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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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素素在自己的小屋里上网,网上一阵阵枪林弹雨,一处处短兵相接,使她不由得联想到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之类诗句。而素素则是,哪个对李一泓出言不逊,哪个就是她的网上之敌!她已经无暇思考对与错,也不管谁是六中的谁是重点中学的,更不管谁是学生谁又可能是师长!那天晚上她是豁出去了,想讽就讽,想骂便骂——谁叫他们侮辱她的父亲呢!
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器屏幕,素素脸颊上都淌下汗来了,汗珠无声地砸落在键盘上。
素素甩了甩双臂,双手相互抻了抻手指,又快速地敲击键盘,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坚挺李一泓!骂他的人都是猪!野狗!癞蛤蟆!”
以上字转眼消失,另出现一行字——“对不起,网站已关闭!”
素素大叫:“混蛋!”
她听到有人叹了一口气,回头,见父亲已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李一泓摇头,不赞成地说:“女儿,你这又是何必呢!”
素素起身,扑入父亲怀里,哭了:“爸,你以前从没招人骂过!别人骂你,我心里难受!”
李一泓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你要相信一点,爸爸并没做什么不光彩的事!”
素素将李一泓推开:“可你做了!”
“那你还帮我?”
“因为你是我爸爸!”
“那你就不对了。”
“就你对?你看你搞出了一场多大的事!你不是政协委员吗?政协委员不是应该促进社会和谐的吗?这就和谐了吗?”
李一泓在素素的床边坐下,掏出烟说:“有些不公平的事,需要有人把它指出来。人人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是虚假的和谐。”
素素劈手将烟夺去,撕破烟包,扔进纸篓。
李一泓反而笑了:“我不吸,只不过闻闻。以后,我真的戒烟了。”
“爸爸,你消失几天吧!有些明星惹起了风波,都用这一招。”
李一泓又笑:“我又不是明星。”他将素素拉入自己怀里,“再说,我也不认为我惹起了什么风波,别替爸爸担心,没那必要。”
他将素素抱起,放在床上,替她脱了拖鞋,盖上了线被:“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呢,就这么睡吧,啊?”
“爸,听说你吐血了,我、姐、哥哥和嫂子,我们都吓坏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儿,只不过使爸爸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看来我还不像自以为的那么有涵养。乖女儿,闭眼睛。”
素素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李一泓起身拔了电脑连线,合上电脑,关了灯,悄悄退了出去。
坐在床上,李一泓戴着花镜,又在看老馆长的事迹材料。老馆长曾经说:“经常有新委员问我——我们政协委员,究竟应该起什么作用呢?我认为,我们首先对党和政府所应起到的作用是拾遗补缺。”
早晨,素素骑着自行车驶在上学的路上,被几名重点中学的男生用自行车拦住了去路。
一名男生斜眼看着素素:“李素素,久违了呀!转到六中去,更是一块宝了吧?”
另一名男生幸灾乐祸地说:“听说你那个是政协委员的老爸吐血了?好悲壮,我们有没有幸参加他的追悼会啊?”
“你们想干什么?”素素虽然很生气,但是也有些慌了神。
第三名男生不怀好意地说:“干什么?!你总爱穿白色的衣裳,我们看不顺眼,帮你染染!”
于是几名男生同时从车筐里拿起射水枪,一齐朝素素射击,素素吓得急忙捂脸抱头,她好像听到了周家川、王连举等六中男生的声音。
那几名男生跑掉后,素素低头看自己的衣裳,已是黑点红点黄点绿点乱七八糟的一片片点子,她气得流泪了。
周家川几人过来了,周家川一边脱自己的上衣一边说:“你看,非常时期,对你实行重点保护是必要的吧?”
……
同学们在静候老师来上课,素素穿着周家川的宽大上衣,表情还是很委屈。而周家川坐在她旁边,只穿着红色的圆领背心。
刘老师走入教室:“对不起同学们,迟到了几分钟。老师们刚刚开完一次全体教师会议,现在我宣布会议决定的几条严格的纪律——第一,我六中学生,一律不得再在重点中学的网站发帖子,参与所谓‘一泓风景’。”
王连举幸灾乐祸地说:“他们的网站已经不得不关闭了。”
另一名男同学以胜利者的口吻说:“是在讨伐的声浪中被迫关闭的!”
