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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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的大学
婉经常独自发呆,回忆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的种种情形。仿佛一个人打算为史料馆留下什么历史见证,仿佛自己有一种回忆的责任,仿佛那一天每一个钟点里发生的事都是极其重要的,仿佛一切细节都包含着凝重的史料价值,真切得绝不容忽略。
婉是北京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文秘专业的二年级生。其实,那所大学也算不上是什么名牌大学,是一所虽属于二类但又确实很有些名气的大学。而对于婉的家乡人来说,北京的一切大学,当然也和首都北京一样都是有名的。这一点你跟外省的,尤其经济发展落后的省份的农民很难讲得清楚。倘你是婉的父母,你告知别人包括亲戚,自己的女儿考上大学了,他们的反应也无非就是向你表示祝贺而已。毕竟,近十年农民的儿女考上大学的多起来了。但你若告知他们自己的女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他们则不免顿时对你肃然起敬、刮目相看起来,仿佛你作为父母的身份,在他们面前立刻变得高大了。他们道贺的话语中,肯定会流露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不无嫉妒的成分。似乎你和他们已是不同的父母,似乎你和他们之间的父母身份、父母地位将会产生越来越大的,以后根本不可缩小的差别。在他们那儿,意识是这样的——全中国的大学只分为两类:北京的一切大学概属一类,其他省市的大学皆二类……
确切地说,婉刚刚摆脱大学校园里那一种无形的、似乎多少有点儿卑微的新生身份,刚刚填写了二年级生的统计登记表。婉不清楚北京其他大学里的学生是否每年也必填写那类表格,反正她的学校有此要求。那是一所理科大学,过去没中文系,五年前才新开设了中文系。而且全中文系只有一个专业是文秘专业。这文秘专业原本又叫电脑文秘专业。后来学生和教师都提意见——就快二十一世纪了!不会电脑还当什么文秘?不是完全没必要的标榜吗?校方一想,可也是的。当初叫电脑文秘专业,是为了强调专业教学的现代化水准。而时代的发展太迅速了,专业的第一届学生还没毕业,不会电脑也要当文秘的时代竟结束了,一去不复返了。真的连电脑都不能应用,那就根本没资格当文秘,只配当“小蜜”了!于是去掉了多余的“电脑”二字,干脆叫文秘专业了。
文秘专业在一所理科大学里,给本校其他系其他专业学生的感觉是怪怪的。他们看文秘专业学生的眼光总难免有点儿异样。如同北京鸭看火鸡。谈论起文秘专业学生们的话语,也难免有点儿不屑——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其他专业的学生,几乎都有硕士和博士学位在学子们求学路途的前方频频招手,唯文秘专业无此机会前提。文秘硕士、文秘博士究竟该是什么水准的专业人才呢?系里不清楚,校方不清楚,中国尚未出现,世界也无先例。根本没较一致的标准,便没法儿设更高的学位。
而外校的学生,尤其那些名牌文科大学的学生,又尤其那些大学里中文系的学生,看该校文秘专业学生们的眼光同样怪怪的。
“你们中文系只有一个文秘专业吗?”
“中文的学科内容包罗一切与文学乃至国学有关的专业,培养的是学者和教授,最起码也是文化从业者,可你们文秘专业……”
“你们学中国文学史吗?”
“你们学外国文学史吗?”
“你们上比较文学课吗?”
“那你们……”
言下之意是——那你们的专业,还配属于中文系吗?即使硬挤进了中文系,不是很不伦不类的吗?
这些问题,是在文秘专业的全体同学与几所文科大学的一些同学举行的联谊会上由外校同学们连珠炮似的提出来的。而那些外校同学们,无一不是文科大学的正宗中文系的才子或准才子。既然对方在身份上是正宗的,那么本校文秘专业的同学们,似乎也就只有默认自己的确是不伦不类的亚种了。男生望女生,女生看男生,一个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仿佛自己低对方何止一等。窒闷的气氛中,同学们都将求援的目光望向了本专业主持联谊会的老师。那老师姓张,五十余岁,斯文儒雅。
张老师就从座位上站起,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语速不紧不慢地说起话来。他首先自我介绍,开诚布公地承认自己是“工农兵学员”出身。于是外校的学生中发出一阵笑声。那一阵笑声带有毫不掩饰的嘲笑的意味儿,张老师并不在乎。他接着说,与在座的外校的中文系的才子们比起来,自己当年实在是太幸运了。在“文革”中居然有机会跨入大学的校门,此幸运之一;毕业时有四个单位供他选择,而且都是好单位,都是国家级单位。还不包括留校任教的选择。此为二。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一片肃静。
无论本校文秘专业的学生,还是外校那些正宗中文系的才子准才子们,都于肃静之中细细体会那一种肃静的不同寻常的成分。其实那成分也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一种通常被人们叫作嫉妒的东西而已。各自明白了自己心里有那东西的同时,望望别人,也从别人脸上的表情看出了别人心里也有那东西。按说学生是不应该嫉妒老师的,但不应该的事居然不道德地发生了,自己也就都拿自己没办法。笑着的脸上的笑容极不自然;不笑的脸上就皆呈现着要像当年的红卫兵呼喊“造反有理”的愤愤不平之色。那一时刻,本专业的学生也罢,外校的学生也罢,意识上似乎都“同仇敌忾”了。
婉当时听到坐在她后排的一名外校中文系的学生用四川话悄悄骂了一句:“龟儿子毕业时命运才那么好!”
坐在婉前排的一位老教授回头看了一眼。婉从老教授脸上读出了一行字是:唉,唉,学生嫉妒老师,人心不古若此,夫复何言?!
张老师显然也品咂出了那一种肃静的成分。他笑了笑。婉觉得,那也许正是他希望他的话起到的效果。
他又说:“同学们,嫉妒是没用的。时代不同了嘛!你们现如今的大学生在学校里多自由哇!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想唱什么歌就唱什么歌,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想练什么功就练什么功,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想留什么发式就留什么发式,想爱什么人就爱什么人——好时代的便宜不能让你们都占了是不?”
他此一番话后,气氛不但肃静,简直可以说是凝重之极了。
他说他虽然是“工农兵学员”,但却是一所名牌文科大学正宗中文系的毕业生,当年也被视为才子来着……
一阵笑声。
那一阵笑声爆发得非常突然。先是由外校的学生们口中爆发出来的,随即本专业的许多学生也以笑声援助。
那又是一阵嘲笑。
对于当代的大学生们,除了嘲笑的权力,其他权力都是用得不好的。故他们每将嘲笑的权力当成唯自己才配拥有的特权,而且一有机会就滥用一下。在嫉妒之后,公然嘲笑使自己心里产生嫉妒的人,不仅对大学生们,对任何别的人也都是大大的快感呀!
嘻,当年的“工农兵学员”,也配称才子吗?
学生们笑得很放肆。
婉没笑,非但没笑,那一阵笑声还使她颇觉不安。
她是一名敏感又中规中矩的学生,对任何公然的放肆的形式,都本能地想躲得远远的才好。而且,她也是一名非常尊敬老师的学生。身为学生而嘲笑老师,最不符合她的道德观念。
所幸张老师并不生气,依然那么不在乎,语调依然那么不紧不慢。
他也自嘲地笑了。
他说留校任教以后,中文系安排自己专门讲“三突出”文艺理论课。
又是一阵笑声。
不但笑得放肆,而且笑得幸灾乐祸。
张老师举手止住了笑声……
他说尽管自己太没出息,但当年自己教过的学生们,毕业时也和自己当年毕业时一样幸运。尤其八十年代初的几届中文系毕业生,成为各文化和新闻单位急需若渴的紧俏人才。他们中许多人,如今都是资深的主任编辑、主任记者、副主编甚至主编了。总之,几乎都是有高级或次高级职称的文化和新闻出版界的人士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提高了声音说:“但你们,你们这些现在的中文系的大学生,你们毕业后将面临着怎样的择业局面呢?让我告诉你们实话吧——连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毕业了,想到《北京青年报》去当记者,那都是一厢情愿的万难之事。当不成《北京青年报》的记者,当《生活时报》的记者就容易了吗?如果谁以为肯定容易,毕业后就请自己去碰碰运气吧!……”
气氛不但肃静,不但凝重,而且,简直开始凝固了!
张老师的手,向前伸出着,指向那些外校的正宗中文系的学子们。他们都集中坐在会场的另一边。那时刻他们的脸上,一丝一毫矜傲的文科才子或准才子的表情也没有了,被张老师的话扫荡得一干二净。
“亲爱的同学们,这一点你们知道吗?”
张老师的声音放低了,语调很是推心置腹,仿佛并非在面对许多陌生的外校的学生说话,而仅只是在与一个人做朋友式的促膝交谈。尽管如此,尽管他是微笑着说的,他的话还是带有异常沉重的忧患意味。
婉不禁向那些外校的正宗中文系的学生们望去,但见他们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那么阴郁。她想,倘他们将来的命运果如张老师说的那么堪忧,难道此前就没有谁告诉过他们吗?她不信。不信真的没人告诉过他们,不信他们此前一直盲目地乐观着,一直错误地矜傲着,一直蒙在鼓里似的糊涂着。他们的表情既阴郁又迷惘。仿佛在他们看来,张老师是巫师,对他们的命运作出了他们虽然确信但却难以接受的预言。
突然有一名女生声音低低地说:“这我们知道。”
“知道?”——张老师又微笑了一下,接着慢条斯理地说,“亲爱的外校正宗中文系的才子们,准才子们,你们即使知道,那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让我告诉你们现实的其二吧!在去年,北京的某火葬场公开招聘员工二十名。知道有多少人前往报名应聘吗?三百多人。知道有多少人是大学生吗?几乎三分之一。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是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吗?几乎全是。而那火葬场又并非八宝山火葬场。八宝山那么著名的单位早已人满为患了。活人人满为患,死人也拥挤在那儿。抄抄挽联,写写悼词——这和中文系正对口,今后,恐怕这么对口的工作也难找了。因为人家那儿去年已招满了。定员定岗,一个萝卜一个坑。估计二三十年内没人腾出名额来!时代认为对口就是对口!现实认为对口就是对口!‘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时代和现实,那也总是有理!没理的是你们,你们有理也没处说。等于没理!……”
耳听着张老师的话,婉觉得那一种仿佛凝固了的气氛,早已变成了一大坨黄油。而且,正在炽热的钣上。仿佛每一名同学,无论作为客人的外校的学生,还是作为主人的本专业的学生,也都变成了黄油的一部分。不是在外表上看起来似乎都凝固了,而是在化学分子式上不再是人,变成了黄油的一部分了。又仿佛转瞬之间,那一大坨黄油会倏然熔化,继而变成一摊油液——那么自己也随之熔化了,在分子式上变成油液了,与所有同学融为一体了,在钣上嗞嗞作响,冒着青烟,最后全都彻底烟散了,无影无踪……
张老师却始终微笑着。他继续说,自己正是由于在这个一切从实用主义出发的商业时代看不到中文学科的前景,正是由于常替自己教过的学生们毕业后求职时的四处碰壁而烦愁,才下决心从一所文科大学的中文系调到这所理科大学来教文秘专业的。他承认这对于自己等于从头开始,但不后悔。因为在这所理科大学里,恰恰是设立的历史最短暂的文秘专业的学生们,毕业后的择业去向是令他这位教师感到欣慰的。接着如数家珍地“报告”每届毕业生有多少到了大公司;有多少到了合资企业;有多少到了老牌企业;有多少如今已由文秘升为部门主任甚至副经理,在三个月内,百分之多少的学生都谋到了自己比较满意的职业……
他讲这些时,有十几名外校的男女学生离开了座位,弄得椅子当当响,矜傲地从他面前经过,鱼贯而去。
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和一片听不清具体内容的唧唧喳喳。
但张老师不管不顾,只一味地讲下去。
终于,坐在婉前排的那位花白头发的老教授也离开了座位,走到张老师跟前,当众打断他的话,说他的话题未免太沉重了,也游离出了联谊的宗旨。张老师这才有点儿不好意思而又有点儿兴犹未尽地收住,归座。
老教授说,其实张老师调来本校之前,并不仅仅只善于讲“三突出”文艺理论。那不过是在“文革”中分配给他的教学任务,他必须完成,不情愿也得完成。说张老师在原校时就已经是副教授了。因为他是最早在大学里开课讲中西方比较文学的人之一,出版过多本比较文学专著,是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的理事。说张老师现在已经是教授了,因为他对本校文秘专业的开设功不可没——教授说到这儿,向张老师的座位望去。那座位却已经空着了。婉当时只顾听教授的话,没注意到张老师何时走的。她问身旁的女同学,那女同学告诉她,教授刚一开始介绍张老师,张老师就悄悄起身退场了。
教授怔了怔,改换一种风趣的口吻说,他要“强烈推出”一位幕后嘉宾。因为若没有那位幕后嘉宾的热忱支持和赞助,联谊会场布置得绝不会如此令大家满意。而且,幕后嘉宾还为每一名同学准备了一份伍拾元的小礼物。教授说罢,顺着座椅间的过道向最后一排走去。于是坐在前几排的学生,目光便都追随着教授起身望去——于是从最后一排最边的座椅上,站起了一位年轻的女士。不,也许用女郎来称她更恰当些。因为我们几乎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可以称女士的,而只对又年轻又靓丽的女人才称女郎。那女人正属于又年轻又漂亮的一类。她穿的是一件紫色丝绸旗袍,且是那种无袖的旗袍。旗袍的高领,不松不紧地环扣着她的颈子,微微卡托着她的下颏。这就使她的头自然而然地昂着。这就使她的样子看去显得挺高贵似的。事实上她的表情也的确有点儿高人一等的意味儿。尽管她在非常迷人非常美妙地笑着,但那笑却根本无法使人相信她是愿意主动接近别人的,甚至也根本无法使人相信她是别人容易接近的。起码,婉当时是这样感觉的。婉的目光左右观察周围的同学,从同学们脸上也看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感觉。一年多的大学生活,使婉这个从穷困乡村考入北京的女大学生,总结了一条做人的经验。那就是——看别人们怎样看待一个人或一件事。她发现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不能彻底掩饰起自己对某人或某事的真实心理。因而在各种人的各种心理纷纷呈现的场合,她的第一个本能是立刻避开。她明白别人掩饰不了的,其实自己也掩饰不了。她十分害怕自己的心理暴露在了自己的脸上,像一份张贴了的考卷一样公布给别人看。那女郎使婉的内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大的自卑。因为她自己一点儿都不漂亮,非但谈不上漂亮,简直还可以说是一只丑小鸭。身材瘦小,头发稀疏,面色黑黄,胸脯扁平。婉的容貌是婉胸口“永远的痛”。那女郎使婉眼里的漂亮女生们一个个黯然失色,也使婉胸口的痛倏然间剧烈了。她本不想参加联谊会的,是被同宿舍的女生们硬拽来的。
婉起身欲退。但女郎正挽着教授的胳膊婀娜而来。婉如果非挤出那一排座位,双方会在过道迎面互相堵住去路。而且,会场的两扇门那儿,不知何时已站满了外系外专业的没有座位的学生。显然,此际离去,不但惹人眼目,分明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她只得又坐了下去……
女郎的手臂修长,白皙得耀人眼。
坐在婉身旁的女生自言自语地小声说:“肯定当过模特!”
“刚才,我听到有同学说我肯定当过模特。这太赞美我了。这所学校是我的大学母校。五年前,我是文秘专业的第二批毕业生……”
女郎搀扶教授坐下后,开始以悦耳动听的语调自我介绍。那种语调非常性感,使望着她那张靓丽面容的人不禁想永远听她说下去……
她说她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不过毕业时比较幸运,到一家国外公司去应聘,三分钟后就被录用了。现在呢,也只不过是那家国外公司的一位高级雇员,年薪才六七万美元……
她还说刚才教授对她过奖了。她并没为此次联谊会做什么值得感激的事。只不过赞助了五万元,还是人民币,还是公司的钱。她说公司每年提供给她个人的公关费才二十几万元。怎么花是她的自由,她当然乐于花在自己的大学母校一点点。她说她虽然是公司的高级雇员,职权却很小很小,也不过每年就有二三千万元的支配权……
之后她又说了些什么,婉就记不得了。因为她早已低下了头,不敢再望她。仿佛她通身放射着光芒,谁久望她那光芒会耀伤谁的眼睛。婉的耳朵所听到的,似乎已不再是一句句的话语,而是抑扬顿挫的音乐了……
联谊节目一开始,婉就独自跑回宿舍去了。宿舍里自然除了她自己再没第二个人。她爬上二层铺,躲进自己的蚊帐,拿起枕旁一本英语的《安徒生童话集》仰躺着看起来。但又哪儿能看得进心里去?那靓丽女郎的话语仍娓娓地回响在她耳畔:
……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只不过是……
……才六七万美元……
……一点点……
……很小很小……
那一天,作为一名北京的大学新兴专业的女大学生,她第一次开始意识到——上了大学也许并不像她是高中生时所想的那样,是什么人生的历史性的重大的转折。张老师的话,不是向那些外校的、正宗的中文系的才子和准才子们描绘出了这一点吗?
婉不禁深深地同情他们。
那女郎故作谦虚的洋洋自得,似乎为本校文秘专业的学生们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也似乎以现身说法验证了张老师的话——其实与中文学科没什么实际关系的文秘专业的毕业生,远比瞧不起文秘专业的中文系的毕业生更受商业时代的欢迎。前者们的个人命运,也似乎要比后者们灿烂得多。难道不是吗?自改革开放以来,不,再往前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可有哪一位中文系毕业的人,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年薪居然拿到过六七万美元之多?并每年有二十余万的个人公关费?成了学者又怎样?当了教授又怎样?做梦也休想啊!活到八十余岁也休想啊!如此说来,当今文秘专业的大学生,不是很有理由反过来傲视正宗中文系的大学生们吗?
但,婉虽然同情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大学生们,却丝毫也没有产生反过来傲视他们,觉得自己比他们幸运比他们高一等的心理。她想,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大学生们,自尊心和自信心,今天肯定是受到了极严重的挫伤吧?她想,那女郎的现身说法,对于本校本届文秘专业的同学们,其实是没有任何可比性的呀!不知是由于哪些具体情况凑在一起所决定的——本校本届文秘专业的男女同学,大部分都来自农村,大部分都是本考区的佼佼者。但也大部分都其貌平平。而婉觉得自己的“硬件”质量比同学们都差。“硬件”指的是外表条件。婉曾偷听到过另一位老师私下里对张老师如此议论她这一届文秘专业的学生:“上一届还有些英俊男生漂亮女生呢,怎么一届不如一届啊?硬件先天不足,他们将来怕是要在社会上到处流浪了啊!”
婉当时就听明白了“硬件”指的什么。
从那一天起,她怕镜子。
张老师对专业的同学们是无比关爱的。无论哪一届学生毕业了长久找不到工作,他都觉得是自己的罪过似的。张老师难以容忍任何人发表对文秘专业不敬的言论。他听了就来气,来气就要反讽对方。今天,张老师对外校的那些正宗中文系学生们兜头大泼冷水,显然也是由于一时的情绪冲动。
张老师是个情绪容易冲动的人,有时甚至和本专业的学生们急赤白脸。但却没有一个同学因此和他闹别扭。同学们都知道他是多么关爱大家,便也都非常敬爱他。
婉正思想着,同宿舍的同学们回来了。她们一个个都显得很亢奋,进了门就高谈阔论。有的说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男生们气质就是好,中文系确是熏陶人性格的国粹学科;有的说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女生一个个太傲。有什么可傲的呀!不过就是多读了点儿文学作品嘛!读的再多,那也只不过仍是读者,而非作者!毕业后还不知干什么呢,可究竟傲个什么劲呀!有的批评张老师言辞过分,有失师长风度。联谊会嘛,搞得人家男生女生一个个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来,多不好哇!有的替张老师不平,说张老师一点儿都不过分,是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学生们首先表现得太放肆了。不管内心里多么瞧不起我们文秘专业也不应该连珠炮似的往外说呀!难道让他们把我们搞得一个个心灰意冷的自尊破损自信全无就对了吗?毕竟我们是主人,他们是客人,连点儿起码的身为客人的规矩都不懂,就不失当代大学生的体统吗?
