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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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独自郁闷到了早晨八点钟以后,秦岑离开酒吧,决定到干爸干妈的家里去。她已经郁闷到了不对人去诉说诉说就要发疯了的程度。是的,正是那样。哪怕只诉说一部分一点点儿,心口也不至于被那一种大郁闷堵得非常难受,似乎随时会窒息了呀!

  当她推门而出,一眼看到人行道上有两行脚印——一行是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边缘不齐,形状失真,看去不太像人的脚印了,而有点儿像某种蹄类动物留下的足迹了。是她昨晚到干爸干妈家一去一回留下的。踩着去时的脚印回来,所以将脚印破坏了。否则,她那双样式秀瘦的皮靴的靴底,本是会在白纸一般的雪地上留下清晰而又好看如图案的脚印的。另一行脚印是乔祺留在雪地上的,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一个是一个,连鞋底的胶纹都那么明显,如同等距离盖在雪地上的一行印章。那样的一行脚印,令人对“踏雪而行”的“踏”字印象深刻。

  秦岑不由得站住了,低头瞧着乔祺的几个脚印发起愣来。如果不是因为昨夜那个“小妖精”的出现,她对那几个脚印会感到格外亲切的。然而现在,那几个脚印使她心中愤恨又起。而且,还使她被堵塞般的心口又被刺激得一下一下地锥疼。怎么会只有他自己的脚印呢?啊,是了是了,显然地,他一踏上人行道,那“小妖精”就又像树獭似的吊在他身上了!也许还是他主动背起了她或者抱起了她呢!那他就更加可恨了!除了以上两种解释,难道还有第三种解释不成吗?如此这般地一想,那几个脚印在她看来,便仿佛是一个无耻之徒留在雪地上的了。她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与,不,与他们,他俩——的脚印太近了。而她更愿远些,离得更远些。确实还有两行脚印离他们的脚印很远。是她的前夫一来一去留在雪地上的。不但离他们的脚印很远,也离她自己的脚印很远。那是两行理应使她更加愤恨的脚印。她不是没看见。她看见了。却不像对乔祺的脚印那般愤恨,只不过感到嫌恶而已。

  因为要远离乔祺的脚印,她没踏上跨街桥,第一次违犯了自己一向自觉又严格遵守的交通法规,踏雪横穿马路。虽然直到那时,这条马路上还是没有一辆车驶过。走上对面的人行道以后,她心生出了一种类乎悲壮的气概。如同一个时时事事严以律己的人被逼无奈迫不得已走上了一条邪路,而乔祺正是那个对此严重后果该负道德责任的人!当然,那个“小妖精”也难逃其咎。

  开门的又是干妈。干妈看着她先是一愣,随即诧问:“起得这么早?还是到现在没睡?”——问着让入秦岑,将那双属于自己的新点儿的拖鞋摆到了秦岑脚旁。

  秦老刚洗罢脸,闻言猜到是秦岑又来了,拿着一柄小牛角梳一边梳理着稀少而又花白的头发,一边迎到了门厅。

  秦岑说:“按老规矩,初一早上拜年才正式。”

  秦老说:“你呀女儿,这都什么年代了,何必还讲那些老规矩!”

  李老师是个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在门口已从秦岑的脸上看出了她心中必有不快。三人进了客厅,刚一落座,李老师就直截了当地问:“女儿,谁欺负你了?告诉我们,只要你确实有理,我们一定替你做主!”

  昨晚秦岑踏雪送来那些春节礼物,使她对干女儿的态度判若两人。

  秦老听了,一时不明白老伴儿何出此言,于是起身这儿那儿找眼镜,想戴上眼镜亲眼从干女儿脸上发现答案。眼镜还没找着,耳边已闻秦岑在哭了。

  “我眼镜呢?我眼镜呢?”

  他急得团团转。

  李老师见他着急,自己也着急起来,嗔道:“女儿在这儿哭着,你那儿倒是急着找眼镜干什么呢?不戴眼镜还认不出女儿呀?那不在那儿嘛,电视机上!”

  秦老戴上眼镜,近前细看干女儿。但见秦岑一手攥着手绢,已是哭得泪人儿一般。

  秦老就默默坐在他坐惯了的一把藤椅上了,表情极其庄严。如同一位老首长,在耐心地期待着下级汇报什么冤情。

  李老师不满地瞪着他又嗔道:“你哑巴了?倒是说句话啊!”

  秦老低声说:“我还什么都不清楚呢,说什么?让她哭完,让她哭够。”——又对秦岑道:“女儿,哭吧,哭够。哭够了慢慢说。”

  秦岑经那一哭,心中郁闷减轻了许多。想想,先将前夫怎样怎样突然出现在酒吧,怎样怎样严重骚扰她的过程细说了一遍。

  秦老听得义愤填膺,一忽儿霍地站起,一忽儿顿足而坐,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待干女儿说完,他安慰道:“就这么一件事儿你也不必哭成这样啊!如今凡事违法,都有法院管着嘛!”

  听了干爸的话,秦岑低头沉思片刻,无奈地说:“我一不想告他,二不想带着执法人员把他从我住的地方赶出去。他毕竟是我前夫,现在又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让人议论我绝情绝义的事,我做不出来呀!”

  李老师起身给秦岑沏了一杯茶,放在秦岑身旁的茶几上,移身到秦岑坐着的长沙发上,一手搂着秦岑的肩,望着秦老说:“是啊是啊,那么做是下策,传开了不好。对干女儿不好,对咱们也不好。许多人都知道秦岑她是咱们的干女儿,传开了,爱搬弄是非的些个人,兴许还会说是咱们怂恿秦岑那么做的呢!”

  “可大年初一的,他占住了我的房子,叫我住哪儿去呢?”

  秦岑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这不成个问题,就先住我们这儿嘛!”——李老师仍望着秦老,那意思是,情况你已经清楚了,这会儿该拿出个解决的方案了吧?

  而秦岑,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初一一大早踏雪来到干爸干妈家里,并不是因为前夫占住了自己房子的事。仅仅那么一件事儿,她才不至于到干爸干妈家里来哭鼻子抹眼泪的呢!她最想对干爸和干妈说的,其实是自己和乔祺之间的事。但这第二件事,又是那么难以开口直说的。怎么说啊,对于干爸干妈,那是一件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事呀。他们听了会作何想法呢?若不认为双双被愚弄了才怪呢!啊,一直在我们面前做戏,骗得我们两个老傻瓜似的,还尽当着你这个干女儿的面夸乔祺多么多么好,鼓励你主动去爱他;你呢,仿佛黑眼看不上他白眼也看不上他,总之看着他一无是处的一个男人似的。暗中呢,却早已经和他好得没法儿再好了。现在嘛,你们之间不知打哪儿蹿来了一个“小妖精”,你们的关系有危机了,你才想到了我们啊!亏我们还将你当亲女儿一样关心着爱护着!……换了谁,都难免会这样想那样想的呀!是不好说。不好说,也就只有不提。可是连对干爸干妈都不好说,那还能对什么人去倾诉呢?不找个人倾诉倾诉,心口还是堵得慌啊!说又不好说,不说,秦老和李老师,又哪里猜得到呢?如此这般的,三个人两方面,那情形就有点儿像一个打算求卦的人却进了医院的门,不知是谁在误导谁了。两位医生会诊后都道是秦岑你的“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好治。而秦岑她心里却还在急,暗想你们怎么就诊断不出我的病根呢?还非得我自己亲口告诉你们呀?

  在李老师那一种又是期待又是嗔怪的目光的注视之下,秦老若有所思地站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客厅。李老师望着他背影,不知他心里对秦岑的事是怎么想的,也不知他是要去干什么。而秦岑听到干爸的走动声抬起头时,他已走至门厅那儿,从衣架上取下呢大衣,在穿着。她不禁有点儿惴惴不安地看李老师,用目光问——我干爸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了呀?

  李老师于是不得不问:“哎,你穿大衣干什么呢?”

  秦老一边戴围巾一边说:“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你怎么连种态度都没有,想出去就出去了呢?”

  李老师顿时一脸的不高兴。

  秦岑唯恐老两口因为自己的事闹起不快,对李老师小声说:“别管,他要出去就让他出去吧。也许我的事使他心烦了。”

  秦老也不往客厅再看一眼,一边弯腰提鞋一边说:“不实事求是。我没有态度吗?我刚才的话你一句没听到?”

  显然,他的话是回敬老伴儿的质问的。言罢,直起身,将条长围巾的一端撩在手中,潇洒地往背后一甩,倏然而出。

  秦岑和李老师,表情一时就都有些不自然。

  秦岑羞愧地说:“干妈,大年初一的,我没带来高兴,反而……”

  心中复觉憋屈,吧嗒吧嗒又掉泪了。

  李老师握住她一只手说:“别这么想,遇上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了,不来找我们,去找谁呢?你干爸,他过完春节都七十四了。他怎么样,你都别见怪他。”

  秦岑听她那后两句话的意思,似乎是说秦老的头脑有点儿开始老糊涂了。

  她噙泪点了点头,心中不禁又多了一种忧郁。

  李老师轻拍着她手背又说:“你就先在我们这儿住着,等我和你干爸从容地替你想出个解决的办法。即使指望不上他,还有我呢。我保证替你把事情摆得平平顺顺的。”

  秦岑就又点头,低声说:“干妈,我听你的。”

  李老师说:“喝茶。”

  秦岑就乖乖端起茶杯浅饮一口。

  “乔祺他这个春节打算怎么过啊?”

  李老师觉着二人沉默不好。还谈秦岑那件事儿吧,自己一时又不能替秦岑决定什么,于是没话找话地问起乔祺来。

  秦岑被问得一愣,随即掩饰地说:“不知道。我哪儿还有心思管他春节怎么过呢?”

  李老师又问:“昨天夜晚酒吧不是照常营业吗?他没去?”

  秦岑说:“去了。待一会儿就走了。”

  “那,有客人吗?”

  “只来了一个‘小妖精’!”

  秦岑的话说得咬牙切齿。

  李老师奇怪了:“噢?使你反感?”

  秦岑自知失言,补救地说:“也谈不上多反感,有点儿不喜欢罢了。饮了几小口酒,吃了几块瓜片儿就走了。等于没有流水。不过我决定‘三十儿’晚上营业,图的不是流水不流水,是为了坚持‘伊人酒吧’的一种做法,希望成为以后的传统。经营之道,要形成传统,否则不行。”

  李老师欣慰地说:“你能这么想,很好。酒吧嘛,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内心里再不欢迎的客人,既然踏进门了,那也叫光临,万万不可怠慢了人家。何况是在除夕夜这样特殊的时候,何况是唯一的客人,等于是上帝派来试探你的。”

  李老师年轻时特想入党。以为只要入了党,提了干,政治地位就比自己的丈夫即现在的秦老高了,而那会使她这一位助教在丈夫面前感觉良好些。当年的秦老便已然是C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了,这一点使作为妻子的她既得意又有压力。尤其是知道了有人议论她不太配得上她的丈夫时,她希望入党的念头更强烈了。然而事悖人愿,申请了将近半个世纪,直到退休也没能入成。于是不久即在本市最有名的一所教堂接受洗礼,正式皈依上帝,成了一名宗教徒。世界观一变,对许多世事的看法随之改变。不管什么事,在她那儿,似乎总是与上帝发生着联系。至于她对上帝究竟有多虔诚,那可就没谁清楚了。秦老也不清楚。也许只有她所皈依的上帝和她自己清楚。

  李老师说话时,秦岑垂着目光默默注视茶杯。茶水已快喝干了,完全泡开了的茶叶横七竖八地沉积在白瓷杯的杯底。仿佛起初是些活的,各自卷藏独属自己的生命秘密的东西,是被开水一沏烫死了才变成片状的。至于它们的生命秘密,已随之溶解水中,大部分被她喝入到自己胃里去了。她轻晃瓷杯,不愿看到茶叶静止不动。因为那太容易使她的头脑中产生种种不良的联想;而那种种不良的联想,又太容易使她陷入惶惶不安的预感之中。似乎一件又一件猝不及防并且足令她的人生危机四伏一败涂地的事将会接踵而来。当李老师最后提到了上帝时,秦岑简直不敢再看着杯底那些被活活烫死了的茶叶悲惨的“尸体”了。

  她放下瓷杯,撩起目光望着李老师,将信将疑地小声问:“干妈,你认为上帝是派那个‘小妖精’来试探我什么的呢?”