刘老师听到了他们的话,批驳道:“你这么说是错误的!那是人家高姿态的体现。所以我们六中,也要姿态更高一些。我知道我们普通中学的学生,看到重点中学年年受优待,操场又扩大了,铺上塑胶跑道了,校舍又翻新了,校门改建得更气派了,心里有些不平衡。但在网上对人家进行攻击、辱骂,那是素质很低的行为。所以,第二条纪律是,凡我六中学生,也不得在我们六中网站上继续那一种行为。”
“老师,我们的网站不关闭?”周家川问。
“全校教师会议认为,没有关闭的必要。非但不闭,也该支持同学们照常发表对教育现状的各种看法。”
同学们一齐鼓掌,刘老师示意大家静下来,接着说:“但大家的言论,应该是理性的,摆事实讲道理的。同时,老师们认为,我们六中应在网上发表一封致重点中学同学的公开信,对我们已既成事实的非理性言论,向重点中学的同学们进行真诚的道歉。老师主动将这件事揽下来了。现在,哪一名同学愿意承担写公开信的任务?”
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他,没有人主动站出来。
素素在沉默中犹犹豫豫地举起手,周家川扯了她一下,她反而将手举得更高了。
市委,王书记正在主持会议,李市长、蒋副主席、杨亦柳等十来人在座,气氛很凝重。
王书记的秘书小莫在看着几页纸汇报:“第四种情况,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无非是些攻击、恐吓、辱骂性质的言论。重点中学和其他普通中学双方都有这一类言论,约占言论总量的十分之一左右。”
杨亦柳说:“我们学校的网站上不会再有了,因为我们已经将网站暂时关闭了。”
王书记赞许地点头:“听说你们政协有一句流行语是‘关上门,一家人’是吗?”
蒋副主席笑了:“那是我的口头语。说的次数多了,别人就也学了。”
王书记说:“你们那个李一泓,他也有句口头语,是‘亲爱的同志’对吧?”
杨亦柳点头:“他是爱这么说。”
王书记说:“现在呢,咱们这个会议室的门也关着。我和李市长初来乍到,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还一把火也没来得及烧呢,你们政协就给我们惹出了这么大麻烦。”
蒋副主席微微苦笑,杨亦柳低下了头。
王书记说:“事件的性质虽然不能说有多么严峻,但是,太讨嫌了。有好几位省城里的干部给我和李市长打电话了,质问我们这个市想干什么?人家说,无非就是孩子转学问题嘛,那还算不上什么腐败吧?我和李市长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李市长和王书记对视一眼,说:“我和王书记,我们二人已经命我们的孩子速速转回他们原来的中学去了。所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顾虑了。”
“在座都是政协的常委同志,我把统战部长也请来了。”王书记把胳膊伸向微笑着的女统战部长,又说,“亲爱的同志们,这一件事,如果我和李市长置之不理,显得我们多么罔闻民声。如果要让我们代表市委市政府也给出一种态度、一种立场,我们又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诸位都是在参政议政方面很有经验的人士,那么,就都为我们建建言、献献策吧。”
一位委员(就是第一个在李一泓的提案上署名的,我们姑且叫他“某委员”吧)看着王书记说:“王书记,恕我直言,我不太同意您刚才的几番话。首先您把事情说成是事件,这种说法不妥。其次您说‘太讨嫌’了,我个人认为,‘太讨嫌’的肯定不是李一泓委员。如果几位省城里的干部并没有把他们的儿女转到我们市的重点中学来,那么他们现在也就根本不会陷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烦恼。至于他们的做法算不算是腐败,我和您也有不同看法。我认为,凡是假公权而济私的行为,都是不良的权力行为,起码也对公权构成不同程度的腐蚀。”
李市长不悦地说:“亲爱的同志,我们不在词句上做文章了行吗?”