最后,话题集中在那位女郎身上了,且都近近乎乎地称其为“学姐”了。这个说自己最羡慕的是“学姐”的好身材;那个说要是自己也有“学姐”那般的花容月貌,当初肯定报考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你觉得“学姐”最佳的既非身材亦非容貌,而是那第一流的白领丽人的气质;她认为“学姐”气质一流,恰恰首先是因为身材好容貌好,所以作为年轻的女人自信十足。人一自信,本无气质也有气质了……
最后的最后,话题集中在“学姐”的年薪上。这个说六七万美金,每年都可以买一辆“奔驰”或一辆“宝马”了;那个说等自己毕业后到了外国公司,先不急于买车,攒上两年,买一幢别墅再说。
她们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同宿舍还少一个人,那就是婉,仿佛婉根本就不是这个宿舍里的人。
婉一动也不动继续在上铺的蚊帐里仰躺着,屏息敛气听她们一番番高谈阔论。在婉听来,分明地,她们是将那“学姐”当成明天的自己评说着了,她们仿佛都变成了房地产商所雇的、口吐莲花专门推销商品房的售楼小姐了,仿佛那“学姐”就是一套“样板房”,仿佛文秘专业就是一张别墅区域规划图,仿佛自己就是图上的高雅住宅。三年后,也必是后几届文秘专业生的“样板”无疑……
正都谈得兴致勃勃,一个声音突然高叫:“别做白日梦了!”
婉听得真切,那是自己的下铺徐小芬的声音。徐小芬是从湖南的一个小县城考来的。据她讲,那小县城十几年内就没一名高中生考入北京的大学里来。她被本校录取的消息,去年曾使那小县城大为轰动。名字见了报,人也上了电视,很是耀祖光宗过几天。她和婉差不多高。婉一米五七,她一米五七点五。故她平素总打趣婉说:“婉,你就干脆死心了吧!咱俩之间那零点五厘米的差距,八成将是历史性的了。谁见过十八九的姑娘又猛蹿个子的呢?”婉也每每打趣地反唇相讥:“小芬,提醒你,你再不进行减肥将来就难嫁人了!”与自己的身高相比,小芬的体重实在让别人看着都替她着急上火。除了脸瘦,哪哪都胖。所以她得了个绰号是“獾”。
小芬的高叫,使宿舍里安静了片刻。
在那片刻的安静中,小芬又说:“咱们老谈论她干什么?咱们和她一样吗?……”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就像对谁说悄悄话儿似的。
“怎么不一样?她是文秘专业毕业的,咱们三年后也是。她只不过比咱们早毕业了几年……”
婉听出,诘问的是姚红。姚红是从东北哈尔滨市考来的。同宿舍中,顶属她算是大城市里考来的了。可她家却是大城市中最底层的人家,父母全下岗了。没有一个同学知道她父母究竟靠哪方面的收入供她上大学。她和婉一样,是全专业助学金最高的学生。
“可我们有她那样迷人的身材吗?我们有她那么靓丽的一张脸吗?!你们看这张报——招聘文秘——条件——容貌姣好!再看这儿——也是招聘文秘,先决条件也是容貌姣好!你们还记得上一届咱们的学生会主席吗?她毕业时哪门儿成绩不优?她不是咱们专业电脑打字竞赛的第一名吗?可是我前几天碰见她了!她只不过在北太平庄那儿成了一家个体打字社的电脑打字员!每个月才挣五百元!去了房租,去了饭钱,几乎就没什么剩余了!她一认出我就眼泪汪汪地要哭!她拉住我的手……说小芬啊,这社会太残酷了!只有学历,没有模样,企图找到一份好工作真比登天还难啊!这社会倒是不太歧视女性了,但是开始变本加厉地歧视我们这样其貌不扬的女性了!学历其实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啊!……”
婉仍一动不动地仰躺着,但她仿佛看到小芬自己也快哭了。
“我恨她!……”
这声音变了调。婉竟没能听出究竟是同宿舍的五个女生中谁的声音。但她一听就明白,那三个字中所包含着的怨恨不平之气,是由大家刚刚还羡慕过,还似乎引以为荣引以为傲引以为尊引以为自信的“学姐”而产生的。
啪!……
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婉猜想,那一定是一面小镜子。
一阵死寂之后,赵薇开口说话了:“拿自己的小镜子撒气有什么用呢?如果你们自己是老板,是董事长或总经理什么的,而且是男的,你们就不挑形象好的文秘吗?那至少看着也愉快吧?形象好的业务上就一定糟吗?如果统计统计,在文秘这一行中,可能结论还恰恰相反呢!……”
赵薇是上海郊区某县考来的学生。但她一向喜欢对别人说“阿拉上海”如何如何,“阿拉上海人”怎样怎样。她父亲是县土地局长,母亲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故她一向又喜欢对别人说:“阿拉爸妈可是廉洁的公仆……”
她是同宿舍六个同学中唯一入学后不久便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的人。她一点儿也不隐讳这件事。在各类思想学习交流活动中,她一开口往往首先强调地表白:“阿拉积极要求入党的同学……”她那一种口吻,总使人听出“阿拉廉洁的公仆的女儿不入党谁入党”的意味儿。仿佛她在思想上早就已经入党了似的。女同学们对她这样的自我表现都挺反感。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却显然并不打算因此而放弃任何一次一如既往的自我表现的机会。依普遍的女生们想来,男生们似乎理应比女生们更反感她的“廉洁公仆女儿”的优越感。事实却恰恰相反,普遍的男生们非但不反感她,竟都争相在她面前大献殷勤,为了讨她的欢心而唯恐落后于人。起初这使普遍的女生们大惑不解,后来也就渐渐地都悟明白了——因为她是全专业模样最标致的女生啊!倘用“漂亮”二字说她,那则未免夸张。但用“标致”二字形容,还是较客观的。她也没有什么骄人的身材,亦属于小个子女生,却哪哪儿都长得长短匀称,肥瘦相宜,所以整个人儿倒也俏姿娇小,玲珑可爱。再加天生的那一种江南人的白皙,细皮嫩肉的,说起话来吴侬软语,嗲声嗲气的——普遍的男生们对她感兴趣,也的确是由不得他们自己的一种维特们的心思。何况,她家里经济条件好,兜里的零花钱总是显得很充足。常买些咀嚼小吃和时令瓜果分给男生们吃,他们又有什么理由非不喜欢她呢?据女生们相互之间传,已至少有四五名男生向她塞过情书了……
赵薇的话刚一说完,徐小芬立立刻斥了她一句:“赵薇,闭上你的乌鸦嘴!”
“你说谁是乌鸦嘴?说谁?说谁?你才乌鸦嘴哩!……”
赵薇不是好惹的,婉想象得出她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
而湘妹子徐小芬的“辣”,更是全专业出了名的。
于是婉听到一阵混乱的响声,她猜是徐小芬要动手打赵薇。
姚红将她们劝开了。
姚红说:“得啦得啦,这都是怎么了?都高高兴兴地回来,都高高兴兴地聊着,咋一转眼就翻脸了呢?怨我行不行?怨我不该问那几句蠢话好了吧?……”
不知是谁将灯拉灭了。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和一阵带着气的甩鞋落地声后,宿舍里恢复了她们归来之前那一种令人感到心里寂寞的平静。
但是平静并没维持住多一会儿。先是有谁翻身,弄得床板吱嘎吱嘎响。于是几乎都翻起身来,于是床板吱嘎吱嘎响个不停。继而又有谁长长地叹了口气,于是几乎人人都释放压抑地叹长气,此起彼伏。
再接着,徐小芬轻轻唱了起来:
明明白白我的心,
渴望一份真感情。
……
于是姚红随着唱了起来。
于是另外两名女生“声援”之。
她们越唱声调越高,简直就是在无所顾忌地宣泄着了。
婉听出赵薇可并没加入这种“夜半歌声”。尽管有不少女生反感赵薇,孤立她,疏离她,但婉暗自承认——如果说从无什么压抑之感即是良好的心态,那么在普遍的女生中,大约顶数赵薇的心态一向是非常良好的了。婉特别羡慕她这一点。有时,甚至特别嫉妒她这一点。真的,一个人,从无什么压抑之感,也从没有什么值得宣泄的烦愁之事,那多幸福呵!可惜这一种幸福和自己不沾边儿。仿佛夏季黄昏西天的落霞,望得到,但却永远也无法揽入自己心怀里,使之成为自己心怀里的一道风景。她又想,做一名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更是多么幸福哇!赵薇就属于这一类大学生,就将大学当成一所乐园。因为不管时代怎么变,不管轮到她们这一届文秘专业的大学生毕业时求职难也罢、易也罢,赵薇都是不必考虑的。因为她将肯定留在北京,肯定将有一个好去处。因为她的父亲早已为她铺垫好了这一切。尽管她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县的土地局长……
“三一二室的女生,你们嚎什么?!”
“睡不着就到校园里跑步去!”
“再不路灯底下看书去!”
“再不集体到门口等着,我教你们到操场上去练气功!”
从楼上楼下各宿舍传来了抗议之声。
宿舍里霎时又一阵死寂。
在那一阵死寂中,婉猝然地听到了开怀大笑。是赵薇在笑。不,不是赵薇在笑——笑声是赵薇买的笑偶发出的。那笑偶是一位袒胸露腹的大肚子弥勒佛,装两节五号电池,碰“他”一下,“他”就哈哈大笑。当然也等于赵薇在笑。因为她如果不成心碰“他”,“他”又怎么偏偏会在那时刻笑起来呢?
婉很希望有哪一个同宿舍的同学问起她:
“咦,陈婉呢?陈婉怎么还没回来?”
“大家回来前,谁看到陈婉了吗?”
“她这么晚还没回来,别出什么意外呀!”
却并没有一个同学问起她。
在大肚子弥勒佛开怀大笑声中,婉默默地流泪了。
连和她最要好的姚红也没问起她。姚红只不过又翻了一个身,嘟哝了一句:“讨厌!”
婉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她将枕巾角塞入口,紧紧咬着……
第二天早上,同学们看着她从上层铺位下来,也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更没人问——“你昨晚哪去了?”
婉也暗自感激同学们的漠不关心。倘真有谁问,她反而会因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而陷入窘境。
去上课时,她偷偷将自己的小镜子揣在身上了。与同学们一起离开宿舍后,她故意放慢步子。走到校园内的小河旁,她前后望望,见没人注意自己,迅速从书包里掏出了小镜子,与之诀别似的最后一次照了照自己的脸,一撇,薄薄的小镜子在水面溜起一串水漂儿,沉了下去。河水很浅,小镜子虽然沉到了河底,却依稀可见。并且在河底亮晶晶地向水面反射着阳光。就如同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用那种执拗不变的方式向她发问:为什么要把我抛弃了呢?为什么为什么?
婉不禁有些发怔。
“陈婉,你愣在这儿干什么?”
婉一转身,见是张老师——腋下挟着讲义。那一堂课正是由张老师来给同学们上。
“我……没干什么……”
婉恓惶起来,本能地斜了斜身子,企图挡住张老师的视线,不使他发现河底那面小镜子。仿佛自己是个贼,而那面小镜子是赃物。但她又明白,她是挡不住张老师的视线的。
“往河里扔东西了吧?”
“没……没有呀!……”
“还说谎!我远远看见你把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往河里扔了……那小镜子就是你扔的吧?”
婉低下了头。
“无论什么东西,无论自己多么不喜欢了,都不要往河里扔。往河里扔东西多不好?都像你这样,这条河还能这么清澈吗?”
张老师的口吻虽然是亲切和蔼的,却也是诲人不倦的。
婉只有诺诺连声。
“也别这么不好意思,知道错了就行了嘛。走吧,随我上课去吧!”
与张老师一起往教学楼走时,张老师问婉,同学们对他的课有什么意见没有。婉说没有,说同学们都高兴上他的课,都认为他的课讲得生动活泼,联系实际。张老师又关心地问她家乡的灾后情况,还具体问到她家究竟受了多大损失,她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没有。婉说家乡父老乡亲灾后重建家园的心劲很高,说她自己的家一无所有了,但在地方政府的安排下,吃住已不成问题,说她自己也不缺钱,说她非常感激校党委,感激系里,感激张老师本人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张老师站住了一次,眯起眼注视她,目光挺复杂,似乎在用目光说——陈婉呀,同学啊,你怎么像回答电视记者的采访似的?
快走到教学楼时,张老师又问昨天晚上的联谊会后来开得怎样。
婉说她头痛,没开始演节目之前也走了。
“唔?现在又不至于感冒,怎么会头痛了呢?”
“偏头痛。我从小得过一场大病后,落下了这一病根。”
婉只得说谎搪塞。
不料张老师认真了,又站住了,说那就得到医院去检查检查,最好拍次头部的片子,说不要太考虑钱的问题,说该花多少,他都会替她先垫上,说他也会替她打证明,以便在校财会室顺利报销……
婉心中一热,眼中顿湿,几乎感动得哭了。她赶紧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同学们对我在联谊会上的表现议论纷纷吧?”
“没有……没有呀……”
“我不信。怎么可能什么议论都没有呢?向老师透露透露嘛!老师也需要经常了解同学们对自己的种种看法嘛!”
“真的……我真的什么议论也没听到……”
“那……你自己是怎么看的呢?”
“我?……”
“对,你自己!”
“我觉得……觉得老师您其实又何必呢?……”
张老师正一脚踏上教学楼的台阶。他第三次驻足,转身俯视着台阶下的婉。婉一时被望得有几分不安,以为张老师生气,会训斥她一顿。
张老师却笑了,像对婉也像对他自己说:“是啊是啊,何必呢!你批评得对。昨晚回到家里我也几乎一夜没睡。仔细想来,那些外校中文系的同学们,虽然一个个表面狂妄,但自信是非常脆弱,非常需要勉励的呀!中文系,中文系,中文系学生以后的出路在何方呢?唉,我当时真有失风度,有失风度啊!……”
张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惭愧,也充满了忏悔。这使婉内心里好生替他难受,觉得还不如被他训斥一顿。
以后,婉就几乎每天都会回忆起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的种种情形。有时回忆起一次,有时竟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两次、三次……
一九九八年,中国南北两地水灾险峻——婉的家乡未能幸免。大水淹没了村庄以后的事情,婉都能历历在目地回忆起来。唯独自己当时是如何爬上自家房顶这一点,婉的头脑中一片空白,过后和现在怎么使劲儿回忆,也回忆不起什么具体的内容。
她只记得母亲用一条胳膊搂着十一岁的弟弟的脖子,与弟弟紧挨着趴在陡斜的房顶上,眼望着滔滔上涨的洪水,双手死扒着房脊。婉站在房脊的这一边,父亲站在房脊的那一边,父女之间隔着两尺的距离。
而父亲当时视而不见地瞪着她问:“婉呢?婉呢?婉在哪儿?!婉怎么没上房?!……”
婉觉得,父亲的眼角当时都快瞪裂了似的。父亲当时的样子非常可怕。仿佛婉既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也是一个要对他的女儿的安危负完全责任的人。又仿佛他的女儿稍有不测,他将杀了对面的“陌生”人。
婉当时已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
她颤颤地说:“爸,我在这儿……我就是婉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父亲“哦”了一声,瞪着她的目光有些活络了。父亲隔房脊伸过只手,摸了她的头一下,表示已经认出了她是他的女儿。
父亲紧接着向她发问:“牛呢?咱们的大黄牛呢?!……”
婉被问呆了。
“说话呀,牛在哪儿?!……”
父亲冲她吼起来。
“我……我带牛去吃草,以后……以后就把牛拴在一棵树上了……”
“我问你现在牛在哪儿?!……”
“可能……可能还在那棵树那儿……”
婉的脸上立刻挨了狠狠的一巴掌!父亲那一巴掌,将婉扇倒在房顶上。婉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房脊,却没抓牢,结果朝房下滚去。幸而自家的房子着实太老了,瓦都酥了,被她的身子一滚,纷纷破碎,从房顶滑落了一片。又幸而这样,因为这样就露出了瓦下的檩子,使婉在身体滚下房子去那一瞬间,双手得以抓住一根檩子……
婉的身子悬在房檐,双腿浸在滔滔的洪水里。她吃力地仰脸瞪着父亲。她的目光告诉父亲,倘父亲还无宽恕她的表示,她就会松开自己的双手。其实这并非她当时自己内心里的活动。其实她当时内心里只有一种求生怕死的想法,那就是千万千万要牢牢抓住那一根性命攸关的檩子,除非天意使它断了。是父亲觉得她当时的目光那样的,是父亲在后来送她上大学的路上告诉她这一点的……
当时父亲根本来不及向她作出什么宽恕不宽恕的表示。她的身子一倒下去父亲就开始慌了。她向下滚时,父亲已扑过房脊这边儿来了。
她双手刚一抓住檩子,父亲的双手已紧紧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
父亲坐在那一片暴露出来的檩子上,双脚企图蹬住什么,蹬得破碎的瓦一片片往下落,几片瓦还落在婉的头上。父亲的双脚最后蹬断了几根檩子,蹬住了檩子下的一根椽子……
父亲孩子似的咧嘴流泪,用哭腔对婉大声说:“婉!婉!爸的好女儿呀!你可千万别松劲儿呀!爸求你了!……”
而母亲和弟弟不停地喊救命。
在“救命”之声中,父亲终于将婉拽上了房顶。
婉刚一爬上房顶,父亲就紧紧把她搂抱在怀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婉,婉,别生爸的气,行吗?……”
婉当时对父亲那些话已经丧失领悟力了。她也缩在父亲怀里哭。她哭完全是由于吓得。
母亲和弟弟声嘶力竭的喊声并没喊来救命之人。几乎家家房顶上都出现了人影。几乎家家房顶上都有人在喊救命。喊声此起彼伏,而四周洪水滔滔。后来,几乎是同时的,不知怎么就都不喊了。于是天寂水静。水流尽管很湍急,但却并没有浪。事实上洪水泻到这个村子时,已从决口处泻了十来里地了,摧毁力明显减弱了。否则村里的房屋早已全部被冲塌了,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也早已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婉向自己拴牛的地方望去,但见那一根大树已被洪水没了两米来高了。婉当时为了让大黄牛能方便自由地吃到周围的草,拴牛绳余留得很长。怕牛挣脱了绳子走得太远,她拴的是死扣。而这一点就害死了大黄牛。夕阳如血的余晖映红了水波,仿佛漂着一层胭脂。而大黄牛早已被淹死了,肚子鼓鼓的,像是吹糖人儿的师傅用糖浆吹出来的,一会儿被水冲得四蹄朝下了,一会儿又被水冲得四蹄朝上了。就如同纺车的纺锤儿,在洪水的冲击之下,躯体既不停翻转,也绕着树打转……
大黄牛对于婉的一家,不仅是一宗重大的财产,还意味着是一名家庭成员。全家致富的种种憧憬,一半儿要依赖它的效力去实现。而且,它也确实为婉的一家吃苦耐劳。
全家人的目光都尽量不朝那一方向望。只婉一个人忍不住不望,眼泪默默地刷刷地流。
父亲就不让她老望着那个方向了。父亲说人有人命,牛也有牛命。也许它命里该在这一天这么个死法。再心疼它,再觉得对不起它,它不也还是活不过来了吗?
但是婉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不禁心疼大黄牛,不禁觉得自己对不起它,内心里还产生了一种极大的负罪感,感到自己仿佛就是害死它的罪魁祸首似的。
父亲和母亲担心洪水继续上涨,终究会淹过房顶;也担心自家的老房子随时会被洪水泡倒。于是他们一商议,就解下了各自的腰带,并且脱下了各自的上衣,撕成条,搓成绳,与各自的腰带结在一起。他们打算将婉和弟弟拴在房椽上。他们那样打算,分明是只顾儿女不顾自己的。分明是准备了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儿女性命的。父母都在默默流着眼泪按他们的打算做。母亲流着泪对婉说:“婉呀,女儿啊,如果爸妈一旦不幸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可不能不管你的弟弟啊!那弟弟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婉和弟弟就搂抱在一起哭出了声……
但是父母由于意见不一又吵起来了。母亲认为,应将婉和弟弟拴在一起,而且要拴得很紧,紧到不会被洪水冲开的程度。父亲就骂母亲是猪脑子,说那不等于一条绳拴俩蚂蚱,这个一旦不测,那个也肯定没好了吗?依父亲,是要分开拴的。
婉在父母的争吵中倒渐渐冷静了。
婉说,爸妈要拴牢我和弟弟,不就是怕房子万一塌了,我和弟弟落水淹死吗?可如果房子真的塌了,能保证我和弟弟就一定不会被砸死吗?就算侥幸不被砸死,能保证此一根椽子不会被倒墙压在水底下吗?那,我和弟弟拴在上面,下场不是将比大黄牛还悲惨吗?……
听婉这么一说,父亲瞪着母亲,母亲瞪着父亲,不仅不再争吵了,也都呆愣住了。
在那一个难忘的黄昏,在那一种危机四伏的时刻,一家人谈论生死,竟变得像谈论一顿饭该怎么做似的。
婉觉得从那一个黄昏开始,自己的心似乎比自己多活了起码十年似的,好像一切关于人的命运的神秘性,在自己心里都变得一览无余地平淡索然了,因而也变得非常实际了……
半夜,解放军坐着几艘小艇来了,从一幢幢房子上将村人们救下来。有三名战士救他们一家。父亲首先拎着弟弟的两条胳膊,将弟弟交给了一名战士。父亲会游几下狗刨儿,扑通从房顶蹦下水,游到艇边去了。另一名战士趁小艇兜近房子,也将母亲拽到艇上去了。第三名战士爬上房顶,对婉说:“别怕,有我们在,就有你们一家在!”——说罢,脱下救生衣,替婉穿在身上了。黑夜中,婉看不清他的脸。从他那自信的声音听来,觉得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半大男孩儿。
婉问:“参军几年了?”
