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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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古琴为承载儒家正统文化的器乐，具有通天地神明、抚慰心灵之效用，古人亦多有以琴谏事之典故。本卷记录汉、魏、晋时期帝王将相文人雅士，诸如汉高祖、淮南王刘安、司马相如、刘向、谭桓、蔡邕等琴人琴事。
汉高祖
汉高祖既定暴秦，帝天下十三年。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自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上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老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之后吾魂魄犹思沛也。”筑似琴而后人播之丝桐，名曰“大风起”者号令及天下也，“云飞扬”者润泽加生民也，“安得猛士守四方”者忧海内之未辑宁也。王通曰“《大风》安不忘危”，此之谓也。
█汉高祖刘邦像
【注释】
〔1〕帝：称帝，为帝。
〔2〕沛：沛郡。刘邦是沛郡丰邑人。
〔3〕筑：古代汉族弦乐器，形似琴，有十三弦，弦下有柱。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
〔4〕辑宁：安抚，安定。
〔5〕王通：字仲淹，号文中子。隋朝教育家、思想家，著有《中说》一书。
【译文】
汉高祖刘邦平定暴秦之后，统治天下十三年。高祖路过沛郡时，停留下来，在沛宫置备酒席，请老朋友和父老兄弟来一起纵情畅饮。挑选一百二十名沛中儿童，教他们唱歌。酒喝得正痛快时，高祖弹击筑琴，唱起自编的歌：“大风刮起云彩飞扬，我威武平定天下荣归故乡，怎样才能得到勇士去守卫边疆啊！”让儿童们跟着学习唱和。于是高祖起舞，情绪激动，心中感伤，洒下数行热泪，对沛县的父老兄弟说：“游子思念故乡而悲伤，我虽然建都关中，但我死后魂魄还会思念我的故乡沛郡。”筑像琴，而后人则传播成丝桐乐器，“大风起”寓意号令天下，“云飞扬”是说造福万民，泽被后世，“安得猛士守四方”则是担忧天下还有不安定的地方。王通说《大风歌》居安思危，即为此意。
【延伸阅读】
筑是古代一种形似琴的弦乐器，《说文》载：“筑，以竹曲五弦之乐也。”《汉书·高帝纪》中则记载：“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曰筑。”
演奏筑时，须左手按弦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筑起源于楚地，其声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时广为流传，宋以后失传。所谓悲歌击筑，即敲打筑琴，慷慨悲歌，多抒写悲壮苍凉之气。陶渊明《咏荆轲》：“渐离击悲筑。”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载：战国时，荆轲受燕太子丹托付，入秦刺秦王，太子及朋友们送别于易水，高渐离击筑，荆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登车不顾而去。
【名家杂论】
史家谈及刘邦，多有争论。一般人多认为刘邦粗俗不文雅，但刘邦作为一代人主，也是性情中人，以一篇《大风歌》名垂千古，其诗歌水平颇受称赞。大文学评论家刘勰称赞它为“天纵之英作”。宋代陈岩肖言：“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王世贞注：“《大风》三言，气笼宇宙，张千古帝王赤帜。”
实际上，刘邦能唱歌，会跳舞，善弹琴。他的妻子戚夫人长于鼓瑟，刘邦听了常不由自主地随声唱和，高兴时两人开怀大笑，忧伤时则相对唏嘘不已。而且刘邦唱到动情处，喜欢在乐器伴奏下，边唱边舞。
《大风歌》全歌不过三句，每一句各揭示了一个大而不同的场景与心境，惜墨如金、高度凝练。第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唐代李善《文选》解释说：“风起云飞，以喻群雄竞逐，而天下乱也。”如果项羽的《垓下歌》表现了失败者的悲哀，那么《大风歌》则显示了胜利者对于人的渺小的感伤。第二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一个“威”可见各路诸侯臣服于大汉天子脚下的盛景，也见刘邦荣归故里的荣耀冲天豪气。与前二句的踌躇满志不同，第三句既是希冀，又是疑问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显出作者的焦灼和不安。也许刘邦想起了秦二世和项羽的覆亡，作为一个胜利者，刘邦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也就难怪他歌舞时，“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了。
█〔南宋〕 夏珪 溪山清远图（局部）
高祖刘邦顾虑吕后所生太子刘盈柔弱，难当大任，加之喜爱宠姬戚夫人所生赵王如意，但刘盈听信张良之计，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刘邦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召来戚夫人，指着四皓背影说：“我本欲改立太子，无奈他已得四皓辅佐，羽翼已丰，势更难动。”说罢，长叹一声，戚夫人考虑到吕后凶猛，悲从中来，流泪不止。刘邦强劝道：“你也不要过于悲伤，须知人生有命，得过且过吧。你为我跳楚舞，我为你作楚歌。”刘邦让戚夫人跳楚舞，自己则借着酒意击筑琴高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史书载其“歌罢复歌，回环数四，泣然泪下，相顾伤神”。
果然，刘邦一死，戚夫人的厄运就来了。吕后把持朝政后，将戚夫人打入冷宫，剃去头发，穿上囚衣，强迫她天天做苦役，并把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发配三千里地以外，使母子不得见。最终，吕后设计杀死赵王，将戚夫人残害成人彘，置于厕所里折磨至死。
淮南王安
淮南王安，厉王之子，好书鼓琴，故传有《八公操》。八公者，皆神仙也，以王好道术，乃往谒之。初请门者皆须眉皓素，俄化为十五童子，露髻青鬓，色如桃花。王闻之，徒跣出迎，以登思贤之台，张绮帷，设象床，燔百和之香，进金玉之几，执弟子礼，以求教八公。复为老人告王曰：“吾一人能坐致风雨，立起云雾；一人能收絷虎豹，役使鬼神；一人能分形易貌，坐在立亡；一人能乘虚越海，呼吸千里；一人能入蹈水火，兵刃莫中；一人能变化转徙，惟意所为；一人能防灾辟害，长生久视；一人能煎泥为金，乘龙太清。在王所欲。”王遂受丹经，药成未服，会雷被事。天子使宗正、持节治安，八公曰：“可以去矣。”乃与王登仙山大祭，即日登天。然《汉书》以为安自杀，不著其仙去也。
【注释】
〔1〕淮南王安：淮南王刘安，汉高祖刘邦之孙，淮南厉王刘长之子。
〔2〕厉王：刘长，刘邦少子，汉惠帝刘盈、汉文帝刘恒异母弟。谋反后文帝赦之，绝食而死，谥号厉王。
〔3〕八公：汉淮南王刘安的八位门客，有苏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八人。八公奉刘安之招，和诸儒大山、小山相与论说，著《淮南子》。
█〔明〕沈周 盆菊幽赏图
〔4〕皓素：雪白，纯白。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肥水》：“刘安……忽有八公，皆须眉皓素……”
〔5〕俄：短时间。
〔6〕露髻青鬓：露髻，露出发髻。青鬓，浓黑的鬓发。
〔7〕徒跣：赤脚。
〔8〕燔：点燃，焚烧。
〔9〕絷：抓住，使不能活动。
〔10〕坐在立亡：坐着在那里，站起来就消失。坐化、坐亡，指端坐念佛而迁化。立亡，指直立合掌念佛而往生。
〔11〕太清：道家三清境之一，为道德天尊太上老君居所，也用来代称太上老君。
〔12〕雷被：刘安的手下，曾诬告刘安谋反。
〔13〕宗正、持节：皆官名。宗正，中国秦至东晋朝廷掌管皇帝亲族或外戚勋贵等有关事务之官。持节，汉末与魏晋南北朝时，掌地方军政的官往往加使持节、持节或假节的称号，即后来节度使的前身。
【译文】
淮南王刘安，是淮南厉王刘长之子，喜欢读书弹琴，所以相传他作有《八公操》。八公都是神仙，因为刘安喜欢道术，所以八公前去拜访他。起初敲门的人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不一会儿化身为十五个童子，露出发髻和浓黑的鬓发，面如桃花。刘安听说后，光着脚去迎接，又登上思贤台，搭上绮帷绸帐，放上象牙床，燃起百和香，递上金玉小几，行弟子礼，来请教八公。八公又变回老人对刘安说：“我们八个人中，一个可以呼风唤雨喷云吐雾；一个可以驯服虎豹，驱使鬼神为自己效力；一个有分身与隐形之术，可以变化相貌，坐在那里可以凭空消失；一个人可以腾云驾雾，飞越江河湖海，一呼一吸的工夫便能到千里之外；一个可以入火不怕烧，入水不被湿，什么兵器都奈何不了他；一个会变化之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能防灾辟邪，长生不老，眼不花；一个能够把泥土熬成金子，骑龙驾云在九天遨游。看您想学哪一项了。”刘安遂接受了八公炼丹的经书，并按经书所说把仙丹炼成了，但还没来得及吃，就出了遭雷被诬告谋反之事。汉武帝派遣宗正和持节前去查办此事，八公对刘安说：“你该走了。”于是八公和刘安一同去仙山上大祭上天，然后就白日升天成仙了。《汉书》上只记载刘安畏罪自杀，而不说他成仙之事。
【延伸阅读】
雷被是淮南王的手下，剑艺精湛，素有“淮南第一剑客”之称。根据《太平广记·神仙·刘安》记载，刘安的儿子刘迁爱好舞剑，自认为剑法无敌。有一次，他让当时担任郎中的雷被和他一起舞剑，结果雷被失手误伤了刘迁，刘迁勃然大怒，雷被也吓坏了，害怕刘迁杀死他，就要求带兵讨伐匈奴来赎罪。刘安听说后不同意，要惩治雷被。雷被害怕，就上书给皇帝说：“汉朝的法律规定，如果诸侯中有人贪图享乐不去讨伐匈奴的，该判死罪，刘安应该被处死。”汉武帝敬重刘安，并没有处罚刘安，只是把他的封地削减了两个县。刘安因此更加怀恨雷被，雷被害怕刘安报复他，总是提心吊胆。雷被和伍被是好朋友，伍被也是因为干过坏事得罪了刘安，刘安一直忍着。雷被和伍被怕被刘安杀掉，就一起向皇帝诬告说刘安要造反。
汉武帝正有“削藩”之意，对刘安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因此雷被这一状正好告对了时候，汉武帝顺水推舟，剥夺了刘安的封地。不久后刘安因谋反满门被诛，雷被也死在酷吏张汤手里。
█〔明〕陈洪绶 山水人物画册之一
【名家杂论】
刘安才思敏捷，好读书，善文辞，乐于鼓琴。刘安做淮南王的中前期，才华横溢，志趣高雅，成为被朝廷上下尊敬、被文人骚客拥戴的一位诸侯王。他是西汉初年的思想家、文学家；他是世界上最早尝试热气球升空的实践者，将鸡蛋去汁，以艾燃烧取热气，使蛋壳浮升；相传他还是我国豆腐和豆浆的创始人。他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集体编写了《淮南子》一书，内容涉及政治、哲学、伦理学、历史、文学、经济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农业水利、医学养生等领域。
西汉初年，刘安建都寿春，召集天下宾客，在北山著书立说、冶金炼丹。其门下苏非、李尚、田由、雷被、伍被、晋昌、毛被、左吴，号称“八公”。后刘安因谋反罪被诛，传说八公便带着他在山中升天成仙。
实际上，淮南王刘安门下宾客多达数千人。西汉司马迁《史记》载，刘安为了谋反，广招“轻薄士”，事发后，“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郡守级别的官吏）、豪杰（才能出众者）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可见刘安门下人数之多。东汉班固《汉书》中载：“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戈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说其招募数千人才不是为谋反，而是为了做学问，为老百姓积德行善，留下好名声。
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字长卿，成都人。以文章名汉世，而少善鼓琴。尝客游临邛，临邛令与之相善。邑富人卓王孙知令有贵客，为具召之。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善绿绮，愿以自娱。”
