空。”

  杨罚追问:“那明天呢?”

  牧野头也不回道:“明天也没空。”

  杨罚还问:“后天呢?”

  牧野再不理他,走进营门自去了,杨罚却在后面欢喜道:“那我后天来喊你!”

  10

  孙牧野回到牛棚蒙着被子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也不喝,众人也不来过问,第三天早上,他听见门外有个脆生生的童子声音在问:“烦问老丈,孙牧野住在哪里?”有老军士道:“你这个荆童子,又来焉境采药,当心我把你抓起来!”童子道:“老丈休恼,改日我打酒来给你吃。他们要打仗,我们却要和气。”老军士呵呵一笑,指牛棚道:“他住那里。”

  铜铃声叮叮当当由远及近,杨罚敲门道:“孙牧野,我是杨罚。”

  孙牧野不理。

  杨罚又敲门道:“孙牧野,你开门。”

  孙牧野还是不理。

  铜铃声又响起,这回是由近而远,孙牧野只道他走了,谁知不一会儿又响了过来。原来杨罚找了一条木凳,踩着爬上棚顶,掀开茅草,看见孙牧野躺在席上,他喊:“孙牧野,不要睡了,和我上山采药去。”

  见孙牧野没有反应,杨罚索性从顶棚跳下来,掀孙牧野的被子,道:“孙牧野,你打起精神来!”又拉孙牧野的手,道,“你看那阳雀就在窗外看你,你不要这样!”棚外果然有阳雀在鸣叫。

  杨罚道:“我阿爸阿姊也变成阳雀了,我每天在山上采药,他们时常来看我,我唱山歌,他们也跟着唱。我若像你这样,每天只是躺着睡觉,我阿爸阿姊看不到我,会怎么想?”他抓住孙牧野的手用力拖,高声道,“你起来!”

  孙牧野没好气,忽地抽回手,杨罚正在使力,手中一空,不由得倒退两步,仰跌下去,“咚”一声响,头磕在了地上。

  孙牧野连忙翻身起来看他,杨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孙牧野扳过他的头看,后脑勺已撞出一个大红包,又擦破了皮,便道:“我带你去擦些药。”

  杨罚恼孙牧野,一扭身挣脱他,道:“我自己有药!”他一边嘤嘤地哭,一边从背篓里拿出一把草,嚼碎了往自己脑袋上抹,两行眼泪在圆圆的脸上不住地流。

  孙牧野心中内疚不已,便道:“我帮你去采药。”

  杨罚瞬间破涕为笑,跳起来牵住孙牧野的手道:“走吧!”

  从此杨罚常常来找孙牧野,他虽是荆国人,因为是孩童,又活泼可爱,所以卒子们并不干涉他。孙牧野得空时,便陪他去附近山中采药,不得空时,杨罚便留在营寨,看他耕种练武。

  转眼到了秋收季节,青山化成金色,孙牧野在麦田里与众军士收割小麦,他左手拢住一把麦秆,右手持镰刀一束一束割,割完捆紧了,垒成一堆堆的麦垛。下午时,杨罚顺着田埂跑来,叫道:“孙牧野!”

  孙牧野直起腰来看他。杨罚背了一篓草药,手里还提着一只小竹篮,里面装满了野山菌,道:“我阿妈今天做菌菇炖牛腩,叫你去吃饭。”

  孙牧野道:“我不吃。”

  杨罚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我是焉人。”

  杨罚大吃一惊,疑惑地看他,问:“焉人可以不吃饭?”

  孙牧野又气又笑,道:“你是荆人,我是焉人,不能去你家吃饭。”

  杨罚道:“那你为何要和我说话,和我玩耍?这些都行,为何吃饭不行?”

  孙牧野闭了嘴。

  杨罚指着山下的芭蕉溪,道:“这里的水,我们也喝,你们也喝,一溪水喝得,一桌饭吃不得?”

  孙牧野讲不出话来。

  杨罚道:“走吧!阿妈煮上你的饭了,你若不去,我们明天要吃剩饭。”挽了孙牧野的手,使劲把他拖了去。

  杨罚家在芭蕉溪畔的露回村,与火石堡相隔不远,俯仰互见。他家只有简朴的三间木屋,用矮木拦了一个干干净净的院子,母亲早站在门口,抱着妹妹等他们到来。杨罚父亲与姐姐已离世,只剩母亲和一岁的妹妹豆蔻在家。杨母每日喂猪、养蚕,又种了两亩薄田,杨罚则上山采药草,每逢五日一赶场,杨母便将药草背去乡里,卖给药材商。

  杨母穿着土巫族的深蓝左襟大褂,头发也不似汉人女子挽高髻,只顺齐盘在脑后,包着厚厚的青布帕。孙牧野见了杨母,也照汉俗口称“杨夫人”,行拜礼,杨母慌忙来搀起,笑道:“阿毛说他结交了一位大焉朋友,每日伴他山中采药,我早想跟你道声谢,阿毛有伴,做母亲的也放心了。”

  杨罚将小竹篮举给杨母,说:“阿妈,我们饿了。”杨母把豆蔻给杨罚抱,接了竹篮去厨下,满院早已是牛肉香气。

  不多时,听见杨母在厨下叫:“阿毛,摆桌子!”杨罚又把豆蔻递给孙牧野,自己跑回堂屋搬出一张小桌子放在院中,再拿了几条小木凳出来,杨母端出一大盆菌菇牛腩放在桌上,四人在院中就着夜色清风、犬吠溪声,吃了一餐热腾腾的饭。杨母把最肥的牛肉夹给孙牧野,道:“以后只管来这里吃饭,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孙牧野埋着头道:“好。”