  李老师起身为秦岑往杯中续水之后,并没立刻坐下。她从大镜框后摸出一盒烟,微笑着问:“女儿,我陪你吸一支吧?是当年的学生送给老头子的,被我昧下了一盒。”

  李老师一谈到上帝就有点儿兴奋,一兴奋就想吸烟,一吸烟就喋喋不休大布宗教之道。而秦老特别反对她将自家客厅变成宗教讲坛,更加反对她吸烟。他认为夫妻二人中只能允许一方是烟民,正如国家提倡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既然他吸烟已经成为无法改变的历史问题了,那么她就不应该再沾烟的边了。所以李老师自己想吸烟时,往往以陪别人吸一支为堂而皇之的借口。

  秦岑那会儿并不怎么想吸烟。昨夜前夫被她驱走之后她吸得太多了。她感到嗓子疼,舌尖麻木,并觉得自己一张口仍呼出着浓浓的烟味。事实也是那样。尽管她来之前考虑到这一点因而刷了两遍牙。她正暗自生羞,深为自己吸了那么多烟之后还来到干爸干妈家里哭哭啼啼后悔不已。但为了李老师可以吸得名正言顺,她犹犹豫豫地接过了李老师递过来的那一支烟。

  二人都将烟吸着后,李老师落座在秦老坐过的那把竹椅上,浑圆的身子舒舒服服地向后一靠。

  “女儿,你刚才问我,上帝是派那个……你叫人家‘小妖精’不对……”

  “她就是像个‘小妖精’嘛,我看她一身的惑术!”

  “你这么说人家可没有什么道理。人家是昨天夜晚唯一光临酒吧的客人,人家惑谁呀?惑你?还是惑乔祺?”

  “惑得了我吗?我又没有同性恋倾向!”

  “那不得了嘛!也不至于惑的是乔祺吧?乔祺那会儿不是不在酒吧了吗?我记得你刚说乔祺他先走了呀,对不?”

  这正是秦岑可以向是自己干妈的女人倾诉自己心中第二件烦恼之事,也是比第一件事更加使她烦恼的事——然而她却低声说:“干妈,咱们不谈乔祺吧。这会儿我没有一点儿谈他的心情,连一想到他都反胃。”

  像以往一样,秦岑尽量用一种平淡极了的态度谈论乔祺。但那一种平淡,此刻却只不过是仅仅表现在口吻方面的假象。话一说完,连她自己也感到,所用词语其实已将她对乔祺的怨恼暴露得难遮难掩。而往常她说到乔祺时,即使偶尔尖刻,那也是玩笑成分多多的话。并且,那么说时,她内心里是暗暗快活着的。此刻,她又有点儿不明白自己了——不正是要来到干爸干妈家里述说自己和乔祺之间的事吗?与这件事相比,前夫的骚扰又算得了什么呢?两件事孰轻孰重秦岑你是掂量得出的呀!可你为什么就偏偏只字不提第二件事了呢?

  李老师并非笨人,当然从干女儿的话中听出了明显又十足的弦外之音。依她想来,秦岑对乔祺即使无论如何就是喜欢不起来,那也怎么都不应该发展到产生反感的地步。因为以她和她老伴儿两个人丰富的阅人经验来看乔祺,他起码是那种绝对不会做任何对女人有丝毫危害之事的男人。而对干女儿,她和老伴儿更是非常了解的,像彼此了解对方一样——干女儿也分明不是那种动辄与男人发生冲突的女人呀!那么干女儿究竟因为什么反感起乔祺来了呢?李老师百思不解,她大睁着两眼注视秦岑,将干女儿那张业已哭得略显浮肿的脸研究地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忍了几忍没忍住,终于还是试探地问:“女儿,你和乔祺之间,在合作方面产生什么分歧了吗?”

  秦岑否认地说:“那倒没有。我们在合作方面不会产生什么矛盾。”

  李老师默默咀嚼秦岑的话,觉得干女儿不仅是在否认,似乎更是在回避什么。她心中由而产生一种身为干妈的女人一厢情愿的责任感,决意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么,你们究竟因为什么事闹别扭了?”

  “干妈,我们也没闹什么别扭……但是……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感到别扭了……”

  秦岑心里矛盾极了。想要将自己和乔祺之间的关系的真相和盘托出,彻底向干妈坦白了,却又那么难以启齿。对于她这样一个女性,向任何人述说牵扯到自己与一个男人性关系的隐私,都得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何况一分钟前还本能地矢口否认着,又叫她怎么说呢?从何说起呢?这会儿的秦岑,处境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死要面子活受罪。可如果这会儿不说,挨到干爸回来了,自己不是更不好意思交代,并请求指点迷津了吗?她特别希望李老师干脆对她采取审问式的逼问式的方式问,比如这么问:“女儿,我看出来了,你和乔祺之间早已不再仅仅是酒吧合股人的关系了!你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那种关系了!而且你们现在的关系出现大问题了。别再犹犹豫豫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了!在干妈家里,只有干妈一个人,你还有什么不便说不好意思说的事呢?快一来二去一五一十地直说了吧直说了吧!说了干妈才能帮你出出主意啊!……”

  如果李老师这么问,她就会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说说她和乔祺之间的事了。

  可李老师偏偏不像她所希望的那么问。李老师又怎么会那么问她呢?秦岑只不过是她一个干女儿啊!她深知秦岑的自尊心既强又脆薄,她更不允许自己那么问了。

  秦岑欲说还休的态度,反而使李老师也犹豫了起来。

  她两眼望着屋顶吸了一口烟后,复又注视着秦岑,以老师启发学生思考问题似的口吻问:“既然你已经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感到别扭了,我姑且不问你那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别扭,你为什么不主动尝试改变你们之间的关系呢?”

  李老师所问此话,与秦岑内心里对她的希望差距太大,几乎等于什么也没问。秦岑不禁暗自惆怅,反问:“干妈,那我究竟应该怎么改变呢?又能尝试改变成另外的哪一种关系呢?”

  听来,她的话也是那么的像老师在启发学生。她心存侥幸,以为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李老师仍可能以审问的逼问的方式问她,那么她也就还有作一番彻底交代的机会。此刻的秦岑,已不打算死要面子了,因为她已经实在承受不了那份儿内心里倍受折磨的“活罪”了。

  李老师沉吟了一下,循循善诱地说:“你为什么不尝试用另一种关系取代你们现在纯粹的合股人关系呢?比如,假如你们成了夫妻,你们现在的关系的性质,不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吗?”

  李老师的话别提问得有多么真诚了。她自认为太了解她的干女儿了;而身为“伊人酒吧”经理的秦岑,长期以来也将自己和乔祺的关系的真相在人前包藏得太高明了,以至于连她的干爸干妈压根儿就没猜测过。

  “就算我们是夫妻了,那,我们之间的股份关系怎么处理呢?”

  秦岑终于道出了她的一块心病。她确实想听听她的干妈对此有何建议了。

  不料李老师按灭了烟,两手一拍,提高声音友邦惊诧地说:“那还有什么股份关系要处理的呢?已经是夫妻关系了,股份关系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还依然很重要吗?那时候,也就是假如你们成了夫妻以后,你们现在的股份关系就自然消亡了呀,没什么意义了呀!”

  秦岑沉思默想一阵,继续以虚心请教的口吻问:“那样了,是对我更有利呢?还是对他更有利呢?”

  李老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确切地说,她是没听明白秦岑的话。不,这么说也不对,秦岑那话问得直来直去,并不拐弯抹角;而李老师呢,既不弱智,也不耳背,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呢?李老师实在是没料到自己的干女儿的头脑之中会产生那么古怪的一种想法。是的,结婚对男女双方哪一方更有利,这是她那一代人婚前也曾考虑过的问题。但她那一代人往往都是婚前共同考虑那样一个未免太过实际的问题。而且,一般还都是情愿站在对方的角度,周到地替对方考虑。比如考虑对于对方的学习、工作、事业的进取,以及个人前途之发展有利还是没利,利多还是利少。如果对于对方有利,哪怕于己百般的不利,往往也都是情愿放弃个人利益不予计较,而力求使对方不陷入为难之境。依李老师的逻辑想来,结婚嘛,当然是由于互相产生了爱情啰。而爱情呢,当然是世界上最使男人为女人或使女人为男人心甘情愿地做出种种牺牲的事啰。没有这么一点儿精神,那还算是爱情吗?没有爱情,还谈婚论嫁干什么呢?如果连前提都不存在了,那么……那么干女儿的话不是问得太过荒谬了吗?——李老师不明白,乃是不明白在逻辑推理的这一个步骤上。在她教了几十年的逻辑学那儿,对干女儿这种完全不符合逻辑的问题是极其排斥的。

  李老师愣着的当儿,秦岑一直在注视着她,一副虔诚期待的样子。仿佛她的回答,对秦岑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和影响力似的。

  但李老师实在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李老师又张了张嘴,也困惑地反问:“什么?女儿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秦岑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反正就是……如果一个男人不但是我的老板,还居然是我的丈夫了,那不是意味着在我们的关系中,我除了是妻子,再什么都不是了吗?”

  “秦岑呀,那你在夫妻关系中,除了是妻子,还希望是另外哪种角色呢?”

  李老师的话,听来已不像是在循循善诱地进行启发,而有点儿像是在进行辩论了。尽管,仍是那么和颜悦色,语气也仍是那么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

  “不结婚,我起码还是‘伊人酒吧’的经理。”

  秦岑被烟烫了一下,这才想起一直夹在指间的烟忘了吸。不想吸了,一心只想在干爸没从外边回来之前赶紧抓住话题向干妈讨教个明白,便也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当着秦老的面,她不好意思那么直来直去地问的。虽然她较长时期以来一直困惑于头脑中那些自己无论怎么思考也还是纠缠不清思考不出个结果的问题,但又觉得那是些不好直来直去地问别人的问题。今天能当着干妈的面问出来,实在是因为已经到了非向一个人讨教明白不可的关头了。

  李老师说:“结了婚以后,你也仍可以继续是‘伊人酒吧’的经理呀!”

  “可是,现在我既是为他在做经理,也是在为自己做呀。做得好,我年终分红就多,也可以要求增加我占的股份。我变成他妻子了,年终我还能向他提出增加我占的股份的要求吗?连名正言顺的分红这一件事,不是都不好意思开口提了吗?”

  “是啊,是啊……”

  李老师连连点头,表示充分理解。

  “如果我分红的正当权利没有了,我要求继续增加我占的股份的正当权利也没有了,那我即使仍是‘伊人酒吧’的经理,比起现在还没与他结婚的我来,我不是等于除了是他的妻子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是啊,是啊……”

  李老师在不知不觉中被秦岑的逻辑绕进去了,似乎也认为秦岑的考虑非常实际,并不是无事生非完全多余的考虑了。

  “那,结婚这一件事,不是仅仅成了一件对他乔祺特别有利,而对我一点儿利都没有,只有严重权益损失的事了吗?……”

  “是啊,是啊……不对,等等,也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吧?你们如果真的结婚了,‘伊人酒吧’以及它的两处连锁酒吧,作为资产就理应归夫妻双方共同拥有了呀,没有必要像你说的那样分得那么清了呀!是不是女儿?”

  李老师的独立思考能力,终于又从秦岑的那一套理中绕了出来。

  “但如果我和他结婚后又离婚了呢?”

  “为什么?”

  李老师又不明白了。

  秦岑耸了耸肩:“谁知道呢,现在这么一个时代,离婚还不是常事呀?兴许两个人一块儿过着过着,忽然有一天他觉得一块儿过腻歪了,不为什么特别的原因,随便找个理由跟我闹离婚,那时我怎么办呢?……”

  李老师的头脑又不由得跟着秦岑头脑里的思维方式进行思维了。但她这一次没有完全被秦岑的理绕进去,还保留着一部分独立思维的能力,所以她想了想之后逻辑性很强地说:“第一,乔祺他给我和你干爸的印象,怎么看怎么都不太像是那么一种男人。第二,我承认完全有你刚才说的那种可能性。确实,时代不同了,婚姻的稳定性变得极其靠不住了。所以呢,我和你干爸,对于你和乔祺的关系究竟是现在这样子好,还是结为夫妻好,也都是很矛盾的。不瞒你说女儿,我们老两口还为你们的事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呢。但争论也没争论出个统一的看法来。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对你们的事,心理上依然矛盾着。一方面,依我们看来,你们是挺般配挺合适的一对儿,似乎婚后会很幸福。另一方面我和你干爸,又谁都不敢为你替乔祺打包票。第三,退一步说,即使结婚了又不得不离婚,那也有正当的权力要求从法律上分配到你所应得的那一部分财产……”

  “可那究竟应该是多少呢?到时候他如果说,他曾是老板、控股者,我的股份当初仅占一点点,因而只能分给我极少的一部分,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而法律如果真那么判了,干妈你说我心里能平衡得了吗?……”

  “是啊是啊,这也是完全可能的……”

  “还有另一种可能也是必须考虑的啊!”

  “噢?还有什么可能?”

