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海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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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丝披上斗篷从后门溜出来时,她的父亲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厚实的围巾和猎帽。
“拿上这个。”他低语道,递给她一盏包着厚布的油灯,“给布留一条缝,小心点别让房子那边看到灯光。”这盏灯很重,还散发着鲸油的味道。他转过身,带着她向塔楼走去。
清冷的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西边的天空能看到几条泛紫的灰白色条纹。一只形单影只的蝙蝠飞掠而过,消失不见,像心跳一样迅疾。
费丝蹑手蹑脚地在地面上前行,害怕自己一脚踩上茂盛草丛中的捕兽夹,紧张得脚踝上传来一阵阵刺痛。她的父亲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招手示意她快点跟上。
“我必须在午夜之前赶回家。”看到她追上了自己的脚步,他简单粗暴地低语道,“拜托你别拖拖拉拉。”
黑暗中的塔楼看上去似乎变得更大了,阴森恐怖得像座监狱。她的父亲打开门,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当他再次出现时,怀里多了一件用布包裹着的东西,它看起来非常重。伴随着陶器敲击木头发出的叮当声,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立在门口的一辆独轮手推车上。一股奇怪而冰冷的气味再次充斥着费丝的鼻子。
牧师握住手推车的把手。“在我前面照着路,我好避开石头。”他低语道,还伸手指了指通往海边的路。
随着地势缓缓降低,道路也变得崎岖不平、杂草丛生,越发难走。每当车轮颠簸,布的下面都会传来落叶的沙沙声,她的父亲也会咬紧牙关吸气。
海滩上的风更冷更猛烈。除了翻滚着浪花、卷起白色泡沫的海岸,海面上漆黑一片。悬崖似乎比日光照耀时更加高耸,如同张开的大口撕咬着天空。
猛地吹来一阵风,听起来像是从看不见的悬崖空洞中传来的呜咽哀号,像极了人的声音。费丝的父亲紧张地转向声音的方向。他放下手推车,一边将一只手塞进口袋中,一边聆听着。终于,他放松了下来。
在他们继续赶路的时候,费丝不时地瞥向他的口袋。和往常相比,他的口袋微微隆起,晃动的幅度似乎也更加沉重。外出采集动物标本时,他总是把自己小巧的手枪装在衣服口袋里。这把单发手枪又短又硬,不过威力足够从20英尺开外的地方击杀一只苏格兰野猫。
携带一盏被蒙起来的油灯意味着保密,而揣着一把手枪则意味着危险。父亲在害怕谁呢?费丝环顾四周,悬崖顶上的林木每颤抖一下,她都觉得那里仿佛躲藏着窥视的人头和追踪他们的人影。鹅卵石被海浪冲来撞去的声音也变成了咔嗒作响的脚步声。
历经艰险,她的父亲终于将手推车推到了海滩对面的小船屋里。进屋后,他蹲在小船旁边借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还伸手敲了敲船身上的木头。过了一会儿,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拉起小船的缆绳,他开始沿着鹅卵石滩向吃水线拖拽船身。小船艰难而缓慢地移动着。
“到船后去推。”他下令,在风声中抬高了嗓门。
费丝的心骤然跌落下去,她最担心事发生了。她的父亲真的打算三更半夜把船划出去。
费丝满怀疑虑,爬进了船屋。她扒下手套,把它们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用双手撑住湿冷的木头,拼命推动小船。她挣扎着向前挪动,听到船头撞开了鹅卵石,低沉地嘎吱作响。等到父亲叫她停下时,她的双臂已经酸痛不已,靴子也被冰冷的海水浸透了。费丝感觉船身随着海水的浮力在她的手中摇摆漂荡了起来。
只见父亲十分费力地抱起了那个珍贵的花盆。费丝尽可能地稳稳扶住船身,好让父亲把花盆安置在船尾。
“父亲。”费丝壮着胆子问道,“我们怎么才能看到暗礁?”在长草中躲避捕兽夹是一回事,但在深夜中绕过水中的暗礁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她记得母亲曾经警告过他们潮水多么危险,而且她也听说过船只在海岸边失事的传闻。
“你举着灯坐在船头观望,我划船的时候如果看到暗礁就警告我。”
