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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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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从情节主线结构的观点来看,读到这里仍然令读者摸不着头脑。宝、黛、钗、凤……这些主要人物的故事屡屡被打断。

  这一回有一搭无一搭地写到了贾赦生病又无大病,宝玉被邢夫人留饭一事,又凭空插进一个贾芸直至小红的故事。依常规来看,编辑们该批评作者太漫天撒网了吧?

  《红楼梦》更像大海,至少是大江,不是小溪。

  只因哪儿都精彩,所以看得下去。长篇小说而能句句段段有魅力,太难了。

  话说林黛玉正在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他一下,说道:“你做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一跳。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姑娘的,总找不着他。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回家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谈讲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这一段写得淡淡的,多少反映了一些贾氏人物的关系。宝玉来看望贾赦,似有贾母特使的意味。按说贾赦是贾母儿子,关系更近才对。却向宝玉“回了贾母问的话”。邢氏对宝玉贾环的态度亦亲疏完全不同。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只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安去。还不快去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带着扎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倒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的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给你做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八了。”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的,听宝玉说像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语说的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若宝叔不嫌侄儿蠢,认做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日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子里顽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见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得你黑眉乌嘴的,那里还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两个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各人母亲好罢。你们姑娘姐妹们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说:“大娘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姐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顽的东西给你带回去顽儿。”娘儿两个说着,不觉又晚饭时候。请过众位姑娘们来,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别贾赦,同众姐妹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那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娘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做什么,我那里有这工夫说闲话呢。明日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走,必须当日赶回来方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为什么事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件。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家狠不知好歹,也要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我看着也喜欢。”贾芸笑道:“舅舅说得有理。但我父亲没的时节,我年纪又小,不知事体。后来听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去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儿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你但凡立得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撞见你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里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样的事到他了!”贾芸听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去罢。”一句话未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日就送来还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来,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贾芸听声音像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归来,已在醉乡,不料贾芸碰了他,就要动手。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一听他的语音,将眼睁开一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倪二道:“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若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邻,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便骂出来,真正气死我。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头说,一头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便了。”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契,我就不借了。”贾芸听了,一面接银子,一面笑道:“我便遵命罢了,何必着急。”倪二笑道:“这才是了。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有事情到那边去,你竟请回。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我们家,叫他们闭门睡罢,我不回家去;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要来便怎么处。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还得起他。”因走到一个钱铺内,将那银子称一称,分两不错,心上越发喜欢。到家,先把倪二的话捎与他娘子,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里去了一天?”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说吃了,还留饭在那里,叫小丫头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便收拾安歇,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冰麝,便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的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道:“二婶娘那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家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娘,要瞧瞧,总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他就不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就敢在长辈跟前撒谎。昨日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娘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了。”

  凤姐儿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道:“有个缘故,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因他身上捐了个通判,前日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府,连家眷一齐去,他这香铺也不开了。便把货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像这贵重的,都送与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若送人也没有人家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上十几倍。故此孝敬婶娘。”一边将一个锦匣递过去。

  凤姐正是办端阳节的礼,须用香料,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道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起你来,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的?”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被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香料便混许他管事了。因又止住。且把派他种花木工程的事都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房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故此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改名焙茗的并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呢;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在房檐下掏小雀儿顽。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儿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了他,都才散去。贾芸进书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下来没有?”焙茗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子,都顽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只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也十分精细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罢,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一声。”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要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不过口里答应着,他肯给带到吗?”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说着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来。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日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休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昨日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意,昨儿还不求婶娘。如今婶娘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了,多大点儿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若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牌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贾芸。贾芸接看那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曹雪芹写贾府的穷亲戚、小人物,也很生动。贾芸去母舅家借物一节,便写尽了卑微者的辛酸。

  但总体说来,曹对这些人并不同情,这是曹与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根本区别所在。小仲马对茶花女,陀斯妥耶夫斯基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托尔斯泰对卡秋莎——马斯洛娃,契诃夫对小公务员、赶车人和万卡,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呀!而在曹笔下,最好如刘老老,不过是装疯卖傻取笑讨好,打打秋风。其他人更是卑鄙下流,五毒俱全,一心只想骗坑贾府罢了。

  倒是写贾府府内的女奴——丫头们,笔下有情。但这些丫头们又无不是争着向宝玉或别的主子献媚的。鸳鸯目无宝玉,但更忠于贾母。丫头们最怕的是“撵出去配小子”——失去自己的奴隶地位。

  曹雪芹大体上是站在宝玉的立场——一个没落的贵族公子的立场来看一切的。我们的人文主义传统很薄弱,而现实主义是离不开人文主义的。

  且说宝玉,自这日见了贾芸,曾说过明日着他进来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记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却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病了,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病着;还有几个做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他不着,都出去寻伙觅伴的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等我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儿,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

  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前的事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那眼前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日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唏唏哈哈的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着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不见了,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也没有,是我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便来了。”

  就小红倒茶一事写宝玉的伶牙利爪的丫头们组成的服务班子的组成格局与突破此种格局的不可能,入木三分,合情合理,而且作者不加臧否。

  可思可叹!

  即使如一些红学家分析的或高鹗续作所写的那样,小红后来对贾家很不好,也是逼出来的。不能见爱见用,最后成了对立面。

  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那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了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儿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一带都拦着围幕,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着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单唤他做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红玉年十六,进府当差把他派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姊妹及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体的丫头,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妄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得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语,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小红,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小红不觉粉面含羞,问道:“二爷

  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小红转身一跑,却被

  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能写到贾芸、倪二、小红、秋纹这里,这支笔真抡得开,作者的生活经验,够宽也够用了 王蒙陪读《红楼梦》(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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