  “如果……”

  “……”

  “如果……干妈你说如果我和乔祺真的结婚了……如果我们过着过着,如果……忽然哪一天并不是他,而是我……而是我忽然另有打算了……”

  “而是你?……什么打算?……”

  “比如吧,而是我……爱上了另一个人,而是我主动……又很强烈很坚定地提出离婚要求……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那么,法律在判决我们的财产分配方面,会不会有对我不利的倾向呢?……”

  “这……这我可就说不清楚了。你知道的,我从没关心过离婚方面的法律。跟你干爸呢,我们两个人一生的所谓财产,也不过就是大学分配给我们的这一套三居室,外加十来万元存款罢了。虽然我们闹别扭时,气头上也都说过离婚的话,但从来没往什么财产分配方面去想啊!这也算是没财产的一种好处吧……”

  秦岑鼓足勇气才直来直去地问了那么多,满以为能从干妈那儿讨教到可以指导自己下一步实际行动——也就是怎样处理自己和乔祺下一步关系的实际行动的真知灼见,却没从干妈口中听到什么经验之谈,她感到很失望。

  “唉……”——秦岑长叹道:“没想到这么复杂……”

  李老师也深受影响地说:“是啊是啊,听你一层层道来,连我也觉得太复杂了。我是贡献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意见了,你干爸也肯定和我一样。看来是我和你干爸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我们呢,毕竟老了啊,观念跟不上时代了,想与时俱进都与时俱进不了了,按照习惯思维,仍把爱情啦,婚姻啦,视为单纯的感情之事,这不是太落伍了吗?……”

  李老师也不由得颓丧地长叹了一声。

  之后,二人之间便都一时无话可说,陷入长久的一阵沉默。沉默之中,李老师又吸完了一支烟,而秦岑又喝光了杯中的茶水,又在垂着目光忧伤地瞧着杯底的茶叶发呆。

  “秦岑……”

  秦岑抬起了头,见李老师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秦岑,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呢,到底爱不爱乔祺?”

  李老师和秦岑说话,一向很少不叫她“女儿”而直呼其名。在后一种时候,往往意味着那话被李老师认为是特别严肃的。

  秦岑立刻意识到了李老师那话的严肃性。她并没躲开李老师的目光,而是迎视住它,默默点了一下头。

  李老师又说:“点头不算,我要听到的是回答。”

  秦岑沉吟片刻,口吐一字是:“爱。”

  “到底有多爱?”

  “这……”

  “我要你给我一个可以使我得出量化印象的回答。比如十分吧。去掉一个最高分。现而今,满分的爱大概是没有的了。那是太古典的一种诗化的爱。也是忘我的爱。忘我就意味着完全丧失掉了自我。而对于女性,完全丧失掉了自我地去爱一个男人,那自然就接近着是男人的一件附属品了。不值得提倡。这个道理我懂,所以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三个最低分。我认为,对爱这一件事,若以十分来划分程度,三分以下还都不是爱。最多是好感。三分应该是一个界线。三分以上,才沾了爱的边。五分又是一个界线,意味着在心里有特殊位置了,很在乎那样一份爱了。五分以上,爱才开始变得饱满起来。到了六分七分,那就剪不断,理还乱了。处理得不好,双方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爱到七分八分时,我就不加形容了。那么爱过的人,都有切身体会。现在再回答我,你爱乔祺爱到几分?”

  秦岑没有想到,六十九岁的干妈一谈论起爱来,竟也那么思维清晰,娓娓道来。而且脸上和眼睛里,分明地大放异彩。她看得出,李老师不但态度严肃,简直还是在调动起活跃之至的智慧在和自己谈话了。这使她心里一阵感动。

  她想了想,低声回答了两个字是:“九分。”

  “几分?”

  李老师将一边脸侧向她,用一只手拢住耳朵。

  干爸和干妈,耳朵都有些背了。

  “九分。”

  秦岑提高了声音。

  李老师的脸转正了,眯起眼凝视她。秦岑仍不躲闪李老师的目光。

  “肯定?”

  “肯定。”

  “秦岑,你明白当一个女人承认自己对一个男人爱到九分的程度时,那意味着些什么吗?”

  秦岑又想了想,自信地回答:“明白。”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男人对于那个女人而言,是缘中之缘罩定了的东西……”

  “什……么?!”

  李老师眯着的双眼倏地睁大,同时又向秦岑侧转过一边脸,用手拢住耳朵。

  秦岑看出,这一次李老师并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才那样,而是因为她的用词不当。她也一时后悔不迭,谈到自己爱到九分程度的男人,怎么竟说出了“东西”两个字呢?不像话不像话,也太不严肃了啊!然而她那么说时,天晓得,自己的态度是多么严肃多么庄重啊!她心中暗暗替自己辩解——从古到今,男人们不都是习惯于视他们所宠爱的女人为“尤物”的吗?尤物不就是好东西的意思吗?男人们不是一向将他们认为的好女人和他们认为的好东西连在一起梦想着占有的吗?比如“美女香车”;比如“金屋藏娇”;比如“金钱美女”之类的说法,说出的不都是男人们头脑里最经常产生的欲望吗?那么,对于男人,哪怕是自己爱到九分程度的一个男人,说他时顺口说出了“东西”二字,也不见得是多么值得干妈“友邦惊诧”的事呀!

  她内心里虽然如此这般地替自己进行着辩解,嘴上还是赶紧又说:“干妈您千万别误解,我绝不是将乔祺他当成一件东西来看待。那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呢?干妈我的意思其实是,乔祺他的出现对于我的人生那好比是……好比是……”

  秦岑搜肠刮肚,一时不知该比作什么好。

  李老师呢,一边的脸还向她侧转着,一只手还拢在耳旁。

  “好比是鱼尾!”

  李老师的脸终于向秦岑转正了,手也终于从耳旁放下了。睁大的双眼又眯起来了,以先前那种愿闻其详的眼神继续凝视秦岑。

  “为什么是鱼尾呢?既然联想到鱼,怎么不比作鱼的中段呢?”

  从“东西”到“鱼尾”,李老师觉得,尽管干女儿口称爱乔祺爱到了九分,但实际所爱的程度,显然是大打折扣的。要不,怎么竟连比喻也不比喻得更美好些呢?在李老师那儿,鱼的中段才是营养丰富的部分。

  秦岑却说:“鱼没有了中段,那还是鱼呀?鱼尾直接连在鱼头上,那不成怪物了吗?所以,第一,鱼是万万不可以没有中段的。第二,鱼的中段一定是我自己。鱼尾是与我连在一起的那一部分。是衬托鱼的那一部分……是……是……总之我自己得是鱼的中段。如果反过来,我好比是鱼尾,乔祺他倒成了鱼的中段,我的每一晃每一摆,益处都体现在他中段的方面了,那我……那我心里不平衡……”

  李老师寻思了几秒钟,恍然大悟似的说:“明白了,明白了。我和你干爸困惑了许久的一个问题,今天我总算从你口中获得到了答案。原来你是很爱乔祺的,对不对?”

  秦岑点头。

  “你对他的爱,也不是那种纯粹柏拉图式的爱对不对?柏拉图式的爱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秦岑又点头,同时心里暗想,还柏拉图式的爱呢!你干女儿和乔祺做那事时,要是不采取避孕措施的话,几打儿女都早生出来了。

  “你也不是完全没考虑过和不和他结婚的问题,对不对?”

  秦岑仍一言不发地点头。

  “只不过你认为,结婚得给你带来比不结婚更多更大的好处。而这种好处,也应该,甚至主要应该体现在你和他的经济关系方面。进一步说,就是秦岑你认为,结婚这一件事不能使你感到吃亏。而你想来想去,觉得吃亏的几乎注定了必然是你,对不对?”

  “对,对!干妈,我心里郁闷的就是这些。我也知道我头脑里有这些想法怪不好的。可我自己又没法儿从这些想法里挣扎出来……”

  秦岑长吁短叹,并且摇头不止,一副羞愧模样。

  “唉,老实说,干妈是提供不了什么良好建议的。秦岑,对于你那些想法,干妈的脑筋,已经是太老了。”

  李老师也陪着长吁短叹。看起来不但充分理解,而且深表同情,还深感惭愧。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李老师又说:“秦岑呀,不过呢,我总还是认为,爱情嘛,就像中国画。以最简单的色彩和笔触画出较有意境的图画,这乃是中国画的美点。爱情在中国,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追求为好。毕加索的画尽管也都是名画,据说深刻,但是爱情如果搞到像毕加索的画那么一种地步,立体倒是立体了,可也会因为复杂的同时失去了美感呀!……”

  李老师说时,秦岑频频点头。秦岑看出,李老师那种理解又同情的样子,其实主要是为了不使她陷入难堪才做出来的。而李老师最后说的那一番话听来,流露着很含蓄很婉转的批评的意味。她甚至觉得,干妈内心里大概已经有点儿瞧不起自己了。

  她正想再解释几句,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李老师说:“准是你干爸回来了。”

  秦岑立刻说:“干妈,咱俩刚才谈的,千万先别告诉我干爸。两件事儿搅到一起,他更不知该怎么替我拿主意了。说不定还会对我有不好的看法……”

  李老师说:“放心,我不对他讲。你快开窗出出烟味儿。”

  于是李老师起身去开门,而秦岑起身去开窗。

  秦岑跷着脚推开换气的小窗,还没来得及转身,听到李老师在门厅那儿说:“是乔祺呀!真想不到,稀客稀客。你可是第一次光临。怎么,是给我们拜年的吗?”

  秦岑暗吃一惊,定在窗前一时不知所措。

  接着听到乔祺问:“李老师,秦岑在您家吧?”

  又听李老师说:“在,在,我们正谈到你来着!还站在门口干什么呀,快请进快请进!”

  秦岑这才有了反应——她像头鹿似的,抢在乔祺迈进屋里之前,飞快地蹿跃进了李老师和秦老的卧室。她从卧室里探出头侧耳倾听,听到乔祺进来了,听到李老师拍了他哪儿一下,并且用近乎心疼的语调责备道:“乔祺呀,你呀你呀,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了,白在世上活了几十年了,怎么还是半点儿都不会来事儿呢?”

  而乔祺傻乎乎地反问:“我怎么不会来事儿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老师像刚才启发过秦岑一样,又开始耐心可嘉地启发起乔祺来。

  秦岑从卧室里闪出半边身子向门厅那儿张望,见乔祺在换拖鞋。他换好拖鞋,微微扬起脸想了想,傻乎乎地说:“一月二十二号,肯定没错。”

  李老师笑道:“说你不会来事儿,真没冤枉你!你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呀?”——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让着乔祺。

  秦岑赶紧缩回身子,将卧室的门关上了。依门想了想,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还将门轻轻插上了。

  她听到乔祺沉重的脚步跟着李老师沙沙拖地的脚步走到了客厅里。

  她听到李老师说:“乔祺,随便坐吧。”

  又听到李老师说:“大年初一,敲开了别人家的门,先不说句拜年的话,先问别人你要找的人在不在别人家里,你脑子注水了呀?就是你没心情说那一句拜年的话,那开口之前也应该提醒自己有必要说。说完了拜年话之后再问,不是才符合点儿春节的规矩吗?所以我责怪你不会来事儿。记住点啊,以后一定要学着多少会来点儿事儿。你这是敲开了我家的门,如果敲开的是别人家的门,一照面就问别人谁谁在你家吗,别人怎么想呢?这么不会来事儿,又怎么和现如今的女人培养感情呢?……”

  上了年纪的人,如果说是男人,那么他一定希望有一个他喜欢的年龄上可以被视为他的晚辈的女人,允许他可以对她经常表示带有亲爱性质的关怀;如果是个女人,也往往希望有个她喜欢的年龄上可以被视为晚辈的男人,不但允许而且乐于她对他那样。弗洛伊德的学说,在这一种普遍的人性现象之中,通常表现得微妙而又淋漓尽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生活之中有那么一种愉快,那么他对自己的晚年是庆幸的。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情形也是如此。“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用这句话来形容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的人性状态,比形容一切别的年龄段的人都恰当。在这一点上,其实上了年纪的人更像儿童。正如秦老一见到秦岑就“灿烂”,李老师一见到乔祺也“灿烂”,尽管乔祺除了对秦岑,对任何别人都并不是理想的发光体。即使对于秦岑,他的“光”和“热”也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充分散发。我们都知道的,那多半是由于化学反应引起的。

  反插了门躲在卧室里的秦岑,听到乔祺打断李老师的话,急切地问:“李老师,你不是说秦岑在这儿吗?”

  “噢,是啊是啊,她去卫生间了!”

