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王蒙陪读《红楼梦》(共4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有主意了?”凤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则例,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竟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做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自然与往年给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做的两件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备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做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费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东西只留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就和我邦啊邦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会,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上,众人都在贾母前定省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欢喜。次日先送过衣服玩物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的,不须细说。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那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与我听,这会子犯不上借着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着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吃了饭。
点戏时,贾母一面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命凤姐点。凤姐虽有王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戏呢!”说着,大家都笑。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还算你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只〔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 注释标题 揾:揩拭。 英雄泪,相离处士 注释标题 处士:隐居不仕的人称“处士”。 家。谢慈悲,剃度 注释标题 剃度:剃去须发,是出家为僧的仪式。 在莲台 注释标题 莲台:佛像所坐之台座,周遭雕莲花瓣,名“莲台”。 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注释标题 乍:这里有仓促之意。 。赤条条, 注释标题 宝钗也喜欢这样的戏词么?一、并非真喜,是作家让她喜,以预言、提醒后事。二、宝钗太入世、太务实了,就更需要另类戏词的补偿。 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 注释标题 卷单:即离寺而去。僧人投寺寄宿称“挂单”,离寺而行称“卷单”。 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注释标题 芒鞋:草鞋。钵:钵盂,佛门食器。随缘化:随机缘而募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
你就《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到晚方散。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一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赏钱两吊。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宝钗心内也知道,只点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亦不敢说。史湘云便接口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得狠。”
一时散了。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那日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嘴脸。”宝玉听了这话,忙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若是别个,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了。”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叫万人践踏。”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口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语、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至贾母里间屋里,忿忿的躺着去了。
清官难断儿女情。
看戏多心事件,平心而论,宝玉错处很小,所以他因此颇心灰意懒。黛玉的恼火也还说得通,一、他们看不起戏子,二、她不容忍宝玉当场与湘云的挤眉弄眼。
湘云也恼火,看来有更深刻的原因,湘云已看出宝黛的特殊关系来了。
凤姐是信口开个玩笑么?她是否在体察到贾母的天平倾斜以后,下意识地对黛玉有些不敬呢?
赤条条无牵挂的问题反映了人类生存的又一两难选择,又一困境。个体生命是孤独的,孤独是自由的也是痛苦的。所以人需要社会,需要家庭,需要友情、爱情、人际关系、公共关系。而人际相处又带来许多不快、烦恼、纷争、误解。处于这种“他人即是地狱”的不幸中的人倾向于假想的自我的孤独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化,这也是自然的。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谁知才进门,便被黛玉推出来,将门关上了。宝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不语。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再不能劝。那宝玉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却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不好再闭门,宝玉因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到底是为什么?”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可恕。再者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家的丫头,他和我顽,设如我回了口,岂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听了,知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生隙,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贬谤。正与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自己转身回房。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那宝玉不理,竟回来躺在床上,只是闷嗗咄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说。因笑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呢。”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与我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似往日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你又怎么这个行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随和,你也随和些,岂不喜欢?”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言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景况,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注释标题 “你证我证”一偈:“证”:验证、印证,用作佛语作领悟解。意为互相印证彼此感情,到无须印证、无可印证时,才是了悟之境。 。