他说:“还不到四个月。”
他催促婉往水里跳。婉一点儿都不会水,不敢。
他说:“没事儿的呀小妹子,你已经穿着救生衣了,水再深也淹不死你的!”
那时她家的房子就晃了一下。
艇上的另外两名战士齐声大喊:“危险!快离开房顶!……”
他们的话音刚落,婉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横抱起来了,转眼被扔到水里去了。紧接着,小艇驶到她身边,她父亲她母亲和两名战士,四双手将她拖上了艇……
等她和父母和两名战士扭回头望房子时,房子已经不见了,几乎无声无息地塌没于水中了。自然,那名战士的身影也不见了……
水面竟相当平静。如同什么令他们震惊的事也没发生过。
都呆了,傻了。两名战士,婉的父母,婉和弟弟……
“北川!北川!北川!……”
两名战士高喊他们的战友,喊声在黑夜中拖出很长的哭腔……
小艇绕着房子塌没的地方兜了一圈,又兜一圈……
婉和父母和弟弟也跟着两名战士喊……
房子塌没之处的水面,那时才咕嘟嘟地不停止地大冒气泡。
“三号艇,怎么还不撤离?大呼小叫地干什么哪?!……”
别的艇上传来了通过话筒的喝问,语气特别严厉。
“房子塌了,王北川不见了!可能被压在房子底下了……”
“不许哭!给群众什么心理影响?!命令你们立刻撤离!他有我们哪!……”
于是小艇调头开走了。
嗖嗖的疾风夹着凉凉的水珠儿,一阵阵吹在婉身上。她双手抱头,缩蹲在艇上。不是冷成那样,是哭成那样。
为了救自己,别人同样年轻的生命转眼间交待了!死得闹着玩儿似的!凭什么为救自己别人就得死啊?自己的命哪点儿比人家的命值钱呢?就因为人家是兵而自己是老百姓的女儿吗?婉,婉,人家已经把人家的救生衣给你穿在身上了,你还怕个什么劲儿?你若早往水里跳一分钟,兴许人家也不至于死!陈婉,陈婉,你简直罪大恶极呀你!……
婉悔恨得真想一头扎下艇去,自己也死了算了!
艇虽小,马达声却那么响,压住了婉的哭声。父母和弟弟和两名战士,显然都是听不到她在哭的……
天亮时分,婉一家被安置在一座小山包的一顶帐篷里。解放军救了的农民人家和县城里的部分居民人家,都被临时安置在那一座小山包上了。总计能有一千多口。而四周全是水。每天都有解放军的大船开来,往山上搬饮料、衣物、粮食、药品,挨家挨户分发给人们。婉常扯住某一名战士问,他们的一个叫王北川救了她一家的战友,究竟是生还是死。他们都不回答她,都装哑巴。婉猜想,也许他们有严格的纪律,不许回答她问的那类问题……
六七天以后,有一位县教委的干部随解放军的船来到了小山包上,在一千多人里寻找婉。找到她以后,祝贺地告诉她——她已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而且告诉她,全县只有她一名高中毕业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而婉已经根本忘记,不久前自己参加了一九九八年的全国高考。不但她忘了,连父母和弟弟也都忘了。因为六七天里,家人从没对她提过这件事儿,一个字都没提过。也许,父母其实并没忘,其实心里一直在惦记着结果,但没心情在她面前说起罢了。
婉接过录取通知书时,不少人围拢在她家帐篷前了。有稔熟的本村人,也有陌生的外村人。虽然,人人都明白那录取通知书对于她的家是一桩大喜讯,但并没有谁脸上流露出贺喜的笑容。彻底丧失了家园的人们,被四周的洪水围困在小山包上的人们,六七天来,担惊受怕,是都有点儿反应麻木了。他们最关心的是,救援物资能不能经常地源源不断地运来。他们最担心的是,洪水又涨了,将会连小山包也淹没。事实上洪水的确在悄悄地涨着,小山包的确在渐渐缩小着。而最大的、共同的喜讯,除了有根据证明洪水会一下子退了,还会是另外的什么呢?至于大学录取通知书,它送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呀!不但别人们脸上是这种表情,父母脸上也是这种值得高兴却高兴不起来的表情。
所以婉自己也没笑。她甚至忘了谢谢那位专为送通知书而来的县教委的干部。她怔了一会儿,低下头,缓缓转身走入了自家的帐篷。坐在自己晚上睡觉垫着的几片纸板上,双手抱膝接着发怔。
“俺姐考上北京的大学啦!俺姐考上北京的大学啦!……”
她扭头向帐篷口望去,见弟弟撒欢的小马驹子似的,鸟那样伸展开双臂,在外边高叫着跑圈儿。
一会儿,父亲进来了。婉没动,只仰起脸怔愣地望父亲。
父亲低声说:“婉,不愧是爸的好女儿,真替爸争气!”
婉仍没笑一下,反而又低下了头。
“女儿,大学咱不能去上了,也没法儿去上了。但这也不算你白考,因为我女儿证明了自己了不起!通知书好好保留着,将来是个纪念。到什么时候,它都是你一份儿骄傲!……”
父亲短短的几句话,似乎就对这件可改变婉一生命运的事作出了再无需争论的结论。
婉说:“爸,我听你的。”
婉说得那么平静,心里没有丝毫的沮丧和失落,更没有任何委屈。六七天以来,婉白天晚上不禁总想的就是命运二字。不过不是自己的,而是那名叫王北川的新兵的。命运对他是多么不公正哦!是的,她心里总这么想。一这么想就落泪,就憎恨自己。
“女儿,你肯听我的就好。”
父亲撇下这句话,大步走出了帐篷。
婉听到父亲在帐篷外对人们说:“大伙散了吧,散了吧!围得我家帐篷里一点儿风都不透了!……”
母亲随即进了帐篷。母亲蹲在她对面,双手捧住她脸,端详着她说:“婉,不是爸妈非要误你人生,是爸妈真没法儿供你上大学呀,你明白吗?”
婉说:“妈,我明白。我不怨爸妈。”
母亲又说:“可我女儿为了考上大学,三年来起早贪黑地刻苦学习,都耗苦得瘦成这样儿了……”
母亲哭了。
婉就替母亲拭泪,反劝母亲想开点儿,说父母能一直供自己读到高三,已经不容易了,自己一辈子都会记着父母的大恩……
傍晚,她家帐篷口两旁出现了不少东西,而且都摆放得挺规矩。
虽然不少,但也无非就几样——矿泉水、方便面、米、半新半旧的衣服。方便面和米都用塑料袋装着。以矿泉水为多,甚至有整箱的。而正适合夏季穿的衣服,都叠着,在矿泉水箱上。
父亲以为是送救援物资的战士们暂时放那儿的,嘱咐婉和她母亲和她弟弟千万别乱动,更不许往自家帐篷里拿。后来终于搞清楚了,是别人家打发孩子悄悄给自己家送来的。那些人家觉得,对于婉这个异常争气地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的农家姑娘以及她的一家,还是不能一点儿祝贺的意思都不表示。而在当时的情况之下,也只有送那些既普通又宝贵的东西表示表示。那种表示中,亦包含着安慰的成分。小山包上的大人孩子几乎都知道了,婉这个农家姑娘,虽然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是断没有可能真的去北京上大学了,都对此特别同情。人心在当时,相互影响着纷纷证明其良好的一面。
婉一家大受感动。父亲以身作则,发动了全家又往回送那些东西。有些猜到了是谁家送的,有些都根本不知道是谁家送的。即使明知是谁家送的,给送回去了,人家也装糊涂,不承认。搞的婉一家真是又感动又为难。只得在夜间悄悄搬到别人家的帐篷口去放着。
母亲说:“这要是全放错了,可算怎么回事儿呢?”
父亲说:“什么错不错的,反正不是吃的就是穿的,谁家人口多,只管送去就是。错了也不算错。”
于是全家照办。但弟弟却始终噘着嘴干得不高兴,不是不情愿将那些东西“转移”了,是由于姐姐不能去北京上大学了而感到懊丧。因为他一直以自己的姐姐学习好为荣耀。而这一荣耀是那少年唯一的荣耀。
第二天早上那位县教委的干部又出现了。原来他根本就没离开小山包,在小山包上露天住了一宿。他当着婉父母的面,将一个盛矿泉水的空纸箱捧送于婉。
婉问他里边是什么。
他只笑,不回答。
婉觉得纸箱那么轻,肯定是空的,不明白他开的什么玩笑。待打开一看,愣住了。满满的,全是钱。有一百元的整钞,也有几角几分的硬币。
他说是他替婉募捐来的,也有解放军战士们得知婉的难处后主动找到他捐的,估计差不多三千元。
“陈婉,你一定要去上大学!这你要是还不去,将辜负多少人的心啊!三千元可能连入学费都不够,但你先去了再说,啊?我相信北京的大学对咱们灾区的考生是会给予种种照顾的!……”
他一说完就走了。
婉望望父母,再低头瞧着那一纸箱钱,顿时泪流满面。
而弟弟,却已眉开眼笑地蹲下为她点数那些钱了……
三天后,在洪水围困的小山包上,在又一次特意赶来的那位县教委干部的主持之下,灾民们和救灾抢险的解放军战士们,共同为婉开了一场欢送会。双方中能弹会唱的,还都表演了节目。那一天,可以说是已被洪水围困了十来日的灾民们的一次庆典。人们还都说,是婉给了大家这样的机会,应该感谢婉,再不唱唱、舞舞、笑笑,会把些孩子也愁老了的……
当日婉乘解放军的船离开了小山包。
抗洪部队派了两名战士一直将婉陪送到省城。不送怕被坏人发现婉身上带着钱,使婉路上遭意外。两名战士很负责任,将婉送上车后,还向列车长作了郑重的嘱咐……
列车开走时,望着两名战士在站台上向自己肃立敬礼,婉真是百感交集,泪如泉涌,紧咬下唇一句感激的话也说不出来……
途经数省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水灾。列车几番被断路塌桥所阻,虽有惊无险,婉到北京的时日却延误了两日。又加上录取通知书因水灾也延误了几天才送到婉的手里,使婉错过了入学登记的最后一天。火车站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迎接新生的空调大客车了。婉出了北京站,茫然不知所向。买了一份交通图,“按图索骥”,却还是坐反了两站公共汽车,到学校门口时,天已快黑了。
传达师傅要求婉出示录取通知书才肯让她迈入校门。婉找遍了所有的衣兜,最终也没找着录取通知书。婉一急,坐在自己的包袱上,就在校门口呜呜哭开了。她这一哭,就被进进出出的学生围住了。传达师傅也被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赶紧往系里挂电话。系里自然已经没有人接电话了。于是有名女生急他人所急,安慰婉用不着哭。说只要你真是新生,已千里迢迢来到了学校门口,能因为你丢了录取通知书就不承认你的入学资格吗?她劝婉耐心等着,说自己认识系里一位老师的家,保证替婉去将那位老师请来。
那女生一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她便是婉后来的同宿舍同学徐小芬。
她请来的便是张老师。
徐小芬在前,张老师在后,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婉跟前。婉望着他们跑来时,已经抹去了满脸泪,站了起来。
张老师说:“没错,你正是陈婉!这几天我总在看你的档案,着急你怎么还不来报到。陈婉你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听张老师这么说,婉心里真有点儿像走失了的孩子见了娘,不由得往张老师身上一扑,搂抱着张老师的腰呜呜哭了……
徐小芬替婉拎起包袱网兜什么的,热忱地说:“张老师,正好我们宿舍还空着一张床位,就让陈婉同学住我们宿舍吧!”
张老师欣然同意。
徐小芬领着婉来到宿舍里,宿舍里当时只有姚红和赵薇两名同学。赵薇刚洗完澡回来,长发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香波的芬芳。而姚红正端着脸盆想去洗澡却还没来得及出门。
徐小芬将婉的东西放下后,向赵薇和姚红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陈婉同学,以后就住在我们宿舍。”
于是赵薇和姚红上下打量起婉来。区别是姚红面对面地打量,而赵薇是从拿在手中的一面小镜子里打量。
姚红直言快语地说:“哎呀,你怎么会把自己弄得像个垃圾女似的?”
赵薇则吸了吸鼻子,紧皱两条细眉说:“带来股什么怪味儿?”
徐小芬立刻顶了赵薇一句:“你说什么哪?显你是狗鼻子呀?”
赵薇自觉失言,没再吭声儿,一抬双腿上了床,并放下了蚊帐。
其实姚红和赵薇的话都不算太夸张。三天多的路程,列车上又缺水,婉不曾刷过牙,不曾洗过脸。何况又刚刚哭过一通,就花脸猫似的了。头发蓬乱,衣服裤子也都皱巴巴的。身上呢,也果然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体味儿。暑夏之季,坐了三天多的列车,没法洗澡,没法换衣服,一身身的通体大汗出了干,干了出,那体味儿能好闻吗?
婉当时倒没生赵薇的气。相反,她顿时自惭形秽,羞愧难当。
她嗫嗫嚅嚅地对姚红说:“求你把盆借我用一下行不?我……我到洗脸间去洗洗再进屋吧!……”
姚红朝赵薇的铺位瞥了一眼,一手将盆卡在腰际,一手挽起婉的胳膊,亲昵地说:“正巧今天学校里可以洗澡,你干脆跟我去洗个澡吧!”
两人在洗澡的过程中,互道家庭情况。既然同属底层人家的女儿,不由得不彼此亲和。一块儿往回走时,已都觉得是朋友了。
二人走到宿舍门口,却听徐小芬和赵薇在针尖儿对麦芒儿地吵嘴。
赵薇说:“宿舍里多一张空铺位有什么不好?作为公共的,都可以往上放点儿东西嘛!我这种想法非但不算自私自利,我自己还觉得恰恰是替咱们大家着想的集体主义呢!”
徐小芬说:“呸!强词夺理!实话告诉你,你刚才当着陈婉同学的面说她带来一股怪味儿的时候,我就在忍着了!”
“你不忍着又能把我怎么样?”
赵薇的话,听来分明有点儿像是在故意撮火。
婉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转脸看了姚红一眼,不由得面露窘色,又低下了头。
姚红干咳一声,室内立刻安静。
她一脚将门踢开,进屋后,没好气地说:“阳光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谁要是摆什么贵族小姐的臭架子,可要当心惹起众怒!”
赵薇猛地将蚊帐撩开,与姚红互瞪片刻,哼了一声,又刷地将蚊帐放下。
徐小芬见婉仍低头站在门外,撑腰地说:“陈婉,你站在门外干什么?怕谁?进来呀!姚红上铺就是你的,今后你也是这宿舍的主人之一,你要有点儿主人的意识!谁敢轻蔑你,那你就对谁别客气!”
婉低着头进了屋。
她心情非常不安。她万万也没料到,自己刚成为这女大学生宿舍的一员,便在同学之间引起了冲突,便使这显得特别拥挤的空间里充满了一种火药味儿。对徐小芬,她当然是心怀感激的。并且确信,徐小芬肯定是一个像侠肝义胆仗义执言的男子汉一样值得深交的姑娘。对赵薇,婉也希望在将来的几年大学生活中能与之友好相处。尽管她不知究竟为什么,赵薇特别瞧不起她似的。不,也不是似的,而是根本就那么回事。作为全县的高考状元,婉的智商并不比任何一名大学新生低些。她真的不知为什么。因为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她一向是班干部,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向受到老师和村人们的夸奖,一向受到同学们的尊敬,甚至可以说一向被当成楷模。真的,在她迈入这一所大学的这一学生宿舍前,她从未被瞧不起过。即使在来北京的列车上,那些列车员们,也无不对她敬爱有加。都说自己要有她这么争气的女儿多好!要有她这么争气的妹妹多好!……
从小受到过的,来自方方面面的夸奖和表扬,并未使婉变成一个矜傲的姑娘。那种种的夸奖种种的表扬,毕竟只不过来自穷僻乡村的小学、中学和高中啊!只不过来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淳朴的村人们,和同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以教出好学生为最高荣耀的老师们心里啊!它是由衷的,但也是有限的,甚至是很节制的。它除了勉励的成分,再没有另外的成分。它实在是并不能污染一个勤奋好学的农家女儿的。恰恰相反,婉内心里隐藏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因而也是非常深刻的自卑。这自卑使她本能地总结出了隐忍的经验。那经验渐变为她主要的性格特点。那经验又时刻告诫她——婉,只要你善于忍,那么最终,没有人不可能成为你的朋友。她心里甚至有点儿暗暗埋怨徐小芬——不就是一句两句伤人自尊的话吗?干吗因此就非跟赵薇过不去呢?这不是会在我俩之间播下矛盾的种子吗?你的仗义执言还莫如我的忍。我忍一忍不快不是转眼就过去了吗?……
婉当然已从姚红口中知道了赵薇的名字。于是她走到赵薇床前,隔着帐子细声细语地说:“赵薇,别生气了。我身上刚才是有味儿。我自己也闻得到。大夏天的,三天里没冲过身子,能没味儿吗?……为了使咱们大家都高兴起来,我唱家乡的土调歌儿给你们听吧!……”
于是她爬上姚红的上铺,蜷腿一坐,身子前仰后合地唱了起来。
如果婉的容貌像她的嗓子一样好,那么婉就真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农家女子。遗憾的是,在好容貌和好嗓子之间,命运只给了她后者。
婉唱了一曲,三名同学都没反应,各自干着各自的琐事。
婉并不觉得没趣儿,独自笑了笑,又唱起来。
唱罢第二曲,徐小芬和姚红鼓起掌来。连赵薇也在帐子里赏识地说:“唱得不错!”并从帐子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将一包杨梅抛给了她……
接着另外两名女生韩芸芸和赵萌也回来了。徐小芬向她们介绍了婉以后,也上了床。
韩芸芸和赵萌一会儿结伴洗澡去了。
于是宿舍里安静了下来。婉不知韩芸芸和赵萌什么时候回来的。因为她和衣躺在光板床上,枕着自己的包袱,就那么倦乏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张老师早早地就来到了婉们的宿舍,徐小芬和姚红带着婉,在校内各处跑了整整一个上午,指点婉办完了一系列正式入学手续。而且,替婉争取到了一千元的穷困学生入学补助金。
在这件事上,婉活到十八岁,第一次面临了诚实与欺骗的矛盾和选择。
婉不清楚还有补助金这一政策,所以她自己并没提。
是徐小芬替她提出来的。徐小芬对张老师说:“婉来自灾区,家被洪水淹得什么都不剩了,按困难情况应该享受一等补助金。”
张老师问婉:“是这样吗?”
婉点头说:“是的。”
张老师又问:“你带了多少钱来上学?”
数秒钟的犹豫之后,婉撒谎了。她说她已经仅剩下几元钱了。而事实上,她还有整整一千元没动呢!县教委的那位干部亲自替她募捐的钱,其实并没有三千元之多。点数清楚之后,是两千四百多元。她将一千元留给了父母。她实在不忍自己将两千四百多元全都带走啊!水灾过后,父母和弟弟怎样生活,从她离开家乡那一天起便一直是她心里的大忧虑……
张老师一听她说自己仅剩下几元钱了,便替她着急得跺起脚来,说:“陈婉,你怎么自己不主动开口讲呀?你要买被子买褥子啊,还要买一些生活必需的东西吧?还要买课本吧?还要按照教学要求买一些课外书吧?还要再买两套衣服一双鞋吧?你不可能大学时期无论夏冬总穿你身上这一套衣服这一双鞋吧?……”
姚红从旁替她申辩地说:“张老师,您就别数落她啦!您没看出她是一名多么怕给老师添麻烦的学生吗?这样的学生应该受到理解受到表扬才对嘛!咱们还是赶快带她办理补助金去吧!……”
可负责补助金事项的财会人员说:“这学生虽然够享受补助金的条件,可是报到晚了,补助金已经发放完了,爱莫能助了!”