费丝朝着漆黑一片的澎湃海面放眼望去。每一次看到泡沫飞溅开来,她都觉得那是海水撞上了隐蔽的暗礁。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力拉住自己的裙子,在父亲扶稳船身时爬进了小船。父亲需要她。无论前方暗藏着什么危机,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她的重量让船再一次搁浅到了鹅卵石滩上,不过最终还是在父亲的奋力一推中浮了起来。很快,他也涉水爬上船,在她的身后坐了下来。
“拿上这个。”他递给费丝一张维恩岛的地图,“你得把我领到海蚀洞那边去。”他掉转身子背对着费丝和船首,拿起了船桨。
她挪了挪身子,侧坐在船首,好让自己既能看到前方,又能看到后方的父亲和海滩。地图在她的手中哗哗作响,随时都有飞走的危险。趁着父亲开始划船的工夫,她把地图在大腿上摊平,又用灯将它压住。
起初,每一片浪花仿佛都迫不及待想将他们卷回海滩。拼着一口气,费丝的父亲不顾身旁的惊涛骇浪,奋力划起了桨。待小船挣扎着进入更深的水域之后,海浪变得更加凶险。此刻它们将小船颠得东倒西歪,如同一群正在尽情玩闹的黑狼。
远处的海岬是一片墨黑色的剪影,根本无法看清颜色更深的海蚀洞。费丝努力回忆它在日光下的模样,悬崖和水湾,摇摇欲坠的海岬,远处时聚时散的成片鸟群。
海浪越来越大,不再像开玩笑一般,而是险恶而又冷漠地在船身下翻滚着。每次船身倾斜时,费丝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做好了准备,迎接翻船后袭来的冰冷海水。她从未学过游泳,但是常识告诉她,这无关紧要。一旦她从船舷落水,身上层层叠叠的裙子也许能让她漂浮几秒钟。但只要它们吸满海水,就会变成可怕的重负,缠住她的双腿、拽着她沉入海底。
在小船颠簸前行、船桨拍击水面时,心神不宁的费丝感觉左手边若隐若现的昏暗悬崖变高了不少,身后的海滩也滑到了右边。每当她父亲手中的船桨松懈片刻,桨柄都会在水面上划出两道白色的浪痕。
“潮水来了!”费丝抬起头来凝视着周围毫无特色的峭壁线,试图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它正把我们往左边推——我是说,朝着左舷!”
朝着悬崖,她尽量不这么说。朝着暗礁。
她的父亲一言未发,却开始更加奋力地划船。他每划一下,船头都会向右舷抽动一下,紧接着却还是向左舷漂去。
费丝被晃得头昏脑涨,差点没有看到前方30英尺处的一道泡沫。只见它猛地向外飞溅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直到飞溅的泡沫坠落下来,她才看见水花落在一块凸起物上,散了开来,隐隐约约露出了白色的轮廓……
“暗礁!”她喊道,同时举起油灯,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正前方有一块暗礁!”
“有多远?”
费丝正打算张嘴作答,可灯光却在距离他们更近的地方照到了另一抹白色。在两道海浪之间,一块锯齿状的黑色物体瞬间将海面撕成了两半。
“10英尺!”费丝在船边稳住身子,看到一块距离更近、利齿般尖锐的暗礁露出水面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海水在她的身旁卷起浪头、打着旋涡。“我们周围全都是暗礁!”
船底传来一声刺耳的声响,如同一只坚硬的巨爪划过了船板。看到水中的旋涡,费丝在船边俯下身子,把一只手伸进冰冷的海水中,刮擦到了一块浸没在水中、难以摆脱的粗糙暗礁。为了尽力推开礁石,她差点失去了平衡。抽回湿漉漉的衣袖和刺痛的手指,她跌坐回船舱之中,另一只手中的油灯摇摆着哗啦作响,火苗缩成了蓝色的小团,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变得明亮金黄。
在她的身后,费丝听得到飞溅的水花,听得到木头与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还有父亲奋力划船时大口喘气的声音。不过,船身下面已经没有刺耳的噪声了,而且她也没有看到或大或小的漏洞。
费丝的发丝被海水打湿,抽打着她的脸庞,刺痛了她的双眼。无声无息、若隐若现的峭壁变得越来越高,天空越来越小。峭壁脚下,海浪凶狠地撕扯着彼此,泛起雪白的浪花。
费丝发觉耳边传来了震耳欲聋、有节奏的湍流声和咝咝声。前方大海上,她看到一股海浪拍击着峭壁,瞬间崩裂成了水花,有一部分却似乎消失在了暗礁之中。她能够听到那暗礁正在沉闷地咆哮。不一会儿,又有潮水狂暴地奔涌回来,还隐约闪着光。过了一阵子,费丝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父亲,我看到洞穴了!”