某委员正色道:“这并不是词句问题,是公权意识问题。”
蒋副主席轻咳了一声:“我说两句吧。作为我市政协的主要负责人,这几天我一直睡觉不踏实。我想了几个问题:一、可以说是我们将李一泓同志请进政协的。那么,我们是否错了呢?他不是教授,不是专家学者,不是‘海归’,只不过是我市一个文化馆的副馆长。但他是一个和人民群众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他对人民群众具有想当深入的了解。而且,他的口碑很好,是群众比较信任的一个人。既然我们政协出于广泛代表性的原则,将某些文艺界人士也都请入了政协,那么我个人认为,我们使李一泓同志成为政协委员并没有错。”
蒋副主席将目光望向了统战部长,统战部长说:“我同意蒋副主席的看法,李一泓确实是一位好同志。”
蒋副主席说:“我想的第二个问题是——李一泓做错了什么事没有?有一个他以前并不认识的农村小学校长,写给他一封信,信中反映了农村中小学的一些状况。而他呢,利用文化馆送书下乡的机会,亲自去看了几处农村的中小学。这证明他作为一位新增补的政协委员,是有责任感的。回到市里后,他先找了杨亦柳常委汇报。是这样吧,亦柳同志?”
杨亦柳说:“对,是这样。当时我对他的话反应太敏感了,很情绪化,结果我们不欢而散。”
蒋副主席继续说:“之后他又来向我汇报,希望政协召开一次会议,听他汇报汇报他的想法。倒是我作为政协副主席,心中当时产生了种种私心杂念,说了些企图打消他念头的话。我认为他当时也接受了。从以上过程来看,他本人实在没有做错什么事。过了两天的那一次讨论会,是亦柳同志坚决主张召开的。综上所述,我们不能因为一件事使几位领导干部不痛快了,我们就对一位新增选的政协委员耿耿于怀,好像非要拿他问罪不可似的。李一泓他毕竟提出了一个以前没有提出的问题,即一个经济欠发达的省份的某一个地区,以及市一级政府,如何落实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共享改革成果、均衡发展教育的问题。在经济这一块蛋糕确实还不够大,甚至仍可以说还很小的情况下,政府是继续对农民说请你们再耐心等呢,还是蛋糕虽小,城市经济反哺农村,依然可以反哺得有情怀、有行动……所以,我在他的提案上署了名。”
统战部长说:“王书记、李市长,我理解你们二位的烦恼心情。事实上政协已经开始做了不少化解事态的工作,政协通过许多委员,又经由他们通过许多民主党派的人士,在全市各校发挥了很好的影响。名校的校长老师,都没有推波助澜。杨亦柳还有进一步的主张,是否也可以在此议一议?”
杨亦柳说:“我来之前,有几所中学的校长主动给我打电话,希望联名召开一次大讨论,题目是——《贫困农村对你是一个什么概念》。我觉得,现在的初中生、高中生也实在需要这样一种情怀教育。对网上的炽热对立,是不是一种降温、一种引导呢?”
王书记问:“什么时候?”
杨亦柳说:“如果两位领导同意,那就定在今天晚上,在我们学校。届时各校网站全部开通,形成现场和网上的互动。”
王书记和李市长对视一眼后说:“我只有一条要求——千万不要让那个李一泓到场了!”