张老师竟跟人家吵了起来,说:“什么叫爱莫能助呢?只要是贫困生,只要够条件,那就应该发!不发,让我的学生怎么上学?报到晚了不是我学生的过错,是由于水灾!而我这名学生正是从灾区考来的!补助金发放完了你们也得替我学生想办法!……”
婉内心里当时忐忑极了。因自己的欺骗行为后悔莫及。她讷讷地说:“张老师要不算了吧,别替我申请了,让我自己想办法吧!”
张老师又对婉发起脾气来,说:“陈婉同学你这是什么话?你在北京举目无亲,你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我所做的,是一位老师的责任你明白吗?”
人家说:“这样吧,张老师,您也别在这儿犯急别在这儿嚷了。您对您的学生们多么负责任那也是有口皆碑的事儿,我们都很敬重您这一点的。您干脆去找校长吧!不就一千元钱吗?只要校长批了,从哪儿我们也能挪出一千元钱先发给您这名学生!反正钱补助给了来自灾区的学生,怎么追究起来也不至于是罪状的……”
于是张老师让三名学生等着他,而他转身就去找校长。
半小时后,张老师满面流汗兴冲冲地回来了,真拿回来了校长的批条。
婉填表签字的时候,财会人员在她对面刷刷地点钱。婉尽量要求自己的目光不向那双手和那些钱瞟,但她的目光还是自由主义地瞟了几次。多新的一千元钱啊!婉的手还从来没接触过那么新的钱。一想到自己填完表签罢名,对方点数那些钱以后,那些崭新的钱钞便属于自己了,婉的心不禁激跳起来。耳听着那些崭新的钱钞被手飞快地点数时发出的脆性的摩擦之声,婉的字甚至也写歪斜了。
婉明白自己带来的一千元是绝对不够支撑自己读完大学的,明白父亲以后是很难做到按时寄钱给她的。
她真的特别需要那一千元补助金啊!
当那些钱递到了她手里,一个声音也同时在她心中对她的品行发起了强烈的谴责——陈婉,可耻!可耻!你这是在骗钱!而骗钱是和偷钱一样可耻的!……像是张老师的声音;像是徐小芬和姚红的声音;像是那和张老师年龄差不多的女财会人员的声音;也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婉觉得不仅张老师,不仅徐小芬和姚红,不仅那女财会人员——财会室里当时在场的一切人的目光,似乎全都盯在她身上了。
她简直没了勇气抬起自己的头。
她的手拿着钱欲揣又欲还地僵着。
姚红说:“麻烦您,再给我同学个信封嘛!”
于是女财会人员将一个信封递向婉。婉内心里是矛盾到了极点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最可耻的一个人了。她暗自追悔得几乎要哭起来了……
“不……”
婉没接那信封,连手里的钱也放在桌上了,却并未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个“不”字。但张老师和徐小芬和姚红,以及那位女财会人员,以及周围等着报销的忙着给报销的人,是都的的确确听到了从她口中吐出的那个“不”字。它听来低微又清楚,犹犹豫豫又惴惴不安……
“陈婉你作什么秀哇?不什么呀?”徐小芬替她接过了信封,替她从桌上抓起钱,替她将钱装入信封,而且,替她拿着,另一只手扯着她的袖子往外便走……
下午,徐小芬和姚红陪着婉买齐了东西。
吃过晚饭后,婉将姚红引到校园里的僻静之处,将自己的欺骗行为彻底坦白了。她觉得自己如果不向一个人坦白,自己那种欺骗行为必将变成自己永难治愈的心病,而自己终将会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的。她不敢首先向徐小芬坦白,怕徐小芬一翻脸,顿时嚷嚷得全系同学都知道了,进而形成丑闻散布全校。那自己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她也不敢同时对徐小芬和姚红两个人坦白,怕她们两个人的看法不同,当着自己的面,因自己而争吵起来。
姚红听了她的交代,沉吟半晌,试探地反问:“已经既成事实了,那你……”
婉明白姚红的意思是问她打算怎么办。退钱?写检查?还是继续隐瞒下去?
她也试探地问姚红:“你看,我有必要也向小芬坦白吗?……”
“我这就去把她找来!”不料姚红转身就跑。
望着姚红的背影,婉张了张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又是一阵追悔莫及。本是天知,地知,唯自己心里知道的事,倘自己不向人坦白,鬼都不知道!可已经坦白了,追悔也来不及了!哪儿承想姚红会根本不发表任何看法就跑去找徐小芬呢?徐小芬来了结果会怎么样呢?婉不敢往下想了,不停地在原地走来走去,就像电影里一个内心七上八下的人一样……
没多一会儿徐小芬来了。
徐小芬不待婉主动开口就对婉说:“你省点话吧,姚红都告诉我了!”她看来也并没有多么生气似的。也许因为他口中正嚼着一块口香糖,脸腮不停地动,生着气婉也看不出来。
她让婉“省点儿话”,婉就真的一时无话可说了,紧闭着嘴,无地自容地望着她,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
徐小芬一把抓住她手腕,又说:“走!”
于是婉乖乖地跟她走。
于是姚红也默默跟在后面。
徐小芬将婉带到了张老师家。张老师错过了调到本校之前的一次公房分配的机会,一家三口仍住在筒子楼里。两间房,在走廊做饭。张老师没有儿女,爱人是某印刷厂的工人。厂里效益不好,“内退”了。张老师家的第三口人是他爱人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婉她们进门时,张老师一家三口正吃晚饭。
张老师将她们请到另一房间,问有什么事儿。
徐小芬仍舍不得吐掉那块口香糖,继续嚼着,朝婉翘了翘下巴。
在张老师的注视之下,婉又如实将自己的行为坦白了一次。为能说清楚自己当时的心理,也讲了她能来上大学是多么不容易……
张老师听罢就用一根手指揉起太阳穴来。
姚红低声说:“张老师,我认为……我认为对于新生,应该实行坦白从宽……”
张老师摇头道:“也别这么说。这么一说,好像问题的性质在我们几个人这儿就已经变了似的。”
张老师说完,将目光望向了徐小芬。婉也随之将目光从张老师脸上转移到了徐小芬脸上。婉看出在自己的问题上张老师挺重视徐小芬的态度。她心里不免紧张,仿佛徐小芬一言既出,便足以决定她的命运。
徐小芬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一片餐巾纸,撕下一角,将口香糖吐在纸上,左包右包,包成一个小纸团,准确地弹进了张老师家纸篓里。
她以跟谁辩论似的口吻说:“仅仅因为陈婉同学带了一千元钱来上学,她是全系家庭最困难的困难生的事实就不成立了吗?”
张老师立刻说:“对!这么看问题我完全同意。”
徐小芬又说:“不过陈婉在您和我和姚红面前撒谎太不应该。她必须有一种检讨的表示。”
姚红说:“刚一入学,就因为撒谎在全系作检讨,那也太损害一名新生的自尊心了吧?何况她是咱们女生。我不赞同这样处罚她!”
张老师频频点头道:“是啊是啊,方式要慎重,以不至于伤害同学的自尊心为好。”
徐小芬说:“检讨的表示就只能以检讨的方式来达到呀?我的意思是,让陈婉对全系同学讲讲她家乡受灾的情况,讲讲她亲眼所见的解放军战士救灾抢险的英勇事迹,讲讲围在一座小山包上的人们,怎么样为她能来上大学而捐钱……她刚才讲时,我心里特不是滋味儿。我觉得同学们听听这些是有益的……”
姚红说:“我不只心里特不是滋味儿,眼里还几次充满泪水呢!”
徐小芬瞥视了她一眼说:“别夸张。”
其实婉讲得很平静,也很简略,几乎可以说是不带感情色彩的。因为她的心理空间完完全全被坦白意识所占据所主导了。坦白内容以外的话语,只不过成了坦白的一部分。
张老师又频频点头道:“这个建议好,好,很好。陈婉,你自己同意吗?”
婉有几分懵懂地回答:“同意。”
“那就这么定了吧。至于陈婉撒谎没撒谎,我看咱们就不要求陈婉讲了吧!”张老师眼望着徐小芬和姚红,将一只手亲切地拍在陈婉肩上又说:“陈婉,你自己也别太当成回事儿。你应该获得补助金。所以,你没有必要撒谎。所以,你也根本没撒谎。再而论之,让你讲讲你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那些事儿,是一次活动。单纯地就是一次活动,与补助金的事儿无关。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婉说听明白了,却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她的问题,在张老师那儿,似乎没自己想的那么严重,也似乎获得了原谅。除了这一点,她并未明白别的什么。
张老师又问徐小芬和姚红听明白没有。
她俩也都说听明白了。
离开张老师家回宿舍的路上,徐小芬对姚红说:“来,咱俩拉钩!”
姚红眨眨眼,不解地问:“拉钩干什么?”
徐小芬说:“你要是真听明白张老师的话了,就给陈婉个放心!”
姚红又眨眨眼,拖长音调“噢”了一声,郑重地向徐小芬伸出了小指。
“还信不过我呀?”
“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你那张没有保险装置的嘴!”
听着她俩相互这么说,看着她俩表情庄严地拉钩,婉双手一捂脸,背转过身去——十八岁的婉,此前在品行方面,还从未有过任何需要别人替自己掩盖的污点。两名多好的同学呢!多么温暖人心的一种友情呢!从踏入大学的校门到这会儿,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获得如此友情又是多么值得欣慰呢!可这友情又毕竟包含着护短的成分呀……
泪水从婉的指缝渗出来……
在向全系新生讲述自己来到大学前的难忘的经历时,婉几次泣不成声。不少同学也热泪盈眶。接着就连续出了几期墙报——向解放军学习的专栏、同学之间发扬团结友爱精神的专栏、珍惜大学学习机会的专栏等等。
大学一年级,对于普遍的新生,似乎意味着是经历了高考“黑七月”之后的一次长期的休假。每一个同学的状态,都是自升入中学以后最放松的。好比非洲草原上的角马们,经过千辛万苦的长途奔迁以后,来到了水草肥美的地方。在“它们”身后的迁途上,留下了一具具同类的“尸体”。所以“它们”在身心得以彻底放松的同时,又无不感到极大的幸运——如果角马们也有类人的意识的话。区别是,对于角马们,一年一度的奔迁,随群到达目的者是绝大多数,牺牲者只不过是少数。而对于从“黑七月”中突围出来的大学一年级新生们,恰恰相反。他们和她们人人都明白,自己们是极少数,“牺牲”在“黑七月”中的同龄人才是大多数。“牺牲”者们虽然不是死了,但却几乎个个都是遍体鳞伤。高考落第虽然并不意味着是人生的毁灭,但却毕竟是人生的重大挫折。是“心口永远的痛”。这“痛”将伴随一生,最后成为无药可根治的神经性的“痛”。
大学一年级新生们既都明白着这一点,那庆幸之感也就当然起码十倍于到达目的之角马们。他们和她们,吮咂那一份庆幸,如同婴儿本能地吮咂自己的手指。从前看电影少的,几乎每个星期都去市内看电影;从前看书少的,一有时间就去逛书店。虽然学校的图书馆藏书多多,每天看十本大学期间也看不完。但那不是自己的,是学校的。他们不仅要看书,而且要开始拥有自己喜欢看的书;一入学就急迫地想要证明自己组织能力的,便经常凑在一起策划举办活动,四处打探北京形形色色的名人们的电话号码或家庭住址,一旦打听到了就“宜将剩勇追穷寇”,使某些名人饱受滋扰之苦——对大学新生犯急自己不忍;不犯急大学新生们纠缠不休……
而不爱看电影不爱看书不爱自我表现不爱参加活动的,则每个星期早出晚归游览北京——从市区游览到郊区;从故宫、北海、圆明园到北京那些又古老又很出名的胡同。赵薇便是这样的新生之一,而且从不结伴儿,回校也挺晚。带回各种各样的门票,仔细地夹起来留作纪念。她从不向别人讲她去了什么地方,更不谈她的感受,仿佛游览也是她的一种隐私。
以上都是家庭生活条件优越起码较好的新生们的特点。家庭生活条件很困难的新生,比如婉和姚红,连星期日也是较少迈出大学校门的。他们和她们,清楚北京市里有种种诱惑自己的事物。他们和她们,心理上具有一种本能,害怕被诱惑的自卑。因为他们和她们也十分清楚,那每一种诱惑都是需要钱去满足的。而自己最缺少的东西从前是钱,成了大学生后仍是钱。与其受诱惑,莫如远避诱惑,不接近它们,不去想它们的存在。婉与姚红在此点上交流过看法。她们并没有相互问很多,答很多,仅仅几句话而已。姚红就是那么想的。婉当然也是。所以她们更愿在星期日享受宿舍里、图书馆、校园里的处处安静。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看书。校图书馆有那么多书可供她们白看,尤其增加了她们是大学生的幸运感。她们相互坦率地承认,各自上大学前,几乎没看过什么文学方面的书。有的星期天她们也结伴离开校园。却并不进市区去,仅在学校附近的集市上逛逛,花上三元钱你请我,我请你,在小吃摊上喝碗豆腐脑儿,或吃碗馄饨什么的。也舍得钱在地摊上买一元钱挑一件的小东西,比如梳子、指甲钳、小剪刀之类。婉最没实际意义的一次“高消费”,便是当时一咬牙一狠心,花五元钱总共买了十二个钥匙缀儿。它们是由十二生肖组成的。因为婉一次就买了五元钱的,因为婉掏出学生证给人家看,证明自己是没有收入的大学生,还因为姚红从旁苦苦地坚持不懈地帮着婉砍价——地摊小贩最后也一咬牙一狠心,赔本儿赚吆喝了。婉买它们,纯粹是出于喜欢。因为她长到十八岁以来,只不过拥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那就是开宿舍门的钥匙。婉是属虎的,她仅将生肖牌儿上有虎的那个钥匙缀儿,套在自己唯一的一把钥匙上了。其余十一个钥匙缀儿都收藏起来了,留待日后大学毕业了,带回家去给爸爸给妈妈给弟弟各一个。其余的呢,她想,将来自己会拥有许多把钥匙的,开办公室门的、开家门的、开办公桌的、开家里放存折的小柜的,甚至还会有开汽车门的……
婉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一套安徒生童话集,几本三毛的散文集,一套文字很少的、供儿童看的连环画册《毛虫凯蒂》。她喜欢安徒生的童话是因为它们实在是太优美了。上小学时,语文老师操着家乡语调为她们读过《海的女儿》、格林的《石头王子》。她喜欢三毛是因为三毛其实一点儿也不漂亮,从照片上看就那么不漂亮。而小报上说,三毛本人的容貌比照片更逊一筹。她买下《毛虫凯蒂》是因为它们实在卖得太便宜了,才三角钱一册。买下所有那些书她花了十三元。安徒生童话集和三毛的散文集非常旧了,纸页泛黄了,封面破损了,是十年前的版本,但并不脏。婉一带回宿舍,立刻就用光滑的挂历页的反面包上了书皮。在洁白的书皮上,婉用秀丽的字体写上了书名。这使两套书看起来像是新生了一样。那套《毛虫凯蒂》就是另一番面貌了。因为是画册,纸页厚,倒没怎么破损。但是有些内页却脏兮兮的,粘着饭粒、油渍、鼻涕疙疤,显然是不懂得应该爱护书的孩子的“再创作”。婉就用一条毛巾浸了清水,逐页地揩干净。姚红说十年前电视里播放过同名动画片。十年前婉八岁,正是看动画片的年龄。但十年前婉家里买不起电视机。她家的电视机是前年才买的。前年婉已读高中了,一心考大学,根本舍不得时间看电视。除了刻苦学习,婉每天起早贪黑地帮家里干活儿。她一心想在自己还生活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多帮父母干活。她对自己能考上大学从未失去过自信,也从未动摇过一定要考的念头。她明白,考上了,她也就几乎不再是家里的成员了,尽管仍是父母的女儿、小弟的姐姐。大学期间,她将不再能帮父母分担辛劳。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接着有了自己的家庭,显然也不能了。还能做到的恐怕也只不过是经常往家里寄点儿钱。她觉得这对父母太不公平。所以尽管帮父母分担过很多辛劳,却仍嫌自己干得太少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或许也就是说,穷人的孩子心里装的家愁多,想要减轻父母辛劳的思虑多吧?……
婉认为,她买那些书所花的十三元钱,是花得最值的钱。虽然认为花得最值,她还是决定那一个月不吃荤菜。而且,她做到了。一直坚持到下月的三号,才买了一盘青椒炒肉丝。
助学金是根本不够每月饭钱的。每月再少也得补五六十元。婉将从家里带来的和学校发给她的一千元补助金都存上了。她希望能靠这两笔钱细水长流地往每月的饭钱里补。每取出五六十元,她心里就产生一种无名的惶恐。存上的钱都花光了该怎么办呢?婉常想这个问题,又不敢深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绝不能向家里写信要钱——这就是她每次想后的结论。
徐小芬和婉和姚红一样,星期天也是不怎么到校外去的。不留在宿舍里,也不去图书馆。徐小芬常夹着厚厚的笔记本单独躲到某一个教室去。后来她向婉和姚红承认——她在写小说,而且是在写长篇。她的人生理想是当一位女作家。她要求婉和姚红替她严格保密。她俩当然守口如瓶。全系师生至今没有另外的人知道。表面上似乎对“文学”二字反应淡漠的徐小芬,做作家梦久矣了!……
韩芸芸和赵萌都是北京同学。韩芸芸并不经常住校,或者反过来说,经常回家去住。回家去住对她是很方便的事,只要打个电话,小汽车就开进学校,在她指定的地方等着她了。她打电话也很方便。因为她有手机。她是北京某一所深宅大院里的革命前辈的外孙女。她的妈妈爸爸据说也已经是高干了。据说她不姓韩,也不叫芸芸。韩芸芸是她的化名。正如她妈妈的爸爸当年是地下党需要化名一样。都是据说而已。她穿得挺朴素,也不像赵薇似的身上有小姐的骄娇二气。她对老师礼貌,对所有的同学都一视同仁地友好,积极参加系里和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但从不过分积极地表现在前头。她在同学中没有朋友。男生女生都对她既客气又敬而远之。她并不在乎在同学中有没有朋友,也似乎从小就习惯了被敬而远之地对待。
大约是婉成为新生的第四天或第五天,韩芸芸整理自己的铺位时,不小心将枕下的手机拂到地上了。她捡起来试拨了一个号码,见没坏,又见同学们都对她刮目相看,便笑了笑说:“我忘告诉你们我有手机了。以后你们谁打电话,随便用好了。往家里打长途也行!只要别用我的手机聊长天就行!……”
婉们便也都无声地笑。一个个笑得傻傻的、怪怪的,似乎都很感谢她的好意,也似乎都没见识过手机,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因而不明白韩芸芸的话……
她们仿佛互相发誓了似的,以后谁都没用过韩芸芸的手机。
赵萌的父亲是一位中年画家,母亲是小学教师。但是她显然并没从父亲身上袭承了什么浪漫的艺术气质。她对文学、戏剧、影视、音乐,包括她父亲所从事的绘画艺术都不太感兴趣。她基本上属于沉默寡言的人,是女生中除了婉以外话最少的。婉的沉默寡言是由天性所决定的。赵萌却不是。赵萌的沉默寡言分明是后天自我修行的成果。据说她高考的第一志向是北大哲学系。她父母曾竭力反对。她母亲甚至还为此哭过几次。父母都非常困惑——自己女儿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出对哲学的爱好?在二十世纪的最末一页,在中国,在许多中国人对许多事情都懒得思考的今天,一个女孩儿几乎是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自己将来要当哲学家,多么令父母迷惘,多么奇怪呀!在父母的逼迫之下,赵萌按照父母的意愿提前参加了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专业考试,而且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她虽然从高一开始便对哲学情有独钟,作文却从初一开始便是佼佼者了。她的作文以思想性的灵敏见长。中学老师和高中老师都一致认为,在她的同龄人中,像她那么肯深入地思考问题的女生实在是凤毛麟角。中央戏剧学院负责去年招考的老师曾约她的父母面谈了一次,说只要她不改志愿,说只要她在其后的全国文化课统考中分数过线,中戏一定录取她。说低几分也没什么,中戏依然会录取她。说她具有太好的理念分析能力了。说中戏太缺戏剧理论和戏剧批评教员了,后继乏人,打算在这方面对她进行重点培养,保证毕业留校,甚至许诺送她出国留学。说中央戏剧学院将来怎么可以没有戏剧理论权威呢?而就目前看,倘不及时发现人才,倘不重点培养,将来还也许真的就没有了……
不难想象她的父母是多么高兴。这几乎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呀!这几乎和保送没什么区别呀!