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卓氏女文君窃从户窥，心悦而好之。夜亡奔相如，相如纳之。故史氏谓长卿以琴心挑文君。呜呼！斯言之玷，不可为也。使其无卓氏之疵，岂不为完士哉？虽然，其晚节称疾闲居，不慕荣贵，斯可尚也。
█〔明〕朱厚爝 风宣玄品之司马相如像、司马相如琴
【注释】
〔1〕临邛：今四川邛崃。
〔2〕卓王孙：卓文君之父。
〔3〕为具：备办酒席。具，指饭菜。
〔4〕奏：进献。
〔5〕绿绮：古琴样式，一说为古琴别称。传闻司马相如得“绿绮”，如获珍宝。司马相如精湛的琴艺配上“绿绮”绝妙的音色，使“绿绮”琴名噪一时。后来，“绿绮”就成了古琴的别称。
〔6〕一再行：一两首曲子。再，第二。行，乐曲。
〔7〕琴心：指琴声中蕴含的感情。
█〔清〕周鲁 五知斋琴谱之绿绮式
汉蜀郡司马相如琴，名绿绮。——《五知斋琴谱》
【译文】
司马相如，字长卿，成都人。以文章闻名于汉代，年少时就擅长弹琴。曾经客居临邛，与临邛令交好。当地富人卓王孙知道临邛令有贵客到来，便备办酒席前去宴请。酒兴正浓之际，临邛令走上前去，将琴放在司马相如面前，说：“我听说您擅长弹琴，希望演奏一曲，以助酒兴。”
相如辞谢一番，便弹了一两首乐曲。卓王孙之女卓文君从门缝里偷看他，心中喜悦，十分爱慕。于是，文君乘夜逃出家门，私奔到相如的住所，相如娶她为妻。因此太史公说长卿以琴声引诱文君的思慕之情。唉，言语之中有错漏，不可取。如果相如没有琴挑卓文君这样的瑕疵，岂非完美之士？虽然是这样，他晚年称病闲居，不慕荣华富贵，还是值得称道的。
【延伸阅读】
古代“四大名琴”指号钟、绕梁、绿绮和焦尾，其中绿绮便是司马相如弹奏的琴。司马相如家境贫寒，但诗赋极佳。梁王慕名请他作赋，相如便作《如玉赋》相赠，梁王一时高兴，以传世名琴“绿绮”回赠。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即桐木、梓木结合的精华。相传绿绮通体黑色，隐泛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古木之上，故名“绿绮”。
【名家杂论】
琴挑，是中国戏曲史一出非常有名的折子戏，最初源于司马相如琴挑文君。《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今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相传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夜奔成都后，家徒四壁，二人过了一段清苦的生活后，又返回临邛老家开酒肆，其父不堪受辱，终于承认了他们的爱情。后来，司马相如欲纳妾，卓文君作《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民间更相传司马相如给妻子送出一封十三字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明〕仇英 文君琴心
█〔明〕杜堇 听琴图
此画题材来自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文君听琴”。画中庭院内，一文士倚桌抚琴，身后屏风旁有一娇美女子正侧耳听。
文君读后，明知一行数字中唯独少了一个“亿”，便写了《怨郎诗》：“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虽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榴花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黄，我欲对镜心意乱。三月桃花飘零随水转，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司马相如看后，羞愧难当，与文君终老。
刘向
刘向，字子政，汉世大儒。尝作《琴传》，并颂向博极群书，所著必精备。余不得见之，惜哉。或云扬子云尝制琴清英，今皆逸也。
【注释】
〔1〕大儒：也称鸿儒，道德学问修养极高的学者，旧时指学问渊博的人。
〔2〕清英：清英式，传说为汉代扬雄的琴。
【译文】
刘向，字子政，汉朝的大学者。刘向曾著《琴传》一书，人们都称道刘向博览群书，所著之书也一定是精品，可惜我见不到此书。有人说扬雄也曾制作清英琴，如今已经散失了。
【延伸阅读】
刘向，原名更生，字子政，彭城（今江苏徐州）人，祖籍沛郡丰邑（今江苏丰县），源出刘邦家族，称彭城刘氏。刘向为官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曾三次下狱。所编《别录》二十卷成为世界上第一部书目解题式图书总目，尤以《战国策》最为后人倚重。刘向是两汉唯一能与司马迁比肩的大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
█〔清〕周鲁 五知斋琴谱之清英式
杨雄庾信琴，俱名清英。——《五知斋琴谱》
【名家杂论】
刘向对古琴有较高造诣，认为琴乐通政事。他在《说苑·修文》中说：“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其要只在慎独。”这一论断被明代徐祺《五知斋琴谱》中发展为：“自古帝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咸赖琴之正音是资焉。”
明朝《永乐琴书集成》曾记载，刘向《琴说》云：“凡鼓琴有七例：一曰明道德，二曰感鬼神，三曰美风俗，四曰妙心察，五曰制声调，六曰流文雅，七曰善传授。”又曰：“弹琴之法必须简静，非谓人静，乃其指静。手指繁动谓之喧，简要轻稳谓之静。凡弹调弄，节奏、停歇不得过多，取声用指又须甲肉相兼。若甲多则其声焦，肉多则其声浊。兼而用之，其声自然清润激切。左右手附弦不得绝高，亦不得太下。须精神舒畅形貌闲雅。吟抑不得过度。”
虽只言片语，仍能看出刘向的琴学主张。前面七例讲弹琴的作用，一是其思想内容，二说艺术感染力，三言琴乐的美化作用，四强调弹琴的状态，五要求形式，六是琴乐的内容，七指琴学的传播。后一部分则详论了弹琴的指法、音色和节奏处理。
王昭君
王昭君名嫱，始以良家子事汉元帝，时呼韩邪单于来朝，求姻于汉帝，以昭君赐之。昭君色殊绝，不见答于元帝，而远嫔虏庭。单于以为阏氏，然终不能忘汉也。于是作怨旷之歌，见于《琴操》。其后词人歌咏载于乐府者多矣。
【注释】
〔1〕良家子：清白人家的女子。
〔2〕汉元帝：刘奭，汉宣帝刘询之子，西汉第十一帝。多才艺，善史书，通音律，少好儒术，为人柔懦，西汉由他始走向衰落。
〔3〕呼韩邪单于：蒙语为“广智，多智”之意。西汉后期匈奴单于，名稽侯珊，因迎娶王昭君而广为人知。
〔4〕虏庭：古时对少数民族所建政权的贬称。
〔5〕阏氏：蒙语中为“主妇”之意。汉时匈奴君长的嫡妻称为阏氏，后意义扩展为汉朝的公主、匈奴皇后封号。
【译文】
王昭君本名王嫱，最初以“良家子”身份侍奉汉元帝，正碰上呼韩邪单于前来朝觐，向汉元帝乞求联姻，汉元帝便把昭君赐给呼韩邪单于。昭君容貌绝美，却不受汉元帝的宠幸，而远嫁外邦为妃嫔。呼韩邪单于把昭君奉为正妻，然而王昭君却始终忘不了汉朝，于是写下了《怨旷思惟歌》，这件事记载于《琴操》中。此后，文人词客歌咏昭君出塞而载于乐府歌集中的诗作就多了起来。
█〔清〕倪田 昭君出塞图
此画自题“一望关河萧索”，写王昭君思乡之情。画家较少用线条勾勒而以墨彩渲染。画作背景以淡彩渲染烘托，以红、绿、黑等重色为主调，形成较为强烈的视觉效果。笔不显而意满，景不实而韵足，格调清新雅致。
【延伸阅读】
先秦两汉时期，并非品行端正、安分守己之人便是良家子，良家子是一种身份，因而有一定的入选标准。汉时，指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为良家子。后世以奴仆及娼优隶卒为贱民，以平民为良民，遂用以称良民子女。区分良贱是重要的等级界限。“良家”，也叫“好人家”。司马迁《史记·李将军列传》里提到“广以良家子”，唐代史学家司马贞在《史记索引》里引如淳语云“非医、巫、商贾、百工也”。即凡当时认为品行不正的行业，如工匠、医生、商人等，家里有从事者，不能算良家子。
█〔明〕陈洪绶 闲话宫事图
【名家杂论】
汉元帝建昭元年，下诏征天下美女，王昭君为南郡首选，隋朝薛道衡有一首《昭君辞》，起篇便提到昭君的良家子身份：“我本良家子，充选入椒庭。不蒙女史进，更无画师情。”
王昭君之父王穰以“小女年纪尚幼，难以应命”辞，遭拒，昭君只能无奈进宫。传其因自恃貌美，不肯贿赂画师毛延寿，毛延寿便在她的画像上点上丧夫落泪痣，昭君便被贬入冷宫三年，无缘面君。《西京杂记》载：“前汉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令画工图其形，按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不减五万。惟王嫱不肯，遂不得召。”《琴操》上则说：“昭君心中怨旷，伪不饰其形容。元帝每历后宫，疏略不过其处。”以良家子身份选秀入宫，却三年不得面圣，这于年轻的昭君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年轻的王昭君为自己的自恃与任性付出了代价。
和亲政策为王昭君迎来了命运的转机，匈奴呼韩邪单于几次请求“愿为汉家婿”。宁可远走异乡，也比老死深宫要强。在呼韩邪单于的辞别宴上，王昭君“乃更修饰，善妆盛服，形容光辉而出”，结果“帝大惊，悔之不得复止”，回去之后，一怒之下，杀了画工毛延寿。千百年后，王安石《明妃曲》曾为其鸣不平：“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而原因正是：“曾闻汉主斩画师，何由画师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自己有眼无珠，却怪罪画师，难怪有人感叹汉朝会自此衰亡了。
中国传统文化的意境中，“惆怅感”大概是所有古琴曲中最能表现其所蕴含意味的极致之美。昭君出塞后，很快便怀念起家乡来。她日日弹琴唱歌，旋律中寄托着一缕挥之不去却又无望的乡愁，此情此景，最是惹人哀怜。
昭君死后，葬于今内蒙古，留下一座衣冠冢。杜甫《咏怀古迹》说：“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青冢之意，即北地草皆白，唯独昭君墓上草青，恰如《归州图经》云：“边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
桓谭
桓谭，字君山，父成帝时为太乐令。因好音律，善鼓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
建武中，大司空宋仲子荐谭才学，洽闻能及扬雄、刘向父子，于是召谭拜议郎、给事中。帝每宴，辄令鼓琴，好其繁声。仲子闻之不悦，伺谭内出，正朝服坐府上，遣吏召之。谭至，不与席而诮之曰：“吾所以荐子者，欲令辅国家以道德也，今数进郑声以乱《雅》《颂》，非忠正也。能自改邪？将令相举以法乎？”谭顿首谢，良久乃遣之。
后大会群臣，帝使谭鼓琴。谭见仲子，失其常度，帝怪而问之。仲子乃离席免冠谢曰：“臣所以荐桓谭者，望令以忠正导主，而今朝廷耽悦郑声，臣之罪也。”帝改容谢之。
盖谭之知音，兼于雅郑，不能守雅而奏郑，以求悦于上，宜其见咎于君子也。前史又言谭嗜倡乐，何其好之不醇也欤？少时数从扬雄、刘歆辨析疑义，尝谓子云大才而不晓音，子云曰：“事浅者易喜理，深者难识卿，何不识雅颂而好郑声也？”盖子云识其不能为醇儒耳。谭又尝曰：“我志乐，听音终日而心不足，由是察之深其旨，则欲罢不能。不入其意则一过而已。”此所以自解也。
谭尝著书二十九篇，言当世行事，其一篇曰《琴道》，有发首一章，会卒，肃宗使班固续成之。盖能舍郑而适雅，子恨未得而见之。呜呼，去古浸远，正音不闻，今之为乐者熟雅郑之辨哉？
█〔明〕陈洪绶 对讲图
【注释】
〔1〕成帝：汉成帝刘骜，西汉第十二位皇帝，在位时荒于酒色，宠幸赵飞燕，导致外戚涉政，为王莽篡汉埋下祸根。
〔2〕太乐令：汉代太常所属有太乐令及丞，东汉改太乐为大予乐，置大予乐令及丞，仍属太常。
〔3〕建武：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第一个年号，也是东汉的第一个年号。
〔4〕大司空：古代官职名，尧舜时设，春秋晋时主司土木。汉成帝时，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与大司徒、大司马并称“三公”，成为共同负责最高国务的长官。东汉以后去大，只称司空。明清用作工部尚书的别称。
〔5〕宋仲子：宋弘，字仲子，东汉初年大臣。为人正直，做官清廉，直言敢谏。刘秀即位后，历任太中大夫、大司空。
〔6〕洽闻：多闻博识。