随着小船越划越近,咆哮声也变得越发嘈杂、不祥起来。很快,费丝看到了深邃漆黑的穴口,好像一只猫咪在张着大嘴、打着哈欠。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被搅进了波涛。船桨无助地与汹涌的白色海水对抗。水沫刺痛了费丝的双眼。终于,一道波浪将无助的父女俩送进了洞穴中。周围一片黑暗,只剩下油灯的光亮。海水和暗礁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地回荡着。
船底在一片白花花的鹅卵石斜坡上磨蹭着,小船发出一阵摩擦声,搁浅了下来。伴随着狂暴的水声和鹅卵石碰撞时发出的断续噪声,咆哮声消失了。前方,费丝看到山洞的地面是个向上的斜坡,锯齿状的洞口后面的空间在昏暗的灯光中颤抖着。
费丝的身后,牧师站起身来,丢掉了船桨。
“待在原地!”在费丝挪动着身子准备下船时,他厉声说道,“你的重量能让船继续搁浅。”他从她的手中接过油灯,爬出小船,踩着齐踝深的海水朝船头走去。只见他一把抓住缆绳爬上一处石阶,把绳子紧紧绑在了一块头重脚轻的石柱上。
随后涌来的一道海浪速度快得令人恐惧。小船随波浮起,紧接着再一次落到地面上。牧师回来了,一只手臂上套着灯柄,小心翼翼地从船舱里抱起了那个巨大的花盆。
“在这里等着。”她的父亲消失在了洞穴狭窄的入口处,手中还轻柔地抱着那个花盆,仿佛它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油灯的灯光也随之消失了,费丝被黑暗包围了。
海蚀洞散发着大海的味道,却不是那种令人雀跃的海滨气息。洞中的空气裹挟着臭气,仿佛大海是某种古老而又邪恶的东西。海水能够舔舐掉遇难海船的外壳,把裸露的木头船骨留在黯淡无光的深海。美人鱼长着绿色的皮肤、乌贼般的双眼和钩子一样的细长手指,口中散发着陈年的鱼腥味。
费丝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手里除了那盏油灯之外什么也没拿。他松开绳子,一言不发地跳回船舱。趁着接踵而至的一波海浪将他们托起时,他举起船桨、用尽全身的气力把船推离海岸,好让小船在海浪退去时能够漂浮起来。海浪推着他们迅速离开了海蚀洞。天空也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与洞中的黑暗相比显得格外明亮。
挣扎着离开海蚀洞并非易事,但牧师不知疲倦地划啊、划啊。终于,费丝看到悬崖开始后退了,暗礁越来越少,海浪也没有那么汹涌了。
返回海岸的路程分外漫长。费丝已经看不到他们出发的那片海滩,但所幸她还记得悬崖的顶端立着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此时此刻,她的双眼一直紧盯着天际线上形单影只的树尖,朝着它的方向导航。
堆满泡沫的海岸出现了,船底终于触到了沙滩。父女俩爬出船舱,把小船推回海滩。费丝发现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酥软了,两只手也麻木得无法抓握。两人靠在船边缓了一会儿,在冰冷的空气中呼出白蒙蒙的哈气。
“好姑娘,费丝。”牧师终于开口说道,“好姑娘。”那一瞬间,费丝觉得不再寒冷了。
他们朝着房子走去,由费丝推着独轮手推车。她感觉身体摇摇晃晃,不知道为何,脚下竟还能踩着干燥坚实的土地。他们共同面对危险,一起度过了危机。她接受并通过了考验。
父女俩把独轮手推车留在了温室里。不过,就在他们走近自家的房子时,她的父亲却停下脚步,借着灯光再次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怀表。
“接近午夜了。”他嘟囔着,“我没有时间了。费丝——进去,上床睡觉。”
“你不进去吗?”再一次,费丝不禁担忧起来,像警犬一样变得警惕,“出了什么事吗?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他生硬地答道,“不用,没有这个必要。”他沉默了很久。“费丝。”开口时,他的语气低沉了不少,“任何人都不能知道我今晚离开过家。听我的话,如果有人问你,你必须告诉他们,我们在书房里彻夜长谈,一直聊到了天明。你明白吗?”