可是等父母满心喜悦地回到家里,笑逐颜开地向她报告好消息时,她的反应却相当冷漠。
“戏剧理论?我看已经有太多的中国人善于做戏了,他们都会有自己的一套戏剧理论,而且他们的那一套戏剧理论比戏剧理论家们还要高明,哼……”
她一说完就走入自己的房间不理睬父母了。父亲久久地站在原地发呆,母亲则追入她的房间,质问她:“你爸爸是画家,你将来是戏剧理论家,对于我们这个家,究竟有什么不好?”
她反问:“我爸爸是画家,我将来是哲学家,对于我们这个家,又究竟有什么不好?”
结果母亲也像父亲一样被反问得久久呆住了。
父亲闯入她的房间接着问:“那……那你还参加中戏的考试!”
她说:“你们逼我去考,我是你们的女儿,我能连那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你们吗?那不太让你们伤心了吗?”
父亲说:“你现在这种态度就不叫我们伤心了吗?”
她说:“我已经给你们面子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肯也多少给我一点点面子?”
……
赵萌高考那几天正是例假期,不知怎么了,身体反应强烈,所以考场发挥不好,结果总分低于北大录取线……
她既失去了跨入北大校门的机会,也失去了跨入中戏校门的机会。
对于失去后一机会,母亲替她懊丧得病了一场,她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立志文秘专业毕业后,考北大哲学系研究生。她枕旁的书几乎全是关于哲学的。从中国哲学史到西方哲学史,从孔孟老庄到尼采、叔本华,到当代美国的韦伯。韦伯这个乍听起来仿佛中国农村称谓的美国人的名字,全系的新生是闻所未闻的。是在一次关于社会伦理问题的讨论会上听赵萌说了才知道的。别的同学都在发言中引用中国从前的和现在的国家领导人的话,偏偏赵萌引用的是一位当代美国哲学家兼社会学家的话。
那句话是——“事实上,我们可以从根本不同的基本观点并在完全不同的方向上使生活理性化——这一简单的论点常常被人们所遗忘,现在我们应该把它放在每一篇试图探讨理性主义的论文的开头。理性主义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它包含着由各种各样的东西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
可以想见,同学们当时对赵萌是多么刮目相看。这不仅由于大家从未听说过韦伯,从未接触过韦伯的书,而且更由于大家根本不明白韦伯那些话的意思。大家都默默地自愧弗如地望着赵萌,使原本热烈的讨论在她发言后中断了十来分钟,不能续之踊跃起来……
赵萌发言后,在长时间的沉默中,环视着同学们,脸上浮现出一种惊诧的表情。那一种表情的意思是——怎么?你们真的从未听说过韦伯?你们真的不明白我刚才引用的他的那段话的思想?……
随即她低下头去,看拿在自己手中的一本哲学书。并且,再也没将头抬起来过……
有的同学曾认为她当时脸上那一种惊诧的表情是佯装的,甚至认为具有羞辱大家的意味儿。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不能不从此对她心生油然的敬意。她在系里引起了一股悄悄形成的“韦伯热”——不少同学都以不知韦伯为耻,开始四处打听从哪儿能买到韦伯的书……
至于赵萌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受什么现象或什么人的影响便痴迷于哲学了,以及她当时脸上那一种惊诧的表情究竟是不是佯装的,除了她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清楚。
总之她给同学们的印象是见解深刻、理性并且崇尚理性定力,崇尚理性思考,有点儿不合群但是又不愿使大家感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和韩芸芸虽同是北京同学,关系却淡淡的。往最好了说,也只不过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而已。
有个星期六的晚上,韩芸芸主动问她:“赵萌,你要是也回家,搭来接我的车吧。我会让司机先把你送回家。”
韩芸芸的主动分明使她很出乎意外。她略一愣,立刻微笑着感激韩芸芸,说她不回家。
可韩芸芸离开宿舍还没五分钟,她也离开宿舍回家去了……
现在,墙报出到十几期了,差不多每月一期。关于向灾区人民献爱心和向抗洪救灾的解放军学习的内容,早已被时间从婉们那一届新生的普遍记忆之中抹去了。自从听了婉的亲历“报告”以后,同学们一年多里已经没被什么事感动过了,更没因什么事集体地落过泪。本期墙报的内容是关于当代大学生如何转变择业观念。是徐小芬想出来的。负责墙报的徐小芬,为能确定某一话题供同学们在墙报上讨论,真是愁死了。徐小芬常在同学中说这样的话:“哎,谁能帮我预想出下一期墙报的话题,我给谁磕三个头!”同学们听了只是笑笑而已。大家都对她深表同情,也都暗自感到庆幸——幸亏当初“承包”了出墙报这件事儿的是徐小芬,而非自己。也有同学很残忍地打趣她,说如今这个时代,在中国,最难想出,因而也最有宝贵价值的,莫过于一个能吸引人参与共同讨论的话题了!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说她应该明码标价,想出一个那样的话题给多少多少钱。商业时代嘛,一切都要按经济规律办嘛!至于钱,她应该理直气壮地去向校方讨要。还有同学见她愁得怪可怜的,主张她干脆辞职再不当什么墙报主编。或趁哪一期实在想不出话题,就将墙报从此干脆停了算啦。要强又自尊的徐小芬,却既没辞职,也没停办过一期,精神可嘉地悲壮地坚持着往下办……
按说当代大学生如何转变择业观念这一话题,应是大学应届毕业生们的话题才对。但应届毕业的学兄学姐们,除了个别去向确定且感到满意的,大多数如热锅上的蚂蚁,皆惶惶然不可终日,心里无着无落的,哪里还有半点儿好情绪参与任何话题的讨论呢?
按说刚刚升入大学二年级的婉们,似乎离择业问题还远,却深受学兄学姐们尴尬命运的影响,大多数也都心里惶惶的,瞻望前程,不寒而栗,学习热情消极,人生目标迷惘。于是墙报上就出现了一首集体创作的打油诗式的“卖身契”,标题是《强力推销——谁预购我?》……
张老师看到了很生气。不久校党委也知道了,召集全系老师开会,在会上狠狠进行了一通批评。说刚刚升入大二,精神面貌就如此灰颓,能顺利读完大学吗?读完了又怎么样?能成为国家的有用人才吗?责问中文系的老师们,平日里是如何从思想上从人生观上教导学生的?
张老师按照系领导的指示,与同学们座谈,希望参与“集体创作”的同学们主动承认。说主动承认了也没什么嘛,师生共同讨论嘛,择业观端正了就行嘛……
没一名同学主动承认。
系领导受到校领导的压力,说没同学主动承认还行?没主动承认的那就展开调查鼓励揭发……
没谁配合调查,更没谁揭发检举。
后来由学校的前任老校长出面替同学们说话了。他拄着手杖闯入校党委,替同学们提出抗议——说大学生毕业工作问题本来就是一个一年比一年严峻的社会问题嘛!连国家都承认这一点,几名同学只不过超前表达了对自己前途的忧虑,你们当学校领导的搞什么呀?!……
前任老校长是上海人,又是某民主党派的副主席,德高望重的社会著名人士,批评中夹带了数次“搞什么搞?!”。
这就将现任的校领导们批评得诺诺连声,连自己们也搞不清自己“搞什么搞了”……
于是“卖身契事件”才不了了之。
终于同学们都知道了——前任老校长是被张老师请出来替同学们说几句公道话的。张老师自己一向是很敢替同学们说公道话的。这一次却胆小了,不敢了。因为学校正在盖教员宿舍大楼,张老师有望分配到一套新居。他虽对校方的小题大做颇为反感,虽并不情愿充当系里安排给他的角色,自己却是没勇气公然替同学们说公道话的。同学们知道了这一点,便都自觉地相互提醒,为了张老师分到房子,千万别再做使校领导不高兴的事了……
“张老师,如果你是什么私营公司什么私营企业的老板,您招聘咱们同学中哪几个当你的文秘呢?”
张老师讲完课,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的自由提问时间里,有同学突然大声发言。
张老师低头沉吟片刻,望着那同学反问:“为什么你要特别强调是私营老板呢?”
那同学说:“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国营公司国营企业都那么不景气,都在裁员增效,哪位老板还敢冒工人阶级之大不韪公开招什么文秘啊?”
那同学话音方落,又一名同学紧接着大声说:“文秘又不是技术工人技术人才,一位老板一个就够了,据我所知他们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想有也不敢非有不可哇!”
“再说文秘也不是小蜜,国营公司国营企业的老板不敢三天两头地勤换,更不敢一人有几个,所以我们不将国营单位当成我们的市场!”
“对,咱们的市场在私企那儿!私企老板们换不换秘书,用几名秘书,是他们自己的自由!我们的机会在他们的自由里!”
“我们的机会和市场也在合资企业那儿!”
“还在外企那儿!”
“这一点我们早就看清楚了!”
“都别乱嚷嚷了,听张老师怎么说吧!”
“对,让张老师想象他是私企老板,而且是大老板,让他从我们中选!……”
于是教室里肃静了,一双双眼睛盯在张老师脸上。
张老师竟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而且,分明不好意思起来了。
他窘笑着说:“我要真是私企的大老板,我一定将你们全都招聘了!”
“这等于没回答我们的问题!”
“再有实力的私企老板也不需要五十几名文秘!”
“张老师,对同学要讲真诚!实话实说!”
“对!实话实说!”
“只许你最多选五人,你究竟从我们之中选谁?”
在同学们乱嚷嚷成一片造成的逼问气氛中,张老师的脸更红了,表情更不自在了。
他更窘地笑着说:“我选……”
他的目光望向同学们,从婉的脸上移过,从姚红的脸上,在徐小芬脸上停了几秒,也无形的水似的流淌过去了……
他的目光从赵萌脸上一瞥而过。显然,赵萌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赵萌耸耸双肩,表现出一种理性的无所谓。
他的目光望向韩芸芸时,韩芸芸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目光便立刻转向了别处。韩芸芸的脸永远是不露声色的、大智若愚的。仅就这一点而言,像猫的脸。在班里,在系里,乃至在全校,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与韩芸芸有关的。这倒不是说她不参与。许多活动她都是参与的,但在许多活动中她又似乎永远是看客。仿佛这个世界上虽然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件,却任何事件都与她毫不相干似的。既然各种各样的事件都与她毫不相干,那么她似乎就没什么前提激动,那么她似乎虽参与了,也只能以看客的角色参与。又仿佛,她一直在期待着能有一件与她相干,足以使她激动起来的事发生,而迄今为止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张老师对韩芸芸的态度也常显出某种别扭来。似乎他承认她是自己的学生;又似乎他十分清楚,自己在这种师生关系上不必也不可太认真。她对他很礼貌。他对她很客气。而别扭就别扭在,一位身份是教授的老师,居然对一名学生客气到像他那么一种程度,客气得如同外交官对外交官。
张老师的目光望向韩芸芸时,嘴张开了一下,那样子仿佛想说——“若我是大老板,我希望的文秘当然首先是韩芸芸!”——而他的目光立刻转向了别处,又似乎暴露了这么一种内心活动——“可我即使是什么大老板,又哪儿配有韩芸芸这样的文秘呢?她反过来雇我当文秘还差不多!”
他的目光转移开去时,他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
当他的目光注视在赵薇脸上,他那张开了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嘴,很自然地变成了一种微笑的样子……
终于他说:“那么第一个就选赵薇吧!……”
赵薇也微笑了。她正期待着这样的结果,也正期待着这样的荣幸。
而就在这一时刻,下课铃响了。
张老师如释重负地转过身去擦黑板。
当他重新面向同学们时,急骤的下课铃声已响过了,同学们却并没像往日那样纷纷起身。同学们仍坐着。教室里异乎寻常地安静。
“你们都怎么了?没听到下课铃啊?”
张老师不禁奇怪了。
第一个起身离开教室的是赵萌。她就像老师刚给她一个人上过一堂课似的走了。不,简直就像讲台上没有老师存在似的走了。既不看任何同学一眼,也不看张老师一眼,走得旁若无人。
接着起身的是韩芸芸,她左右瞧瞧,见再无同学起身,又坐了下去。在许多场合,许多时候,许多情况之下,要尽量和全体同学行动一致,行为一致,不表现个性,尤其不表现丝毫的特殊性,是她的原则。此原则起初是父母灌输于她的。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到高中,经过长期的意识培养,已变成她自己的原则了。
她才一坐下,犹犹豫豫地又站起来了,望着张老师小声问:“可以走了吗?”
张老师一只手在规整讲义,另一只手朝教室的门挥了挥……
于是韩芸芸放慢脚步走了出去,如同在音乐厅里正听着音乐,由于什么重要的事不得不悄悄地提前退场似的。她离开座位时环视着同学们抱歉地笑了笑,那意思仿佛是在无言地说——大家提的问题真有趣儿,我真愿一直听下去……可是我必须走了……我决不是要成心和大家不一致……
张老师规整好讲义抬起头,见同学们仍坐着不动,一个个仍目不转睛地望他,仍有许多问题要向他提出,要听到他的解答似的。他困惑地问:“怎么了?谁向你们施了定身法吗?都聋啦?都没听到下课铃响呀?……”
“这是一个错误。”
说此话的是徐小芬。她脸上的表情显得那么严肃。
张老师将目光望向了她,分明更困惑了。
徐小芬又说:“是文秘专业的错误,也是校方的错误。”
“你什么意思?从何谈起?”
张老师的表情也很是严肃起来了。
“老师您自己最应该明白!希望您能向校方建议,修改我们文秘专业下一届的招生简章!”
徐小芬一说完,霍然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同学们也紧接着纷纷起身,顷刻走光。教室里转眼间空空荡荡,只剩张老师一人如木如石,一动不动地呆在讲台上……
徐小芬的话,等于公开捅破了一层窗纸。在张老师听来,她似乎并没说明白什么。而在同学们听来,她是将一切都说得一清二楚了。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文秘专业,这一个在中国许多高校新兴的,开科历史才十来年的,一度在社会上曾很时髦的专业,对高中女生们曾相当具有吸引力的专业,它虽然不像文艺院校一样对考生有明确的身材和容貌的要求,但社会则是按这一先决条件来招聘文秘的。在电视和报刊的广告中,在人才市场上,此一点虽然讳莫如深,但却是心照不宣的事。想想吧,连某些大宾馆大饭店招聘侍应小姐都对身材和容貌有所要求,何况一位老板对自己的文秘了!也不仅私企老板们这样,国企老板们亦如此。而几乎一切中国大学里的文秘专业,却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几年前,文秘专业毕业的大学生们,是离开了学校,分散到了社会上,企图按自己所学专业求职时,才如梦初醒,才恍然大悟,才受挫,才失落,才沮丧,才领教了社会的另一条法则的厉害。那是一条冷冰冰的法则……
而如今,新生入学不久,就开始如梦初醒了,就开始恍然大悟了。他们和她们的受挫感、失落感、沮丧感,也根本无需分散到社会上就开始弥漫在内心里了。上几届的毕业生们的命运,间接地向他们和她们验证着社会法则的厉害。也不仅那些在身材和容貌方面毫无骄人之处的女生心灰意冷,大多数男生也不例外。他们都无法相信,自己毕业了会真的学有所用。只不过他们都本能地对这一点避而不谈,私下里也不谈。因为那差不多是在互相伤害自尊心啊!
而婉们这一届新生,普遍的体形条件和容貌条件,是都挺遗憾的……
怔呆在讲台上的张老师,毕竟是老师,静静地一想,对同学们的反常,也就彻底想明白了——他是等于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公布了一个事实呀!而那事实是——即使自己是大老板,在专业水平相当的前提之下,择优招聘的,起码也是赵薇那类外表挺招男人喜欢的女生。文秘专业的学生,即使互有水平上的差异,又能差异到什么程度呢?那么,择优的标准,岂非不言而喻吗?
作为老师,他大意地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公布了这一点;而社会,其实早就在按此原则择“优”了……
张老师一明白同学们反常的原因,两腿更像生了根似的,想要迈动也迈动不了啦。
他原本以为,一切只不过如同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节目。他讲课形成了一种个人传统,每节课尽可能留出十分钟或十几分钟的时间,让同学们得以在极其轻松的、完全不拘师生身份的气氛中,自由地,甚至思想放纵地提些问题,而自己也诚恳地、实话实说地回答些问题。他认为这是增进师生间相互了解的好方式,不承想竟犯了实话实说的错误!
他有一种中了计谋的感觉。
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暗骂自己愚蠢,后悔极了。
有些话,是不能实说的。
有些现实,有些事实,经由学生们提出,身为老师的人,那是必须巧妙地绕过去,必须机智地含糊过去,必须顾左右而言其他的呀!
唉,唉,亏自己还是教授,怎么连这一起码的常识都忘了呢?
自己犯的是最不应该犯的错误啊!那么当然也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了!
他怀疑同学们是预先集体地策划了,存心诱他跌进实话实说的“陷阱”的。但却一点儿也不责怪同学们的狡狯,只觉得是自己伤害了同学们,伤害了同学们的专业信念和情结……
他由后悔而深感内疚。
……
事情似乎并不像张老师想得那么严重。以后的几天里,普遍的同学们的思想,也并未发生多么明显的波动。仿佛,同学们的学习态度,反而更认真了似的。这使他好生困惑。为了解开谜团,他找徐小芬谈话。
徐小芬说:“老师您太多心了,没您想得那么复杂。我们这一届同学将来毕业后如果四处碰壁,也不会认为是您的罪过哇!”
听了徐小芬的回答,他反而觉得事情无疑很复杂了。
于是他又找姚红谈话。
姚红装傻,一问三不知。
最后他找婉谈话,要求婉也实话实说。
徐小芬和姚红早已叮嘱过婉了,所以婉也说:“老师您太多心了,没您想得那么复杂。”
“那……那为什么明明响过下课铃了,同学们都不起身,还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为什么?”
“……”
“说呀,为什么?”
“……”
“陈婉,我可就指望由你来告诉我个明白了!”
“张老师,您别逼我了!”
“陈婉,老师这怎么是在逼你呀?我……我是在请求你告诉我呀!”
张老师急得跺了下脚,婉则快急哭了。婉不忍心看张老师急成那样,终究还是实话实说了。
婉告诉张老师——那一天同学们回到宿舍后,一个个情绪反应很强烈。有些男生嚷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自己当初报文秘专业是天大的误会;有些女生默默流泪了,担忧自己既然先天条件不适合当什么文秘,又无法改学别的专业,将来到了社会上,身无长技,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可怎么给父母个说法?接着大家就聚在一起相互安慰,渐渐地统一了一个认识,那就是——不管将来命运如何,总之目前不能对不起张老师这样的好老师,装也要装出热爱专业、孜孜而学的样子……
婉眼中盈满了泪。
婉说:“老师,您逼我实话实说,我就实话实说了!您……您装也要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啊!这一层窗纸,何必非从两边捅破呢?……”
“原来如此……”
张老师说出这么四个字,再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老师眼中也不禁盈满了泪……
……
不久,韩芸芸退学了。
确切地说,从张老师在课堂上实话实说那一天晚上她回家以后,再没来过学校。她的一切退学手续,是她母亲公司里的一个人来代办的。再确切地说,是她母亲的秘书来代办的。她母亲当然是女人,那么她母亲的秘书当然是男性。有几名同学说自己见过他——在系办公室,或校办公室。说他非常年轻,看去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说他英俊、潇洒,典型的帅哥。仿佛十年前来到中国时的费翔,气质别提有多么佳了。说人家可并非文秘专业毕业的。说人家学的是考古,而且是位博士。这一点使全体同学的心理皆受巨大的严重的摧毁。连学考古的都捷足先登抢占领地般地甘当秘书不当什么考古学家了,待自己毕业后,还去哪儿捧文秘之饭碗啊?外表是一看便能得出结论的,人家一表人才非不承认也无济于事的嘛!而他是学考古的,是博士,那几名同学又是从何知晓的,却没谁认真想了……
总之那一天夜晚,韩芸芸她妈的男秘书,自然而然地,不约而同地,成了同学们的又一番话题。不分男生女生,几乎每个宿舍都在谈。
在婉们的宿舍里,赵萌的话,具有总结性的意味儿。
她说:“从哲学上讲,这就叫物质的外因内化现象。”
赵萌本未参与卧谈。她坐在蚊帐里看哲学书来着。大家沉默了,似乎再没什么可谈的时候,才慢条斯理地说那句话的。
如果没人接话,卧谈也就结束了,总结性发言也就真的是总结性发言了。
偏偏姚红接了一句:“哎,大哲学家,跟哲学有什么关系呀?再说听你也不像是在谈哲学,倒像是在谈化学。不懂,不懂!”