李市长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他是焦点人物,以回避为宜。”
李一泓像小学生一样,坐在自家桌子那儿聚精会神地听老馆长的录音,并不时在小本上作记录: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但看得越远,是不是就意味着看得更分明呢?那也未必。从太空看地球,高倒是高了,但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在遥感摄影的图片上是看不到的。我们有些领导同志,他们终日里很忙,基本情况是忙在上边。倒不一定是他们不愿意接近群众,而是他们的职务将他们牢牢地拴在上边了。人民大众和人民大众的实际生活,在他们那儿只不过变成了图表、数字和公文,所以他们在认识上就有局限了。有局限的认识,就是有所遗、有所缺。我们政协委员是来自方方面面的。我们经常能够很近很近地接触到社会现实,所以拾遗补缺就成了我们的责任之一……让我来举一个例子——十月革命以后,列宁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参与过教育工作。有次,一位年轻的女教师请她看一幅图画作业,那是以‘快乐时光’命题的图画。半页皱巴巴的纸上,画着有破碎齿纹的三角形,其内是一个圆,像古怪的几何图形。两个大人都不明白,一个孩子的‘快乐时光’和那样的一幅图画有什么关系。于是他们决定共同了解一下。结果是,那孩子的父亲在十月革命中牺牲了,母亲奄奄一息地病在床上。母子俩住在一幢成了残垣断壁的楼房的最顶层。在寒冷的冬季他们没有木材取暖,几天才能领到一小块黑面包。三角形开窗是破的,下雪时雪花落进来。而当太阳移到开窗正中央时,那时候便是那孩子的‘快乐时光’。克鲁普斯卡娅于是指示工作人员为母子俩安排了一个好些的住处,给他们送去木材、面包和土豆,还派医生为那母亲治病。后来卫国战争爆发了,那母亲将自己唯一的孩子送上了前线。她说:‘当年苏维埃爱护过我们,我现在舍出我的儿子保卫它。’克鲁普斯卡娅,不但对一个孩子的图画敏感了,还去调查了解了,还力所能及地去解决了,而且向列宁进行了正式的汇报,并建议苏维埃政权即使再困难,也要尽量为那样的一些孩子和母亲做些事情。全苏少年儿童救助委员会,就是这样产生的。我想政协委员在党、政府和社会现实这三者之间,也正是要起到那样一种作用……”
这盘放完,李一泓起身又换了一盘磁带:
“但我们政协委员的职责,又不仅仅是拾遗补缺。我们还要反对身为领导干部的人的错误做法,还要对他们的错误的思想习惯提出批评,有时还要批评得十分尖锐。而有私心做不到这一点,没勇气也做不到这一点。我家住在一条小街,只不过五十多米长的一条小街,和一条大马路形成丁字路口。修那条大马路时,仅沿两条人行道在小街的路口里换了几块新的路沿石。我曾问修路的领工,为什么不顺便把那五十多米豁牙断齿的路沿石也换一换啊?他们回答说上级认为没必要。我又去建议那上级,他回答说:‘领导的车根本不会往那一条小街里拐!’他们宁肯命令工人们再将那些剩余的路沿石装上卡车运走。运到哪儿去了呢?后来我发现,都卸在一处建筑垃圾堆那儿了。那条小街虽然短,可也住着近百户人家呢!那些人家怎么看这件事儿呢?他们说:‘多损啊,一丁点儿好处的光都不愿让老百姓沾到!这还沾的不是他们家的光。’各位新委员有所不知,修益民公园时,临马路这边儿,花啊,草啊,搞得漂漂亮亮的。可不临马路的那一面,紧挨老百姓住家的那一面呢,连道砖围墙也不砌。下雨天,泥水淌下来,老人孩子常滑倒。我就又去找有关方面负责人,期望能把背面也修修。他们怎么答复呢?他们说:‘外国人经过马路看不到背面!’——当时,有一批外国游客将到我们这一座城市来访古。往往,有些事做与不做,做得怎样,并不是财力的问题。有时候,某些事,最终变成了仅仅为上级而做。估计着领导的脚走到哪儿,目光能看到哪儿,就决定做到哪种程度。这一种思想习惯,更需要我们政协委员来反对。不反对,以人为本,就成了以领导为本。习惯的都是很顽固的,我们反对起来就很吃力。而凡吃力的事情,就更需要讲究方式方法。发乎善意,是我们政协委员一切方式方法的根本立场……”
听完磁带,李一泓走到了院子里,呆呆地看着树、花,脑袋里依旧盘旋着老馆长的话。他想起了从文化馆运来的收藏品,打开了那两间屋的锁,点数、观看那些收藏品,他不时拿起这个,放下那个。
六中放学了,周家川骑着自行车赶上了素素。
“素素,我有事跟你说。”
“你那几个同党呢?”
“我要跟你说的是机密事,把他们甩了。”
两个人将自行车停在河边,周家川坐在沿江石栏上,素素站在他对面。
“说吧,这里绝不可能有人偷听到。”
周家川嗫嚅地说:“素素,你老爸他……确实是被冤枉了!”