〔7〕议郎、给事中：皆为古代官职名。议郎，郎官之一种，与中郎相同，高于侍郎、郎中。给事中，秦始置，为加官，位次中常侍，无定员，常侍从皇帝左右。
〔8〕郑声：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期郑、卫地区的汉族民间音乐，新鲜活泼、热情奔放。
〔9〕常度：常态。《后汉书·吴汉传》：“诸将见战陈不利，或多惶惧，失其常度。”
〔10〕倡乐：倡优（古代称以音乐歌舞或杂技戏谑娱人的艺人）的歌舞杂戏表演。
〔11〕醇儒：学问专精纯正的儒者。
〔12〕发首：开头。《东观汉记·桓谭传》：“《新论》凡二十九篇，惟《琴道》未毕，但有发首一章。”
〔13〕肃宗：汉章帝刘炟的庙号，汉明帝刘庄第五子，东汉第三位皇帝。
〔14〕班固：字孟坚，东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汉赋四大家”之一。
【译文】
桓谭，字君山，父亲在汉成帝时任太乐令。桓谭喜好音律，善于弹琴，博学多才，遍读“五经”。
汉建武帝年间，大司空宋弘推荐说桓谭才学过人，博闻多识几乎可以媲美扬雄和刘向父子，于是建武帝征召桓谭，任命他为议郎、给事中。建武帝每次宴会，都命桓谭弹琴，很喜欢听他奏美妙繁复的乐曲。宋弘知道后不高兴，等到桓谭从宫中退出，自己则整整齐齐地穿上朝服，坐在大司空府堂上，派属吏传唤桓谭。桓谭进来后，宋弘并不请他入坐，反而责备说：“我之所以推荐你，是希望你用道德来辅佐君王，但你几次弹奏郑卫淫声，损害了《雅》《颂》正统音乐，这不是忠正之士所为。你能悔过自新吗？还是让我依法纠举呢？”桓谭一再叩头认错，过了好久，宋弘才让他离开。
后来建武帝大会群臣，又让桓谭弹琴。桓谭见宋弘在座，演奏失去了往日的水准，建武帝奇怪，盘问其中缘由。宋弘离开座位，摘下官帽，向建武帝谢罪道：“臣之所以推荐桓谭，是希望他能够用忠正之节引导君王，可现在他让朝廷上下沉迷于郑卫淫乐，这是为臣的罪过。”建武帝改变神情，向宋弘道歉。
大概桓谭所懂所擅之音乐，在雅俗之间，他不能守雅却弹奏奇声淫曲，以求取悦皇帝，而被君子所责备。史书上记载桓谭嗜好倡优之乐，他的爱好是何等不纯正啊？年轻时曾多次和扬雄、刘歆辨析疑义，曾说子云虽有大才却不懂得音律，子云说：“浅显的事物有理可循，高深的事物一般人则难以透识，为什么不粗通《雅》《颂》而偏好郑声呢？”大概子云知道桓谭不能成为一个学识纯正的儒者吧。桓谭又说：“我志趣所在的乐曲，听一整天乐音心中都不会感到厌倦，是为了审察深入音乐的旨趣，往往欲罢不能。始终不得其意的则一过了之。”这不过是他的自我辩解罢了。
桓谭曾著有《新论》二十九篇，评论记述当时的时事，其中一篇《琴道》只写了一章他就去世了，肃宗令班固继续完成。桓谭能够舍弃郑声转而追求雅乐，我只恨自己不能亲眼所见。唉，离古代愈发久远，愈听不到纯正的音乐，当今这些乐人又有谁能分辨雅俗呢？
【延伸阅读】
宋弘，为人正直、清廉、直言敢谏。农民起义军赤眉军攻入长安，召宋弘出仕，走到渭桥时，跳河自杀未遂，后装死以得免召。
刘秀即位后，有一次召见宋弘，刘秀回头看了多次画着女人像的屏风，宋弘直言谏曰：“没有见过喜欢美德如喜欢美色的人。”刘秀立即悔改。刘秀的姐姐湖阳公主守寡，欲嫁宋弘，宋弘以“糟糠之妻”辞，“糟糠之妻不下堂”即出自此处。
宋弘以品行清雅获得称誉，曾先后为朝廷推举选拔贤能之士三十多人，有的甚至官拜相位。
【名家杂论】
桓谭是东汉有名的哲学家、经学家、琴师、天文学家。自十七岁入朝，七十九岁卒于任上，历事西汉、王莽、东汉三朝，爱好音律，善鼓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著有《新论》二十九篇。
桓谭对音乐颇为内行，对于那些徒具形式的“雅乐”很是反感，主张在音乐中有创新。他在《新论》中公开承认：“余颇离雅操而更为新弄。”“新弄”即根据民间音乐素材而创作的具有鲜活生命力的琴曲。但身为保守势力的宋弘却并不认可桓谭的新乐，人微言轻的桓谭只得作罢。
刘秀在位时，桓谭任议郎、给事中。刘秀正迷信谶记，多以此来决定疑难。桓谭却坚决反对谶纬神学，上《抑谶重赏疏》，劝谏刘秀，险遭处斩。后被贬官流放，出任六安郡丞，流放途中病卒。
桓谭《新论》一书，名曰“新论”，旨在对儒家的天命观进行批驳，其中《琴道篇》包括琴论、琴史、琴曲等内容。而琴曲，共介绍了七首作品，有《尧操》《舜操》《禹操》《文王操》《微子操》《箕子操》《伯夷操》。
《后汉书·桓谭传》记载，桓谭的《琴道篇》并为写完，后来肃宗命班固续成，班固秉承儒家音乐思想，与桓谭所记颇有抵触，其琴论亦复述《乐记》所言，如琴可以通万物，可以禁止邪心，因而琴是八音之首等。但《琴道》对后世研究古琴艺术的发展仍有积极的意义。
█〔唐〕阎立本 光武帝刘秀
蔡邕
蔡邕，字伯喈，陈留圉人也。少博学，师事太傅胡广。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尝作《琴赋》曰：“言求茂木，周流四垂。观彼椅桐，层山之陂。丹华炜烨，绿叶参差。甘露润其末，凉风扇其枝。鸾凤翔其颠，玄鹤巢其岐。考之诗人，琴瑟是宜。尔乃清声发兮五音举，发宫商兮动角羽，曲引兴兮繁弦抚。然后哀声既发，秘弄乃开。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复，抑按藏摧。于是繁弦既抑，雅韵乃扬。仲尼思归，《鹿鸣》二章，《梁甫》悲吟，周公《越裳》，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楚姬遗叹，鸡鸣高桑，走兽率舞，飞鸟下翔。感激兹歌，一低一昂。”
桓帝时，中常侍徐璜、左悺等五侯擅恣，闻邕善鼓琴，即白天子，敕陈留太守督促发遣。邕行次偃师，称疾而归。后应辟累迁议郎。疏论奄官，谪徙朔方。即会赦还，乃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尝经会稽高迁家，见屋椽竹东间第十六可以为笛，取用之，奇声独绝。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良材也，裁以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称疾不就。卓大怒，将害邕。邕不得已，遂应命。既至，旬日之间历三台。卓重其才，遇邕甚厚。每燕集，辄令邕鼓琴赞事，邕亦每存开益。后坐卓，为司徒王允所诛，天下惜之。
█〔明〕朱厚爝 风宣玄品之蔡邕像、蔡邕琴
邕在陈留，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比往，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嘻！以乐召我而有杀心，何也？”遂反。将命者以告主人，遽自追而问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抚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向鸣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蝉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邕莞然而笑曰：“此足以当之矣。”由此观之，人之善恶，存于思虑，则见于音声，惟知音者能知之。故曰：“惟乐不可以为伪。”人之思虑且知之，则世之治乱，举不能隐矣。汉世乐道废弛，如伯喈者，一人而已。
或云：邕嘉平中尝谒鬼谷先生，不遇。憩于清溪，游览岩谷。山有五曲，曲有幽居灵迹。每一曲制一弄，三年曲成，出示，马融、王允等异之。盖所谓《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五弄得于此也。余以为不然，伯喈所以寓其哀思者，盖在此五曲，特假物以名之耳。
噫！伯喈始不屈于王侯（此处似为五侯更妥），而终见羁于董氏，岂流殛困窘，不堪其苦，而聊以息肩乎？将欲忠论正音、规讽暴戾而感发其善心，以救民生乎。何所遭之不幸也！邕所制焦尾琴，至南齐犹在主衣库，明帝尝以给王仲雄弹之。
【注释】
〔1〕陈留圉：今河南省开封市杞县圉镇。
〔2〕胡广：东汉名臣，作《百官箴》四十八篇。胡广博学多闻，史称“学究五经，古今术艺毕览之”。
〔3〕陂：山坡，斜坡。
〔4〕炜烨：光彩貌。
〔5〕岐：同“歧”，物的分支，此处指树的分叉。
〔6〕“左手抑扬”四句：抑扬、徘徊、反复，抑按，皆为古琴手法。
〔7〕仲尼思归：即琴曲《将归操》，孔子所作。
〔8〕《鹿鸣》二章：琴曲《鹿鸣操》。《琴操》载：“《鹿鸣操》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君志倾，留心声色，内顾妃后。设旨酒嘉肴，不能厚养贤者，尽礼极欢，形见于色。大臣昭然独见，必知贤士幽隐，小人在位，周道凌迟，必自是始。故弹琴以讽谏，歌以感之，庶几可复。歌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此言禽兽得美甘之食，尚知相呼，伤时在位之人不能，乃援琴而刺之，故曰《鹿鸣》也。”
〔9〕《梁甫》悲吟：琴曲《梁甫吟》，是古代用作葬礼的一支民间曲调，音调悲切凄苦。古辞今已不传。
〔10〕周公《越裳》：琴曲《越裳操》。周公辅佐成王，成就王道，天下太平，越裳远道来献白雉。周公归德于文王，于是援琴而歌，作《赵裳操》，献白雉于文王之庙。越裳，周时南海国名，在今越南之南。
〔11〕青雀西飞：《古文苑》章樵注此曲即《离鸾》。《乐府诗集·琴曲歌辞·胡笳十八拍》：“唐刘商《胡笳曲序》曰：‘蔡文姬善琴，能为《离鸾》《别鹤》之操。”
〔12〕别鹤东翔：琴曲《别鹤操》。晋崔豹《古今注》卷中：“《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歌曰：‘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餐！’后人因为乐章焉。”后用以指夫妻分离，抒发别情。
〔13〕饮马长城：汉代乐府古题《饮马长城窟行》。相传古长城边有水窟，可供饮马，曲名由此而来。版本不一。
〔14〕楚曲明光：指琴曲《楚明光》。《琴操》：“明光乃作歌曰《楚明光》。”唐阎朝隐《明月歌》：“挥玉指，拂罗裳，为君一奏《楚明光》。”
〔15〕楚姬遗叹：一说是《烈女引》，一说是《楚妃叹》。
〔16〕鸡鸣高桑：疑为琴曲《鸡鸣曲》。
〔17〕走兽率舞：语出《尚书·舜典》：“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本义指各种野兽，相率起舞。旧指帝王修德，时代清平。
〔18〕飞鸟下翔：语出《韩非子·十过》：“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
〔19〕中常侍徐璜、左悺等五侯擅恣：中常侍，西汉虚衔官职名。西汉时皇帝近臣，给事左右，职掌顾问应对，多为皇帝爱幸之臣。徐璜，下邳良城人，“五侯”之一。璜恃宠骄横，天下谓之“徐卧虎”。左悺，东汉宦官，桓帝时为小黄门使，因参与合谋诛外戚梁氏，任中常侍，封上蔡侯，为“五侯”之一。五侯，指同时封侯的五人。汉桓帝封宦者单超新丰侯、徐璜武原侯、左悺上蔡侯、具瑗东武阳侯、唐衡汝阳侯。《后汉书·宦者传·单超》：“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
〔20〕应辟：接受征召而出仕。
〔21〕奄官：宦官。奄，通“阉”。
〔22〕朔方：郡县名，汉武帝驱逐匈奴，收复河南时所设。在今内蒙古河套附近。
〔23〕吴会：吴郡、会稽的合称，在今江苏、浙江一带。
〔24〕爨：烧火做饭。《广雅》：“爨，炊也。”《说文系传》：“取其进火谓之爨，取其气上谓之炊。”
〔25〕司空：古代官职名。《后汉书·百官志》在“司空”条下注说：“掌水土事。凡营城起邑、浚沟洫、修坟防之事，则议其利，建其功。凡四方水土功课，岁尽则奏其殿最而行赏罚。凡郊祀之事，掌扫除乐器……凡国有大造大疑、谏争，与太尉同。”后多有更名，至明始废。
〔26〕三台：古代官职名。汉时以尚书为中台，御史为宪台，谒者为外台，总称“三台”。
〔27〕燕：通“宴”，宴会，宴集。
〔28〕坐：定罪，获罪。
〔29〕比：及，等到……的时候。
〔30〕将命者：仆人。
〔31〕抚然：茫然自失貌。抚，通“怃”。汉路粹《为曹公与孔融书》：“往闻二君有执法之平，以为小介，当收旧好，而怨毒渐积，志相危害，闻之抚然，中夜而起。”
〔32〕嘉平：三国时期曹魏的君主魏齐王曹芳的第二个年号，共计六年。
〔33〕鬼谷先生：即王诩，因隐居鬼谷，故自称鬼谷先生。春秋时期道家、纵横家的鼻祖，被誉为千古奇人。
〔34〕马融、王允：马融，字季长，东汉经学家。王允，字子师，东汉末年大臣。董卓死后，王允与吕布共执朝政，董卓余党率军攻破长安，吕布出逃，王允被处死。
〔35〕息肩：让肩头得到休息，比喻卸除责任或免除劳役。
〔36〕主衣库：储藏皇帝衣物服饰的地方。衣库，贮藏衣物的府库。《南齐书·明帝纪》：“永明中，舆辇舟乘，悉剔取金银，还主衣库。”
〔37〕明帝：齐明帝萧鸾，字景栖。494年，萧鸾废杀萧昭业，改立其弟萧昭文，不久又废萧昭文，自立为帝。