她是真不懂。
她这一接话,赵萌来了启蒙教育的情绪。一撩蚊帐,钻出颗头说:“哲学也包括化学现象。哲学无所不包。韩芸芸她妈妈也罢,韩芸芸她妈的帅哥秘书也罢,首先是什么呢?是人。人又是什么呢?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水嘛,再加点儿骨质的东西。如此而已,仅此而已,是物质。韩芸芸她妈这一物质,由于有钱了这一外因,就起了内部的变化了。她的秘书呢,由于帅这一外因,也起了内部的变化了。可也是的,考古这一行用不着那么帅,那么帅而考古是自身条件的浪费。俩物质的内因都因外因起了变化,所以就吸引到一块儿去了。化学上叫分子式的改变,物理学上叫物态的改变……”
“酸!我听你们的话,都酸溜溜的!都是望着葡萄吃不着的狐狸相!”
赵薇替韩芸芸以及韩芸芸她妈抱打不平了。
她关了她床头的灯说:“人家韩芸芸她妈的公司是私营公司。人家有一亿多元个人资产!有一亿多元个人资产的女人,就配有那样英俊潇洒的男秘书!这叫资格!有个人资产就有特殊资格!我要是韩芸芸她妈,我也非高薪招聘那样一位男秘书不可!看着眼睛舒服,心里边愉快,起码这样!……”
赵薇一番话,对大家全部的卧谈水平进行了颠覆性的扫荡,等于是总结的总结。讥讽的矛头,连赵萌也未放过。
赵萌的头缩回蚊帐里去了。
她一向不肖于与赵薇争论,常以沉默表明,赵薇和她不在一个思想档次上。
但徐小芬恰与赵萌相反。越是在赵薇占上风的时候,徐小芬越是要单出头,偏跟赵薇针尖对麦芒不可!
徐小芬说:“赵薇,你听着——第一,伊索的寓言也可以换一种讲法,狐狸终于吃到了那串表面看起来非常诱人的葡萄,但一吃到嘴里就立刻连连往地上吐,还说:‘果然酸!果然酸!看来表面诱人的葡萄确实不见得一定是甜的!’第二,你不是韩芸芸她妈。今后也不会是,永远也不会是。哪怕你有机会是,韩芸芸也不会答应。第三,你别做梦你将来也会有一亿元资产。你并没有韩芸芸她妈那样的老爸。女人光凭点儿小姿小色聚敛一百万元还行,一千万元也有可能,一亿元可能性极小。第四,即使你以后有了一亿元的个人资产,劝你也千万别找一位考古博士当秘书,小心哪天像解剖古尸一样把你给活活解剖了!……”
“你才是古尸呢!泡过的古尸,哪哪儿都没点儿曲线!你……”
赵薇近乎气急败坏地尖叫反击。
“赵薇!”
她正欲将她的反击推向凌厉难以招架的程度,猛听到婉喊她的名字,顿时收话——因为婉的嗓门,比她的嗓门还高,夹带着伤心到了极点的愤怒。婉一向低声细气儿地说话,从没嗓门那么高地喊过。不仅赵薇,徐小芬她们几个也都惊愕了。
几分钟的惊愕之后,婉又开始说话了。
婉说:“咱们这样,对吗?好吗?韩芸芸做了什么对不起咱们的事吗?没有吧?那为什么我们要在背后伤害她呢?一口一个韩芸芸她妈如何如何,用刻薄的话说咱们一个同宿舍同学的母亲,这……这算什么呢?……”
婉的话,又低声细气儿起来。
宿舍里又是一阵肃寂。
啪嗒——徐小芬从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将宿舍的灯拉灭了。
黑暗中,那一种肃寂是那么压抑人心。
唯独婉,并没参与卧谈。
只有婉,以自己的高声一喝,和自己低声细气儿的批评,彻底将似乎无休无止而且引起了激烈冲突的卧谈结束了。
黑暗中,仿佛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黑暗中,婉的眼角,缓缓淌下了一滴泪。
婉又回忆起自己上大学前的种种经历了。
婉的眼前,又出现了滔滔洪水,出现了自己家那头老黄牛惨遭淹死的可怖情形;出现了解放军们救自己的情形;出现了那个叫王北川,为救自己而死的战士年轻得尚未褪尽稚气的脸庞;出现了许许多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家乡人,在被洪水四面围困的小山岗上为自己开欢送会的情形……
婉又开始思念家乡,思念自己不存在了的家,思念爸爸妈妈和弟弟,思念同村的小姐妹们了……
她们是多么羡慕自己啊!
她们又是多么以自己为荣啊!
婉的眼泪一滴又一滴默默往下淌,濡湿着她的枕头……
后来张老师向询问他的同学们证实,韩芸芸是出国了。到美国的某大学学企业管理去了。她母亲对她抱以厚望,期待她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协助自己管理家族拥有一亿多元资产的公司。婉们能和她同学一年,实在是缘外之缘。因为她实际上长婉们一岁,是婉们上一届的高考生。落榜了,她母亲才安排她自费来学一段文秘。怕她在家里闲出病,不过是应急的暂时之举罢了……
总之韩芸芸就这样气球似的从婉们的大学生活中飘飞而去。她的真性情是怎样的?她的真爱好是什么?她对学校里和专业里发生的一些事的真态度如何?她对同宿舍的哪一个同学真好?对哪一个同学的印象不太好?……
这一切,也都被她带走了,半点儿供谈论的根据也没留下。
婉们都觉得,根本没与一个叫韩芸芸的女生同过学似的……
张老师说韩芸芸的一切东西她都弃而不要了。她的铺位可以清理出来了。因为她想带走的东西她已都带走了。同学们望着她的铺位,觉得她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缺少。
韩芸芸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起码可以说都是新东西,对任何一名大学生都极有用的东西。她的被褥上都有高级的品牌商标,她的几套衣服,几双鞋都是北京正流行的,一看就知道都是价格挺贵的。她的书在同宿舍的同学中最多,但十之八九她连翻都没翻过。她抽屉里还有精美的电子表、小巧的手电筒、袖珍计算器、掌上游戏机……
大家不知拿那些东西怎么办才好。
姚红主张分送给几名困难生。徐小芬各个宿舍问了一遍,没同学肯接受。有的同学还受辱般地说——我又不是乞丐!……
最后徐小芬决定,全卖了。于是某一个星期日,大家就你负责几样,我负责几样,带到校外去卖给收旧物的农民了。总共才卖了一百二十多元。姚红心痛得连说卖亏了卖亏了!婉也觉得卖得实在是太便宜了,但没像姚红那么表现出来。徐小芬将钱收齐在自己手里,说留着办一份学刊用。办一份文学性的学刊,亲任主编,一直是徐小芬的大心思。只有赵薇负责卖的一块表没卖出去。也不知她是真没卖出去,还是能卖出去而不愿卖出去。
她欣赏着那块表说:“虽然是电子表,但毕竟也是名牌啊!反正没卖出去,不如留给我作个纪念吧!”
徐小芬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去,转手就当着大家的面塞给了婉,还瞪着赵薇说:“留纪念也轮不到留给你!”
婉哪里肯接呢?在那一种情况之下,又怎么能接呢?
她一边推拒,一边红了脸着急地说:“不,不,我不能……”
不料徐小芬也急了,反瞪着婉说:“不什么?有什么不能的?大学生没块手表多不方便?你不要我可摔了它啦!……”说罢,高举欲摔。
赵萌和姚红赶紧阻止,都好言劝婉接受。连赵薇也及时地说:“婉,那你就留作个纪念吧!谁留作纪念不一样呢?……”
婉只得接受了那块表。
从此她再也不问同学们几点了……
随着韩芸芸的东西被清理,韩芸芸退学这件事对婉们的心理影响也一天比一天削弱了。宿舍里少了一名同学,腾出了一张可放置东西的床位,空间显得大了许多。每个同宿舍的同学,都暗自感到,其实自己是韩芸芸退学这件事的直接受益者。别的宿舍的同学们,都羡慕婉们宿舍的宽敞。卫生评比时,婉们的宿舍成了合格的样板。但有的宿舍的同学颇不服气,说:“要是我们宿舍也只有五名同学的话……”
婉们的日子很程式化地一天天度过——上课、吃饭、自习、睡觉、睡前卧谈……只不过大家都达到了一种默契似的,相互避开将来的择业问题不谈。偶尔有谁说了,也没人接话。在没人接话的沉默中,谁就会意识到自己的话是不合时宜的,明智又识趣地不再说第二句……
……
婉有一个秘密。
那秘密在她入学不久便成为她的秘密了。婉像蚌用自己的壳包含住一颗珠子似的,对那秘密严加保守,没向一名同学透露过。这倒不是由于她开始变得有城府了,而是因为她觉得,构成她那秘密的那一件事,目前还是一件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更难以向别人解释清楚的事……
五月里,北京到处飘飞着柳絮的一天中午,一名别的宿舍的女生将正要睡午觉的婉叫了出去。那同学说她刚从外边回来,说学校后门那儿,有一个乡下人求她给婉带个口信,让婉到学校后门去一趟……
婉问那乡下人是男的女的,回答说是男的。
“那一定是我父亲了!”婉的话脱口而出。除了是父亲,难道还会有另外的什么乡下人,来到北京,来到校门外找自己吗?
重建一个家是多么不容易啊!
这份重担当然主要得由父亲来挑起了!父亲那瘦小的身体,还能挑得起吗?
婉实在是太惦家了!也实在是太体恤父亲的难处了!
她激动得要命,穿反了鞋自己还不知道,拔腿就欲跑。
同学告诉她鞋穿反了。
同学说:“陈婉,你先别太激动啊!你先把自己左右脚的鞋换过来呀!我敢肯定那个乡下人绝不会是你父亲,因为他看去比你的年龄大不了几岁……”
婉满腹狐疑来到学校后门,见那乡下后生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婉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他却先让婉掏出学生证,证明自己确实是陈婉。
他一开口说话,婉便相信他是自己的家乡人了。
久违的乡音,使婉感到一阵心里热乎乎地亲切。
婉的学生证一向是带在兜里的。
老乡看过她学生证以后,交给她一个封了口的信封,让婉等他走了再看,说她一看就明白了。
老乡说完转身便走。婉连声叫他站住一下他也不站住。恰巧开来一辆小公共汽车,他在婉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婉对那封拿在手里的信起初有点儿不安,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害怕。那信封太轻太扁了,仿佛里边只有半页信纸,仿佛那半页纸上,肯定写着某种对婉最不吉祥的咒语似的……
婉一边往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扯开了封口。内中连半页信纸还不到,只不过四指宽的一条纸。另外,还有一张百元钞,很新的一张百元钞。
纸条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陈婉,每月的这一天、这个时候,请你一定要到你学校的后门来。那么就会有人同样交给你一个信封。别问为什么,只要记住我们都是你在北京打工的老乡就行。我们什么也不图,所以你千万不要有顾虑。如果你到了日子不来,你的某个老乡就会一直傻兮兮地等下去。我们不寄给你,是怕你同学知道了你上大学还有这点儿资助,会减少你的助学金……
歪歪扭扭的字,将纸条的正反两面都写满了。
婉没回宿舍。
她坐在小河旁的一块石头上,反反复复地默读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反反复复地看那很新的百元钞不忍对折……
她内心里感动极了。又感动又混乱,不知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这一件事。
婉是个对别人的善意帮助特别敏感的人,又是个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的姑娘。按说,在阴险世相层出不穷的今天,此事足以令人产生警惕。
但婉却一点儿也没起疑心。
她相信纸条上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所表达的家乡打工仔们的善意。正如她相信那很新的百元钞绝非假钞。
如果下一月的这一天这一个时候当面退还,那不是太伤别人的心了吗?
如果以后的这一天这一时候干脆不到校门口去呢?
纸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来的某个老乡会一直傻兮兮地等下去吗?
他们不从邮局寄给她,而是以后每月的这一天这一个时候亲自送来——他们考虑得多细啊!
如果纸条上写的不是“一些”来京打工的家乡人,写的是“一个”,那么婉也没什么可沉思可考虑的了。谁知此人的善意的后边,是否包藏着难料的歹念呢?但“一些”家乡人就不同了啊,他们合谋了算计她这样一名其貌不扬的穷女大学生能有什么目的,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婉从他们的角度推想来推想去,却推想不出个所以然……
至今,五个月过去了,婉已接受了“一些”家乡人送给她的五百元钱。接受?那也是接受吗?实际上她每次都是拒绝的。而且每次都企图连同已经“接受”了的钱一并还给他们。但每一次的结果都事与愿违。他们见了她面,将信封塞给她,对她说几句珍重之类的话,转身便走。五次来过四人,其中一人来了两次,都那样,有人甚至连话也不说,仿佛双方是在“接头”。他们的年龄,比婉大不了几岁。有一个据婉看来,似乎还比她小,脸上还没褪尽少年的稚气。总之,婉又多了一个整整五百元的存折,不是接受,也等于是接受了,没法儿不接受。学校后门也并非清静之地,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拨拨的人进进出出。婉实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和他们拉拉扯扯、给给拒拒。那多让别人犯猜疑呢?
婉将他们的钱另立存折存起来,决定了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一分也不花他们的钱,等到适当的时机一总还给他们。倘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花了,毕业后找到了工作,也是要加倍还的,也要虔诚深谢的。婉知道,他们挣一百元钱不容易啊!那是要受许多累、许多屈辱的啊!那是要付出许多汗水的呀!……
在六月下旬的一天,婉的这一个秘密,终于向一个人公开了。
对方是姚红。
姚红六月初住院了。
住院前姚红常觉左脚踝部有些疼。她左脚在高一时的一节体育课上崴过。当时没在意。谁没崴过脚呢?贴了一贴膏药,好了,也就再不去想。后来又崴了两次,仍是左脚,仍没去医院检查过,仍靠贴膏药贴好的。她爸妈说,哪只脚崴了以后又崴了,是常事儿。好比桌腿儿椅腿儿脱楔的地方以后又脱楔了是常事儿。姚红认为爸妈的话不无道理。工人家的女儿能太娇气吗?崴了脚也值得小题大做地上医院吗?何况学业那么吃紧,她自己也舍不得耽误了课时去医院检查呀!……
六月初的日子里,她左脚踝部疼痛得渐渐难忍。后来去上课都需婉或徐小芬搀着了。再后来从宿舍到厕所那么一小段室内的距离自己都走不了,没人搀着只得扶墙一小步一小步前移……
一天夜里姚红脚腕子疼得无法成眠,嘤嘤哭泣。
婉和徐小芬都觉得情况严重,不可小视。半夜三更敲开了张老师家的门,向张老师如实汇报了。
张老师听了很生气,责问她俩,既然姚红的脚腕已疼了好几天了,为什么才告诉他知道?
她俩吭吭哧哧地说,姚红不许她俩告诉他,想忍过考试以后……
“糊涂!究竟考试重要,还是看病重要?!……”
张老师一边训她俩一边跨出了家门。
而徐小芬一边和婉紧随张老师身后,一边悄悄对婉说:“咱俩反倒挨训,真没地方讲理去!”
虽然,婉和徐小芬都替姚红颇感不安,但却谁都没往太坏处想——
也许是长了骨刺啊?她们都这么认为。
当夜张老师从学校要了车,和婉和徐小芬一道,将姚红送往医院。
照过片子后,医院将姚红留下住院了。
那一天夜里,婉和徐小芬都觉得,张老师像一位父亲,姚红像是他女儿,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的,姚红全由他背着抱着。
见张老师和婉和徐小芬要走了,姚红又哭了,泪眼汪汪地说:“你们可千万常来看我呀!可别不管我了啊!……”
张老师保证地说:“那当然!那当然!……”
婉和徐小芬也不禁眼泪汪汪起来……
几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从系办公室传出,姚红患了成骨肉瘤——也就是骨癌。如果还没扩散,那么将被齐膝锯掉左腿;如果扩散了,生命也就不长了……
这消息使同学们,尤其使和姚红同宿舍的婉们,一个个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连似乎一向不知愁滋味的赵薇,都不止一次地在宿舍里小声问大家:“怎么办?咱们能为姚红做什么?咱们总得替她做点儿什么呀!……”
当厄运突降在朝夕相处的别人头上,除了是敌人和仇人,普遍的人性,都会显出善良的一面。因为生命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使每个人都由对别人的怜悯而想象自己战胜厄运的可能……
婉和徐小芬是最不肯相信那消息的。
中午,她俩又去了张老师家。
张老师的爱人说张老师不在家,仍在系里。问婉和徐小芬,找张老师是不是想打听关于姚红的事。
她俩说是的。
张老师的爱人劝她俩先别去,说张老师肯定仍在系里谈工作。
她俩问张老师的爱人清楚不清楚。
她说她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又说她也很喜欢姚红,认为姚红这个工人家庭的女儿朴实可爱。
但婉和徐小芬看出,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离开张老师家,她俩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得去系里找张老师问清楚。
张老师已不在系里了。锁了的门上用图钉按了一页纸。张老师潦草的笔迹写满了那页纸——“我在小餐厅!”也不知是留给谁的。
婉和徐小芬又专执一念地赶到了学校开办的小餐厅——谁在那儿宴请客人,对谁必是一件郑重的事。
已经一点多了。
已经没人在散座用餐了。
只一个单间还敞开着门,一些人还在围着满桌菜肴热烈地谈论什么。徐小芬眼尖,发现张老师在单间里,急扯了婉一下,双双闪至门旁等候。
原来客人们是些记者,电台的,电视台的,报社的都有。还有显然极重要的一位,便是那位曾赞助系里开联谊会的摩登女郎。她穿得仍很摩登。化了妆的脸上,表情仍那么矜持又自信。
婉和徐小芬耐心听了一会儿,有点儿听明白了——在谈如何发动社会向姚红献爱心的事。
那女郎的话最多,喋喋不休,不住口地尽说尽说——说既然要当成一次活动,那么就要几方合作,周密策划。首先要拿出一份令几方都满意的策划书是不?说她的公司绝不在乎捐几万元钱。但起码要捐得隆重,捐得值。策划的第一条,首先得给她个机会宣传宣传自己公司的实力吧?得动员一位市领导参加吧?得有大学生代表读一封感谢信吧?她还问记者们此事是不是准能登在第一版?多大字号?公司的全称如何突出在标题中?能在电视的第几频道哪一个时间段播出?……
记者们显然都没她想得那么细,都被她问得一时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的。
她说时,张老师一直在吸烟,一大口接一大口地吸。
见记者们被问得发怔发愣,张老师使劲儿按灭烟,忍不住开口了。
张老师说:“我听来听去,你不就一个意思,也要成功地为你们公司做一次广告吗?我不反对你做广告。我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但……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没时间等你那儿拿出一份高明的策划书!如果要保住我学生的命,医院说得用外国进口的药,住一个月院就得三万多!得住多久院没医生能说得准!我们是大学!为了救我们学生的命,我们希望得到社会各界的捐助,但请别强我们所难,把这样的事做成了热闹,做得太俗气了!……”
婉和徐小芬听张老师说话的声音不但那么大,而且口吻也分明等于是在训人了。她俩不由得朝单间里偷窥,见张老师情绪特别冲动,双手扳着桌边,仿佛随时打算将桌子掀翻似的。也见坐在张老师斜对面的一位年轻女记者在用手背抹脸——看来,是张老师的唾沫星儿溅在她脸上了……
“张老师,您说太俗气了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能解释解释吗?……”
女郎的脸板起来了,用一根筷子拨拉着一只盘子里的虾,将它们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口中的话,也说得冷冷的。
“我……当然,您也别误会。我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我的意思是——哪怕往最好处想,我学生失去一条腿也是无疑的了……那她将来可怎么办呢?我们不也是在为她的将来……”
张老师的话软了下来,表情也变得非常不自然。
“但敝公司不是保险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我们做什么事,一考虑经济效益,二考虑广告效益。如果两个目的都达不到,那样的事我们何必做?就这么简单,失陪了!”
女郎说罢,倏然起身,走出了单间。她高昂着头走到服务台那儿,打开挎包,取出钱夹,刷刷刷抽出几百元钱,甩扑克牌似的往桌上一甩,对服务员说:“这顿饭我买单!不必找钱了……”说罢,扬长而去。
婉和徐小芬收回目光,再往单间里看时,见张老师呆在那儿,见记者们都茫然地望他。
那名年轻的女记者低声问:“张老师,这……您说这该怎么办呢?”