“但愿能有人证明这一点就好了。”
“我能!”
“你?你怎么能?快说呀!”素素激动地眨着大眼睛,心情迫切。
“因为,是我把那一封信弄到网上去的。”
素素瞪大了眼睛:“你……逗我?!”
周家川摇头:“真的,素素。刚放暑假时,你父亲把那封信丢在校园里了,恰恰被我捡到了。他回到校园找,见了我,还问我捡到没有,我骗了他。后来我就将那一封信添油加醋了一番,以你父亲的名义发到网上去了。”
“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上学期我家盖房子,我父亲累病了,我的学习也大受影响,老师们似乎就对我失去了信心,这使我压抑、郁闷。还不许我按时放假,非把我扣在学校补习不可!我要求转学那天,看到你老爸坐在杨校长办公室里。我知道你老爸和杨校长关系好,所以心里的火,也就迁怒到你老爸身上一些了,成心给他这一位新政协委员制造风波。”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素素怒视着周家川。
“我也不知道……”周家川低下了头。
“你等于陷害了我父亲!你使他树敌多多,有口难辩,招致了网上那么多重点中学的学生和家长骂他、恨他,你却说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素素说的时候眼里已经有了泪,父亲受了太大的冤枉,背了太难听的骂名,而且还导致了自己转学、被污辱。
“是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周家川的头低得更低了。
“你起码要在网上来个声明,承认你的卑鄙行径!”
“那我可没那个勇气,我也只有勇气当面向你承认。”
素素扇他一记耳光,一转身气咻咻地骑上了自行车。
周家川捂着脸,喊:“素素!”
然而,素素的身影已远去了。
素素一进屋,就见李一泓在上网。
“回来了?饭热在锅里呢,我已经吃过了。”
“爸,你别亲自上网跟别人理论了,好吗?网上没大小,还有不少流氓、痞子,你何必再招惹他们呢?”
“我没跟谁理论什么,我是在进行网上拍卖。”
“拍卖?咱们一户清贫之家,有什么值得你拍卖的?”素素奇怪了。
“我在拍卖我收藏的那些文物,而且你老爸已经拍卖到国外去了!女儿,快过来给老爸翻译翻译,看这几行英文什么意思?”李一泓指着电脑屏幕问。
素素走到父亲身后,将下颌抵在父亲肩上,看了看,问:“你还自己传过去照片了?”
“照片都收在盘上了,传过去有何难,他怎么说?”
“他说,对照片上的线锤很喜欢,先寄五百美元订购一个。”
李一泓站起,兴奋地搓手:“太好了,太好了!咱们有几十个线锤呢!文物局那帮家伙,居然还从不承认我的收藏算文物!”
素素也高兴起来:“爸,他问还有什么?”
“替我告诉他,好东西不少!有一架纺车是雍正年间的!”
素素坐下,飞快地敲打键盘。
李一泓却发起愁来:“可怎么给他弄到国外去呢?”
素素也兴奋了:“爸,他说他愿意亲自到中国来找你,看看那纺车!”
“素素,老爸要成阔人了!”
素素离开电脑,扑到父亲身上,双腿夹住父亲,笑逐颜开:“爸,千万可别跟人说。对谁也别说,免得引起红眼病!如果钱真够多,咱们买楼房住吧!”
“那不行。我是要为那些山区的穷困农村筹钱盖学校,否则我舍不得拍卖我那些宝贝!”
素素从他身上滑下,往后退坐在椅上,呆看着他。
“咱们父女俩住这么三间房,还带一个小院儿。明年你考上大学了,平时就我一个人住,不是很不错了吗?”
“爸,你那么做,对于中国,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素素不理解父亲的做法。
“但是对于我亲眼看到的那些孩子和那些老师,肯定是有意义的。”
“可那更是政府的责任!”素素有些生气。
“对,你说得对!所以我要修改我的提案,要坚持我的观点!”