  秦岑听到李老师想当然地回答。

  这时候的秦岑,又使自己陷入了被动之境。她从别人家的客厅里躲入到别人家的卧室里,纯粹是受本能心理的驱使。她不愿见到乔祺的第一个原因是,心里正怨恼着他。躲是一切女人处在她那么一种情况之下的普遍做法。而第二个原因是只有少数女人在她那么一种情况之下才会在乎的——形象问题。她知道自己从昨夜到现在哭了一阵又一阵之后,形象肯定差极了。事实也正是那样。头发没心思好好梳理,脸也洗得马马虎虎,更没心思化淡妆。并且呢,眼睛红着,眼睑浮肿着,被手绢反复擦红的鼻尖也没恢复到正常的肤色。总之这是无须别人告诉,她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事儿。可是既然已躲入到别人家的卧室里了,还反插上了门,就有点儿不知该以怎样的一种姿态走出去才算自然了。

  她听到李老师问乔祺喝茶还是喝咖啡。李老师说茶是好茶,咖啡是上等咖啡,都是她秦岑昨天送来的。听到乔祺说别麻烦了,什么都不想喝。听出了乔祺的语调心事重重,简直还可以说是特别沮丧。李老师说大年初一的,你是第一次到我家里来,我怎么可以不略微表示一下主人的招待之情呢?乔祺,我觉得在茶和咖啡之间,你似乎更喜欢喝咖啡,那我就给你沏杯咖啡吧。乔祺说,好的李老师,那我就喝咖啡……

  接着秦岑听到了小勺在杯中搅动的清脆的响声。李老师一见到乔祺,话就特别多。正如秦老在秦岑面前总喜欢高谈阔论。但那是李老师不在场时的表现。如果李老师在场,秦老并不那样。而是每缄金口,话很少的。有意将与秦岑谈话的时光慷慨大方地转让给李老师。秦岑呢,对干爸在干妈面前的姿态也自然是心领神会,便会主动和干妈说这说那。有意要给干妈这么一种印象——在她心目中,干妈比干爸是更加可亲的人。

  “乔祺,这咖啡闻着香吧?”

  “香。”

  “给你放这儿了啊!哎傻孩子,先别喝,烫!烫着了吧?”

  “嗯,烫了一下。”

  “来,含块梨镇一镇。别嫌啊,这是今早刚开的罐头。罐头一直放在冰箱里来着。别接了,张嘴,多含一会儿再吃……”

  秦岑听着他们的谈话,想象着乔祺张大他的嘴,而李老师用牙签插了罐头梨块儿喂乔祺吃的情形,心中竟生出一般莫名其妙的醋意。尽管李老师对乔祺的那一种亲热分明是包含着爱意的,但那也只不过就是长辈之人对晚辈之人的一种喜欢的爱意罢了。不值得醋,但秦岑还是醋了。

  “乔祺,你怎么来的?”

  “走来的。”

  “路上还是打不着‘的’?”

  “雪太厚,车开不了。再说今天是初一,人家司机们辛苦了一年,是要在家里过初一的啊!”

  “那倒是。从你住的地方走到这儿,得走一个多小时吧?”

  “我差不多走了一个半小时。”

  “我们家好找吗?”

  “不好找。都是一个样式的教职宿舍楼,我又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绕来绕去,又绕了半个多小时。”

  “那你打听呀!我们家老头子在这大院里可有知名度了。你都不用提他的姓名,一提是退休教授又是书法家的秦老,连孩子都知道你找的是谁。”

  “今天是初一,外边雪又那么厚,上午出家门的人少。碰到了一个常去酒吧的男人,他把我带到了这幢楼前。他也五十多岁了,还自称是秦老的学生……”

  “就是喜欢动不动唱几句粤剧的那人?”

  “对,是他。”

  “我那老头子并没教过他。他以前是教‘马哲’的,后来教烦了,现在改教‘公开关系’了。他只不过跟我那老头子学书法……”

  听着李老师和乔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秦岑忽然觉得自己像密探。她暗想,自己这可算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呢?不是偷听,也有点儿像。不,不是有点儿像,简直也等于是在偷听了呀!这多不光彩呢!也不能自己捂上自己的耳朵呀!不捂自己的耳朵,客厅里李老师和乔祺的交谈,就会一句句往自己耳朵里钻的呀!捂上耳朵呢,躲在别人的卧室里,还反插了门,再为了避嫌自己捂上自己的耳朵,那多发傻呀!就算自己真的那么做了,除了自己知道,又有谁能看见呢?没人看见也就没人作证。没人作证不是自己也就白捂自己的耳朵了吗?该死的厚颜无耻的乔祺!你居然找我找到这儿来!你还有何面目再见到我呢?见到了我你又有什么话可说呢?我秦岑对你又有什么话可说呢?你不是来找我的吗?那你倒是心安理得似的坐在我秦岑的干爸干妈家的客厅里闲聊的什么劲儿呢?干妈也是的,怎么乔祺一来,你这位干妈就似乎把我这个干女儿给忘了呢?……

  秦岑不仅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而且生起气来。仿佛自己陷入被动之境,责任并不在自己,完完全全是乔祺造成的后果。是被乔祺所逼的。不但生乔祺的气,也稍带着对干妈不满了。

  “李老师,秦岑她……我来都有十多分钟了吧?……”

  终于,秦岑听到乔祺问了一句与她有关的话。

  “噢!”——李老师拍了下手:“你不提,我倒把她给忘了!”

  李老师的话,使秦岑心里好生不是滋味。

  “秦岑,秦岑,秦岑你哪儿去了?……”

  李老师大声呼问。

  秦岑意识到,自己若不应一声,那可就太不对了。叫她的毕竟是李老师,不是乔祺。可她张了张嘴,竟没应出声来。处在那么一种被动之境,她心理上受着多重尴尬的干扰,有点儿像一个失语者了。

  李老师迷惑地看着乔祺嘟哝:“真是怪事儿了,她那么大个人,难道会一下子蒸发了不成?”——又大叫一声:“秦岑!”

  乔祺也紧接着大叫了一声:“秦岑!”

  “听到了!”

  秦岑终于成功地克服了一时失语的困难应出了一句话。

  她用手拢拢头发,为使自己看起来形象不那么糟糕,掏出手绢擦了擦眉眼,轻轻划开门闩,若无其事似的踱出了李老师的卧室。

  李老师和乔祺,便都傻兮兮地瞪着她。

  她看也不看乔祺。她直视着李老师,似乎成心连眼角多余的目光都不肯赏赐给乔祺一点点。

  “干妈,我刚才忽然犯困了,就进您卧室去躺在了您床上……您要不叫我,我就睡过去了……”

  秦岑的话,说得真事儿似的。

  乔祺站在那儿,看出了她对自己的轻蔑,表情十分尴尬,而且流露着几分屈辱。毕竟,不是只有他和秦岑两个人的空间,而是在别人家里;而是当着别人的面;而那个别人,又恰恰是他一向所尊敬,又一向对他亲爱有加的李老师。这使他因秦岑对自己的轻蔑暗觉羞恼,恨她也太不将他的自尊心当成一回事儿了。

  “啊,啊,我这儿还正奇怪呢。女儿,我们大惊小怪地叫你,没吓你一跳吧?”

  李老师说时,目光同情地望向了乔祺。在乔祺面前,她又本能而且自然地恢复了干妈意识,不再直呼秦岑的名字,及时改口亲亲近近地叫她“女儿”了。

  李老师那几句话使秦岑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她装模作样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呀干妈。”——继而掩口打了个哈欠,又说:“干妈我还困着呢!不待了不待了,我得回去补一觉……”

  说着,径自往门厅走去。仿佛直到那会儿仍没注意到乔祺的存在。

  李老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扯住她手,嗔道:“你没看见乔祺呀?他可是从他住的那儿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这儿的,他是来找你的!”

  秦岑终于缓缓将脸转向乔祺,语调和表情都异常冷淡地说:“对不起。刚才那一会儿我睡蒙了,没看见你也在。你是来找我的吗?”

  乔祺说:“对,我是来找你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找我找到这儿来谈不可吗?”

  秦岑故作诧异。

  乔祺又说:“秦岑,你别这样对待我,这不公平。”

  “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对待你呢?”

  秦岑的态度反而更加冷淡了。

  乔祺望李老师一眼,请求道:“秦岑,昨晚的事我非常抱歉。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换位想想,我也会产生不少误会的。所以,我们出去谈谈好吗?”

  李老师看看乔祺,又看看秦岑,对他们之间的话完全不解,以为只不过是关于酒吧经营方面的一些矛盾,于是打圆场道:“哎呀乔祺,大冷的天,你们出去谈干什么呀?产生了点儿矛盾,你们就在我家谈开了,化解了它岂不更好吗?如果是不便当我面谈的,那么我回避。老头子半天没回来了,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李老师说罢转身便走。

  秦岑没加阻拦,她定定地站在那儿,依然以冷漠的目光望着乔祺,又失语似的。

  李老师走到门厅,从衣架上取下羽绒衣穿了,围了围巾,弯腰换了拖鞋,穿上棉鞋开门走出去了。

  “哎你俩好好谈啊!谁也不许欺负谁,谈得不好可对不起我。啊,替我把窗关上。”

  李老师在门口留下了这么几句话。

  房门开关之际,冷风从楼道钻进屋里,又从客厅那扇敞开着的窗子冲了出去,在室内形成一股对流着的冷空气,使上身只穿件薄毛衣的秦岑不禁打了个寒噤。

  待乔祺关严了窗,转身望秦岑时,她板着脸对他说:“你浑蛋。”

  乔祺以包涵的态度说:“你看你,我还没开口说什么呢,你就骂起我来了。李老师不是嘱咐咱们要好好谈谈的吗?你这样,我们怎么能谈得好呢?”

  乔祺一边说,一边已走到秦岑跟前,伸出双臂打算温柔地搂抱住她。

  不料她双手当胸一推,将他推得连退数步,还是没站稳,跌坐于秦老坐的那把竹椅上。

  乔祺愣愣地看着她,几秒钟后才内疚地说:“你是有理由生我气的。那你也坐下吧,听我如实向你解释。”

  秦岑默默退后两步,也坐在沙发上,眯起双眼斜视乔祺,仿佛二人刚刚唇枪舌剑过,一副懒得再与他理论什么的样子。

  乔祺十指交叉,将双手夹在膝间,身体略微前倾,低下头用罪过似的语调说:“秦岑你听着,我和那个女孩儿,关系非常不一般。否则,我怎么也不至于容忍她当着你的面对我那样……”

  秦岑打断道:“你们的关系多么不一般,我昨晚已经亲眼看到了。”

  乔祺又低声说:“你看到的只不过是表面现象……”

  秦岑再次打断道:“有些事,当事的另一方只看到表面现象就够了。如果我还进一步看到了你们怎么胶糖似的粘在一起,那我也就没一点儿必要还坐在这儿听你的话了。”

  “可是……”——乔祺抬起了头,望着秦岑犹豫。分明地,他不知自己接下来将要说的话究竟该不该说出口。

  秦岑将脸一转,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看着我!”

  乔祺的声音提高了。

  秦岑从茶几上抓起烟,抽出一支叼在嘴角,燃着后猛吸一口。

  “你别吸烟了!”

  乔祺的话听来近乎训斥了。

  “请你别对我大声叫嚷。以你我现在的关系而言,你还没资格连我吸不吸烟都管着。”秦岑的话倒是说得平平静静。说罢,又猛吸了一大口烟。

  “我是为你好啊!你看你嘴唇都干什么样了?你掐了烟,喝茶行不行?哪只杯是你的?我替你加水……”

  乔祺说着,起身走到秦岑跟前,想从她指间夺下烟。

  秦岑身子往旁边一歪,皱眉道:“你别靠近我!再靠近我,我就走。”

  乔祺看着她,又是一阵呆愣。

  “好,随你便。”他退了两步,又坐在竹椅上了。

  “有什么话你快说,一会儿我干爸干妈一块儿回来了,你再说什么我都不想听了。在他们面前,你没有自尊心,我还要保留点儿自尊心呢。他们一回来我就告辞。”

  秦岑弹了一下烟灰,乜斜着乔祺,不耐烦地催促。

  “我知道。我也有自尊心。我也正是这样想的。那么秦岑,请坦白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不愿和我结婚?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一个很配不上你的男人吗?”