半晌,张老师嘴里才吐出一句话:“你们看着办吧。”
于是记者们面面相觑一阵,也纷纷离去。
婉和徐小芬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明白了这样的意思——咱们什么也别问张老师了。
她俩本打算也悄悄离去。刚走到外边,不约而同地都站住了。她们又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手牵着手,返身径直走向那单间。
张老师仍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
她俩都想劝慰张老师几句,却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好。
婉轻轻叫了一声:“张老师……”
张老师这才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她俩。
他眼神儿有些懵懂地望着自己的两名学生。
徐小芬说:“张老师……我们……我们能替姚红做点儿什么?……”
张老师张大嘴,长长地有声地出了一口气,接着,吸烟。吸了两口,头也不抬地说:“姚红她父母来了,住学校招待所。你俩,代表全体同学去看看吧……”
她俩等着张老师能再说几句话。
张老师却什么话也不说了。
她俩默默退出单间,才又听到张老师的声音:“把门关上。”
徐小芬就轻轻将门关上了,将张老师一个人关在那单间里了……
离开小餐厅没多远,婉觉得自己内心里一阵恐惧般发毛,双腿一软,走不动了。
她蹲下了。
“陈婉,你怎么了?……”
徐小芬也诧异地站住了。
“没怎么,蹲会儿就好……”
婉深埋着头。
“没怎么就起来!咱俩去看姚红她爸妈……”
徐小芬将婉扯了起来。
二人走到一棵树前,婉又站住不走了。她双手捂脸,头抵树干,呜呜哭开了……
徐小芬被她哭得心慌,搂着她肩问:“陈婉,你哭什么呀!哭什么呀!别哭,别哭嘛!……”
婉一边哭一边说:“我怕,我心里怕极了!我想家……我想我爸妈……想我小弟……”
徐小芬明白婉说她怕是怕什么,鼻子一酸,心里一阵难受,搂抱着婉,也陪着哭起来了……
幸而那会儿校园里静悄悄的,四周无人,容她俩互相搂抱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后来她们互相瞧着,决定不代表同学们去看姚红的父母了。因为她们的眼睛都哭得又红又肿的……
她们回到宿舍,赵薇和赵萌恰从午觉中醒来。赵薇和赵萌看出她俩哭过,却谁也不问她俩什么,仿佛一切都不问自明。
徐小芬说:“赵萌,姚红的父母来了,住学校招待所。张老师让我俩去看看他们。我觉得,你比较理性,懂得应该怎么劝。所以,我的意思……最好你去吧。赵薇你陪赵萌去……”
赵萌和赵薇交换了一下目光,仍什么话都不说,默默地赶紧穿鞋。她们都穿好鞋以后,赵萌说:“我们去了。”
于是和赵薇离开了宿舍……
婉和徐小芬没想到赵萌和赵薇很快就回来了。去归大约也就半个小时。而且,她们的眼睛也是又红又肿的。
徐小芬问她们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快。
赵萌说:“理性又怎么样?不理性又怎么样?谁去了还不是只能陪着哭?与其陪着哭,莫如表达了份心情就赶紧走……”
赵薇说:“早知姚红会这么不幸,我一定对她特别友好!”说完扑到床上,抱着被子,将脸埋入被中……
婉们觉得她说的纯粹是小孩儿话,也就都不睬她,任由她自己个儿那样子后悔,难受……
过了几天,学校里展开了向姚红献爱心的活动。
又过了几天,姚红的不幸见报了,电视新闻也报道了。
但那个月份里,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刚刚被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过,北京人都在关注着南斯拉夫的战况,姚红的事几乎没能引起社会的一瞥。除了本校教职员工和学生们捐了一万多元钱,再无社会方面的捐助。姚红的不幸,还在于厄运降临在她头上的时候太不是时候。进一步说,不是媒介缺乏话题足可以利用了炒作的时候。许多人都这么认为……
婉带来上学的一千余元,和入学时学校补助她的一千元,已用去了十之七八。如果不是她格外节省地用,其实根本不够维持到六月份。婉每次写家信,都再三声明自己不需要家里寄钱来,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份长期家教的工作,每月的酬金足够伙食费。她当然是在说谎。北京人雇家教很是挑剔,认为大学一年级生没有资格。婉曾和徐小芬和姚红去到过某些劳务市场自我推荐,也曾站立在早市街口,胸前挂着一个写有“应聘家教”四字的纸板牌期待过,结果当然是自信而去,沮丧而归……
婉最大宗的一笔钱,便是那自己发誓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绝不取出的五百元的存折了。
为姚红,她三次去往储蓄所,三次在储蓄所门前久久徘徊之后返回了学校。依她想来,确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在全校师生为姚红而发起的捐款中,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一份儿呢?怎么可以呢?但……但那五百元,对自己也是多么重要啊!倘自己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呢?
就在她第三次从储蓄所回到学校那一天晚上,几名男生不知从哪儿搬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摆在她们这个女生宿舍,等着看一场足球赛。理由乃婉们这个宿舍是模范宿舍,张老师一向反对同学们在宿舍里看足球赛,但却肯定不会在晚上巡查到婉们这个宿舍。几名男生再三恳求,婉们答应了。据说,那一天的新闻节目中,有记者在医院里对姚红进行了采访。婉们是那么想念姚红,都希望能从电视里看看姚红怎么样了。而这才是她们答应了那几个男生的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条新闻使婉的心理受到了从未遭受过的猛烈的袭击,情形不亚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斯拉夫的狂轰滥炸。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条北京人早已司空见惯、连茶余饭后谈论谈论的兴头都没有了的小新闻——几名外省的打工仔与一建筑承包队的头头发生了劳务纠纷,原因是他们的工资被克扣了,纠纷导致斗殴,斗殴中一名承包队的头头被愤怒的打工仔们当场打死……
新闻节目主持人以警世的口吻说——虽然此案仍在审理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几名丧失理性的打工仔,将在监狱中度过他们漫长的一段人生……
打工仔们的脸一一从十四英寸的黑白的电视屏幕上闪过,婉认出了他们正是那“一些”每月按时送给自己一百元钱的家乡人。
这是绝不会错的。
婉是太熟悉他们的脸了!尽管她和他们中的三人仅仅见过一面。
但那是最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一面啊!
真的,他们的样子,经常浮现在婉的脑海里。
谁会对自己心存大感激的人印象模糊呢?
事实就是事实。
正是他们!
那一时刻,婉如受当头一棒,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她怕自己连人带椅栽倒于地,也怕自己心理失控,做出什么令同学们惊惶失措的反常之事,便强自镇定地,缓缓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头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意识——别让同学们觉得自己不对劲儿,千万别让同学们觉得自己不对劲儿……
她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转身向门走去。
她听到徐小芬的声音在她背后问她:“陈婉,你干什么去?可能下一条新闻就该是对姚红的采访了……”
她头也不回地说:“屋里太憋闷了,我出去透透气儿……”
她听到赵薇和赵萌也各说了句什么,大概也是让她先别离开的话。
她连看都没看她俩一眼,根本没听到她俩的话似的走了出去……
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散步的人很多。这儿那儿,传来着歌声,传来着笑语。校舞蹈队的女生们,占据了篮球场在排练舞蹈。她们的录音机,播放着热烈的西班牙舞曲。淡蓝色的月辉下,她们的舞影轻快曼妙……
婉不禁想起了自己从一本外国诗集中读到的诗句:
正因为厄运没落在我身上,
所以我们要尽享快乐。
……
婉习惯地走向小河边,那儿人少些。在自己曾多次坐过的大石头上,婉像一片落叶似的,悄无声息地坐了下去。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已经分离开了似的,觉得更有分量的倒是自己的意识似的,否则身体怎么会变得落叶般轻了呢?
她呆望着河面。河底有什么东西在闪亮着,仿佛某种童话里的神秘之物,仿佛在等待着她涉水走过去捞起,仿佛它能带给她某种神秘的法力……
哦,是了,那是她抛在河中的小镜子呀!
那块大石头,因为只能坐下一个人,所以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在婉来到之前,便只有大受冷落地存在着。
校园里流行着恋爱风。
大学生们,尤其男大学生们的理由是——女人在是女大学生的时期,起码不会像电视里某些做广告的女人一样,面对名车、别墅、珠宝和钻戒娇呼——哇,这才是我的挚爱!
在情欲横流和物欲横流之间,他们若不趁着她们的心思没流向后者之前亲爱她们,更待何时?等她们到了社会上,等她们的前一种心思变得理性了,等她们的后一种心思变得炽烈了,还有他们亲爱她们的机会吗?他们又能以什么贵重的东西作亲爱她们的资格和资本呢?
而女生们的想法则是——离开了大学校园,社会上哪儿还有地方提供如此许多的亚当供自己选择实习爱情呢?大学校园里的亚当们的优点是浪漫——他明知你并不真爱他,明知你只不过在通过他实习,但却宁愿想象你是真爱他,宁愿配合你实习之——他们要一个吻、一次拥抱作回扣的现实态度,远比要什么真爱更迫切。
小河的那边,稀疏的树影的掩护下,亚当和夏娃们早已盘踞了一切可供两个人坐的东西。从石凳到装点河岸的石头。
一对对的恋爱实习生中,十之七八也只不过是在排练爱情。他们和她们排练得都那么投入,如同一些体现爱之主题的连体雕塑。如果不目不转睛地盯望十分钟以上,是很难发现那些身影改变了的……
婉忧郁地望着那些身影,内心深处所产生的一种强烈的情愫,却根本与爱情无关,而仅仅是无比缠绵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
婉更想家了。更想爸爸妈妈更想小弟了……
还想姚红……
据赵薇和赵萌讲,姚红的父母,是将自己后半辈子的全部憧憬和希冀和安慰,百分之一千地寄托在姚红身上了。
这一点,姚红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是一样的啊!
自己和姚红也是一样的啊!
她曾从报上读到过一大篇文章,题目是——《家境既穷既困,何必还考大学?》。
依写文章的人想当然地看来,分明是由于人的自私心理作祟。报考大学的穷家儿女是自私的。他们和她们的父母也是极端自私的。都认为——反正只要我考上了,社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读不起,总会有某些富有同情心的人乐于相助。这一种依赖他人依赖社会的心理,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依写文章的人的观点,那就是人必须认命。谁家穷困,这是命。穷你还一心考大学?你读到初中就应该清楚你没资格成为大学生!你学习好你也没资格!你考上了成为大学生而读不起,纯粹是你自找的!婉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两个没明写着的字是——活该!
写文章的人还认为,世人根本不应从社会问题的角度来分析百万穷困大学生的现象。而应从道德与不道德的角度进行评说——明明读不起,却偏要报考,考上了又偏要读,是很不道德的。不认命进而麻烦社会进而形成对社会的滋扰,难道是道德的吗?如果百万穷困大学生及他们和她们的父母们都能这么理智又明智地想一想,哪里还会有什么穷困大学生现象?媒体不是也会空出些栏目开展轻松愉快的话题吗?……
当时只婉一个人在宿舍里,婉读着读着,脸红起来,发烧起来。仿佛,从报上浮现出了一张面孔,像男人的面孔,也像女人的面孔。那是一张似男似女、非男非女的面孔,一张因而代表某些具体的中国男人和中国女人的面孔。婉知道他们和她们是确乎成批地存在着的。甚至,在校园里,在同学们中,也确乎地存在着。那篇文章公开了他们和她们对婉和姚红这一类穷困大学生的真实的看法……
突然宿舍门开了,姚红回来了。婉怕姚红也看到那篇文章,赶紧将它折起。那篇文章的标题字好大,比火柴盒小不了多少。
姚红恰恰是回来找婉手里那一张报看的。她听人议论那一天的那一份报上有那么一篇文章,在别处没找到,想起了宿舍里好像有一张……
趁姚红这找那找,她起身带着那张报离开了宿舍。她躲到女厕所去,将那张报撕得粉碎,冲下了便池……
那一天夜里,婉难以入眠。她在心中暗问自己:陈婉,陈婉,你是自私的吗?你的爸爸妈妈是自私的吗?……
不,不……
婉在内心里替自己辩护。
婉上大学,主要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是为了改变家庭的穷困状况,进而改变父母的命运和小弟的命运。
爸爸是自私的吗?
妈妈是自私的吗?
爸妈也不是自私的呀!他们勤劳,他们节俭,他们含辛茹苦。他们原本相信靠了他们的勤劳和坚忍,是供得起自己女儿读完大学的。他们从未有过依赖别人更未有过依赖社会的心理啊!
谁能想到一场水灾将他们一家四口冲成了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人呢?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父亲不是对她说了很刚强的一番话吗?
她当时也是认命了的呀!
她又联想到了姚红,联想到了许许多多和自己和姚红一样的穷大学生们——穷大学生们谁不是企图通过自己一个人的奋斗,而为中国减少一个穷困人家呢?只要他们和她们坚持到了毕业,只要他们和她们找到了工作,只要他们和她们以后每月能往家里寄三百元钱,那么他们和她们的家庭就与从前大不一样了!父亲和母亲们的脸上从此便会多了笑容,生了病也舍得花钱买药了,弟弟妹妹也从此在年节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了!
脱贫在中国特色的理论上有百种千般的办法。但是对于穷困的农民,那些办法又往往那么脱离实际。
什么办法能使自己的家庭每个月多三五百元收入?而且长久,而且无比可靠,而且无风险?
这样的办法就是支持自己的儿女上大学。
百万穷困大学生毕业以后,如果就业顺利的话,就几乎等于中国有百万个穷困人家从而脱贫呀!
这即使说是自私,也是可以理解的自私吧?
婉呆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思绪如潮,感到孤独、迷惘而又委屈。同时感到,内心里一阵阵发冷。
几名家乡打工仔的脸,一一浮现在她眼前。像过电影慢镜头似的。
他们的人生,也许从此都完了,再也没有转机了……
这想法使婉的心抽搐不止……
据徐小芬讲,有一本外国的小说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婉没看过,也不想看。
她断定那肯定不是为自己这类在现实得没法儿更现实的人生中疲惫着的人写的书。
她常想自己才刚刚十九岁!却像十九年来一直在拉着一辆沉重的车那么累。十九岁的婉的感觉是深深切切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婉多渴望能以一种享受生命的人生状态体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幸福啊!
那除了是幸福,是幸运,竟会也是什么了不得的值得写成为一本书来向世人倾诉的痛苦吗?……
婉的脸上,又在不知不觉中淌着两行泪了……
婉回到宿舍时快夜里了,宿舍里已熄灯了。徐小芬已躺在床上了。
黑暗中,婉听到徐小芬在蚊帐里低声说:“陈婉,你过来一下。”
婉轻轻走了过去。
徐小芬撩开一角蚊帐,望着她又说:“你说出去透透气儿,怎么才回来?”
婉无言以对。
“姚红变了,瘦极了。她在电视里向我们问好,说非常非常想我们……”
“外边下雨了……”
婉终于也说了一句话。话一出口,立刻谴责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呢?
“陈婉,你真的没事儿吗?”
月辉从窗外洒入宿舍,洒在徐小芬脸上。徐小芬脸上有种研究着婉似的表情。
婉觉得月光也同样洒在自己脸上,却想象不出在徐小芬看来,自己脸上有种什么样的表情。
婉摇摇头,低声说:“真没事儿……我又会有什么事儿呢?……”
徐小芬手臂一垂,蚊帐落下了。
“没事儿就好。有了什么事儿可千万别瞒着同宿舍的同学……”
自从姚红住院以后,徐小芬在宿舍里是更像一位种种家庭责任和义务系于一身的长姐了,仿佛总在担忧会有另一种什么不幸降临在另一个妹妹头上似的。
赵萌在蚊帐里叹了口长气……
赵薇在蚊帐里小声说:“我收音机又播《泰坦尼克号》的插曲了,一块儿听听吧?”
谁也没接她的话。
“那我可就算获得同意了!”
自从姚红住院以后,赵薇也明显地变了,变得通情达理了,甚至也可以说变得善解人意了,变得可爱了……
婉上床后,宿舍里响起了《泰坦尼克号》那荡气回肠的爱情主题歌。在那一个夜晚,在那一个时候,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导弹刚刚又轰炸过南斯拉夫,而风靡全球的美国大片中的那一首主题歌,却仍能不可思议地感动和安慰到婉们几个不知爱滋味儿的中国女大学生内心里去……
第二天霏霏细雨仍下个不停。
婉第四次去到了邮局,毫不犹豫地将那五百元连本带息全取了出来。取出来后雨下大了。婉没带伞。她不管不顾地奔下邮局的台阶,冒着大雨跑回学校。
系办公室门旁设了一个捐款箱。姚红学生证上的照片被放大了,贴在捐款箱上。照片上的姚红,神情有点儿愕异似的,大瞪双眼看着婉。
婉将五百多元钱分几次塞入了捐款箱。
她转身时,见张老师正望着她从走廊那一端走来。她低了头,紧走几步,想在和张老师走到对面时,抢先到达楼梯口那儿,奔下楼去逃之夭夭——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似乎怕起张老师来了……
却恰被张老师在楼梯口那儿拦住了去路。
张老师问:“陈婉,你也捐钱了?”
“没……没有呀……”
完全不必撒谎的事,她竟撒谎了。唯恐张老师问得太多,而自己陷于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的境地。
“我明明看见你往捐款箱里塞东西了,不是钱,还会是别的吗?”
张老师果然问她怕问的话。
“我……只捐了几十元……我不能……”
婉一时真的语无伦次了。
“理解,理解……你怎么把自己淋成这样?”
“……”
“陈婉,你转告同学们,就说我说的,让大家抽空儿去看看姚红。钱固然对姚红挺主要,但现在也不是最主要的了……”
“同学们本打算分批去看姚红的,考虑到医院的探视纪律,也怕反而对姚红不好……”
“医院方面,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现在,你们也别有那么多顾虑了……姚红她想念同学们,非常想念你们,明白吗?……”
“明白……”
“给,小心着凉感冒了……”
张老师将他手中的雨伞递向婉,婉接伞在手,立刻脱身……
婉果然感冒了,发烧来势汹汹,连续三天烧到三十九度不降。校医务室的医生担心她烧成肺炎,更担心她的感冒传染同宿舍的同学,决定她必须住院,不是住到学校的合同医院去,而是住到校医务室的病房去。校医务室的病房也有十几张病床,学生们将生病住到那儿去叫“临时收容”。婉在烧得糊里糊涂呓语喃喃的情况下被“临时收容”了……
待婉退了高烧回归到宿舍里,已经是七八天以后的事了。
她迈入宿舍,一眼就看到姚红的床位腾空了,床上什么都没有了。光溜溜的床板上,却并没放别的同学的任何东西。仿佛,那张床在期待着哪一个睡上铺的同学搬下来睡,或从别的宿舍搬来的同学占有它。在婉看来,它的沉默如棺材的沉默。
婉的心顿时像灌满了铅,沉甸甸地直往下坠,会从胸腔坠到腹腔似的。
徐小芬、赵萌、赵薇那会儿都在宿舍里。婉觉得她们迎接她那一种亲热假假的。分明,是要以那一种有点儿夸张的亲热掩饰什么。
婉于是知道——姚红走了,不是随父母回家乡去了,而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姚红走得也太快了!
命运真冷酷。
果真有什么天堂吗?
婉什么也不问。问什么呢?还有必要问吗?