“爸,你已经背上一口黑锅了,别再背上第二口。”
“黑锅不假,挺沉,有点儿压力。但我已经想开了——我背的那不能说是黑锅。经济欠发达地区也要考虑城乡如何共享改革成果的问题,说我这种观点是什么颜色的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它是黑的!”
素素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李一泓虽然意犹未尽,但是也只得不说下去了。
“阿Q!”素素冲入自己屋里,赌气地仰躺床上。
李一泓跟到屋门口:“为什么说我是阿Q?”
素素猛地坐起:“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一个高中生也不想懂!但是我的同学周家川已经向我承认了——那一封你丢了的信是他捡到的,也是他添油加醋搞到网上去的,可你就是无法拿出确凿的证据来洗清自己的冤枉!你不是阿Q精神又是什么呢?”
“我不感到冤枉,因为我同意那一封信的基本观点!”
“但别人认为你无事生非,是麻烦制造者!就在今天晚上,重点中学要开学生辩论会,目的就是要肃清你引起的舆论流毒!”
李一泓一愣。电话响了,李一泓转身接电话——是蒋副主席打来的。
“一泓同志,你女儿一定跟你说过了,晚上在重点中学要开一次由学生们主持的会,社会各方面去感受情况的人肯定不少,我们的意思是,你可千万不要去。你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最好沉寂一个时期。”
“你们是谁?”
“王书记、李市长、我、亦柳同志和几位政协常委……”
李一泓拿着电话,沉吟不语。
“说话呀。给我个保证,别使我为难好吗?”
“这……那,我保证……”
李一泓缓缓放下电话,缓缓走到镜前,呆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里黯然:“想我李一泓,爱国爱人民,什么时候说过半句对社会不利的话?现在,有人却怕我在大庭广众面前开口说话了!老馆长,老馆长,不知道你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做的。”
这天晚上,素素一下没看住,李一泓溜出了家门。素素猜到他准是去学校了,又气又急,推出自行车也赶往学校。
快到重点中学校门口,素素下了自行车,望着一批又一批学生进入校园,素素却不敢向前了。
一个人不敢进入自己的母校了,那一种忧伤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阶梯大教室里,一名女生正在发言:“贫穷离我很遥远,就像银河离我很遥远。不要问我对贫穷有什么印象,无论我有什么印象,贫穷的现象还在那儿贫穷着。我的人生信念只有一条,那就是千万使自己将来别成为一穷人。人穷志也短,贫穷总归是不幸!”
一些学生喊:“实在!”
另一些学生喊:“鸟话!”
还有一些学生喊:“滚下去!”
一名男生大摇大摆走上前,夺过话筒,煞有介事地说:“公民们!我同情贫穷的人。每一次义捐活动,我都不是旁观者,不能多捐,还可少捐。除此之外,我们一名学生,还能做什么呢?”
王连举走上前,拍前者肩膀:“这位公民,发扬发扬风格,我就说一句,一句!”
对方愣了愣,将话筒递给了他。
王连举大声说:“我说诸位,都说什么呢?我只想请问重点中学的同学们一个问题——你们操场上的塑胶跑道花了多少钱?哪儿来的钱?”
他的话引起一阵嘘声和呵斥:
“你也滚下去!”
“你是中纪委的吗?”
“别有用心!”
主持人喊:“同学们,同学们,大家都不要激动!下面读一个条子——能给我个机会吗?——李一泓。”
主持人话音一落,大教室里顿时一片肃静。
主持人四下观望,寻找李一泓。李一泓正趴在窗台外。他轻盈地跃入教室,走上台去:“我理解主持人的意思,是允许我发言。”
一名女生尖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是李素素的父亲!”
“不错,我女儿李素素,曾是重点中学的学生,她还不至于是一名令人讨厌的女生吧?”李一泓从容反问。
又是一阵肃静。
一名男生指斥道:“别作秀,有话快说!”
王连举大声教训那名男生:“放肆!他和你父亲一样年龄!”