痛苦于人际的爱欲烦恼,否定此岸的价值,翻过去寻找禅理禅境,这已经与一般的写实或教化故事(如“三言”“二拍”)不同了。
再翻一个筋头,把初级的“觉悟”贬低,只好仍回到此岸,乖乖地翻回来,就更高明了。
这就是否定之否定。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后。又念一遍,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着,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便将宝玉方才所写的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拿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 注释标题 这词也还过得去,只是太劣,不得当真。 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注释标题 “无我原非你”一首:为“你证我证”一偈作注,用人与人之间互为依存又互相隔膜的关系来说明禅理。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起来说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一支曲子起,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说。”
三人果往宝玉屋里来。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了。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顽话儿罢了。”说罢,四人仍复如旧。
这一段写钗黛联合教育宝玉,把宝玉从参禅的走火入魔中挽救过来,这种格局很少见也很耐寻味。
一、二人的悟性都高于宝玉,稍一较量,宝玉就没了脾气。
二、二人都有一种健康的女性现实主义,懂哲学而不沉迷哲学,不会堕入哲学(禅学)的深渊。
三、二人都爱宝玉。二人也毕竟是宝玉最亲敬的。宝玉虽然泛爱,对二人毕竟不同。
四、二人都是曹雪芹精心塑造的女性形象,代表了作者对女性的美丽、智慧、见识的两极,或可称为曹氏对女性的美学理想的两极。
五、二人的活动最终还是要听作者的指挥。(不必回避,也不必认为是煞风景,小说就是小说,不是神佛显灵。这也与小说人物的相对的客观性、独立性、生动性并不矛盾。)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他们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了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去,候娘娘自验是否。”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于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也有猜不着的。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着,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注释标题 “红”书中的人物都很立体,唯赵姨娘与贾环是扁平的。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婆子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地下女人们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子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子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边坐了,抓果子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语。黛玉本性娇懒,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他去,好让他姊妹兄弟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的慌。你要猜谜,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注释标题 都是很不错的谜语,但身轻、树梢、坚硬、不能言、必应等语似有寒意。
——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儿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第一个是元妃的,写着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注释标题 人生与一切富贵荣华均是瞬间的事,物极必反。由瞬间感而产生的破灭感。
——打一物
贾政道:“这是炮竹呢。”宝玉答道:“是。”又看迎春的,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注释标题 从诗的角度,这一首选材比较独特,胜似炮竹、风筝。
——打一用
物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人们已经感到“运”并不决定于或不仅决定于主观努力——功。
“运”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人和尤其难,镇日纷纷乱如麻的是人的主观意志。
诸谜均甚可悲。
不必怕这个悲。这些确是人生的一个侧面。当然不是全部。不承认无益于人生。承认、正视这些可悲的方面,超而越之包而容之战而胜之才是办法。
这一批灯谜与其作为谶语来读,不如作为中国式的人生处境的反思。虚无感、忧患意识、孤独感、荒谬感……都有。这当然不是说曹雪芹是个什么“主义”者,只是说曹的天才,曹的敏感,曹的经验与深思,形成了他的比哲学还要哲学的先期体验和自省。
生命本体、宇宙本体,总是先于、大于、优于关于生命关于宇宙的理论,通向——紧紧联系着本体的小说,甚至于在某种意义上先于、大于、优于哲学(当然缺少哲学的明晰性与系统性、严整性)。
而文学本体,常常比文学理论更丰富。《红楼梦》比“红学”,“阔多啦”!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注释标题 孤独感,距离感,漂泊与流浪的体味。
——打一物
贾政道:“好像风筝。”探春道:“是。”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 注释标题 焦灼感。焦虑。也是忧患意识。
晓筹不用鸡人 注释标题 鸡人:官名。古代宫廷中专司报晓的卫士,因头戴象征雄鸡的红巾,故称“鸡人”。 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注释标题 评点者当年最喜此两句。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打一物
贾政道:“这个莫非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注释标题 麻木,被动。哀莫大焉。
——打一物
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这一个却无名字,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宝钗的道: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注释标题 这与咏算盘的诗一样,透露的也是一种荒谬感。从人物性格看,宝钗完全会写个吉利的,从透露命运的意义上,都只能语出荒凉。
——打一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忧,只是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即对贾政道:“你竟不必在这里了,安歇去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子,也就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
这里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乐一乐罢。”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黛玉便道:“还像方才大家坐着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屋里出来,插口说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和你寸步不离方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作诗谜儿。这会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厮缠了一会。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等说笑了一会子,也觉有些困倦。听了听已交四鼓了,因命将食物撤去,赏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呢,该当早起。明日晚上再顽罢了。”于是众人散去。且听下回分解。
贾政为首的孝子贤孙们设局哄骗贾母高兴,贾母岂能不知?明知是假,也要假戏真做,接受下来,因为贾母有这个需要,她需要接受不断的欢呼称颂,哪怕是假的欢呼,也比真的进言死谏可爱。 王蒙陪读《红楼梦》(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