  秦岑没有想到,乔祺说要解释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解释,反而单刀直入地质问起她来了。同样的话,他早已问过她多次了。以前,她每次都以亲爱加狡黠敷衍过去了事。而今天,在那个小猴子般的“小妖精”出现在他们之间以后,她掂量出了他的问话不同以往的性质和分量。然而无论是今天还是以前,他的话又都是她没法正面回答的。在相爱的人之间,钱这种东西的作用一旦发生隐性影响,那么双方就不可能坦诚了。起码一方对另一方不可能坦诚了。这一常识,秦岑也是明了的。所以在她和乔祺进行每半年一次的利润分配时,一向采取迂回达到利益目的之方式,从不逾越底线,避免给乔祺以斤斤计较的讨嫌印象,唯恐因而引起他的反感。

  今天,她不但没法儿正面回答乔祺那个问题,而且也没法儿像以往一样靠缠绵的爱意和狡黠轻而易举地搪塞过去了。她已必须作出正面反应。她只剩下了一种策略的反应那就是以攻为守。她认为乔祺采取的正是这么一种策略。本来他是应该老老实实交代一番,争取宽大处理的,却反而语势咄咄地质问起她来,这还不是以攻为守吗?这个自己一向以为像熟悉另一个自己似的男人,今天怎么忽然变得如此的善于倒打一耙了呢?

  倏忽间她觉得他也是那么陌生了。同时,一种对他的反感也在她心里渐渐弥漫开来。这是真正的反感,与刚才她对他表现出的轻蔑和敌意浑然不同。刚才是做出来给他看的样子,本质是对他进行一种心理威慑,目的还是为了要降服他,最终使他深怀着忏悔皈依向自己。而此刻不是这样了。恼恨一旦转化为反感,她觉得以她的眼看来,他变得可恶了。

  “哈!哈!乔祺,你真不要脸。你怎么竟变得如此无赖了?在我们的关系中,平地里冒出了个‘小妖精’……”

  她的冷笑,比她侮辱性的话语,对他的自尊心更加具有刺激性。现在,他们中间以往的亲爱纽带,仿佛正从根部也就是连着她的心的那一端开始熔断,如同蜡遭到了火苗的灼烤。而那火苗,正是她心里对他的嫌恶。这会儿她心里非常不愿掩饰它,反而希望他切实地体会到它。

  “不许你叫她‘小妖精’!她是好女孩儿!我一开始就强调地告诉过你了,我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乔祺的脸由于生气而涨得通红。他神色俱厉地打断秦岑的话。看来秦岑的目的是达到了,他也变得很冲动很不明智了,似乎已忘了他来到别人家里找秦岑,并非是要和她争吵,而是要向她进行解释的。

  “哈!哈!我也一开始就强调地告诉过你了,我又不弱智,你以为我还看不出你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秦岑的脸也由于生气而涨得通红。

  “但是如果你已经和我结婚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不管我和她的关系多么非同一般,我也肯定不会……”

  乔祺最末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停止。显然,他后悔起来,脸也更加红了,将头朝旁边一扭,同时他的一只手抓进了他的头发里。

  秦岑立刻就将他的后悔看明白了,也立刻就作出了准确的判断——他和那个“小妖精”之间所发生的事,绝非仅仅是她的眼昨晚所见的种种情形。

  “说下去,肯定不会怎么样?”

  她的语调反而又变得相当平静了。如同一匹马的主人猜到了自己的马不是仅仅像自己所不愿看到的那样失蹄栽倒,也不是仅仅摔断了一条马腿,而是死了。马的主人们对马的态度通常都是那样的。马摔残了他们咒天恨地怨他们的马,马若死了他们反而易于接受现实了。

  “肯定不会……肯定不会……你明白我的意思你还问什么!……”

  乔祺又猛地将脸转向秦岑,几乎是有点儿恶狠狠地瞪着她。

  “我不明白。真的。乔祺你说,你们肯定不会怎样?”

  秦岑的语调更加平静,像一位法官在耐心而又似乎特别善于地诱供,诱供者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出于从宽宣判的动机,而是下定了从严制裁的决心才那样的。他们需要的是可以确确凿凿写在白纸上的供词。如果秦岑真是一位法官,她也许会从书记员手中夺过去纸笔,亲自记录下乔祺接着回答她的话。

  “我不说。还叫我怎么说呢?反正那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我不明白。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呢?说吧说吧,反正哪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

  “说呀!”

  “我和她……我和她……那样了……”

  “究竟哪样了啊?”

  “那样了那样了!你还逼问个什么劲儿啊!我不是在主动地向你当面坦白吗?!”

  “你们,做爱了?”

  “对!这么明白地回答你满意了吧?”

  “你终于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是因为我问得明白。可我昨天晚上给你打手机的时候,你说你们只不过说了一会儿话,还说那‘小妖精’……”

  “请别叫她‘小妖精’。”

  “行,我接受你的请求,不再叫她‘小妖精’了。你不是说她睡了,你们之间什么其他的事也没发生吗?那么你当时是在对我说谎?”

  “我当时没有对你说谎。她睡在我的床上,我睡在沙发上……”

  “真是委屈你。你那么大的个子,居然宁肯自己缩头缩腿地睡在沙发上,而让那娇小玲珑的她独占一张宽宽大大的床!”

  “你用不着讽刺我。后来的情况就是那样。天快亮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不知怎么的,也睡到沙发上来了……”

  “那就委屈你们两个了。再睡上一个她,怎么睡得开!”

  “我赶她睡到床上去,她非要睡在我身边。我怕她掉到地上,只好搂着她。后来……后来……我就抱起她走进卧室,和她一起睡到床上去了……”

  “对嘛,和她一起睡在床上去多舒服啊!那么你不必再怕她掉到地上去了,却还继续搂着她睡吗?”

  “……”

  “说呀,干吗又装哑巴呢?刚才不是说得很坦白,也似乎很合情合理的吗?”

  乔祺又将他的双手交叉着夹在膝间了,又低下他的头了。

  这时的乔祺和秦岑两个人,以及他们的对话,各自的表情,已变得极具黑色幽默的色彩。在现实生活中,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像乔祺那样讲述他和另一个女人怎样上了床的过程的事是较少发生的。倘若作为倾听者的那一个女人还是他的性亲爱者,那么就是更少有的情形了。乔祺似乎已经不是在解释,也不是在作坦白交代,甚至也不仅仅是在陈述;分明地,他简直有点儿像是在倾诉了。不,也不是像,根本就是的。那会儿的乔祺,似乎既没有什么忏悔感,也没有了什么自己对自己的懊恼。倒好像是在重温旧梦,并且希望秦岑也能愉快地与他分享美妙似的。他之所以又低下头不说话了,也显然不是由于羞愧,而是由于秦岑的反应不够庄重。实事求是地说,她的表情倒还是够庄重的,尽管那是装的。但她的话语里一直饱含着不庄重的成分,虽然她已尽量要把她的话语说得能给他以庄重的印象。

  见乔祺不愿继续说下去了,秦岑缓缓起身走到了他跟前。

  “亲爱的,请你站起来。”

  她的话说得特温柔。

  乔祺疑惑地抬头看她。

  她的目光含情脉脉。

  乔祺迟迟豫豫站了起来。

  穿高跟鞋时的秦岑,与乔祺站在一起也还是要显得比他矮些。一旦穿的是平底拖鞋,那就比他矮半头了。于是秦岑踮起了脚跟,她双手捧住乔祺的脸,并且唇对唇地轻轻吻了他一下。

  “秦岑,对不起……”

  “那没什么。我现在想通了,我不如那个‘小妖精’那么会耍娇嘛……”

  “秦岑,她的确是好女孩儿。原谅我,请原谅她。原谅我们两个吧……”

  秦岑将一根手指压在乔祺的唇上,接着又踮起脚跟,嘴唇贴着乔祺一只耳悄悄说:“刚才是我最后一次吻你……”

  她说着,又一次双手捧住了乔祺的脸,并使她习惯性地向右稍微歪着的头处在两肩的正中。之后,她的一条手臂斜着高高扬了起来。接着,她的上身也朝同一侧倾斜。三十六岁的她腰还是那么柔软,她那一种姿势看去很像一个优美的舞蹈动作。她举在空中的那一只手,居然还呈着莲花指的手势。

  啪!

  转瞬间,乔祺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事实证明,正呈莲花指手姿的一只女人的手,如果还举在空中,而非像打坐着的佛家女徒们那样子轻放膝上或平置胸前,那么它要变成巴掌扇在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的脸上时,其实只需要半秒钟足矣。在空中划出一道一米左右长度的弧即可完成那一变化的过程。而且,由一位在身段方面具有表演训练基础的女人来完成,过程还相当优美,效果也是不错的。那一声“啪”,以及随后乔祺面颊上出现的指印形的红晕,便可充分地证明效果也是不错的。

  乔祺被扇蒙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自己的脸一下,嘟哝地说:“秦岑,我想不到你竟然打了我。”

  秦岑说:“亲爱的,我也想不到。”

  她的语调依然那么温柔,表情也是。

  乔祺的脸由于遭到了那记猝不及防的耳光,使他的头很符合力学规律地朝相反的方向偏了过去。秦岑就又郑重其事地双手捧住他的头,将其矫正到两肩的正中位置。之后,他另一边脸也挨了一记耳光。这一记耳光是由秦岑反手进行的了。从事过表演艺术的女人和一般些个女人就是不一样,连扇男人耳光这一件很难体现美感的事,由她们做来其动作也具有观赏性。若用慢速度拍摄了再放出来看,那也是堪称一绝的。那一只手由下而上挥起着的过程始终是莲花手姿。在它的手背接触到乔祺的脸颊之前那一刹那,居然仍呈现着莲花手姿。它五指伸开之时正是它以手背扇在他脸上之时,出其不意简直还可以说迅雷不及掩耳。只不过那一朵“云”也就是秦岑的那一只手,看去在“天空”掠过得很美,仿佛起先是一朵“祥云”。

  乔祺在挨了第二记耳光之后,样子一下子变得凶恶了。

  他双目圆睁盯视着秦岑,一头曲卷的发似乎由于羞恼由于愤慨而皆竖起来。那时他看去像一头被自己放肆的牝狮激怒了的雄狮,以一种凶相毕露的样子瞪着眼面前的雌狮——他的大芭比娃娃秦岑。

  秦岑则在低头瞧自己的手背。她的手背比乔祺的脸更红。人的手背没有肌肉,薄薄的一层皮肤是比手掌娇嫩的。女人的手背尤其如此。秦岑的手背更其如此。她手背上的皮肤天生白皙细腻,自从当上了“伊人酒吧”的经理以后,越加呵护,与她的脸庞一样开始享受同等待遇。有钱了,所用护肤品逐渐高级起来,价格昂贵的进口品牌也很舍得花钱去买了。当然,这么样的一双手,无论那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一种情况,都是会产生疼感的。所以,乔祺的脸只不过火辣辣的罢了,秦岑的手背却像被砂纸擦伤了一般疼。扇乔祺第一记耳光后,她的手掌已经发麻;待到扇乔祺第二记耳光后,她那只手就又麻又疼了。这使她不由得用另一只手去抚摸自己那只手,呆呆瞧着几乎疼得掉下泪来。

  “秦岑,我没想到你还左右开弓。”

  听了乔祺的话,秦岑抬起头来,见乔祺那么凶巴巴地瞪着自己,毫无惧色而且吃亏了似的恨恨地说:“如果我这一只手是铁的就好了!”