〔38〕王仲雄：南朝齐诗人、音乐家。明帝萧鸾欣赏其琴艺，赐弹蔡邕焦尾琴，仲雄连弹五日，即兴作《懊侬曲》献于明帝。后遭明帝猜忌，其父起兵造反，仲雄在京被杀。
█〔清〕周鲁 五知斋琴谱之焦尾式
汉蔡邕闻火烈声，乃爨桐也，知其良材，遂裁为琴。——《五知斋琴谱》
【译文】
蔡邕，字伯喈，陈留郡圉县人。年轻时博学多才，奉太傅胡广为师。蔡邕喜好诗文、数术和天文，并擅长音律。曾作《琴赋》曰：“追求茂盛的树木，枝条四垂。看到椅桐，长在山坡。花红吐艳，绿叶婆娑。甘露滋润树梢，凉风吹动树枝。鸾凤在树顶飞翔，黑鹤在枝叶间筑巢。经过诗人考察，适宜制作琴瑟。于是发出清悦之声，五音并举，宫商发，角羽动，乐曲兴起，抚弄琴弦繁乐。然后奏响哀伤的乐曲，精妙的演奏开始。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之间反复，或抑或按，或藏或摧。于是繁乐终止，雅韵开始。有孔子所作《将归操》，有《鹿鸣操》《梁甫吟》，有周公作的《越裳操》，有《离鸾》《别鹤操》《饮马长城窟行》《楚明光》《楚妃叹》《鸡鸣曲》，百兽率舞，群鸟飞翔。有感于这些歌曲高低错落，时而低吟，时而高昂。”
桓帝时，中常侍徐璜、左悺等五侯擅权妄为，听说蔡邕善于弹琴，于是奏请皇帝下令陈留太守督促并遣送蔡邕进京。蔡邕行至偃师，推托自己患病而归。后来受诏迁至议郎。因上疏弹劾宦官，被贬官流放到朔方。适逢皇帝大赦，得以返回，于是流亡江湖，远走吴郡、会稽一带。有一次经过会稽高迁家，看见屋顶竹椽向东隔十六根可以制笛，取来一用，果然声音奇特绝妙。吴地有人烧桐煮饭，蔡邕听到火烧桐木之声，知道是上好琴材，将其制成琴，声音果然美妙，但琴尾似乎有烧焦的痕迹，时人名之“焦尾琴”。
董卓担任司空时，听说蔡邕的名望很高，就征召他，蔡邕称病不去。董卓极为恼怒，想要加害他。蔡邕迫不得已，只得应命。到位之后，十天之内遍历三台。董卓敬重蔡邕的才学，很是厚待他。每有宴饮聚会，就让蔡邕弹琴助兴，蔡邕也常对董卓有所匡正补益。后来蔡邕因为受董卓牵连，被司徒王允所杀，天下人莫不叹息。
蔡邕在陈留时，邻人准备了酒食宴请他。蔡邕到时，有客人在屏风后弹琴，蔡邕在门口悄悄一听，说：“呀！以音乐召我来却有杀心，何故？”就径自回去了。仆人告知主人，主人立即追上他并询问原因，蔡邕将所想告诉了他，在场人没有不奇怪的。弹琴的人说：“我刚才弹琴时，看见螳螂对着鸣蝉，蝉将去还没起飞，螳螂随之忽进忽退。我心中紧张，唯恐螳螂捕不到蝉，这难道就是所谓杀心形于声音吗？”蔡邕笑着说：“确实如此啊。”由此可见，人之善恶，存于思虑，而显现在声音之中，只有知音才能听出来。所以说：“唯有音乐不可以作伪。”人的思虑尚且能够知道，那么世事兴衰，就都无法隐藏了。汉代音乐之道荒废缺失，如蔡邕这样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了。
有人说，嘉平年间，蔡邕曾去拜谒鬼谷先生，没有见到。于是在清澈的溪水边休息，游览岩谷。山有五处弯曲，弯曲之处有幽居和神灵足迹。蔡邕在每一个弯曲处作曲一首，用了三年才完成，拿给马融、王允等人看，他们都很惊奇。《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五首曲子，就是由此而得。我认为并非如此，蔡邕寄托哀伤的情思，皆在这五首曲子中，不过是假借事物来命名而已。
唉！蔡邕起初不肯屈服于五侯，最终却被董卓收买，难道仅仅是因为在流放中困窘，不堪其苦，而卸去心中的负担吗？蔡邕想以忠诚的言论和雅正的音乐，规劝讽刺凶暴乖戾的行为，感发触动其善心，来拯救人民啊。奈何他的遭遇多么不幸！蔡邕所制的焦尾琴直到南齐时还在主衣库里，齐明帝时还曾拿给王仲雄弹奏。
【延伸阅读】
《饮马长城窟行》版本众多，作者也未有定论。相传蔡邕所作汉乐府民歌版本全诗造语平淡，感情浓郁，流宕曲折，感人肺腑。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魏晋陈琳有同题词诗作。本诗用乐府旧题，以秦代统治者驱使百姓修筑长城的史实为背景，通过筑城役卒夫妻书信往返的对话形式，揭示了男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和彼此的牵挂，读之感人。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清〕 董邦达 溪山行旅图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唐太宗李世民亦有《饮马长城窟行》传世。全诗带有浓重的帝王色彩，诗中的塞外悲壮之景、出征奋然之情、立功慷慨之意，充满了对国家、民族的自信和自豪，对此后的边塞诗有启迪之功。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隰。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此外，魏晋陆机、南朝袁朗，隋炀帝杨广，唐代虞世南、王翰、王建皆有同题词曲。
【名家杂论】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民不聊生。蔡邕一生历经汉顺帝、汉桓帝、汉灵帝和汉献帝时期，曾经做过中郎将的官职，所以后人又称其为蔡中郎。桓帝时，有人向朝廷推荐蔡邕，并通过陈留太守把他调赴京都洛阳。蔡邕不满宦官专权，走到半路称病返乡。回来时，写了《述行赋》，通过对“人徒冻饿，不得其命者甚众”的描写，表达其“心愤此事”的感情。终因弹劾宦官权贵，流放朔方。遇赦归来时，再度受到迫害，不得不“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流亡避祸达十二年之久，带着一家老小在外奔波。在此期间，他感怀命运之曲折，创作了著名琴曲《蔡氏五弄》。嵇康《琴赋》把《蔡氏五弄》列为“谣俗”作品，隋文帝开创科举制度，规定弹奏《蔡氏五弄》为必考课目。李白、李贺、王维等都曾借《蔡氏五弄》题目吟诗。
蔡邕是汉末最后一位辞赋家，他所作《琴赋》是描写弹琴动作的一篇赋，赋起首不落凡俗，句式整齐，有气势力度，行文流畅，后面“仲尼思归，鹿鸣二章，梁甫悲吟，周公越裳，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楚姬遗叹，鸡鸣高桑，走兽率舞，飞鸟下翔”十二句话，十二首古琴曲，十二个古琴故事，四字句式，用语精练，典雅而有气度。《琴赋》中，蔡邕重视雅音、悲音，则是其受儒家思想支配，面对东汉末年的社会境况作出的必然选择，他寄希望于用音乐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但汉室积重难返，大厦将倾，蔡邕已无力回天。
█〔清〕黄慎 赏琴图
题识：伊珠弦之雅器，含太古之遗美，扣清澄于云和，激流泉于绿绮，神女落霞，蔡邕焦尾陶潜抚之，以寄意宓子弹而为治，周公之善《越棠（裳）》。文王之拘羑里传古法嵇康。感幽灵于女子。若乃前广后狭之制，圆天方地之仪，或悬壁以为戒，或去轸以观辞卫女具归之引伯奇违养之悲，玩之有龙鸾之状，听之有志羲之思师，襄既拱于夫子伯牙，亦哀于子期，则有寒山之干。龙门之枝，空桑之美，峄阳之奇，则九星之象六合，应八风而发四时。
蔡琰
蔡琰，字文姬，伯喈之女，妙音律。邕夜鼓琴，弦绝。琰曰：“第二弦。”邕故断一弦，问之，琰曰：“第四弦。”皆不差谬。邕曰：“偶得之耳！”琰曰：“吴札观乐，知兴旺之国，师旷吹律，识南风之不兢，由此观之，何不知也？”少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天下丧乱，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一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以金璧赎之。
还，再嫁陈留董祀，尝感伤乱离，追悼怀愤，赋诗二章，其辞曰：“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疆。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拄。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向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勉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其二章曰：“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幕兮时迈征，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寐兮起屏营，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匈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儿呼母兮号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此乃悼汉室之圮绝，嗟民生之罹灾。往则遭戎狄之困辱，归则痛天性之永隔，闻者可为之叹息。世传《胡笳》乃文姬所作，此其意也。
【注释】
〔1〕吴札：春秋吴公子季札。吴王寿梦少子，孔子的老师，与孔子并称“南季北孔”。季札过徐，徐君好其佩剑，以出使各国，未即献。及还，徐君已死，乃挂剑于徐君墓树而去，史称“季札挂剑”。
〔2〕天常：封建社会所谓的人伦之道。儒家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人伦五常为天生不变的法则，称为“天常”。乱天常，犹言悖天理。
〔3〕篡弑：弑君篡位。董卓于公元189年以并州牧应袁绍召入都，废汉少帝刘辩为弘农王，次年杀弘农王。
〔4〕诸贤良：指被董卓杀害的丁原、周珌、任琼等人。
〔5〕旧邦：旧都，指长安。公元190年董卓焚烧洛阳，强迫君臣百姓西迁长安。
〔6〕兴义师：为维护正义而兴起的军队。
〔7〕不祥：指董卓。
〔8〕卓众：董卓部下李榷、郭汜等所带军队。初平三年（192年）李、郭等出兵关东，大掠陈留、颍川诸县。蔡琰于此时被掳。
〔9〕胡羌：胡人和羌人，泛称西方和北方各族。
〔10〕相撑拄：互相支拄。此处指尸体众多，堆积杂乱。
〔11〕西入关：指入函谷关。
〔12〕迥：遥远。
〔13〕邈冥冥：渺远迷茫貌。
〔14〕毙降虏：犹死囚。毙，詈骂之词。
〔15〕亭刃：犹加刃。亭，通“停”。
〔16〕我曹：犹我辈，兵士自称。
〔17〕边荒：边远之地，指南匈奴，其地在河东平阳（今山西省临汾附近）。
〔18〕少义理：言其地风俗野蛮。此句隐括自己被蹂躏侮辱的种种遭遇。
〔19〕徼：侥幸。
〔20〕天属：自然关系所结合的亲属，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
〔21〕遄征：疾行。
〔22〕日遐迈：一天一天地走远了。
〔23〕中外：中，舅父的子女，为内兄弟。外，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
〔24〕景：同“影”。
〔25〕怛咤：惊痛而发声。
〔26〕捐废：弃置不顾。
〔27〕薄祜：缺少神明的佑助。犹不幸。《后汉书·皇后纪上·和熹邓皇后》：“薄祜不天，早离大忧。”
〔28〕殄：尽，绝，断绝。
〔29〕眇：同“渺”，远，高。
〔30〕眦：眼角，上下眼睑的接合处，靠近鼻子的称内眦，靠近两鬓的称外眦，此处代指眼。
〔31〕壅：堆积。
〔32〕兜离：言语难懂。
〔33〕窈停：深目高鼻貌。
〔34〕岁聿幕：一年将尽。聿，语气助词。
〔35〕门扃：从外面关门的闩、钩等。
〔36〕匈：通“胸”。
〔37〕归宁：回家省亲。多指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
〔38〕圮绝：断绝，隔绝。《说文》：“圮，毁也。”
█〔宋〕陈居中 文姬归汉图
塞外的土坡沙丘之间，左贤王与蔡文姬端坐于毡毯上，汉使相向而坐，双方的随从侍于周围，车马都已准备完毕，等待踏上返回中原的征程。左贤王在双手托盘送到身体一侧接酒的同时，双眸仍注视着蔡文姬，神态凝重。蔡文姬身后站立着她的两个孩子，年幼的孩子紧紧抱住母亲。对蔡文姬而言，日夜思念的回归故土竟与亲生骨肉的诀别交织在一起。
【译文】
蔡琰，字文姬，蔡邕之女，精通音律。蔡邕夜里弹琴，琴弦断了。蔡琰说：“第二根弦断了。”蔡邕故意又断一根弦，问她，蔡琰说：“第四根弦。”丝毫不差。蔡邕说：“不过是偶尔猜对了。”蔡琰说：“吴人季札通过观赏音乐，可以预知国家兴亡，师旷吹律管，可知南方的音调不强，由此看来，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呢？”后来嫁给河东的卫仲道，丈夫去世，没有留下子嗣。天下政局动荡，蔡琰被胡人虏获，沦落在南匈奴左贤王之手。蔡琰在胡地十二年，生下一子。曹操向来与蔡邕交好，痛心他没有留下子嗣，于是派使节以金璧赎回蔡琰。