一个大西红柿飞向李一泓,他手疾眼快地接住了。
李一泓看着西红柿说:“这么好的西红柿,又大又红,熟透了。”掂了掂,又说,“三两多。想用它打我的肯定不是农家子弟。现在这个季节,只有大棚里还能结出这么好的西红柿。农家子弟知道自己父母靠卖西红柿挣钱不容易,会舍不得出手。在我们这一座城市里,菜市场上的平均价是一块五一斤。一般老百姓的孩子也不太会舍得用这么大一个西红柿打人。加一个鸡蛋,炒一盘菜呢!谁会用它打我,我不明说了。”李一泓将西红柿又掂了掂,揣入兜里。
他抬起头环视着学生们,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强硬起来:“但是我要告诉某些学生,你们还真得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女儿当年进入这一所重点中学,那也还是因为学习成绩在那儿摆着,你们凭的又是什么?把不正之风的事情都做下了,还不许别人在网上批评批评吗?我李一泓也是有脾气的,惹我倔脾气犯了,宁可不当政协委员,也要给你们的老子更大的难堪!看支持你们的人多还是支持我的人多!”
门外,杨亦柳在不安地走来走去,她在小声地打手机:“是的,他居然来了,正在训学生。我觉得,有些话,我们当校长当老师的那是不便像他那么说的。有他这么个人,跑来训训也好。蒋副主席您放心,我就在门外观看着局面呢,我完全能掌控得了的。”
教室里,李一泓的话锋又一转:“孩子们,你们都是独生子女,每一个家庭,无论干部家庭还是平头百姓之家,想不以你们为中心,那都不知究竟该怎么去做。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将来有点儿出息呢?天下父母,皆同此心。所以我又认为,事情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当谁非得小题大做,口诛笔伐。网上那一封对你们重点中学言词尖刻的信,根本不是我发上去的。还有那一份新转学过来的学生和家长的名单,也不是我发上去的。我去过一些山里的农村,亲眼看到了那里的学校是怎样的一种惨状,所以我想呼吁政府予以重视,这是我的责任!如果我不这样做,难道反而更配是政协委员了吗?”
“李叔叔,您丢的那一封信被我在校园里捡到了……我……我当时不还给您实在是不对。也是我添油加醋把它弄到网上去的,让您背黑锅一直背到今天。我错了……我公开向您道歉……”周家川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承认了自己做的事。
大教室里再次响起掌声,那是对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年轻人的肯定。
“赌气、转学,现在后悔不啊?”李一泓问周家川。
“不后悔!我一定要证明以往人们对于重点中学的升学率只不过是一种迷信!把学习好的学生和教学好的老师集中在一所中学,强化填鸭式的应试教育,升学率那能不高吗?可这样一种升学率,对于提高中学总体教学质量,又有什么示范的意义呢?”
周家川的话又博得了一阵掌声。
教室外面,推着自行车在楼外聆听的素素发现杨亦柳走到了跟前,刚欲开口,杨亦柳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手搂着她肩,小声说:“听你爸爸接下来说些什么。”
“大多数同学都鼓掌了,说明大多数同学有同感,我也有同感。中学是义务教育,重点中学凭借重点优势,凭借工资以外的高奖金,也就是隐性工资的巨大吸引力,将其他中学富有教学经验的老师挖走,这是不正当竞争。以前我因为自己的女儿也是重点中学的学生,我决不讲这种话。别人讲,我还要替重点中学说上几句辩护的话。”
“那么请问,你现在说这一种话,是不是一种‘反水’行为呢?”提问的竟是曲老师。
“曲老师,您是教语文的。我理解‘反水’就是背叛的意思吧?您和重点中学,对我的女儿都是有教育之恩的,我不背叛恩情。但是现在的我,一定要背叛从前的我。从前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凡是接触过我的人,都认为我基本上是一个好人。而我自己更了解自己。从前的我其实是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哲保身的人。在我看来,重点中学的教学也有很值得忧虑的方面。