  乔祺竟也忽然双手捧住秦岑的脸吻起她来。

  那是特别凶狠的吻法。

  秦岑起初抗拒、挣扎,双手握成拳在他胸上一通擂打。

  然而乔祺只管凶狠地吻她,对她那双拳的擂打不作任何另外的反应。

  渐渐地,秦岑不再抗拒也不再挣扎了。手指也伸开了,不再握成拳了。并且手臂软软地垂在她的身体两侧了。同时,她又踮起了脚跟,紧闭着的双唇也不由自主地绽开了,就像离水的蚌又回到水里张开蚌壳那样。对于秦岑,那毕竟是一个和自己有着较持久的也特别良好的性关系的男人在吻自己。她再觉得自己多么恨他,也是不能恨到像恨仇人一样的地步的。事实上,她的双唇一旦绽开,就等于是在本能地配合他对自己的亲吻并进而享受着他对自己的亲吻了。接着就进入了互相深吻的阶段。他从没有那么凶狠地吻过她。她感到自己快要被他吻得窒息过去了。她闭上了眼睛。她连头也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为的是使他更便于继续吻她。她已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双腿无力,不得不偎靠在他怀里了。

  虽然刚才对他满怀敌视的情绪,但这会儿,她竟又觉得被吻得心醉神迷了。对她而言,那一种感觉是以前早习惯了的,而且这一次的感觉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好……

  乔祺却在她全身心投入之际停止了吻她。那一种停止相当突然,她一点儿预感都没有就停止了。她缓缓睁开双眼,见他正以冷漠的目光看她,脸上毫无激情,仿佛刚刚吻过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仿佛那么凶狠地吻她只不过是一件他必须且不乐意做的事。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吻你。”

  他一说完,随即用双手卡住她的腰,毫不费力地将她举起,轻轻放在离他一步远处。接着,他伸出一只手,也将她的头拨正在她两肩之间。她那么做时用的是双手,而他却只用一只手,似乎要成心证明,同样的事在他做来要比她简单得多。

  秦岑心里才一预感到有点儿不妙,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她扇他耳光时,虽然自己觉得扇得特别狠,但由于她是女人,动作幅度尽管很大,力度却十分有限。对于他,身体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他扇她的耳光结果却大不一样了。他还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千万要手下留情,能够达到维护自己尊严之目的就可以了,没想到却一耳光将她扇得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连退数步,身体终于无法稳住跌倒在长沙发上。幸而她是向沙发退去,否则会跌倒于地的。

  她脸上顿时也出现了五个清清楚楚的鲜红的指印。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自己挨了耳光的那一边脸,惊恐异常地瞪大了双眼。

  这女人在与乔祺私下里的亲爱关系中,是有点儿被他宠坏了。在他们一向的关系中,她若有理,当然便是有理。仅有一分理,她也一向觉得自己有十分理,并且也要他那么认为。即使没有理,她也一向将理硬争到自己这一边,没理也是有理。起码得争到几分理才肯罢休。而她若认为他没理呢,那么他当然便是铁定没理了。有理也是没理。即使仅仅理亏一份,那也等于百分百的没理。并且还往往要求他心口皆服地承认自己百分百的没理。

  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以性关系为纽带的亲爱关系中的一种内容、一种成分、一种原则。以前,仅仅是昨天晚上以前,他不但全盘接受那一种显失公平的原则,而且是当成快乐原则来接受的。所以,即使让秦岑有三天三夜充分的时间去猜想,她也难以想到乔祺竟会反过来也扇她的耳光。这一次他真的百分百错了呀!他和那“小妖精”已经上床了做爱了并且他已当着她的面承认了这一点,他还不是真的百分百错了吗?虽然他和她还不是夫妻,虽然以她的年龄和对人生的阅历已经可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无论对于男人而言还是对于女人而言,一时冲动理智失控且对方情愿情形之下的性行为,其实像谁忍不住在禁烟场所偷偷吸了一口烟一样,即使不光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但那也得由她来表示原谅啊!他怎么敢在她没有表示原谅之前反过来也扇她的耳光?!在他那么凶狠地吻她已吻得她情不自禁地偎靠在他怀里时,她内心是正打算彻底原谅算了的呀!她恶言恶语地扇他的耳光那只不过是一种发泄啊!他在感情方面做了严重伤害她的百分百的错事,难道还不允许她发泄够吗?只有当她发泄够了,只有当他请求宽恕的姿态做足了,另外再加上一番百般温存的哄爱,她才会原谅他而且也必定会原谅他,他那么大的一个男人了,怎么连一点儿关于女人的常识都不懂呢?究竟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秦岑惊恐地瞪着乔祺,在内心里疑问着乔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的同时,觉得自己对乔祺原来也有着根本不懂的方面了。而此前她曾认为,她懂得他就像懂得自己,甚至比懂得自己更懂得他。某些时候她觉得不懂得自己了,却从没觉得也不懂得他。

  扇了秦岑一耳光后,乔祺呆在那儿了。只有他那只罪大恶极的手,无处逃窜地垂在身体一侧不安之极地动着。一会儿五指伸开,一会儿握成拳头,看得出他有点儿拿它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岑瞪着他低声说:“你疯了。”

  乔祺张了一下嘴,似乎想回敬一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他却仅仅张了一下嘴,一个字都没说得出来。分明地,事情闹到这一步,他已感到再无话可说。

  他从她身上收回目光,一低头,走了。

  “你站住。”

  乔祺在客厅门口站住了,但是并没转身,也没回头。

  “从现在起,我们之间,只剩下股份关系了。”

  秦岑的话,说得平静而又郑重,却充满最后声明的意味儿。仿佛两个长期合作的生意人谈崩了一笔生意,结果由一方决断地宣布以往曾经互利过的合作关系的终止。平静得虚假郑重得严峻的语调中,有着不无遗憾的成分。听来,那遗憾不是替她自己感到的,也不是替他们双方感到的,而仅仅是替乔祺一方面感到的。

  乔祺的头仍低着。

  他那颀长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在客厅门口僵立了几秒钟后,向前一去,从秦岑的视线中消失了。

  听到门厅那儿传来房门重重关上的一响,秦岑的身子在长沙发上骤然一抖,像是被震的。

  她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昨天晚上以前一度使她对自己的人生倍觉满足的充实感,仿佛一下子被一种无形的抽吸器吸去了绝大部分。如果说确实还剩下着什么,剩下的也只不过仅仅是——股份,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直到那会儿,秦岑自己才也有些后悔起来——他和那个该死的“小妖精”到底有着怎样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

  他本是想当面讲给她听的,可是她没有给他机会告诉自己,因而在自己心里仍是疑团。她意识到,这个疑团以后将会经常折磨自己的。

  还有,她所亲眼看到的——那个“小妖精”对他的亲爱行为;以及她虽没亲眼看到,但他当着她的面承认的了——他和那个“小妖精”之间的一次性关系,对她和乔祺之间以往的良好关系,究竟具有多大的实质上的破坏力?是否已经大到了自己非得和他闹到如此这般地步的程度?在自己和那个“小妖精”之间,乔祺的感情倾向又究竟是怎样的?他将最终如何处理他和那个“小妖精”的关系?又将怎样对待他和她之间的关系?……

  这些,都是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的呀!显然,也是他迫切地想要使她明白的呀!

  可是,他一走,也成了与第一个谜团相关联的几个谜团。

  难道,我和他之间果真从此只剩下唯一的一种股份关系了吗?

  这想法使她的身子不由得又一抖。

  像许多人一样,在宣泄了一通之后,在任由非理性的言行闹腾了一通之后,她才变得彻底平静了下来,才变得又能进行较理性的思考了。当然,她能变得这样,归根结底也有他扇她那一耳光的作用。

  秦岑头脑中正交织地顾此失彼地想着,门厅那儿传来了开门声。

  她以为乔祺返回来了,立即坐端正了。而且,将双腿也并拢了,姿势优雅地斜置在长沙发的前边,就像所谓淑女们对自己的标准坐姿所要求的那样。

  她迅速地往上抻了抻毛衣的衣领,还用双手的中指同时抹了抹左右二眉,为的是使自己的样子比刚才显得平和些。

  然而回来的不是乔祺,而是秦老。

  秦老一边在门厅换鞋一边高声问:“秦岑还在吧?”

  这话显然是问李老师的。

  一种大的失望一下子笼罩在秦岑内心里了。

  自从认识了乔祺,她在许多事情方面都一帆风顺,连在偶而凑趣的麻将桌上的运气都一向较好。失望对于她早已是久违之事了。而它现在来势凶猛,威力劲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彻底击垮在沙发上使她瘫软如泥动弹不得。

  “干爸,我没走。”

  秦岑礼貌地应了一声,试图站起来走到门厅那儿帮着秦老脱大衣挂帽子挂围巾,以示心里的一份儿敬爱,竟没能站得起来。那一种大的失望和她头脑之中那一个又一个谜团缠绕在一起了,又使她的头脑呈现一片空白的状态,意识也随之又变得迟钝了。

  秦老没脱大衣。他只换了拖鞋就走入客厅了。他看着秦岑说:“女儿,你没走就好。事情怎么解决,我已替你拟定初步方案了。”

  秦岑呆坐于沙发,怔怔地听着而已。仿佛秦老说的完全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任何关系都没有似的。

  秦老问:“你干妈呢?”

  秦岑说:“干妈找您去了。”

  秦老这才开始脱大衣,并嘟哝:“嗨,这老太婆!外边干冷干冷,我又不是个孩子,还会走丢了呀?她不陪着你说说话,也到外边去找我干什么呢!”

  秦岑此时终于克服了内心空虚浑身疲软的感觉,也终于能够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干妈觉得您出去的时间太长了。冰天雪地的,怕您不小心滑倒跌伤了哪儿。她是出于对您的关心才出去找您的嘛!”

  她说着,将秦老放在竹椅上的大衣帽子围脖一一拿起,转身走向门厅那儿挂去了。

  “乔祺来过了对吧?”

  她刚挂完,听到秦老的问话,在衣架前愣了愣,之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他了。他是来找你的吧?”

  “嗯。”

  “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他往酒吧打电话,没人接。我放小婉小俊的假,让她们出去玩儿去了。他又打我手机,我关机了……他有点儿不放心,就找到这儿来了……”

  “他对你很好嘛!”

  “何以见得呢,干爸?”

  “不放心,就是关心嘛。一个男人关心一个女人,还不证明他对她很好吗?”

  不能一直站在门厅那儿回答干爸的话,那无疑会给干爸一种很奇怪的印象,秦岑只得转身向客厅走来。在客厅门口,见干爸正望着她,她不由得站住了。为了掩饰自己心乱如麻的真相,她身子一倾,斜靠门框。

  “你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吗?”

  作为干爸的秦老,似乎非要问得她承认一种他坚信不疑的事实才肯罢休。

  “干爸,刚才我对您说的,只不过是他见了我以后对我的一种说法而已。其实呢,他……是要当面给我拜个年罢了……”

  秦岑只得又说起谎来。不说谎,对干爸态度极其认真的问话,她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拜过了?”

  “嗯。”

  “这小子,大年初一的,我碰到了他,他都没想到也该对我说句拜年话,真是个心目中只有女人没有老人的男人!”

  秦老愤愤不平起来。

  秦岑觉得,干爸的愤愤不平之中,也包含着几分夸奖。那意思仿佛是——他原先肯定并不这样,是你使他变得这样了呀!

  她试探地反问:“连句拜年的话都没对您说,那他对您说了些什么呢?”

  秦老在竹椅上坐下后说:“和你说的一样呗,也只说是来给你拜年的。我问他是不是走来的,他说是走来的,没车可乘,只能走来。多深的雪,难得他对你有此诚心!”

  确信了干爸还不知道她和乔祺互扇耳光之事,秦岑暗舒一口气。

  她强作一笑,掩饰地说:“干爸您也别挑他的理,他那人就那样。”

  秦老双臂交叉往胸前一抱,抬杠似的问:“就那样?就那样是哪样呢?”

  “是……”秦岑边想边说,“他对谁好,装在心里。他……他跟谁发生了利益冲突,从不斤斤计较,总是能让则让……”

  她认为自己还远远没说全,微微皱起双眉继续想,似乎还会想到乔祺的某些优点。

  而秦老却说:“你打住吧,不必再想也不必再说了。这可是你在夸他,不是我在夸他,也不是你干妈在夸他。既然你觉得他起码是个不错的男人,为什么你从不认真考虑我和你干妈劝你的话呢?”

  秦岑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干爸的圈套,整张脸庞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乔祺的好话。尽管对方这个“别人”是自己的干爸,她还是对自己有些感到意外。似乎自己和乔祺近两年多的亲爱关系,那一种经常经高超的技巧伪装于人前并且已经伪装得习惯成自然的亲爱关系,因为自己断断续续的几句话而显现出破绽,一下子彻底暴露在干爸面前了。

  我怎么偏偏在今天自己也夸起他来了呢?而且竟偏偏是在此时此刻?在我扇了他两记耳光他也还了我一记耳光之后?在我当着他的面宣布和他的亲密关系彻底完结了之后?

  秦岑秦岑,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

  她感到自己的心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就像熟透了的瓜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忽然间明白,自己和乔祺之间的亲密关系,像熟透的瓜一样也早已在自己内心里熟透了。熟透得超过今天,再就没法儿在任何人前伪装了。硬要继续伪装,那就会变成一种非要自己对自己的虐待了!

  可我偏偏在今天在刚才亲口对他说了那么绝情的话!

  她的心异常尖锐地裂疼了一下,接着仿佛有血从那口子汩汩流出。

  “干爸,说点别的吧。”

  她的话听来更像是呻吟。

  以往,只要干爸和干妈跟她谈到她和乔祺的关系,她总是用同样的话将话题岔开,现在,她又不得不再施惯伎。一想到以后干爸干妈的善意相劝对自己也许变得没了任何意义,她觉得自己心上裂开的那道无形的口子似乎裂得更宽更长了。

  也许?……仅仅是也许吗?

  她太了解乔祺了。他最难以容忍并且难以原谅的一个人的行为那就是——如果谁不听他解释某事的原委便对他蛮横无理,那么谁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就会变得糟透了。即使他曾和那个人的关系十分良好,以后他也不会愿意再理那个人了。即使还理,那也只不过是一种表面的礼貌了。

  “女儿,你没事吧?”