回来之后，蔡琰嫁给陈留人董祀，蔡琰曾感伤离乱之苦，追忆悲愤痛苦，赋诗二章，诗中写道：“汉王朝失去权柄，董卓专权祸乱朝纲。他一心密谋弑君称帝，先杀害汉朝诸多贤臣。又逼迫朝廷西迁旧都长安，挟持幼主以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发动正义之师，打算共同起兵讨伐董卓。董卓的部下出兵东下平原，盔甲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平原地区的百姓软弱不堪，无法抵挡来犯的胡羌。胡羌践踏野外的庄稼，围攻城池，所到之处百姓家破人亡。他们疯狂屠戮，不留一人，死人骸骨相抵交叉。马前悬挂男人头颅，马后捆绑抢来的妇女。他们长驱直入，西进函谷关，道路险峻遥远，行进艰难。被虏掠者回望来路两眼迷茫，肝肠寸断，如同烂泥。被掳掠的人数以万计，但胡羌兵不许她们聚集。亲人偶然相遇，想说句话却又不敢言语。胡羌兵动辄一点不如意，就会说：‘杀死俘虏无须客气，正好刀刃空闲，我们本来就不想养活你们。’这时候谁还会爱惜性命，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们恶语相向。有时他们顺手举起棍棒，打骂交加。被虏掠者白天号哭着被迫行进，夜里则悲哀地坐着哭泣。想死又死不成，想活却没有希望。老天啊，老百姓有什么罪过，要让我们遭此惨祸？边地荒蛮与中原不同，人性粗鄙，不讲道德仁义。居住地长年累月积满霜雪，北风不分春夏呼呼地刮。每当北风呼啸着卷起我的衣裳，呼啸声传入我的耳朵，就会激起我对父母的思念，这样的哀叹不知道有过多少次。每当有客人从外地到来，我听到后总是异常欢喜，迎上前打听家乡的消息，却往往回复说不是老乡。想不到还能实现被抓住时的心愿，等到亲人来接自己回家。有幸可以解脱回去，却要面对抛弃儿子的诀别。母子天生连心，分别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从今以后不管是死是活，我们母子天各一方，实在不忍与儿子辞别。儿子跑上前来抱住我的脖子，问我：‘阿母，您要去哪里？有人告诉我阿母将要离去，您走后还回来吗？阿母一贯善良仁慈，为何今天如此无情？我尚未长大成人，为何您不考虑我的心情！’眼见儿子苦苦哀求，我五内俱焚，恍恍惚惚如痴如狂。我哭泣着用双手抚摩儿子，屡次出发却又返回，犹豫不决。与我一同被掳来的同伴赶来相送道别，羡慕只有我可以回去，哀叫哭喊声撕天裂地。马儿悲哀地站在原地不走，车子也因悲伤而不转轮子。围观的人都跟着抽泣唏嘘，过路的人也为此呜咽低泣。走吧走吧，割舍情感，匆匆征程一天比一天远。漫漫路途三千里，什么时候我们母子能再见？一想到我怀胎十月所生的儿子，心就像被撕裂一样疼痛。回到汉地老家才发现家人早已死绝，甚至连姑舅表亲都不在了。城市荒芜成了山林，庭院内屋檐下长满了艾草荆棘。院里白骨根本分不清是谁，横竖交错甚至没有覆盖掩埋。出门也听不到人声，只有豺狼呜嚎吠叫。我孤零零地对着自己的影子，不停哭喊，声音撕肝裂肺。登高远眺，突然感觉魂魄出窍飞逝离去。奄奄一息好像是寿命将尽，幸亏旁人安抚宽慰，挣扎着睁开眼睛又勉强活下来，虽然没死可又有什么盼头呢？我把命运寄托于再嫁的丈夫董祀身上，尽心竭力生活下去。自从流离之后成为鄙贱之人，常常害怕丈夫废婚休妻自己遭抛弃。想想人生还能有多少时间，心怀忧伤勉强度过一年又一年。”
第二章写道：“我哀叹福薄命薄遭时艰之难，宗族遭杀戮竟然一个不剩。我自己被胡人一路掳掠向西入关，历尽艰险来到羌蛮之地。山谷遥远路途漫漫，回首东望只有悲叹。夜晚该就寝却无法安睡，饥饿该吃饭却不能就餐。我时常泪流眼不曾干，缺乏志节想死又畏惧，虽然苟活于世却已无人形。蛮荒之地天寒地冻、远离太阳，寒气凝聚甚至盛夏飞雪。沙漠覆盖尘土昏暗，即使草木生长春天也不开花。人像禽兽一样吃腥臭的食物，长得深目高鼻，说话也听不明白。一年到头时光飞逝，黑夜漫长门户紧闭。无法入睡时我登上胡人的宫殿，俯瞰宽广的庭院。黑云汇合遮蔽了星月，北风凄厉肃杀冷清。胡笳响起来，引得边马嘶嘶长鸣，孤雁归去其声嘤嘤。乐工一时兴起奏响了琴筝，音声相和悲哀凄凉。我心中思潮奔涌胸中积愤满腔，想抒发情绪又害怕惊动乐工，无限悲凉泪湿脖颈。家中已经来人接我回去了，遥望漫漫长路，我只能丢下亲生骨肉。儿子呼喊母亲，痛哭失声，我掩住两耳不忍再听。儿子孤单地追赶我的身影，摔倒又爬起，形容憔悴。我回头望见此景，心都碎了，悲痛欲绝，死去活来。”这是哀悼汉室的衰亡，嗟叹人民遭受苦难的辞章。蔡琰之前遭受戎狄的困辱，归来后又承受母子永不相见之痛楚，听闻者都为之叹息。世上传闻《胡笳》为蔡琰所作，即是此意。
【延伸阅读】
关于蔡文姬在胡地究竟生了几个孩子，史家历来争论不一。朱长文认为蔡文姬“在胡中十二年，生一子”，而《后汉书·董祀妻传》却说“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晚唐诗人刘商《胡笳十八拍》第十三拍“伤别”中写道：“童稚牵衣双在侧，将来不可留又忆。”许健《琴史初编》说：“汉末军阀混战中，她被乱军所掳，后辗转流入南匈奴，居留十二年之久，做了匈奴人的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小说三国演义也持二子论：“原来操素与蔡邕相善，先时其女蔡琰，乃卫仲道之妻；后被北方掳去，于北地生二子，作《胡笳十八拍》，流入中原。操深怜之，使人持千金入北方赎之。”子在古代常指儿女，综合分析，蔡文姬应是在胡地与左贤王生了两个孩子，性别不详。
█〔明〕仇英 仕女图
【名家杂论】
蔡琰，即蔡文姬，蔡邕之女。博学有才辩，妙于音律，千古绝唱《胡笳十八拍》以乱世诉身世之苦，有叩天问地的气势。
蔡邕年轻时才华出众，曾奏请皇帝订正《六经》文字，并把他修订后的《六经》镌刻在石碑上，供学子们观摩学习，蔡邕一举成名。蔡文姬出生的第二年，天灾人祸不断，蔡邕写了《对诏问灾异八事》，得罪了当朝权贵，被论罪处以减死一等，按律带全家老小流放朔方，一岁的蔡文姬便开始了她一生飘零的命运。但是，在流浪时，蔡邕也并未放松对蔡文姬的教育，给她打下了坚实的文学、音乐基础。蔡文姬十六岁时嫁给河东人卫仲道为妻。后来蔡邕返京，受到董卓器重，董卓被杀后，蔡邕也死于狱中，同年，蔡文姬的丈夫英年早逝。随后，曹操和袁绍关中混战，匈奴趁机进犯，蔡文姬被掳塞外，开始了十二年凄惨的异族生活。
《后汉书》上说蔡文姬“没于”左贤王，而非“嫁给”左贤王，虽然蔡文姬为左贤王生育了两个孩子，却并未改变她作为奴隶的地位，仍旧要吃粗食，穿陋衣，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承受左贤王对她的凌辱，正如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中所说“戎羯逼我兮为室家，遭恶辱兮当告谁”。郭沫若甚至把《胡笳十八拍》称作“是一首自屈原《离骚》以来最值得欣赏的长篇抒情诗”。
曹操得知蔡邕的女儿流落匈奴后，花重金将其赎回，并指婚给屯田都尉董祀。后来董祀因事犯罪被判死刑，蔡文姬顾不得梳妆，披头散发找曹操求情，救下董祀一命，此后董祀才对这位因政治婚姻而得的夫人态度有所好转。
阮籍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居于魏晋衰乱之际，晦迹埋照，游乎四方之外也。尤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以为痴，而嗣宗益酣放，不自拘，卒于步兵校尉，年五十四。
嗣宗能为青白眼，见俗士，以白眼待之。母丧，嵇喜来吊，以白眼待之，喜不怿而去。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嗣宗青眼。由是礼法之士薄之如雠矣。
兄子咸，字仲容，与嗣宗为竹林之游，而任达不殊，妙解音律，善弹琵琶，补始平太守，卒。子瞻字千里，清虚寡欲，自得于怀，亦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不问长幼贵贱，皆为弹之，神气冲和。内兄潘岳每令鼓琴，终日达夜，无忤色，由是识者叹其恬澹不可荣辱矣。以太子舍人卒，年三十。
【注释】
〔1〕晦迹埋照：亦作埋声晦迹，犹销声匿迹。
〔2〕忽忘形骸：犹放浪形骸，指行动不受世俗礼节的束缚。
〔3〕酣放：纵恣狂放。
〔4〕步兵校尉：古代官职名。汉武帝始置，统特定地域兵力。
〔5〕青白眼：青眼，表示对人喜爱或尊重。白眼，表示对人轻视或憎恶。
〔6〕嵇喜：字公穆，曹魏治书侍御史嵇昭长子，嵇康兄长。为济世而为官，不为清流所重。
〔7〕不怿：不悦，不欢愉，不高兴。
〔8〕赍：怀抱着，带着。
〔9〕雠：同“仇”。
〔10〕咸：阮咸，“竹林七贤”之一，阮籍之侄，与阮籍并称为“大小阮”。
〔11〕任达不殊：同“任达不拘”。任性放纵，不受礼法拘束。
〔12〕始平：今湖北襄樊一带。
〔13〕瞻：阮瞻，字千里，阮咸之子。为人清心寡欲，谦让不争。
〔14〕内兄：妻子的哥哥。
〔15〕澹：同“淡”。
〔16〕太子舍人：古代官职名。秦朝始置。汉有此官，秩二百石，选良家子孙任职，轮番宿卫，似郎中。
【译文】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生于魏晋交替的乱世，隐居遁世，悠游四方之外。阮籍尤其嗜好喝酒狂啸，善于弹琴，放浪形骸。和他一个时代的人都认为他痴傻，而阮籍却越发纵恣狂放，行事毫无拘束。五十四岁时死于步兵校尉任上。
阮籍能作青白眼，见到俗人，就以白眼相待。阮籍的母亲去世，嵇喜来吊丧，阮籍白眼待嵇喜，嵇喜不悦离去。嵇喜的弟弟嵇康听说此事，就怀抱美酒，携琴造访，阮籍青眼有加。那些礼法守旧之士却对他菲薄犹如仇人。
阮籍哥哥的儿子阮咸，字仲容，与阮籍同列“竹林七贤”，为人放任旷达，无拘无束，精通音律，善弹琵琶，补缺任始平太守，后来去世。阮咸儿子阮瞻，字千里，清心寡欲，自得其乐，也擅长弹琴，人们听闻他善琴都去求听，阮瞻不论长幼贵贱，都为其弹奏，神气冲和。妻哥潘岳每让阮瞻弹琴，不分昼夜，而阮瞻毫无怒色，懂他的人感叹他的恬淡不计荣辱得失。死时官至太子舍人，年三十岁。
【延伸阅读】
青白眼，即青眼和白眼。青，即黑色。青眼是指眼睛正视时，眼球居中，表示对人喜爱或尊重。白眼，眼珠向上翻出或向旁边转出，眼睛斜视时则现出眼白，表示看不起人或不满意，对人轻视或憎恶。
阮籍为人“旷达不羁，不拘礼俗”。嵇喜庸俗，虽为吊母丧而来，阮籍仍作白眼对之；嵇康高雅，且同为“竹林七贤”之属，故阮籍对以青眼。后人遂以青眼表示对人尊重，如青眼有加。唐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宋黄庭坚《登快阁》：“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描写白眼的诗句也有不少，唐王维《过崔处士兴宗林亭》云：“科头萁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鲁迅《衷范君三首》之一：“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由于阮籍待人常常白眼相对，使遵从礼法的人十分厌恶他，幸亏他常用喝醉的办法避开冲突，才得以善终。
█〔明〕仇英 桃源仙境图
【名家杂论】
阮籍为人狂放不羁，憎恶世俗礼教，对母至孝，但又与众不同。其母亲病死，阮籍正与别人对弈，对手就劝他终止棋局，阮籍却坚持把棋下完。回家中，阮籍一口气喝下两斗酒，放声痛哭，吐血不止。
服孝期间，裴楷吊丧，阮籍发如乱草，一脸醉意。裴楷自顾自走入灵堂，哭祭而去。有人问裴楷：“阮籍都不哭，你为什么要哭？”裴楷答说：“阮籍厌恶名教礼法，而我却要遵守世俗的礼仪。”
阮籍之嫂欲回娘家，阮籍与嫂嫂相见并告别，时人讥笑他，阮籍却说：“这些俗礼难道是为我设的吗？”邻居有一美少妇，在柜台前卖酒。阮籍前去买酒，醉后睡在少妇身旁，其夫了解阮籍，不以为意。还有一家女儿有才气，有姿色，未嫁而死，阮籍径直前往她家哭泣，泄悲而回，其坦荡淳朴如斯。
阮籍在政治上倾向于曹魏皇室，为求自保，“口不藏否人物”，但蔑视礼教，以“白眼”看待“礼俗之士”。《世说新语·德行》：“晋文王（即司马昭）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也说：“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雠，幸赖大将军（指司马昭）保持之耳。”
受其父阮瑀影响，阮籍是一名弹琴好手，其《咏怀》诗八十二首开篇即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借以抒发内心无限情感。孟浩然《听郑五愔弹琴》说：“阮籍推名饮，清风坐竹林。半酣下衫袖，拂拭龙唇琴。一杯弹一曲，不觉夕阳沉。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孟浩然说郑五弹琴，有名士阮籍之风，这是对郑五莫大的夸奖。