费丝点了点头——尽管点头就意味着她得撒谎。她真的不太明白。
“我不会走远的,而且很快就会回来。”她的父亲犹豫道,“费丝,你的靴子湿了吗?”
“是的。”费丝被他的关心感动了,坦白地回答。从海滩走回来的这一路上,她的靴子都在咕叽作响,让人很不舒服。
“要保证在早上之前把它们晾干,不然被仆人们注意到又该说长道短了。不能让任何人怀疑我们做过的事,或是我们去过哪里。你必须确保自己不会留下任何线索和证据。”
他背着房门迈了一步,踌躇着。回头看了看费丝,他手中的油灯又被盖上了,黑暗中费丝看不清他的表情。
“让我看看你有多聪明,费丝。”
聪明。这个短小的词语在费丝蹑手蹑脚爬上室外楼梯,通过房顶上的秘密花园轻轻推开自己房门的过程中一直温暖着她。她溜进房间里,匆匆脱掉斗篷、衣裙和衬裙。
让我看看你有多聪明。毫无疑问,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允许自己做个聪明的女孩子——他承认她也可以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她会证明自己。她不会被抓住,也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费丝掀开壁炉的罩子,用引火柴和纸张引燃了休眠的余烬,然后用一根烛芯点燃了壁炉上的蜡烛。借着烛光,她仔细检查着衣服上的破损。只见她的斗篷上布满了毛刺,还沾着船底的尘垢,裙边和衬裙全都被海水浸透,长筒袜也是湿漉漉的。就连她靴子上那一英寸高的后跟也没能幸免。要知道,泡过水的皮革干了之后很有可能会缩水开裂。
尽管情况糟糕,但这已经不是费丝第一次把秘密外出的证据隐藏起来了。她匆匆套上睡衣,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门来到楼下,把破损的衣物攒成一团夹在腋下。
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碗碟洗涤室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她鬼鬼祟祟地放了一池水,然后把上浆用的剃须皂放在里面搅了搅,还放了一把盐以防脱色。紧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长筒袜、湿漉漉的衬裙边和连衣裙浸到了水中。她的神经和脆弱的玻璃一样绷得紧紧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吓她一跳。
等到自己的衣服不再散发着海水的腥味,她把它们一一拧干,又从食物储藏室里偷了满满一罐麦麸,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楼上。她把刚刚洗好的衣服挂在壁炉栏上晾干,用纽扣钩解开靴子上精致的小纽扣,然后往里面倒满麦麸——她知道麦麸能够吸干靴子里的水分——再把纽扣重新系好,保证靴子不会变形,最后把它们提起来放在了壁炉旁。
房间里依旧很冷,于是费丝钻进了被窝。她真想让人送个暖炉过来,希望自己不要着凉。把毯子裹在身上,她坐起身来,刷掉斗篷上的尘垢,还拔掉了上面的毛刺。至少壁炉烘烤下的麦麸味道是干燥而令人感到安慰的。不过,她的心里更加温暖,更加欣慰。
费丝的父亲在需要帮助时召唤了她。她仿佛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那扇关闭已久的门被打开了,哪怕只是敞开了一条门缝。
他再也不会排斥我了,她的心中有个声音这样低语道。这一次他无法再将我拒之千里之外,我知道得太多了。
不过,即使脑海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她手中的刷子还是颤抖了起来。自从他们开始这场夜间冒险以来,她的直觉就一直让她不得安宁、苦不堪言。她一直都在试图回避这个想法,绕开它前行,仿佛它就是草丛中的捕兽夹。
她的父亲,她深爱着、崇敬着的父亲,曾在听说了她鬼鬼祟祟的欺骗行为之后感到无比震惊。可他却命令她在夜色中遮掩着灯光跟他出门,还不让她告诉任何人。他曾因她偷偷摸摸的行为把她批得体无完肤……如今又让她重蹈覆辙,还是遵照着他的指令。
父亲,周身散发着审判之光、诚实守护神,竟然要求她通过撒谎来维护他的秘密。
此时此刻,他口袋中装着一把手枪,再次钻进了夜色之中,还要求她为自己提供不在场的证据。 谎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