  秦老不安地问了一句。

  “我没事儿呀。”

  秦岑故意做出奇怪的样子。

  “你的脸,刚才一阵红,现在又煞白……”

  “最近,医生说我血糖低……再加上我没心思吃早饭……”

  她尽量说得很轻松,却已感到头晕,感到身上已在出冷汗,像就要虚脱了似的。

  “那还站在那儿!快坐到沙发上去。女儿,现在我要求你保持情绪平稳……”

  于是秦岑乖乖地坐到长沙发上去了。如果不,她觉得自己立刻就要在干爸的注视之下贴着门框滑倒于地了。

  “腿也放到沙发上去嘛!”

  她乖乖地照办了。

  “用垫子当枕头,躺一会儿。怎么躺着舒服就怎么躺,在我们这儿你还不随便点儿?……”

  她也乖乖照办了。面向干爸侧卧,身体一旦安全了,头似乎也不那么晕了。

  “茶几上那盒里有巧克力,吃一块。”

  “不想吃……”

  “听话。吃一块巧克力你感觉就会好多了……”

  她不愿再开口说话了,也不愿再浪费干爸的话了,于是将一块巧克力放入口中。

  “现在,我说,你听。我说的时候你别插话,你要情绪稳定地听。我说完了,你自己怎么想的,你再说。”

  她点了点头。

  于是秦老就开始说起他替秦岑周到考虑之后的几种解决问题的方案来。到目前为止,这一位认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老人家,仍以为使他的干女儿心烦意乱的只不过是她的前夫。他说他到外边去,是要亲自看看雪后的交通情况。说已经有撒盐车和清雪车出动了;说他已经打听过了,最迟下午两点钟,全市的主要街道就都可以通车了;说他当年的一名学生,是秦岑家那个区的公安局的副局长;说他已经用手机与对方通过电话了,说对方也给秦岑家那个片儿的派出所所长打过电话了,只要他认为有必要,那派出所所长会随时陪他到秦岑家去,替她出面与她的前夫进行交涉;说他也给在法院做审判长的一名学生打过手机了,只要秦岑愿意,她随时可以以滋扰罪和强占居所罪起诉她的前夫,而他那名做审判长的学生,向他保证将会从快立案,从快审理,从快判决……

  “女儿,我只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却办成了不少事吧?你干妈还以为我不想大年初一的替你分担烦恼,毫无责任地躲出去了!我怎么会像她想的那样呢!你没和她一样错怪我吧?”

  秦岑摇头。

  “我只不过不想当着你俩的面动用我当年那些师生关系罢了。我怕你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反而干扰了我进行通盘考虑。我的主张是这样的,既然下午就可以通车了,那么下午我先代替你,去你家与你那位前夫交涉一番。他叫什么来着?”

  “胡宗文。”

  “胡宗文,胡宗文,我记住他的名字了。放心,我不会和他争吵的。没那个必要。我将心平气和地对他晓之以理,告诉他,他昨天夜晚的行径是犯法的,他以威胁的方式得到了你家的门钥匙,居然还住进了你的家里,使你有家不能回,这尤其是犯法的。如果他多少明智一点儿,乖乖地从你家离开,那么对于他目前的困难,你可以看在从前的夫妻关系的情分上,给予他某些帮助。比如,可以通过给予他一笔钱的方式……我要是这么和他谈,你没意见吧?”

  秦岑默默点头。

  对干爸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而已。左耳听,右耳冒,像一股股水流过水管子。秦老说时,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听得全神贯注。秦老的话一停,又像水龙头关住了,而她那听觉的管道系统里什么都没存留下,空空如也。与乔祺闹到那么一种关系难以挽回的地步,实非她的理性决定,使她感觉自己如同从前的一个城里人而被注销了户口,面对农村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女人一旦丧失了爱,她的精神世界就会处于一穷二白的农村似的那么一种状态。即使她身价百万千万亿万,她也还是会意识到她的精神世界仿佛一穷二白的农村。女人不同于男人。某些男人或许会直接对金钱和财富两样东西产生像对爱和性事一般迷醉如痴的情感。那时金钱和财富两样东西对于他们也仿佛直接就是有性别的,直接就是最女人意味的,比女人更女人意味的东西。而女人,在他们那儿,则成了他们人生追求的附属品,成了金钱和财富的追加值。这时情形发生了另一方面的变化,那些男人们自己似乎变成了无性的人。即使他们仍表现出对异性也就是对女人的需要,那种需要也只不过体现为一种证明式的需要,一种虚荣心的需要。以证明他们还是男人,以满足性别的虚荣。爱对于他们而言已仅仅是占有之事,就像小男孩为了证明自己是男孩,为了满足男孩的虚荣心,一定要占有普遍的男孩都心向往之的东西一样,比如仿古的刀剑和仿真的枪械,而且多多益善,而且一定要占有精品,但其兴趣比之于普遍的男孩却已绝难持久。这便是被他们所“爱”的女人往往表面春风得意而内心里有苦难言的一个真相。

  然而几乎每一个女人事实上都不会变成像那些男人们一样的女人。古今中外之女人们的性别意识,是这世界最难以被异化的事物。如同水无论变成任何形态,冰也罢,雪也罢;无论兑进任何成分,酒也罢,茶也罢,可乐也罢,其分子式中,仍少不了水。这是女人们的性别意识的根性。她们的性别意识即使被扭曲了,也还是比性别意识被扭曲了的男人较容易恢复到正常;即使被压抑住了,也还是比性别意识被压抑住了的男人较容易被重新唤起。是的,女人的性别意识是根本不能被彻底异化的。这是因为,女人不但是有性的人类,还是具有母性本能的人类。母性本能使女人的性别意识成为最根深蒂固的一种意识。金钱和财富最终并不能使女人忘记她们是女人。所以,即使在她们表面上像男人一样充满能力欲壑难填地追求金钱和财富的时候,夜深人静,孤枕难眠,她们仍会感到身为女人的悲凉。所以一个女人即使什么都有了,也还是能够清醒地明白她们不可以没有爱情。即使许多方面都一帆风顺,在爱情这一件事上一旦受挫,她们也还是会倍觉作为一个女人在最重要方面的失败。与此事相比,其他一概之事,往往都会变得无所谓了。

  此时此刻的秦岑便是这样。

  秦老不晓得她内心里的真烦真苦,只管有条不紊地继续说着:“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他挺明智,听劝,提出要多少钱,我将替你答应他,他也就从你那儿离开了……你看,多少钱是个上限?”

  秦岑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出什么相应的表情反应。

  秦老就又说:“我在问你,如果只有给他一笔钱他才肯离开,那么你最多能给他多少?你告诉我,我心中也有个数……”

  秦岑木讷地嘟哝:“干爸,我……我不知道……”

  作为一个女人,与自己有两年多性亲爱关系的一个男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一夜之间居然被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妖精”夺去了——这一种羞辱,使她失败得太不甘心了。她头脑中正想着的,与干爸正说着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那,你考虑着,过会儿再告诉我。你听我接着说,第二种情况嘛,无非就是他非常不明智,其表现是,狮子大张口,贪得无厌,一伸手十几万几十万地要。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更令人不能容忍的变化了。那他就等于是在敲诈勒索了。又强占他人住所,又敲诈勒索,那就必须要求公安机关出面解决问题了。如此一来嘛,他也许就会被拘留了。当然,还是要看他的表现。如果公安机关一出面,他怕了,我们也还是可以而且也应该退一步,高姿态,仍留给他一种对他有利的结果供他选择,不把他逼到墙角里。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公安机关出面了他也不怕,总之是天不怕地不怕,竟然大喊大叫,闹将起来,闹得左邻右舍都出门围观,结果可想而知,对你的影响就不太好了。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会破罐子破摔。以上可能不是完全没有,所以要充分估计到。真那样了,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就都得诉诸法律了。我想你肯定有一种心理,怕真那样,怕事情成为某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怕人们背后种种样样的议论,更怕有人把这件事当成你的笑话看。我想他也肯定有一种心理,那就是要充分利用你的怕。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人沦落到了他那么一种走投无路的境地,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而且,你怕什么,他是完全猜得到的。你特别怕而他什么都不怕,他就会在法庭上大耍无赖,有证据无证据的事,乱编一通。比如他很可能说,他并非强占他人住所。你现在的那一套房子,是他从香港寄回钱来,求你用你的名字替他买的。即使他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即使法庭对他的话不予采信,而传开了,在别人听来,似乎……”

  “干爸,我头疼。”

  秦岑的话虽然说得很轻,秦老还是立刻停止了侃侃而谈。

  “我想睡一会儿……”

  “我先不说了我先不说了,那……”

  “我就在沙发上睡一会儿,我头疼极了。”

  “还是到你干妈的床上去睡一会儿吧!”

  “我不了,我现在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了……”

  秦岑说罢,在长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秦老,以靠垫当枕头,闭上了双眼。她确实突然头痛起来,疼得剧烈。

  秦老呆望她片刻,起身走入李老师的卧室,拿出一个枕头替她塞到头下。

  而秦岑,闭着双眼,默默将靠垫搂抱在怀里。

  秦老犹豫了一下,第二次走入李老师卧室,拿出毛毯盖在秦岑身上。

  而秦岑,头一挨枕便已昏昏然睡去,她鼻息短促而且有点粗重,胸脯起伏得那么明显,使盖在她身上的毛毯也随之起伏。

  看样子,她睡去是睡去了,但是睡得勉强,完全是由于被身心交瘁得支撑不住的困倦所摧垮的一种睡法。

  秦老怜惜地低头瞧着自己的干女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同时,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出马替干女儿同她那个王八蛋前夫进行交涉。

  门一响,李老师回来了……

  而此刻,在乔祺的家里,那“小妖精”她又像一只小猴子赖在树上一样,手脚并用地搂住抱住乔祺的身体,赖在他怀里,不管他的样子是多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乔祺简直拿她毫无办法,爱也不是,恼也不是,心烦意乱,被缠绕得前胸后背一阵阵出汗。只要他将她从身体上撕扯下来,像放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放在哪儿,她就会站在或坐在哪儿,大睁双眼,以一种无辜又委屈的眼神儿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不吭气儿,也不动地方。那时她像极了一个小女孩儿,两三岁以上五六岁以下别人不娇但是天生的明白也可以自己娇自己,并且特有主意的那类小女孩儿。即使她们的爸爸妈妈,在她们那样的情况之下,往往也是拿她们毫无办法的。然而凡是摊上了这么一个女儿的父母,又总归是逐渐会被她们“磨”出些经验来的。一般都知道,发火是没有用的,吼叫呵斥也是没用的,打更不是办法。行之有效的办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得哄。以十二分的耐心不厌其烦甚至百折不挠地哄。

  那类以“磨”大人为一大快事一种好玩儿之事的小女孩儿,平素又都是些很善解人意很乖觉嘴很甜因而有多种可爱之点于是极讨大人们喜欢的小女孩儿。故大人们哪一次即使被她们“磨”得来气,看着她们无辜又委屈的模样,想想她们平素有多么乖觉多么可爱,心里那气也就先自消了一半儿了,实难对她们真的凶狠起来。而她们,亦并非完全不讲策略。实际上她们之“磨人”,是很有伎俩很懂分寸的。看出爸妈们的忍就快到了极限了,便使出最后一招,从他们的小嘴里说出一句或几句很甜又可怜兮兮的话。她们的那样的话一出口,爸妈们的心顿时软得没了形状,除了还是得亲她们爱她们变得开始诚心诚意地哄他们,再就只有进行自我谴责的份儿了。那时她们的眼里,会不失时机恰到好处地掉下几滴泪珠儿来。于是她们的模样看去是更加无辜更加委屈了,简直还仿佛受到了违背人性的伤害似的。而那时她们的爸爸妈妈,就不仅一味儿自我谴责,竟还会感到自己对待她们的态度肯定是接近着罪过的行径了。表面而论,终归是她们首先妥协了。其实呢,是她们的爸爸妈妈败下阵去,败给了她们最后一招。那乃是她们的杀手锏,没有几位父母能抵挡得住的。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是的,这会儿的乔祺正像那些已被“磨”得心乱如麻无计可施的爸妈;而那个“小妖精”,正像如上一类鬼灵精怪专善“磨”人的小女孩儿。

  当他又一次将她从自己身体上生生地撕扯下来后,双手插在她腋下,轻松地将她举起,原地转了一圈儿。他四处哪哪儿都将她放过了,这一次不知道该将她放哪儿。确切地说,他对她的放法,得用“摆”字加以形容。好比“摆”一件完全多余的,但对于自己却又具有某种极其特殊的纪念意义的东西。这类东西由于往往联系着私密的情感经历,一般都摆在自己能随时看到,而别人又不太会一眼就能发现,理应享有稳定的位置,位置又不能太中心的那么一种地方。当然,这是他最后一次“摆”放她的心理状态。前几次并不是这样。前几次他将她从身体上撕扯下来随处一放就是了。而这一次他相当郑重其事,一心打算是他的最后一次。起码这是他单方面的愿望。通常人们“摆”放什么东西,一般是哪儿拿起的放在哪儿,这叫好习惯;随处乱放,叫坏毛病。但那“小妖精”毕竟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人。又毕竟不是一个小女孩儿,而是一个半大不小的人儿。并且,他的身体毕竟不是她所在的原处。他不曾是什么有袋动物,她也不曾是他袋中的小兽。在他的家这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她这一件“东西”根本不曾有过什么原处。故他每一次将她从身体上撕扯下来之后,心里都会有一种不知该将她置于何处的感觉。这一次那一种感觉尤甚。