阮籍曾创作《酒狂》，表现了他在司马氏大肆杀戮、排斥异己的黑暗统治下，且恐且忧、且怒且避的真实心态。“酒狂”不在于描写饮酒，而是借酒抒怀。“狂”则以饮酒直至沉醉忘忧来自我解脱，保持自身高洁清白。明朝朱权《神奇秘谱》解题谓：“是曲也，阮籍所作也。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在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这大概是阮籍《酒狂》的真相。
嵇康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有冠伦之才，韬世之量。尊生以存道，居正以待时，而卒不见容于衰世，古今所悼愍者也。博总技艺，特妙丝竹。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勌。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尝著《琴赋》，于琴德备矣。其辞曰：惟椅桐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而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
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崔嵬岑嵓。玄岭巉岩，岞崿岖崯，丹崖险巇，青壁万寻。若乃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尔乃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觝隈，郁怒彪休。汹涌腾薄，奋沫扬涛。瀄汩澎湃，蟺相纠。放肆大川，济乎中州。安回徐迈，寂尔长浮。澹乎洋洋，萦抱山丘。
详观其区土之所产毓，奥宇之所宝殖，珍怪琅玕，瑶瑾翕赩，丛集累积，奂衍于其侧。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植其西。涓子宅其阳，玉醴漏其前。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丽，而足思愿爱乐矣。
█〔南朝〕竹林七贤画像砖
模印砖画由两百多块古墓砖组成，分为两幅，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四人占一幅，向秀、刘伶、阮咸、荣启期四人占一幅。人物之间以银杏、松槐、垂柳相隔。八人均席地而坐，但各呈现出一种最能体现个性的姿态，士族知识分子自由清高的理想人格在这块画像砖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于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之畴，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凌飞，邪睨昆仑，俯阚海湄。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慕老童于騩隅，钦泰容之高吟。顾兹桐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乃斫孙枝，准量所任。至人摅思，制为雅琴。乃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夔、襄荐法，班、倕骋神。锼会裛厕，朗密调均。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籍以翠绿。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挥手，钟期听声。华容灼烁，发采扬明，何其丽也！伶伦比律，田连操张。进御君子，新声憀亮，何其伟也！
及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徵相证，参发并趣，上下累应。踸踔磥硌，美声将兴，固以和昶而足耽矣。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纷淋浪以流离，奂淫衍而优渥。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沛腾遌而竞趣，翕 晔而繁缛。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怫 烦冤，纡余婆娑。陵纵播逸，霍濩纷葩。检容授节，应变合度。兢名擅业，安轨徐步。洋洋习习，声烈遐布。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
若乃高轩飞观，广夏闲房，冬夜肃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缨徽流芳。于是器冷弦调，心闲手敏。触批如志，惟意所拟。初涉《渌水》，中奏《清徵》。雅昶《唐尧》，终咏《微子》。宽明弘润，优游躇跱。拊弦安歌，新声代起。歌曰：“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逑。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
于是曲引向阑，众音将歇，改韵易调，奇弄乃发。扬和颜，攘皓腕，飞纤指以驰骛，纷涩譶以流漫。或徘徊顾慕，拥郁抑按，盘桓毓养，从容秘玩。闼尔奋逸，风骇云乱，牢落凌厉，布濩半散，丰融披离，斐 涣烂。英声发越，采采粲粲。或间声错糅，状若诡赴。双美并进，骈驰翼驱。初若将乖，后卒同趣。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殊；时劫掎以慷慨，或怨沮而踌躇。忽飘飘以轻迈，乍留联而扶疏。或参谭繁促，复叠攒仄，纵横骆驿，奔遁相逼，拊嗟累赞，间不容息。瑰艳奇伟，殚不可识。
若乃闲舒都雅，洪纤有宜，清和条昶，案衍陆离。穆温柔以怡怿，婉顺叙而委蛇；或乘险投会，邀隙趣危，嘤若离鹍鸣清池，翼若游鸿翔层崖；纷文斐尾，慊縿离 。微风余音，靡靡猗猗。或搂批栎捋，缥缭潎冽。轻行浮弹，明婳暌惠；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既丰赡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终。嗟姣妙以弘丽，何变态之无穷！
若夫三春之初，丽服以时，乃携友生，以遨以嬉。涉兰圃，登重基，背长林，翳华芝，临清流，赋新诗。嘉鱼龙之逸豫，乐百卉之荣滋。理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长思。若乃华堂曲宴，密友近宾，兰肴兼御，旨酒清醇。进《南荆》，发《西秦》，绍《陵阳》，度《巴人》，变用杂而并起，竦众听而骇神。料殊功而比操，岂笙龠之能伦？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更唱迭奏，声若自然，流楚窈窕，惩躁雪烦。下逮谣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别鹤》，犹有一切，承间簉乏，亦有可观者焉。
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放逸者，不能与之无吝；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若论其体势，详其风声，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辩给，万石以之讷慎。其余触类而长，所致非一，同归殊途。或文或质，总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于时也，金石寝声，匏竹屏气，王豹辍讴，狄牙丧味。天吴踊跃于重渊，王乔披云而下坠。舞 于庭阶，游女飘焉而来萃。感天地以致和，况蚑行之众类。嘉斯器之懿茂，咏兹文以自慰。永服御而不厌，信古今之所贵。
乱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明〕唐寅 琴士图（局部）
尝为中散大夫时，时晋将篡魏。叔夜不乐仕进，钟会以康负德望，劝司马诛之。康临刑，顾日景，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常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或云康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久，忽有客诣之，自云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为《广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亦不言姓字。此说已怪，不足据也。知叔夜之意者，惟唐之李勉乎？
【注释】
〔1〕谯国铚：今安徽宿州境内。
〔2〕冠伦：盖过同辈。语出《文选·扬雄〈甘泉赋〉》：“皋伊之徒，冠伦魁能。”李善注引应劭曰：“冠其群伦。”
〔3〕韬世之量：度量大。《文选·潘岳〈寡妇赋序〉》：“乐安任子咸，有韬世之量。” 李善注：“《广雅》曰：韬，藏也。言度之大，包藏一世也。”
〔4〕悼愍：哀悼。《后汉书·吴汉传》：“及薨，有诏悼愍，赐谥曰忠侯。”
〔5〕滋味：泛指各种食物。
〔6〕勌：同“倦”。
〔7〕披重壤以诞载：重壤，厚厚的土壤，地下，泉下。李善注：“重壤，谓地也。泉壤称九，故曰重也。”吕向注：“重壤，厚地也。”诞载，生长。李善注：“毛苌《诗》传曰：‘诞，大也；载，生也。’”
〔8〕参辰极而高骧：参，与……齐高。辰极，北斗星。高骧，高巨。骧，上举。
〔9〕醇和：精纯之气。
〔10〕休光：美好的光辉。
〔11〕英蕤：艳丽的花。
〔12〕昊苍：苍天。
〔13〕纳景：吸纳光线。
〔14〕虞渊：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日落之处。
〔15〕旦晞干于九阳：晞，晒干。干，树干。九阳，云崖。
〔16〕神跱：神灵所树立。跱，站立。
〔17〕盘纡：纡回曲折。《淮南子·本经训》：“木巧之饰，盘纡刻俨，嬴镂雕琢，诡文回波。”高诱注：“盘，盘龙也；纡，曲屈。”
〔18〕崔嵬：高峻的样子。
〔19〕岑嵓：危险的样子。
〔20〕岞崿：山势高峻的样子。
〔21〕岖崯：山势险峻的样子。
〔22〕险巇：崎岖艰险。
〔23〕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
〔24〕若乃：至于。用于句子开头，表示另起一事。
〔25〕重巘：重叠的山峦。
〔26〕偃蹇：高耸的样子。
〔27〕隆崇：高峻的样子。
〔28〕崛：突起，卓然而立。
〔29〕神渊：山泉。
〔30〕吐溜：形成泉流。
〔31〕觝隈：觝，同“抵”，撞击。隈，山转弯处。
〔32〕郁怒彪休：郁怒，盛怒，愤怒郁结于心。彪休，发怒的样子，水势壮阔貌。
〔33〕瀄汩：激流冲荡的样子。
〔34〕 蟺：盘旋。 ，通“婉”。
〔35〕济乎中州：济，贯通，汇聚。中州，中原，旧指全国中心，今河南一带。
〔36〕安回徐迈：安回，缓缓回施。徐迈，徐徐流淌。
〔37〕区土：区域，土地，国土。明何景明《渡泸赋》：“想汉炎既烬，蜀都始家，区土未辟，士马不加。”
〔38〕产毓：产育、生长。
〔39〕奥宇：犹宇内，天下。此处指深藏宝物的区域。
〔40〕琅玕：似玉的美石。汉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41〕瑶瑾：两种美玉名，亦用为美玉的通称。
〔42〕翕赩：光彩，光色盛貌。李善注：“翕赩，盛貌。”
〔43〕奂衍：多而布满貌。李善注引《苍颉篇》：“奂，散貌；衍，溢也。”刘良注：“奂衍，多貌。”
〔44〕涓子：古代人名。《列仙传》载：“涓子者，齐人也。好饵术，接食其精，至三百年乃见于齐，著《天人经》四十八篇。后钓于荷泽，得鲤鱼腹中有符。隐于宕山，能致风雨。受伯阳《九仙法》。淮南山安，少得其文，不能解其旨也。其《琴心》三篇，有条理焉。”
〔45〕玉醴：指甘甜的泉水。汉扬雄《太玄赋》：“茹芝英以御饿兮，饮玉醴以解渴。”
〔46〕竦肃肃：高耸上扬的样子。
〔47〕密微微：幽静。
〔48〕荣期、绮季：荣期，容启期，传说中的古代隐士，据《列子》记载，孔子游泰山曾与他相遇。绮季，绮里季，传说中的古代隐士，当生于秦汉之际，与东园公、夏黄公、甪里先生四人合称“四皓”。
〔49〕飞梁：凌空飞架的桥，或指山间栈道。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晋水》：“水侧有凉堂，结飞梁于水上。”
〔50〕峻崿：又高又陡的山崖。
〔51〕永望：长相望。
〔52〕阚海湄：阚，通“瞰”，俯视。海湄，海边。
〔53〕苍梧：苍梧山，相传舜帝及其二妃葬于此。《山海经·海内经》云：“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