让我来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我女儿和她的几名同学,在我家里开他们校刊的编委会,在讨论到一名同学的投稿时,一致的态度是不予采用,原因是没有文采。那名投稿的同学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同学——他的稿件题目是《父亲的眼泪和雨》。内容是写农村遇到了旱季,作为菜农的父亲心急如焚,徒唤奈何。后来不得不花了一百元,请人用抽水机抽水浇地。可是上午刚刚浇完,下午就下起了大雨,父亲又不得不赶到地里去挖埂排水。一百元是白花了。一百元对于是菜农的父亲的意义,等于满满一手推车的豆角,而且还得推到集市上去顺利地卖完。‘我’,也就是那一名同学,看见浑身泥浆的父亲回到家里,脸上还在流着雨水。他感到淌在父亲脸上的不仅是雨水,肯定还有汗水。倏忽间,他觉得心里疼了一下。他以前是很不尊敬自己身材瘦小的父亲的,因为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菜农,命里注定将永远是菜农。那一天,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以前对父亲的不敬是罪过的。这么一篇投稿,在包括我女儿李素素在内的几名学生编委看来,简直一无是处,什么词汇量应用少啊、简单啊、没有新意啊、浅薄情调啊。同学们,我闹不懂了,我也是高中毕业文化的一个人啊!当年就在这一所学校,我也做过校刊主编啊!这怎么就反而成了浅薄情调呢?那在你们看来,什么反而是不浅薄的情调呢?那些无病呻吟的流行歌曲,用词量就反而大了吗?其情其调就不但不浅薄,反而很厚重了吗?老实说,那一天,我从旁望着我的小女儿,听着她和那几名编委的话,我觉得我的女儿陌生了。几年前她还是一个农村女孩啊!她的哥哥嫂子现在还是农民啊!在重点中学,以及别的中学,除了分数,还有没有人也关心你们的情愫和情怀是什么水平呢?”
教室外,素素仰脸看杨亦柳,杨亦柳正听得聚精会神。
“杨……杨阿姨,我想先走了。”
杨亦柳这才低头看她,说:“别急着走,你陪我听听。”
“李叔叔,那一篇投稿是我写的。”说话的人竟然还是周家川。
“家川,如果六中也有校刊,那你就再投!说不定六中有你的知音!”李一泓勉励地望着周家川。
掌声又响起来,有的同学巴掌拍疼了,拍完后一个劲在揉手,但是表情仍很兴奋。
李一泓又说:“孩子们,总而言之,我看到了某种教育的现象,但我这几天心里所想的,其实更是这么一个问题——在我们这样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地区、省份,城市经济要不要反哺农村?怎么反哺?从哪方面反哺是当务之急?这本不是我应该对你们说的事情,说了你们也不懂,也不感兴趣!”
同学们大喊:
“懂!”
“感兴趣!”
“那我也不占用大家的时间了,我得回家了!有些人包括我女儿,是反对我今天晚上来说什么的,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李一泓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同学们起立相送。
“杨阿姨,我必须走了。”素素话一说完,骑上自行车便朝校门骑去。
杨亦柳回到家,立刻给蒋副主席打电话:“对,散了。我刚回到家。”
“这家伙!他对我下假保证,他骗了我!他没有胡说八道吧?”蒋副主席在另一头说。
“实事求是地讲,他没有胡说八道。尽管,有些话我听了还是不太顺耳,但我们重点中学的学生们却还为他鼓了几次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能在我们的学生中获得掌声了。我觉得,这个李一泓,他变了……”
“我们政协,一向就是个改变人的地方嘛!”蒋副主席看一眼手表,又说,“他没胡说八道就好。今晚,我们都睡个踏实觉吧!”
第二天上午,李一泓来到了蒋副主席的办公室。他掏出委员证,恋恋不舍地看看,放在桌上,说:“我昨天晚上欺骗了您。我到重点中学去了,而且还公开说了几大番话。也许我还不适合做一位政协委员。委员证是您亲自发给我的,我也亲自向您归还。”
“想不当就不当了?太随便了吧?”
“那,还要开除我不成?”
“你已经是了,开除你也不那么简单啊!”蒋副主席拿起委员证,绕过桌子,走到李一泓跟前,将委员证揣入他兜里,“一泓同志,你得把你的思考再梳理梳理。明天上午,省政协主席,将专为听你的想法到我们市里来。”
李一泓愣住了,他感到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