  “乔祺,乔祺,你该拿她怎么办?该拿她怎么办?……”

  他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举着她原地又转了一圈儿。

  如果昨天夜里没跟她发生那种事就好了。

  他悔之晚矣。

  他暗恨自己意志力薄弱,经不起诱惑……诱惑?不,不,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也就是说完全不是她有意识地诱惑了他。当时她确乎是在睡着,而他忍不住久看她的睡相,觉得很好看,很美妙;于是他进而忍不住吻了她——先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小脚儿,接着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小手儿,她都没有反应。再接着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她还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又吻了吻她那双闭着的眼睛,之后他想吻吻她的嘴唇。大约是因为喝了点儿酒吧,她那张白皙的小脸儿两颊红艳,像擦了胭脂似的。她的嘴唇也显得特别红艳,如熟透的樱桃,一指弹破的样子。他一边将自己的嘴唇凑向她的嘴唇,心里一边想,可千万别把她给吻醒了。是的,当时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

  她的睫毛是那么长,又那么密,如同贴着假睫毛睡着了似的。倘若他吻了她的眼睛她还是没醒,他吻了她的唇她仍没醒,那么昨天夜里他和她之间便也就相安无事了。正像她直到那会儿一直在熟睡着一样,他也一直没有乱了方寸心猿意马起来。他吻她,只不过因为他心里是非常喜欢她的。他没法儿不喜欢睡在他床上的这一个女孩儿。他认为自己有权在她熟睡的时候通过吻她偷偷流露一下自己对她的喜欢。偷偷地,正是这样。在她浑然不知浑然不觉的情况之下,偷偷地,对她有一定程度地流露一下,这是他的愿望。他只不过想稍微地满足一下自己的这一种愿望罢了,此外别无所欲。起码在当时是那样的。之后他就打算去冲澡,再之后他就打算躺在沙发上看几页书,看到发困时关灯安睡了。然而问题就出在她那双自然而然地闭翕着的眼睛上。它们的睫毛委实太长了,长得很假。他的唇尚未能触着她的眼睑,便已碰到了她的睫毛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更没有料到的是,她的睫毛远比她的小脚小手以及前额的皮肤更为敏感。她的头随之在枕上左右摆晃了一下,之后,突然地,她醒了,睁开了她的眼睛。这是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根本来不及远离她,只不过将正低俯在她脸庞上的头抬了起来而已。他吃惊地俯视着她的脸庞,连发窘的反应都没有来得及呈现。

  他的卧室的门敞开着,客厅里只亮着沙发后的一盏落地灯。那盏灯的灯罩很大,是羊皮的,不怎么透光。一盏灯的光,几乎全被笼在沙发上以及沙发周围的地面上了。而从卧室的门口映到卧室里映到床上的光,就更加暗淡了,若有若无,是摄影者们称之为虚光的那一种光。在那一种微弱的光亮度下,她那双大眼睛像两枚围棋的黑子。它们目不转睛地自下而上看着他,目光中除了心定神安的意思,再没有其他任何别的内容。在他而言感觉如此,事实上也正是那样。那仿佛是一双小孩子的眼睛——一双小女孩儿的眼睛,一双女婴般的眼睛。或者几乎也可以说,是一双被他所眷养熟了的小猫小狗的眼睛,单纯无邪而又充满信赖地看着他。那是一种在当今极为少见的目光,是当今之人所久违了的可谓稀罕的目光。它足以使当今之人在它的注视之下暗觉羞愧。因为我们大多数当今之人的眼中已很难再有那样的一种目光流露出来。也许我们不看着自己的同类也就是看着别人的时候,我们的眼中竟还会有那样的一种目光流露出来一会儿。而恰恰是我们在看着别人的时候或者是别人在看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当今之人的眼中已实难流露出那么一种目光了。尤其是在进行某一场谈话之前或是在刚刚进行完了某一场谈话之后。即使那是一场被我们大多数人认为推心置腹的谈话,我们的目光也还是会向彼此暴露我们已经变得多么的难以推心置腹。即使在我们大多数相爱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绝对信赖的目光也已经很少了。即使在儿女和父母之间,绝对信赖的目光也已大打折扣,往往难以避免地掺进猜疑、揣摩、讲前提讲条件、乞付出图报答等等杂质了。

  倏忽间,大男人乔祺的心被“小妖精”的目光感动了。

  那是他曾特别熟悉的一双眼睛,也是他曾特别熟悉的一种目光。

  “孙悟空哥哥……”她喃喃地说,并且,微微一笑。之后,她又闭上了眼睛,将身子朝他这一边一侧,随之收缩双腿,在被底下更舒服地一蜷。

  于是他和她之间从前的许多事情,像倒电影拷贝似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而她又说:“有孙悟空哥哥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说完,还发出了一种心满意足的,似娇非娇,听来近乎于拖长了的“啊”也近乎于拖长了的“嗯”的声音。某些男人在品尝了一口好酒之后,也每每不禁地发出类似的声音。那意味着是人对享受知恩图报的一种表现。

  乔祺刚想离开,不料那女孩儿猛地一翻身,又仰躺着了;自然,也又睁开了双眼,眸子更加明亮,眼神里多了些许任性。

  是的,在乔祺看来,她似乎永远都没长大,永远都是一个女孩儿。无论别人包括他自己某时觉得她多么像一个“小妖精”,那她首先也还是一个女孩子。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女孩儿。像一个好“小妖精”的好女孩儿。

  唉,某人在某人心目中,不,心灵中的位置,若是上天注定了的,人奈之何?

  她双眼亮晶晶地瞪着他说:“不许走。”

  声音很小,却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他不满地说:“你啊,你使我在酒吧里太尴尬了!”

  “不管!”

  她笑了。笑得有点儿坏。一副实行了报复之后幸灾乐祸的样子。并且,认为他必须受到报复。显然,因为睡了一觉,她来精神了。

  他刮了她的鼻梁一下,也命令地说:“给我老老实实接着睡,明天再……”

  他想说“明天再跟你算账”,还没有说完,她猛伸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在她身上了。

  “别闹!放开我!”

  “就不!孙悟空哥哥是我的!”

  她极其霸道地说完她的话,立刻用她那猝不及防的吻堵他的嘴,不许他再开口说什么。一如在跨街桥上的情形,他左躲右躲,终于还是没有躲开她的吻……

  他渐渐变得情愿了,并在心里不停地说:“乔乔,乔乔,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那时刻秦岑在他心里根本不存在了。

  他也闭上了双眼,任凭欲望冲决理性的堤坝。

  “孙悟空哥哥是我的!”

  在他听来,她那一句话仿佛也是在向全世界作出的维权声明似的。对于他,最要命的是,连他也认为她说得对,也认为自己的理性倘不服从于她的声明简直是丑陋的理性!

  “孙悟空哥哥,你是我的,我的……”

  她闭着双眼,似睡非睡地喃喃着,仿佛正面临着一个愉快又幸福的梦境,如果不再睁开一下眼睛,便会被引诱着一步步走入那好梦之中去了;又仿佛并不情愿便那么睡过去,因为还有另一个梦在引诱着她。而另一个梦,却是要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孙悟空哥哥”才做得成的。并且,另一个梦是更好的好梦……

  她那张苍白的俊俏的脸儿上,两排长长的睫毛同时忽闪了几次。

  乔祺看出,她是本不想就那么睡过去的,然而她又太困了。

  “孙悟空哥哥”——这一种她对他的叫法,在别人听来莫名其妙的叫法,令他百感交集,浮想联翩……

  ……

  在北方的另一座城市里,在一个叫坡底村的农村里,乔祺和这个“小妖精”曾共同拥有过一个家。坡底村的村长乔守义,曾是他们共同的不苟言笑又每每喜笑颜开的父亲。喜笑颜开的时候是乔守义和“小妖精”在一起的时候;和乔祺这个儿子在一起的时候,乔守义基本上是不苟言笑的,如同他的儿子也只不过是他那权威领导之下的一个村民,似乎还是一个处处都令他不怎么满意的村民。只有三个人在一起闲聊时,乔祺才得以沾“小妖精”的光,分享到一点儿父亲喜笑颜开的“阳光”……

  有天乔祺从外边回到家里,当年还小的“小妖精”冷不丁地蹿到他背上,耍娇耍赖地直劲儿叫嚷:“孙悟空哥哥,快背着我腾云驾雾,腾云驾雾玩儿嘛!……”

  乔祺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吼喝:“从我背上滚下来,别烦我!我如果会腾云驾雾,那还在坡底村呆着吗?”

  然而小“小妖精”又哪里惧怕他的吼喝,又哪里管他心烦不心烦呢?她像树獭抱住树干似的,粘在他背上哪肯乖乖地下来,非要他腾起云来驾起雾来不可。

  他被磨得百般无奈,只得背着她从地上蹦到椅子上,再从椅子上蹦到炕上;接着从屋里跳跳跶跶地来到院子里,平地一拔双脚,腾跃到一罗土坯上;还要一边做出些猴子的滑稽动作和怪模怪样……

  而小“小妖精”也能将就,仿佛承认那便是腾云驾雾了,在他背上乐得嘎嘎咯咯的。

  过后他才明白,怪只怪他的父亲乔守义给她讲了“大闹天宫”的故事了。

  他背着她埋怨父亲:“爸你给她讲点儿什么故事听不好?干吗非得讲‘大闹天宫’?”

  而父亲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是讲《三国》和《水浒》,你想她能爱听吗?你要是以为她也能爱听,那你就哪天自己讲给她听!”

  乔祺没给小“小妖精”讲《三国》听,也没给她讲《水浒》听。他倒是有天从城市里为她买回了一具带有两根长长的野雉翎的孙悟空面具,希望她戴上自己想像自己就是孙悟空,别再纠缠他。她很喜欢戴孙悟空的面具,也很乐于想象自己就是孙悟空,却不愿稍带也想像一下自己腾云驾雾的良好感觉。

  “好爸爸,再给我讲一遍嘛!……”自从有了孙悟空面具,她喜欢戴着那玩艺,听“大闹天宫”了。

  听的百听不厌,讲的也不厌其烦。

  当了三十几年村长的乔守义,仿佛自己也是一个被五行山镇压住了五百年的受害者,面对一个纤纤弱弱的“孙悟空”,讲起来比比画画,声情并茂。那情形仿佛是孙悟空他师傅,在教给孙悟空怎么样才能将个天宫大闹得神仰鬼翻,让徒弟替自己出尽胸中的夹板子气。

  每当乔守义开讲,乔祺就明智地抽身便走。

  然而她又哪儿容他那么容易地就溜之大吉了呢?

  趁他转身的当儿,她已飞快地又蹿到他背上去了,对着他耳朵警告:“哥哥不许走!你要走我以后可就不跟你玩儿了。”

  听来,仿佛关系反了,经常是他纠缠着她似的。

  再不,一声不吭,下口就咬他耳朵。

  而乔守义却每从旁说:“你又没什么事非这会儿去做不可,故意往哪儿躲?我讲给一个人听是讲,讲给两个人听那也是讲。你也听听还能听少了你一块肉啊?……”

  乔祺便只有背着一个“孙悟空”,听他的父亲从容不迫地开讲“大闹天宫。”那时他觉得自己是被“猴哥”捉弄的猪八戒了。听完后,少不得又要背着她像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那样腾云驾雾……

  回想起从前事,注视着仰躺在自己眼前似睡非睡的这一个“小妖精”,乔祺心中爱意翻涌。

  他在内心里暗说:“你也是我的!你怎么就不应该是我的呢?……”

  他情不自禁地俯下他的头,极想吻她那红润的双唇。在她那张苍白的脸儿上,她的双唇像两片被雨水淋过了的花瓣。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眸子晶亮。

  乔祺顿时大不自然起来。

  她说:“孙悟空哥哥……”

  乔祺说:“嗯?……”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总爱这么叫你吗?”

  “记得……”

  “小时候我经常磨得你心烦是不是?……”

  “是……”

  “现在我还想磨你,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她猛地伸出双臂搂抱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却又闭了眼睛。

  如同一本图画精美的儿童画册,刚翻开了一下,迅速地又合上了。而她那两片花瓣似的双唇,却缓缓地微微地绽开着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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