〔54〕迢递：遥远。
〔55〕回江：江流曲折。
〔56〕威夷：逶迤，迂远貌。
〔57〕箕山：古代传说唐尧时的隐士许由、巢父隐居的地方。据《高士传》记载，许由为逃避尧帝所让帝位，隐居于箕山之下，颖水之滨。死后于箕山上，尧帝封其墓，号曰“箕公”。旧时用以称誉不愿在乱世做官的人。
〔58〕斯岳：指梧桐所生之山。
〔59〕弘敞：高大宽敞。敞，大貌也。
〔60〕老童：也称耆童。古代神仙名，颛顼之子。
〔61〕泰容：传说中黄帝的乐师。
〔62〕兹桐：此处的梧桐树。
〔63〕孙枝：从树干上长出的新枝。
〔64〕准量：计量；估量。
〔65〕离子督墨：离子，离朱，黄帝时人，目力极好，能于百里之外察秋毫。督墨，监督绳墨，掌握尺度。墨，即木匠画线的绳墨。
〔66〕匠石奋斤：匠石，字子伯，古代著名工匠。奋斤，使用斧子。斤，斧子。
〔67〕夔、襄荐法：夔，人名，相传是尧舜时的乐官。襄，师襄。荐法，传授制琴之法。
〔68〕班、倕骋神：班，鲁班。倕，相传是古代巧匠。骋神，施展神通。
〔69〕锼会裛厕：锼，透雕，即将木雕空。会，合缝。裛厕，连接紧密工致。
〔70〕朗密：疏密，指间距。
〔71〕文：通“纹”，木纹。
〔72〕错：镶嵌。
〔73〕弦以园客之丝：用园客所缫出的丝作琴弦。园客，据《列子传》记载，济阴人园客收养神蛾，神蛾变成了蚕。一美女夜至，自称是园客之妻，夫妻得百十个蚕茧，置于瓮中，缫六十天，丝乃尽。
〔74〕徽：在琴面上镶嵌的用来做琴位的圆形标志。
〔75〕华容灼烁：华丽的容姿，光彩的样子。
〔76〕伶伦：传说为黄帝时人，曾取竹截为二，作黄钟之音。又制成十二排箫，其音如凤鸣。传说伶伦所吹之音为音律之本。
〔77〕比律：协调音律。
〔78〕田连：古代琴师。
〔79〕憀亮：嘹亮。
〔80〕上下累应：上下，指琴的徵位上下。累应，屡次呼应。
〔81〕踸踔磥硌：踸踔，声音由弱变强，向四处散发。李周翰注：“踸踔，初声布散貌。”磥硌，大声。
〔82〕和昶：同“和畅”，指和暖舒适。
〔83〕《清角》：雅曲名。
〔84〕淋浪：流滴不止貌。晋陶潜《感士不遇赋》：“感哲人之无偶，泪淋浪以洒袂。”
〔85〕奂淫衍：奂，繁多。淫衍：声音悠长。
〔86〕腾遌：腾跃相击。
〔87〕 晔：光彩焕然的样子。
〔88〕繁缛：声音细碎。
〔89〕峨峨：山体高大陡峭。《广雅》：“峨峨，高貌。”
〔90〕怫 烦冤：声音多而不散。《字林》：“怫，郁也，心不安也。”
〔91〕纡余：曲折回旋。吕向注：“纡余婆娑，曲旋而繁乱或散之声。”
〔92〕陵纵播逸：声音高扬，传播高远。陵纵，放任。播逸，向四处散发。
〔93〕霍濩纷葩：霍濩，浪涛声。纷葩，开张貌。
〔94〕检容授节：检，同“敛”。检容，敛容。授节，按节拍弹奏。李周翰注：“授，付也。为曲节将至，则当缓而分布，故须端检其容，以定其声，乃付手指以成其节，则应合于度。”
〔95〕兢名擅业：兢名，形容小心翼翼的样子。擅业，形容专心致志，符合节度。
〔96〕安轨徐步：顺着一定的道路，慢慢地走。
〔97〕洋洋习习：清雅和谐貌。汉傅毅《舞赋》：“或有矜容爱仪，洋洋习习。”李周翰注：“洋洋习习，清雅貌。”
〔98〕声烈遐布：烈，美。遐布，远扬。
〔99〕含显媚以送终：显媚，鲜明而动人。送终，乐曲结束。
〔100〕泰素：指自然界。
〔101〕飞观：高耸的宫阙。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阳榭外望，高楼飞观。”李善注引《尔雅》：“观，谓之阙。”李周翰注：“观，楼也。”
〔102〕广夏：即广厦。
〔103〕翠粲：衣服相擦声，一说色彩鲜艳。
〔104〕缨徽：彩带，指妇女系香囊等物的带子。
〔105〕触批：触，弹拨。批，古琴的弹奏指法。
〔106〕《渌水》：古曲名。《文选·马融〈长笛赋〉》：“中取度于《白雪》《渌水》。”李周翰注：“《白雪》《渌水》，雅曲名。”
〔107〕《清徵》：古曲之一。清澄的徵音。
〔108〕《唐尧》：指古曲《尧畅》。
〔109〕《微子》：古曲《微子操》。
〔110〕躇跱：同“踌躇”，此处指琴声婉转，舒缓不急。
〔111〕瀛洲：传说中的海上仙山。
〔112〕要：同“邀”，邀请。
〔113〕列子：本名列御寇，战国时期郑国人。道家学派的杰出代表人物，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
〔114〕逑：配偶、伴侣。
〔115〕沆瀣：露水。
〔116〕眇：通“渺”，高远。
〔117〕弦歌：依琴瑟而咏歌。
〔118〕绸缪：缠绵。
〔119〕奇弄：奇妙的琴曲。弄，奏乐或乐曲的一段、一章。
〔120〕攘：同“捋”。
〔121〕驰骛：此处形容手指弹琴动作敏捷。
〔122〕涩譶以流漫：涩譶，声音繁多。流漫，声音多而相混。
〔123〕拥郁抑按：拥郁，犹抑郁。抑按，按压。汉蔡邕《琴赋》：“扺掌反复，抑按藏摧。”此处指低回不尽、声音下滑的意思。
〔124〕毓养：育养，培养。
〔125〕秘玩：闲缓拨弄。
〔126〕闼尔：快速貌。李善注：“闼，疾貌。”
〔127〕牢落：稀疏零落貌。
〔128〕布濩：遍布，布散。薛综注：“布濩，犹散被也。”
〔129〕丰融披离：丰融，盛美的样子。披离，四面散开。
〔130〕斐 ：李善注：“斐 ，明貌。”
〔131〕乖：古时本义指背离、违背、不和谐。
〔132〕同趣：同趋，即殊途同归。
〔133〕倨：古同“踞”，本义为傲慢，伸开脚坐着。
〔134〕劫掎：形容琴音飞扬高昂。
〔135〕扶疏：意为枝叶茂盛，高低疏密有致，此处指某物呈飘散状。
〔136〕参谭：李善注：“参谭，相随貌。”
〔137〕攒仄：形容声音繁急重叠。
〔138〕纵横骆驿，奔遁相逼：刘良注：“皆声繁及重叠，纵横相连貌。”奔遁，即奔驰。
〔139〕拊嗟：拍手嗟叹。
〔140〕都雅：美好闲雅。
〔141〕洪纤：大小，巨细。
〔142〕清和条昶：清和，清朗平和。条昶，通畅。
〔143〕案衍：形容曲调不平的样子。张铣注：“案，平。衍，长也。”
〔144〕怡怿：愉悦。
〔145〕乘险：凌空。
〔146〕邀隙趣危：邀隙，进入间隙处。趣危，向危、赴危。
〔147〕纷文斐尾：纷文，纹理繁多。斐，文彩。
〔148〕慊縿离 ：羽毛初生的样子。
〔149〕靡靡猗猗：靡靡，乐声柔弱的样子。猗猗，余音缭绕的样子。
〔150〕搂批栎捋：四种古琴指法。
〔151〕缥缭潎冽：戴明扬注：“缥缭潎冽，自是状声之词。”
〔152〕明婳暌惠：明婳，光明美丽。暌惠，明察。
〔153〕令：美、善。
〔154〕三春：三月。
〔155〕以时：按一定的时间。
〔156〕重基：高山。
〔157〕翳华芝：翳，遮盖。华芝，即灵芝，喻指伞形顶盖。
〔158〕逸豫：犹安乐，舒缓貌。
〔159〕重华之遗操：重华，即虞舜。遗操，指舜帝留下来的琴曲。
〔160〕曲宴：古代宫廷赐宴的一种，其特别之处在于无事而宴，时间、地点不固定，席上常有赏花、赋诗等活动，参加的人员主要是宗室成员、外国使臣以及近密臣僚。
〔161〕簉乏：临时充数。
〔162〕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戴明扬《嵇康集校注》：“琴弦最长，音高则须紧之。徽鸣者，纠徽索而取音也，此自总泛声而言之。此处上二句，曰逸曰清，言其风声之美；下二句，则言其体势殊于众器耳。曰音庳，曰徽鸣，但指取声之方，不指发声之美也。”
〔163〕憯懔：忧惧貌。
〔164〕愀怆：悲伤。愀，脸色改变，多指悲伤、严肃。
〔165〕懊咿：悲伤的样子。李善注引《字林》：“懊咿，内悲也。”
〔166〕欨愉：愉快。
〔167〕抃舞：鼓掌舞蹈。
〔168〕澜漫：尽兴。
〔169〕嗢噱：放声大笑。
〔170〕淑穆玄真：淑穆，恬淡安详。玄真，归于质朴纯真。
〔171〕恬虚乐古：恬虚，恬淡，不慕名利。乐古，喜爱古道。
〔172〕比干：姓子，商朝帝王太丁的次子，官少师神灵，一代忠臣，最终被纣王剖心而死。
〔173〕尾生：传说春秋时期鲁国坚守信约的人。他与一个女子约会于桥下，女子未来，这时河水上涨，他抱桥柱而被淹死。
〔174〕惠施：战国宋国人，名家代表人物，以善辩著称。
〔175〕万石：即万石君，西汉大臣。司马迁认为石奋虽不善言谈，却敏于行事。
〔176〕文：文彩，文饰。
〔177〕质：质朴。
〔178〕金石寝声，匏竹屏气：指金、石、匏、竹等为材质而制成的乐器皆不发声，意谓与琴声对比相形见绌。
〔179〕王豹：古代歌者。
〔180〕狄牙：即易牙，齐桓公宠臣，善辨味。
〔181〕天吴：传说中的水神。
〔182〕王乔：王子乔，古仙人，相传会腾云驾雾。
〔183〕：凤凰的别名。
〔184〕游女：传说中的汉水女神。
〔185〕蚑行：指虫类爬行。一切活动着的生物。
〔186〕懿茂：美好。
〔187〕愔愔：和悦安舒貌。《左传·昭公十二年》：“祈招之愔愔，式招德音。”杜预注：“愔愔，安和貌。”
〔188〕希：通“稀”，稀少。
〔189〕中散大夫：古代官职名，简称中散。王莽时置，或作东汉光武置，掌论议政事。元废。
〔190〕钟会：三国时期魏国名将、书法家。公元263年，钟会与邓艾分兵攻打蜀汉，致蜀汉灭亡。钟会欲据蜀自立，因部下反叛而败，死于兵变，时年四十岁。
〔191〕司马：即司马昭，三国时期曹魏权臣，西晋王朝的奠基人之一。司马昭死后，其子司马炎代魏称帝，建晋朝。
〔192〕袁孝尼：即袁准，字孝尼，有隽才，以儒学知名，曾注《服经》，晋武帝泰始中，官至给事中。
〔193〕靳：吝惜，不肯给予。
〔194〕李勉：唐朝宰相、宗室，唐高祖李渊玄孙。《旧唐书》载其“善鼓琴，好属诗，能自制琴，又有巧思”。
【译文】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才华绝世，气量宏大。尊重生命以存天道，行为正派以待时机，却不被容于衰落的世道，是古今所追悼悲悯之人。嵇康精通各种技艺，尤擅丝竹。嵇康认为，虽然事物有衰有盛，但对音乐的爱好却始终不变；美味虽有吃腻的时候，但音乐却从不让人疲倦。音乐可以导引精神，宣泄感情表达心志。处于穷困孤独之中而不感到烦闷的，莫过于音乐。嵇康曾著有《琴赋》，所有琴德皆有体现。《琴赋》说：适合做琴的椅桐所生长的地方，总是在崇山峻岭上。它植根厚土，高举的树梢与北斗星齐高。它蕴含天地精纯之气，吸纳日月和煦之光。它枝繁叶茂风姿独绰，飞花飘落远播苍天。黄昏时，它吸收落日余晖，清晨它迎着云崖晒干枝杈。历经千载历练等待采伐，寂然矗立而永葆安康。
█〔明〕陈洪绶 高梧琴趣图
山川形态走势盘旋迂回，曲折幽深。群山崔嵬，山岭高峻，玄岭险岩，高达天际，红崖崎岖，青石耸立。至于重峦叠嶂，高耸入云。远眺崇高雄壮，巍然秀丽。水汽升腾如播云行雾，山泉叮咚似神仙吐珠。于是泉水颠簸奔突，争相奔流。行至山弯拍击岩石，如勃然怒吼。汹涌磅礴，高举水沫，涛声远扬。激流澎湃，盘旋纠结。放纵汇入长河大川，流贯中原大地。静静回旋，徐徐流淌，无声无息，渐行渐远。水面平静宽广，萦山绕岭。
详细观察椅桐生长之地所蕴藏的宝藏，珍玩异石，美玉生辉，聚集累积，满布椅桐之侧。东边是盛开的春兰，西边有种植的沙棠，琴师涓子在其南面建造住宅，甘甜的泉水在门前喷涌。祥云为其遮阴，鸾鸟在山巅汇集飞翔，清露润泽它的肌肤，和畅的南风徜徉其间。椅桐枝干静静高耸上扬，茂密的枝叶幽静清闲。那些往来其左右的人，正是因为这自然的神采妍丽，流连忘返，驻足于此啊。
因此那些厌世隐居的高士，如荣启期和绮里季之辈，就相约登上凌空的飞桥，穿越幽深的沟壑，攀缘着玉树琼枝，登上陡峭的山崖，游玩于椅桐树下。环顾游荡极目远望，个个像在凌空飞翔。侧视莽莽昆仑，俯瞰迷蒙海畔。指点遥远的苍梧山，下临逶迤曲折的江流。感悟世俗的劳烦累赘，敬慕许由隐遁箕山的光芒。赞叹山岳的广大宽敞，心情喜悦，留连忘归。游目远览心旷神怡，领略黄帝时代流传下来的乐曲。羡慕居于騩山的老童，钦仰泰荣的高雅歌声。环顾椅桐感慨横生，借以寄托心志。于是砍削旁枝，量材而用。至人谋划思虑，方才制成雅琴。由离子掌握画线的尺度，匠石挥斧下料，夔和师襄传授制琴方法，鲁班和倕施展神通。透雕合缝做工精致，调音的琴柱间距疏密均匀。再加上精美的刻绘雕琢，琴身布满华丽的纹饰，镶嵌象牙和犀牛角，再涂上翠绿的颜色装饰。用园客所缫丝做琴弦，用钟山美玉制作琴徽，琴体便有了龙凤气象，包藏古人神采：伯牙挥手抚琴，钟子期会意听声，他们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是何等和谐美好！再请伶伦协调音律，田连调整琴弦，进献君子，琴声嘹亮动听，何等壮美！
█〔清〕黄慎 鼓琴图
等到他们开始调弦试音时，便会角声、羽声齐发，宫声、徵声相互验证，单音、和音交替，上下徵位呼应。声音响亮而变化无穷，美妙的音乐将起，肯定会因和畅的旋律令人沉醉。接着便演奏中正的雅乐，奏《白雪》，弹《清角》，乐音如水滴般纷纷洒洒，飞散四面八方；如春潮般泛滥，繁复浑厚；如流星般璀璨，远飘天际；如高山般连绵不断，紧密相接。琴音腾跃相击，光彩焕然。状若高山，巍峨沉厚，又像流水，浩浩荡荡。时而声音蕴积，心情沉郁；时而迂回婆娑，曲折跌宕；时而高昂激越，犹如波涛荡漾。琴师神情端庄，节拍变化，应对自如。乐声小心翼翼，从容不迫。那琴声宽广舒展，美好的乐声远扬四方。乐曲自始至终鲜明美好，余音在大自然里回荡不绝。