  从此孙牧野果真常去杨罚家吃饭。杨罚从前只在路边、山脚捡些常见的药草,有了孙牧野做伴,便往密林深处、悬崖边上去,倒发现了许多奇花异草。深山往往有猛兽,他们见过幼熊,也遭遇过独狼,这又迫使孙牧野习武更勤,日益精进。

  杨罚起初对习武没有兴趣,只在一旁看。秋天时,孙牧野练习五十步之外射银杏,杨罚看得无聊,伴着弓弦声,在一地金黄的杏叶上睡着了,醒来见他还在一遍遍地拉弓;越过明年夏天,孙牧野在百步之外射得中银杏叶,杨罚指哪片,他便射哪片;再过一年,孙牧野在林中射飞鸟野鸡,无一不中,杨罚终于崇拜不已,便缠着孙牧野教他,于是孙牧野先教了他半年的拳脚,又慢慢教些棍法射术,杨罚的习武天赋虽不及孙牧野,身体却也日渐茁壮了。

  11

  寒暑相推,转眼孙牧野十五岁、杨罚十一岁了。是日,两人正在田垄间埋戎菽豆种子,有个卒子站在坎上叫道:“孙牧野,有人捎来家信!”

  孙牧野半信半疑抬起头来,问:“我的?”

  卒子扬手示道:“不是怎的?”

  孙牧野跑去接了信,一边往回走,一边拆开看,信上只寥寥数字,却一个也不认得,他问杨罚:“你认得这些字吗?”

  杨罚道:“我又不识字!先放着,咱们回家找人看看。”孙牧野便把信揣进了怀里。

  晚饭时分,两人回到露回村,杨母正在院坝里晾他两人的衣裳,三岁的豆蔻在给一群小鸡喂食,杨罚挥着信跑过去道:“阿妈,孙牧野收到一封家信,我们都不认得字。”

  杨母慌忙把手在围腰上擦了擦,接过信,先责怪道:“我叫你们两个去跟村口周先生念些书,你们总不去!”又道,“我拿去问问他。你们看着幺妹。去灶上把蒸子抬下来,再舀两瓢水在锅里。”说完匆匆去了。

  孙牧野去了厨房,杨罚把盆中剩下的衣裳都晾上了,然后两个人在院中逗豆蔻玩耍,杨罚摇头晃脑地教豆蔻唱:“萤火虫高高,下来背你家幺幺;萤火虫矮矮,下来哄你家妹仔。”豆蔻伏在哥哥的膝盖上咯咯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直等锅里的水烧开五回,杨母才沿着田埂走回来。孙牧野原本坐着,见她回来,便站起身,杨母却不看他,只问:“你们想吃什么菜?我去做。”

  杨罚道:“有什么吃什么。”

  杨母道:“那就吃鸡。”说完去鸡笼捉了一只公鸡,拎到厨后去了。

  杨罚双手托腮,嘟嘴道:“现在才杀鸡,不知几时才能吃上饭。”

  孙牧野坐了半晌,心觉不对,也去了厨房,杨母正蹲着烫鸡去毛,孙牧野站在门口挡住了光亮,她知道是孙牧野来了,也不看他,也不说话。孙牧野静静站了一会儿,见她忙碌不停,几次想开口,又忍住了,转身回到院中。

  天黑透了,孙牧野和杨罚摆好桌凳,点亮油灯,等了许久,一只蒸鸡才做好端上桌来,杨母盛了一碗饭,杨罚伸手来接,杨母道:“先给孙牧野。”杨罚转手给孙牧野,孙牧野接了。

  杨罚早饿得饥肠辘辘,端碗便吃,杨母也端起碗,又叫和小鸡玩耍的豆蔻:“幺妹,过来吃饭了!”豆蔻便摇摇摆摆地跑过来。

  杨母看孙牧野坐着不动,道:“孙牧野,吃饭。”又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碗里。

  孙牧野问:“杨夫人,我家信上写了些什么?”

  杨罚叫道:“我忘了这回事!阿妈,是谁来的信?”

  杨母停了一阵,道:“是孙牧野表舅来信,去年写的,在路上走了一年。”

  孙牧野紧问:“写了什么事?”

  杨母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杨罚察觉出气氛不对,看看母亲,又看看孙牧野,饭也不吃了。

  孙牧野道:“杨夫人爽快告诉我,不打紧。”

  杨母便低声道:“去年正月,你母亲去世了。”

  孙牧野坐着一动不动,入夜的山风从四面扑来,桌上的油灯被吹灭了,一只阳雀飞来,停在屋檐上,“咕咕、咕咕”不住地叫。

  孙牧野问:“怎么死的?”

  杨母道:“她患了水痢,还要半夜帮主人家院子扫雪,不小心栽下去,就再没醒过来。”

  孙牧野垂下了头。

  杨罚轻轻道:“孙牧野。”

  孙牧野沉默。

  杨罚又道:“孙牧野,你吃饭。”

  孙牧野拿起碗筷,道:“吃。”双手却抖动不止,饭菜全洒了出来。泪化成血,不从眼中流,却从口中涌,他忙把碗筷按回桌子,伏在桌沿咳,咳出一地鲜红。杨母自己历经丧夫、丧女之痛,见此情形,也是凄然,她走过来,把孙牧野揽在怀中,道:“好孩子,你想哭就哭,不要忍着。”孙牧野不哭,只是如同被人扼住咽喉般急切地咳喘、干呕,杨母却哭道:“人生在世,谁不曾经历生离死别之痛?再难熬的苦,咬咬牙也撑得过去。好孩子,今后我就做你阿妈,替你阿妈照顾你。你哭出来吧!哭得出来,阿妈才放心。”

  杨罚也走过来,一个劲拍他的背,道:“孙牧野,别难过,我阿妈以后也是你阿妈了。” 止狩台(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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