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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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邢夫人整凤姐,是重要关节。读了这回,才能理解搜检大观园的突变。这一回又带有过渡性,向着“天下大乱”过渡。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罢,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欢喜,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个“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工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亦付之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什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一时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与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
这段故事曲曲折折,小题大做,无事生非,可与玫瑰露、茯苓霜一回类比。
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小姐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姊妹与黛玉湘云五人来至园中,见了大众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账。”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
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却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还礼,看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间待客,晚间陪贾母顽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间在园内李氏房中歇宿。这日晚间,伏侍过贾母晚饭后,因说:“你们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一点子吃了歇歇去。明儿还要起早呢。”尤氏答应着退了出去,来到凤姐儿房里来吃饭。凤姐儿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呢,只有平儿在房里与凤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样好心人儿,难为你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一红,拿别的话岔过去。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岂不请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这样,我别处找吃的去罢,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点心,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得这样,我园里和他姊妹闹去。”一面说,一面就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哟,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股儿的传去了,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这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着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曾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得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已早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顽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与尤氏吃。那小丫头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气性大,那糊涂老嬷嬷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体,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笑道:“偏不要你。”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话说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他了。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人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账。”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说:“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什么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内,叫大娘见见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道:“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如此这般进来了。赵姨娘便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就完了,也值得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吃茶了。”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他好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七八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却缠我来。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作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他妈,又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一件小事,冲了大庆气氛。
不祥之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个不大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便走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得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到齐开戏。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编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欢喜,便叫他两个也坐在榻前。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丫头,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的照顾,愿意在园内顽笑,至晚便不回去了。
其实此事很难怨凤。
邢夫人早等着整她,尤氏也不可能帮她。
这一节,在“红”中是首次,凤姐如此窝囊憋气。
尤二姐事件,凤的智、谋、泼、狠……都发挥到了极致。
物极必反,从此凤走下坡路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先倒磨折起老人家来了?便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不着头脑,逼得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得是。就是珍阿哥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样,这一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凤姐儿答应了。鸳鸯忽然过来向凤姐脸上细瞧,引得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
鸳鸯笑道:“我看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便叫近来,也细看着。凤姐笑道:“才觉的发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父,替我拣佛头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的来,两个姑子吃。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些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了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也就不说了。
贾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一样照应。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
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都说:“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应该混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是一心无罣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说得喜鸾也低了头。当下已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宝玉不分场合事件,老讲这些话。
未免太“世界观”化了,形而上化了。
他似与任何实际生活无关,吃饱了玩够了渲染发作自己的虚无主义的“世界观”。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栓。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湘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顽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夜白日,只是顽不够。”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他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拿手帕拭泪。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表兄弟。”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
此事作者原意可能是进一步说明贾府的下人们的违法乱纪,已经处处疵漏,防不胜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搜检大观园的铺垫与依据。
从另一个角度看,关着这么多青春年少的丫头,岂能没有春色出墙入园?
偶然,实是必然。
各种合力,已使大观园乱了套了。
贾母八旬大寿,大庆之中显出了颓败,给人以强弩之末之感。下人无礼,山头互斗,凤姐吃憋,鸳鸯睹异,都是不祥之兆。
大事渐渐不好。
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任何人的所向无敌都不是绝对的。种豆得豆,王熙凤开始收获了。贾府的乱局越演越烈了。 王蒙陪读《红楼梦》(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