高楼长廊，广厦闲居，冬夜清冷，明月如水，身穿彩鲜新衣，佩戴芳泽香囊。于是琴弦浸润了凉意，琴师心境悠闲而指法娴熟，心手相应，以声抒志，随心所欲。起初演奏《渌水》，随后是《清徵》，最流畅的是《唐尧》，最后演奏《微子》。辽阔明朗，宏大丰润，悠游从容，婉转徘徊。于是抚琴而歌，和乐安详的新乐响起，歌辞道：“凌空腾飞的先贤栖息在仙山瀛洲，盛情邀请御风而行的列子为佳伴，以露水为饮，以朝霞为带，舞姿翩翩在太空遨游。万物生死荣辱超然自得，尘世去留安于天命任其自然。激越的清唱声与琴声紧密相和，依琴瑟而咏歌多么缠绵。”
█〔元〕赵孟 松荫会琴图
画中高士抚琴动操，知音端坐聆听，悠然神会。侍童侧立，神态专注。远山坡势平缓，水天一色，渐入烟霭。
乐曲将近，众音也将止之时，突然调弦转调，又奏出奇妙的曲弄。琴师和颜悦色，捋袖露腕，纤纤手指飞快地往还，众声融汇。有时徘徊不止，迂回旋绕，长久不散，盘桓不前，有时酝酿情感，悠闲自如。忽而声音迅疾，好似风云飞渡，忽而稀疏零落，欲聚还散；忽而琴音饱满，四方播扬，灿烂辉煌。琴声清脆，声音激越，文彩斑斓，华美无比。有时掺杂变音，和正声分道扬镳，双美并进，仿佛二马并驰、双鸟比翼。初听像相互背离，最终殊途同归。有的琴声曲折如志士节气，宁死不屈而刚正不阿；有的琴声凌而不乱，有的琴声背离而不同行，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哀怨踌躇。忽而飘逸清迈，忽而连绵不绝，忽而四处飘散；有的琴声如步履匆匆紧紧相随，重叠而来荟萃聚集。有的纵横驰骋，络绎不绝，四散奔逃。令人拍手赞叹的琴声，应接不暇，片刻不得喘息，那些瑰丽美艳奇妙宏伟的琴声，不可尽识。
再说琴声的舒展闲雅，大小异同。清朗平和韵律通畅，高低不一参差不齐。愉悦于和睦温柔，曲折和顺谐调于一体。有的凌空直下如赴盛会，有的如穿越间隙而赴危地。有的像失去伴侣的鹍鸡鸣叫，有的像孤鸿展翅在重叠的悬崖。有的像纹理繁多的飞禽尾巴，有的像初生的羽毛娇嫩柔软。有的像微风余音，柔弱萦绕。琴师们抹、挑、擘、托，多种弹奏指法并用，模拟各种风声的琴音逼真缭绕。有的琴师漫不经心的弹奏，光明而美丽的神采令人欣赏赞誉。有些琴声如同快步行走而不匆忙，流连盘桓而不滞留。有些翩翩而来的琴声缥缈远逝，微弱的琴声迅即消失。远处静听，像鸾凤在云中和鸣嬉戏，近处体察，像百花盛开笑迎春风。琴师们既有多姿的风采展示，又有善始善终的美德。那美好而宏大的琴声多么美妙啊！变幻无穷，无法描述。
如果到了阳春三月，人们盛装华服，呼朋引伴，嬉戏悠游。经过兰圃，登上高山，背靠茂密树林，在华盖般绿荫下，面对清清溪流，题赋新诗。领略鱼龙遨游的安乐，饱览百花齐放的兴盛。整理舜帝传下来的古曲，慨叹悠远敬慕的幽思。若是在华堂里的宴会上，亲朋近友，鲜花与佳肴共芬芳，美酒清醇。琴师进献一曲楚乐《南荆》，再献秦乐《西秦》古曲，弹一曲高雅的《陵阳》，再奏一曲通俗的《巴人》，乐声此起彼伏，众人雅俗共赏，听得如痴如醉。这些功用不同的曲子比拼演奏，岂是笙龠那些乐器能与之比美的呢？倘若将这些琴曲排列顺序，则是《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交替演奏，乐声自然，流畅清楚，可除烦躁。此后便是民谣俗曲，当属汉末蔡邕的《蔡氏五弄》，其次还有《王昭》《楚妃》《千里》《别鹤》，以及一时权宜之作，杂进俗曲，也有值得欣赏的琴曲。
█〔明〕杜堇 梅下横琴图
此画描绘文人雅士在梅下抚琴的情景。老梅虬曲如苍龙盘空，枝上梅花绽开，一位文士梅下抚琴，琴音清越，两位童子也悠然神会，凝神谛听。这便是“琴赏”，赏花抚琴，高雅之极。
若非心胸旷达之人，不能与琴相伴行游；若非深沉宁静的人，不能与琴安闲居止；若非开阔放达之人，不能与琴知足常乐；若非琴艺精湛之人，不能解析琴德理趣。至于谈论琴制，深究琴的教化功能，可知：琴体和谐则琴音悠扬，琴弦紧则琴声清脆悦耳，琴弦有间隔故能奏出低音，琴弦长故能奏出泛音。琴性纯洁、恬静端庄，包含着平和的最高道德意向，确实可以感化激荡心志，抒发幽情！心怀悲戚的人听了，无不凄惨忧伤，饱含哀戚伤感，无法自控；心怀康乐的人听了，就会心情愉悦，鼓掌跳跃，纵情欢乐，终日喜不自胜；心情平和的人听了，就会颐养心性，恬淡安详，不慕名利，怀念古道，抛弃世俗，轻松自得。伯夷因此廉洁，颜回因此仁义，比干因此忠诚，尾生因此诚信，惠施因此明辨是非，万石因此言辞谨慎。其余皆可触类旁通，感受虽千差万别，却都殊途同归，或富有文彩，或朴实无华，皆以“中和”之道综理万物，一切日常生活缺它不可。琴音感应人的举动和万物灵性的神奇，恢宏无比。当琴演奏时，金石等乐器就会停止声响，匏竹等也会屏气噤声，王豹停止歌唱，天吴急忙跳入深渊，王乔披戴彩云凌空下坠，凤凰在庭阶前翩翩起舞，游女飘然而至前来集会。美妙的琴音感动天地，更何况是芸芸众生呢？我赞美琴的丰盛美德，以此篇琴赋歌咏琴德聊以自慰。永远侍弄操琴而不厌倦，只因古往今来，琴最高贵！
█〔清〕顾麟士 张琴和古松
这幅画别有一番韵致，所画山中云雾缭绕，古松道曲。画中一人正在临流弹琴，后立一童子握杖。几枝古松伸出枝丫形成前景、中景、后景，相互环绕，松枝密密匝匝，张琴四周大片的空地使画面疏密有致，开阖自合天机，隐者的心情同观者的心态自然达成一种默契。
结束语：和悦安详的琴德，深不可测。琴体清纯则琴声意境高远，难以穷尽；质地优良的琴材，技艺高超的琴手，有幸今世相遇；众多乐音汇聚和谐，冠绝超群；知音者少，谁能珍重爱惜呢？能尽知雅琴之妙的，唯有修行极致而忘我之人啊！
嵇康曾做中散大夫，当时晋将谋篡魏朝。嵇康无意做官，钟会声称嵇康有负于他的德行和威望，劝司马昭杀了嵇康。嵇康临刑前，看看时间，要来古琴弹奏，说：“当初袁孝尼曾想跟我学《广陵散》，我每每吝惜，不肯传授，《广陵散》就此失传。”时年四十岁。另有一说，嵇康在洛西游玩，晚上住宿在华阳亭，拿琴来弹。深夜，忽然有客人造访，说自己是古人，和嵇康共同探讨音律，言辞清晰明辨，因此索要古琴弹奏《广陵散》，声调无与伦比。于是传授给嵇康，并让他发誓不可外传，也不说自己叫什么。这种说法很奇怪，不足为据。能理解嵇康心意的，恐怕只有唐朝的李勉吧？
【延伸阅读】
《琴赋》约两千字，开头有序，结尾有乱，序即序言，乱即结束语，是序乱兼备的赋体结构。嵇康在序中点明了抚琴的心志，在他眼里，诸多乐器之中琴最为贵，“琴德最优”，并对琴制、琴曲、典故、琴声、指法、乐理等详加论述。
《琴赋》处处体现着嵇康对儒家思想的推崇，然而政局混乱，礼教崩溃，他说自己“性好老庄”，不过是对现实的反叛，对礼崩乐坏的对抗，以及对司马政权的痛恨。清人何焯在《文选评》对《琴赋》给予高度评价：“音乐诸赋虽微妙古奥不一，而精当完密、神解入微，当以叔夜此作为冠。”
嵇康有一首《琴赞》，全文不长：“惟彼雅器，载璞灵山；体具德真，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温乎其仁，玉润外鲜。昔在黄农，神物以臻；穆穆重华，记以五弦。闲邪纳正，亹亹其仙，宣和养气，介乃遐年。”第一句是说琴为雅器，琴德“清和自然”契合魏晋风度。第二句讲的是古琴丰厚的表现力和圆润音色。第三句则是追溯琴的历史和形制。末句述说琴之功用。
嵇康“和”的音乐主张则集中在《声无哀乐论》一文中：“夫哀心藏于苦心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其所觉悟，唯哀而已。”他认为乐哀源自心中先哀，而音乐不过是表达个人情绪的媒介而已。
【名家杂论】
嵇康是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与阮籍齐名，是魏晋风骨的典型代表。嵇康是谯国人，与魏武帝曹操同乡。
他与魏宗室通婚，官至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司马氏掌权后，嵇中散与当权者政见不合，便辞官归隐。与阮籍、向秀、刘伶、阮咸、山涛、王戎等，常在竹林中饮酒清谈，弄琴赋诗，世称“竹林七贤”。嵇康在《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首》中曾言“弹琴咏诗，聊以忘忧”，可见其志。
后来“竹林七贤”中的山涛，也是司马懿的亲戚，出仕做官，并推荐嵇康出任尚书吏部郎，嵇康认为这拂逆了自己的心志，写下了名垂千古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表达与司马氏政权势不两立的决心。
《世说新语·简傲》载：“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嵇康和吕安是好友，两人住处却天南地北，但每有想念，便驱车千里相见，有一次，吕安来访，嵇康不在，其兄嵇喜相迎。吕安未进门，只在门上写一“凤”字而去。嵇喜以为是在夸自己，其实“凤”字拆开即说嵇喜是“凡鸟”。
之后，吕安之兄诬安不孝，嵇康为其辩护，恰好钟会与嵇康有嫌隙，便向司马昭告状，指责他“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司马昭心领神会，便下令处死嵇康。嵇康在狱中悲愤交加，写下四言诗绝唱《幽愤诗》。
嵇康临行刑前，洛阳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愿，要求赦免嵇康，司马昭又惊又恨，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嵇康从容自若，仰视日影，看时间离午时三刻尚有一会儿，便叫外甥摆把琴说：“你一向请求我教你弹奏《广陵散》，都被我拒绝。这是因为我昔日夜宿华阳亭，得异人传授此曲，曾与异人相约，誓不传人。这首名曲，表现的是聂政刺韩相的事件。我一生爱恨，皆在此曲！今天，你仔细听一听吧！”琴声响起，如金石裂帛，时而秋风萧瑟，草林皆兵；时而骤风暴雨，山崩地陷；时而猿啼鹤唳，泉声呜咽。忽然，乐音戛然而止，弦断琴碎，刀起头落，嵇康最终血溅洛阳东市。
张翰
张翰，字季鹰，时人号为“江东步兵”，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冏时执政，季鹰谓彦先曰：“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彦先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翰因见秋风起，思菰菜鲈鱼，遂命驾而归，任心自适，不求当世。遭忧，以毁卒。
【注释】
〔1〕齐王冏：司马冏，西晋宗室。“八王之乱”中，司马冏大败，被擒斩首，暴尸三日，同党皆夷三族。
〔2〕辟：指君主招来，授予官职。
〔3〕大司马、东曹掾：古代官职名。
〔4〕彦先：顾荣，字彦先。西晋末年拥护司马氏政权南渡的江南士族首脑，与陆机、陆云同入洛，号为“洛阳三俊”。
〔5〕思菰菜鲈鱼：比喻怀念故乡的心情。
〔6〕遭忧：遭逢父母丧事。旧制，父母死后，子女要守丧，三年内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
【译文】
张翰，字季鹰，当时人称“江东步兵”，齐王司马冏征召张翰，授予大司马、东曹掾官职。冏当时执掌大权，张翰对顾荣说：“天下纷乱祸难不断，到盛名享誉四海之时，急流勇退恐怕相当困难。我本来就是山林之人，对时势不感兴趣。您善于以明达之思防患未然，也善于以睿智谋虑未来。”顾荣悲伤地说：“我也和你一起去南山采蕨菜，痛饮家乡之水。”张翰见秋风刮起，思念起吴地的菰菜、莼羹、鲈鱼脍等家乡美味，于是命人驾车回归故里，任随心意舒适自得，不求随顺世俗。后来因为母亲去世，忧伤过度而逝。
【延伸阅读】
西晋时，司马冏执政洛阳，大司马张翰见朝党祸乱方兴，不想卷入八王之乱，写下名篇《思吴江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世说新语》曾记载张翰听琴识人的逸闻。东吴亡后，张翰在阊门附近的金阊亭听到有琴声清越，循声找去，适逢会稽名士贺循泊船阊门下，弄琴舟中，二人相见恨晚，张翰问贺循将往洛阳，临时起意与之同往，其为人处世随心所欲可见一斑，颇不负“江东步兵”之雅称。
【名家杂论】
关于张翰莼鲈之思，《晋书·文苑列传·张翰》有详细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俄而冏败，人皆谓之见机……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时人贵其旷达。”
█〔明〕徐武功 松荫憩寂图
另一位与张翰同时代的名士陆机却没有这么幸运。晋武帝司马炎时期，陆机为应朝廷征召，作为南方士族代表北上洛阳，出仕为官。在一次侍中王武子的家宴上，王武子指着案上羊酪问陆机：“卿吴中何以敌此？”你们吴地有这样的美味吗？陆机针锋相对：“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我们那的莼菜羹，不用加盐豉，都比它好吃！把王武子气得够呛。
“生命何可惜？常为功名叹。”陆机带着家乡菜一般的傲气，决心做出一番事业，全程参与了“八王之乱”，可惜奸人孟超诬其欲反。疑心颇重的司马颖不仅冤杀了年仅四十三岁的陆机，连同他的两个弟弟、两个儿子和三位友人也一并杀害。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