她内心里盘桓着关于命运和天堂的悲观的思想,一边缓缓地坐在姚红的床上了。她将一只手搭在床栏上,轻轻地来回地抚摸着,同时也假假地向徐小芬们一笑。笑罢,赶紧起身爬上自己的床,仰躺下去了……
以后,婉也没向徐小芬们问过姚红什么,徐小芬们也从未提起。仿佛姚红并不曾与她们朝夕相处过;仿佛她们从未有过一个叫姚红的同学;仿佛讳而不谈是她们之间一种原则性的默契……
但一直没谁往姚红的床位上摆放过东西。
每个人负责打扫宿舍卫生时,都会仔细地擦擦姚红的床……
六月末,考试结束了。
在这个宿舍里,几名女大学生的成绩名次如下:赵萌、婉、徐小芬、赵薇。
赵萌似乎天生是那种为了考试名次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姑娘。不,这么说也不对。实际上赵萌并不多么用功。她每次考试成绩优秀全凭聪明。她的记忆力之好是令人嫉妒的。婉却是非常用功的学生。徐小芬也是。徐小芬的成绩名次上半学期在婉前边。这一学期因为她写小说分散了不少精力和时间,所以名次落在婉后边了。但她颇不在乎,实际上她在乎,尤其在乎名次落在婉的后边。正因为在乎,才偏显出不在乎的样子。真不在乎的是赵薇。赵薇的既定方针是——只要各科都及格了就行。赵薇英语好,电脑应用能力测试成绩也好,平均分在专业里一向保持着令她自己满意的中下水平。成绩刚一公布,赵薇就给父母写信,报告父母自己取得了“第四名”的好成绩。她很爱她父母,常对同学说她妈怎样怎样,或她爸怎样怎样。有次上课时,一溜嘴,还管张老师叫起“老爸”来,引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她自认为浮夸成绩也表明她对自己父母的深爱。她的理由是——如果好成绩会使爸妈高兴,干吗不浮夸?不浮夸白不浮夸。浮夸成绩对她自己最直接的好处则是——不久便又会收到父母汇来的一笔钱。这使她热爱考试。对于校园里少考试的呼声,她是大不以为然的。这一学期考试也确实减少了。为了保证自己收到的汇款单不减少,她就编造出几次考试结果煞有介事地写信通报父母。有时盼汇款单心切,则干脆到邮局去打长途电话通报之……
考试一过,赵萌消失了数日。白天不见她身影,晚上也不归校。这在赵萌是很反常的。宿舍走廊有电话。某天晚上十点多钟,赵萌给徐小芬打来一次电话。她在电话里对徐小芬说,后天她就回校。让徐小芬替她在张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掩护”一下。徐小芬关心地问她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比如父母病了拖住了她?她说不是。她说在电话里一时说不清,容她回到学校再交代。徐小芬告诉婉和赵薇,赵萌肯定是在马路边上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因为能听到汽车喇叭和嘈杂的市声……
后天晚上六点多钟,赵萌果然回来了。她变了个人似的,一套西服衣裙挺时尚,脸上还化了淡妆。半高跟的皮鞋,使她的个子明显地高了,也仿佛苗条了,有几分亭亭玉立了,俨然一位正值芳龄的白领丽人似的。
她使婉们不禁刮目相看而又疑窦重重。
她带进宿舍一股香水味儿。
“都别这样瞪着我。都别开口问什么,谁也别开口问什么。现在,都跟我走,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吃饭去,我请客。吃饭时咱们来个实话实说,我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们,并且保证坦诚回答你们的一切问话……”
赵萌连推开的宿舍门都不关上,站立在门口,用鞋尖儿抵住门,随时准备一转身率领大家就走。
婉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仅刮目相看,不仅疑窦重重,而且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似的了。
“可我们……都吃过晚饭了呀……”
婉没了主意地望徐小芬。
徐小芬注视着赵萌若有所思。
赵萌向耳后拢了一下头发,耐心有限地期待着。
徐小芬终于果决地说:“走,那咱们三人就都跟她去!”
赵薇紧接着说:“这就对了!我拥护。有人请客,不去白不去!……”
赵萌微笑了:“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样样都点你们平时吃不着的!反正你们都是馋鬼!撑一顿也不算害你们……”
四人走出学校,赵萌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北京快一年了,那天晚上婉第一次坐出租车,也是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坐出租车。尽管那是辆“夏利”。但婉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名享受中国最高助学金的穷大学生,而是每月起码挣一千元钱的人了。
徐小芬有言在先地说:“赵萌,你偏要求我们出来的,你付车费啊!”
赵薇说:“我也带着钱包呢,车费我付。”
赵萌从前座儿扭回头说:“给我份愉快,省你十几元钱买零嘴儿吧!”
赵萌不时指点着司机这儿拐那儿拐,天黑,婉们辨不清街道,也不知究竟被拉到了哪儿。
在一处偏僻的街角她们下了车。那儿有一幢两层的饭庄。门前高挑着两只大红灯笼。门左右的两棵树上,盘绕着一匝匝小灯泡,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半条街两旁停满了车。显然车主们都正在饭庄里大快朵颐。
赵薇望着那两棵树嘴尖舌快地说:“我怎么觉着这儿妖气森森的呢?把树搞成蛇精似的,多瘆人!”
徐小芬低喝:“不是在宿舍里,说话考虑点儿。”
婉心里忽地又想家想父母想弟弟了,还想到了姚红,并由姚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两句诗:
正因为厄运没落在我身上,
所以我们要享受快乐。
……
的确,一旦离开了学校,确切地说一旦离开了宿舍,眼前一旦不见了姚红曾睡过的那张床,不唯赵薇不唯赵萌不唯徐小芬,也包括自己在内,便似乎从心头驱散了阴郁的云雾似的。
人啊!
人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人因与自己友好的人死了而引起的悲伤,怎么不像自己所以为所愿意的那么有质量呢?
是世上的一切人其实都如此,还是只自己和自己这几个同学如此呢?
婉也想到了张老师这位特别爱学生的好老师。
那么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候,张老师又在干什么呢?
是仍沉浸在姚红的死给他带来的悲伤中,还是正在吸着烟看警匪片影碟?张老师一向最爱看的是美国警匪片。认为好看的美国电影不占领全球市场反倒是咄咄怪事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了中国使馆,他是否仍像以前一样爱看美国警匪片吗?如果已经不,那么他将靠什么另外的方式取代他那几乎唯一的消遣方式呢?……
赵萌率领婉们刚一进入饭庄,有一位招待小姐立刻眼尖地发现了她。饭庄的生意好不红火!餐桌摆得那么近,人们似乎也不嫌互相影响心情。那小姐绕着一张张餐桌走到赵萌跟前,笑容可掬尊为上宾地说:“助理您来了?单间给您留好了!”
婉们随着那小姐进入单间,对方躬身而退。大家刚坐下,立刻有早已守候在那儿的另一位小姐,以炫耀的技法,用壶嘴二尺多长的细嘴壶为大家沏上了八宝茶。
徐小芬说:“小姐,请你先出去一会儿。”
她盯着那小姐退出,正了脸,继而盯着赵萌说:“刚才她们称你什么?”
于是赵萌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取出香喷喷的名片一一发给大家。
婉见赵萌的名字上,有一行头衔是“总经理助理兼秘书”。
赵薇立刻“友邦惊诧”起来:“呀,赵萌,你真行,还没毕业就有第二职业了?”
赵萌无比严肃地说:“我可是个做什么事都很专一的人。要么是大学生,要么是经理助理兼秘书……”话到关键之处,她反而不说下去了。
婉小声问:“那你究竟……”
她不知该如何问得明白而又不被赵萌认为唐突,话说一半,也不说了。
她觉得赵萌已经清楚她问什么了。
“从现在起,我专一的当然是后者……”
赵萌认为,她这么回答,已经回答得清清楚楚。她的表情向婉们表明了这一点。
正所谓心照不宣,何必废话?
徐小芬不动声色地问:“如果我没理解错,你不打算再读下去了?”
赵萌点头。
“哇——噻!……”
赵薇又一次“友邦惊诧”,惊诧中带有“服了”的意味儿。
“可……可饭馆儿老板要的什么秘书呢?”
婉在许多时候对许多事儿总也改不了太认真的毛病。尤其事关赵萌,她的认真就更发自内心了,同时也就更显得是难以克服的毛病了。
“第一,这儿不是饭馆儿,是饭庄。北京市相当出名的一家饭庄。第二,这家饭庄的老板,另外还在北京市拥有三家连锁店。第三,他的几家饭店加起来,等于固定资产八千多万元。不是他配不配有秘书的问题,而是什么人配是他秘书的问题。我很荣幸,因为他觉得我很配。”
被婉认为对哲学研究得挺深刻挺深刻的赵萌,把话说得那么理性,那么有逻辑,又仿佛那么不容置疑。婉觉得,赵萌真是把话说到了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的份儿上。
她因自己那一句蠢话而脸红了。
她被赵萌说得频频点起头来。
徐小芬瞪她一眼,板着一向严厉长姐似的面孔冷冷地问:“陈婉,你乱点的什么头呢?”
婉看了徐小芬一眼,一时不知所措,端起杯,低下头呷了一口茶。
赵薇却旗帜鲜明地对赵萌表示支持:“你的决定对头,对头。我要是你,也先当大款的秘书再说啰!”
她故意把她的话说出四川籍革命老人们的口吻。
而这时开始上菜了,几乎全是海味,从龙虾到三文鱼到婉没听说过的贝类。赵萌见婉们拘谨,便替大家往小盘里夹。
徐小芬吃一口生龙虾肉时,由于芥末蘸多了,辣出了眼泪。她用餐巾纸擦过眼泪,接着擤鼻涕。包好了鼻涕,却不知该往哪儿处理。赵萌朝招待小姐使了个眼色,招待小姐用托盘将她包鼻涕的纸收走了……
赵薇偷偷一笑。
婉觉得没什么好笑的,暗暗捅了赵薇一下。
徐小芬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着赵萌的脸又问:“你是怎么认识这儿的老板的?”
像审讯。
于是赵萌开始“交代”。她说,她和他早年是同一个院的邻居。早年他就挺喜欢她的,只不过从没表示过。他返城后一无所有,先摆地摊儿,后来做“板爷”,再后来由“板爷”上升为“倒爷”。再再后来,渐渐地,就由“倒爷”混成一位老板了……
“我不久前偶然碰见他,才知他是老板了……”
“等等”,徐小芬制止地竖起了一只手掌,“你不是说你们是邻居吗?”
口吻更像审讯了。
“但我上中学时,我们那儿就动迁了。动迁后老邻居们就没来往了。”
“他是返城知青?”
“对。”
“那么,他和你父亲是同代人啰?”
“他是一九七四年才下乡的,小知青。”
“小,也比你父亲小不了几岁,是吧?”
赵萌点头。
“你说早年他就挺喜欢你的,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你们都没被叔叔辈的人喜欢过?”
“可你还说他从未表示过。”
“不错,我说了。我又不傻,一个叔叔辈的男人心里是不是喜欢我,我会看不出来?”
“哇噻!这话题要是提供给崔永元,那才来劲儿哪!”
赵薇为赵萌的话显出无比激动的样子。
“你激动个屁!”
她被徐小芬骂得张口结舌,幸而当时招待小姐不在场,否则她们都会因徐小芬那句粗话而陷入尴尬。
徐小芬弦外有音地又问:“你这小女孩儿变成了女大学生,他那当年的穷叔叔变成了老板,久别重逢,他是不是比当年更喜欢你了?”
赵萌迎视着徐小芬的目光,半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地回答:“正是这样。”
她的坦率令她的三个同学一时你看我,我看你,自己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徐小芬索性单刀直入:“他早有老婆了吧?”
赵萌回答得无遮无掩:“对。”
“也有儿女了吧?”
“有,儿子,才上中学。”
“那么……你,意欲何为呢?……”
“跟着感觉走。”
婉们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各自慢夹合自己口味儿的菜,比赛斯文似的吃着。
赵薇突然问:“赵萌,你是不是想傍他?”
婉替赵萌抗议道:“你怎么说话呢?多难听!”
赵萌却并不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仍说:“跟着感觉走。”仿佛那句话成了她的外交辞令。
赵薇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旦机会成熟,还企图第三者插足吧?”
“跟着感觉走。”
“机会不成熟,创造机会也要硬插?”
赵萌笑了,用一根筷子轻敲酒杯沿儿,哼唱了一句流行歌是:“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一时刻,婉不禁觉得,赵萌是开始有那么点玩世不恭了。她的微笑,也仿佛不再是使自己感到亲近的了,仿佛有几分算计别人没商量的意味儿了。
婉不禁开始出言谨慎了。
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节龙虾钳的徐小芬,冷不丁嘴里冒出一句话:“赵萌,你可是个有哲学头脑的人……”
于是婉们都将目光望向了她,静悄悄地洗耳恭听她说下去。
徐小芬却什么也不说了,连头也不抬一下,成功地从虾钳中剥出一块肉,但并不急着塞入口中吃,而是用筷子夹着,在佐料汁里左蘸右蘸,漂涤一片毡子似的。
“哲学如果不能指导具体的人生,哲学有什么用?我的哲学头脑告诉我,哲学的母体不是别的,正是钱。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那种不为钱而向人类贡献思想成果的人,据我看来在地球上早已绝种了。克隆都克隆不出来了!因为人类根本没有那样的基因了!……”
赵萌的语势一反方才的温文尔雅,带有了打算与谁唇枪舌剑辩论一场的激烈色彩。
婉和赵薇的目光便从徐小芬身上转移到了赵萌身上。
徐小芬终于用筷子将那片龙虾肉塞入口中了,垂着目光津津有味地嚼。
赵萌隔桌面指着赵薇又说:“你不是说我傍大款吗?不错,我正是这么决定了的!在咱们当代中国大学女生中统计统计,如果都有勇气诚实地回答,内心里真不愿傍大款的有几个?别人认为我整天捧本哲学书看是神经有毛病,而这里的老板说他喜欢的恰恰是哲学女孩儿的深度!他许诺每月给我开一万元的薪金,一年半以后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一辆小汽车了!如果我还是虚荣地需要一份文凭,他许诺送我出国直接攻读硕士、博士!我如果没了那一种野心,他答应再专为我开一家分店,让我去当经理,而且分给我股份!你不是还说我第三者插足吗?那又怎么样?我插成功了是我前世的造化!那么,冲我们的关系,你们还愁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吗?陈婉,你就给我当秘书!赵薇,你给我当公关部主任!工商税务一干人等,全交付你去摆平!至于小芬,你给我当位副经理不算大材小用吧?我是老板娘了,哪怕八千多万元有我一半支配权,你们几个就一辈子都没有了失业的后顾之忧!……”
连徐小芬也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赵萌了,她停止了咀嚼,分明已显出一副神往的样子……
“如果我早就是我希望的那样了,姚红会走得那么快吗?不就是因为没钱维持她长期服外国进口的药,她……她……我要是早有大宗金钱的支配权,我不负责送她到国外去动手术我是狗!……”
赵萌眼眶湿了。
徐小芬擎起了酒杯:“为了你最后的几句话,干!”
于是杯杯相撞,各自一饮而尽。
那一个夜晚,婉们喝光了一瓶红葡萄酒。接着纷点流行歌曲,各展歌喉,唱了一支又一支,唱到十点多钟才散。
散时,赵萌的BP机响,她匆匆招了一辆出租车,应呼而去。婉看得明白,呼她的准是她那位老板叔叔无疑。四个人中最高兴的还要数赵萌。她希望有人支持她的人生决定。她选择了婉、赵薇和徐小芬。有人支持,她才能自信她的人生决定是正确的、合理的,值得一往无前去实践的。她心理上才没障碍。而她的三个同学最终能领悟了这一点。她们领悟到时,已被赵萌推到了没有另外选择的境地。如她们反对她的人生决定,她则誓必和她们辩论不休。而真辩论起来,她们三个“同仇敌忾”也非她的对手。何况,她的人生决定,毕竟是她自己的事,她们又干吗偏要和她辩得面红耳赤呢?所以,她们虽没说出支持她的话,但都装出充分理解的样子。理解万岁啊!理解和支持,本是分界不清的。赵萌也就一厢情愿地将理解当支持,达到了寻求理念同盟之目的。而这显然对她很重要……
赵萌请求徐小芬将一封厚厚的信转交张老师。
徐小芬答应了。
信封封了口。回到宿舍后,赵薇拿在手里掂着说:“咱们撕开看看如何?要不总会觉得是个谜。”
徐小芬夺过信,斥道:“你心里就装着个谜不行吗?”
第二天傍晚三个同学一起去张老师家送信。考试之后,每天几乎没课,张老师还不知道赵萌的事。所以对赵萌给他写了那么厚一封信,又差遣同宿舍的三个同学一起送来,大为奇怪。
徐小芬只得简明扼要地将赵萌退学的原因和永远不悔的人生决定替赵萌陈述了一遍。
“连退学手续也不办了?”
“她说她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的……”
“背叛!这是背叛!公然的、可耻的背叛!我不看!我不看她这样的学生写给我的信!……”
张老师不听犹可,一听之下,勃然大怒!将信撕得粉碎,恨恨地又团又攥,扔入了纸篓。
婉们从没见张老师气成那样,慌乱地离开了张老师家。她们走在路上,才发现各自脚上穿的都是张老师家的拖鞋。不得已,又回张老师家去换鞋。忐忑不安地第二次推开张老师家的门,却见张老师正坐在桌前一大口一大口地吸烟,而拼对在一起的信纸,一页页铺满了桌面……
张老师严肃地要求她们,不许向任何同学透露赵萌退学的真正原因……
在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的最后几分钟,张老师自己向同学们宣告:“对了,有件事儿我还没讲过,那就是——咱们的赵萌同学,纯粹因为家庭经济情况发生了变化,请求学校允许她休学一个学期。学校经过研究,破例批准了。她毕竟是咱们学校学习成绩一向优良、品行端正的同学啊,学校应该对这样的同学怀有特殊的感情,是吧同学们?……”
婉们明白张老师这样说的意图。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是!……”
那一种一致,在婉和赵薇和徐小芬听来,除了表明都迫不及待地准备冲出教室,不再表明别的什么。
婉们不知该为赵萌欣慰,还是该为赵萌难过——在世纪的最末一页,似乎每个人除了自身的命运,以及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再也分不出心思,再也不愿分出点心思关怀他人的命运他人之事了……
婉觉得,中国人之人心,空间是开始明显地变小了。正如患脑血管、心血管阻塞的人越来越多。
但张老师的脸上,却分明地呈现出欣慰的表情——同学们并没因赵萌的“休学”而私议纷纷、猜测种种,这就好……
放假了。
一九九九年北京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没什么迹象地就与夏季连在一起了。而夏季一如既往地酷热。
绝大部分外地同学都回家乡探家去了。
徐小芬本不打算探家的。但放假的第五天,她忽然对婉和赵薇说,她实在是太想家了,想得连续几天夜里睡不着觉,所以她又改变主意了,决定探家了。
婉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但同时非常清楚她想家的原因——她在整整一个学期里偷偷写完并改了两稿的三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在几乎全国所有的大型文学月刊和出版社“旅行”了一圈之后,又回归到她的箱子里了。她为它手指磨出了茧子,搭上了近三百元的邮资。她家的经济条件虽然还过得去,但三百元对她也是举足轻重的啊!
有次退稿是婉替她捎回来的。婉本不愿那样做。她了解徐小芬的自尊心有多么强。但眼见包那一捆手稿的纸已破烂不堪,怕她的心血遭受损失,几经犹豫,还是替徐小芬捎回来了,是在宿舍里没第三个人的情况之下交给她的。
“这很正常。我经得住这点儿小考验。全世界许多大作家起初也被退过稿……”徐小芬当时无所谓地这么说。她一说完,就一手将自己的手稿抱在胸前坐到床上去了,并放下了蚊帐……
在蚊帐垂落那一刻,婉看见她脸色煞白,紧咬下唇,两眼饱含泪水……
徐小芬动员婉也回家探望父母和弟弟。说从她家乡到北京的某一次列车的一名列车员是她小表姨,婉可以免费乘坐,而且保证有卧铺。那样,婉再从她的家乡转车回自己家乡,近多了,可省一半路费……
婉比徐小芬还想家。
但一半的路费婉也舍不得花啊!
婉打算在暑假挣点儿钱,哪怕是去小餐馆洗盘子。如果在暑假里竟挣不到点儿钱,开学后,婉就隐入一筹莫展的经济危机了……
徐小芬走那天晚上,赵薇亲昵地请婉坐到了她的床上。她的床一般情况下是不许别人坐的。而且,赵薇将自己的枕头递给婉,让婉垫着腰,坐得舒服。
赵薇问:“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吗?”
婉不解地反问:“我奇怪什么呀?”
“我又不在乎路费,我怎么也不探家呢?”
婉还真没这么想过,于是又问:“为什么?”
“为你。”
“为我?!……”
“对。”
“怕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寂寞,所以留在学校陪我?……”
婉不但一时感动,而且有点儿受宠若惊起来。
不料赵薇这么说:“不是要陪你,是希望你陪我……”
婉不明白了。
“希望你陪我到南中国去,具体说,到珠海去。珠海,知道吧?海滨城市,没有冬天的城市,风景优美,人口不多,经济却挺发达……”
“陪你旅游?……”
“必须有这样的决心——此一去,不混出个人样,这辈子就永远也不到北京来了!”
“那……你……不是也等于退学了吗?……”
“如果你有决心和我一起走,退学就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了……”
这话题太意外,也太突然,婉瞪着赵薇,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她想起了张老师说赵萌的话,感到赵薇对自己的劝诱,严峻得近乎密谋着叛国。
赵薇笑道:“我没把你吓着吧?”
“可……可你……”
婉竟怀疑赵薇是在开玩笑。
“陈婉,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这是认真的事儿。实话对你说吧,我爸妈犯事了……”
“?!……”
“因为贪污受贿,他们都被判刑了。我爸判了七年,我妈判了五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想给他们送礼、想贿赂他们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能……现在才犯事儿,也怪不容易的……我觉得他们够了不起的了……”
赵薇的语调很平静,表情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仿佛在评述报刊上的事,而不是在谈自己的父母。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萌请咱们吃饭的第三天,我姨专程来北京告诉我的……”
婉没见到赵薇的姨来找过她,料想徐小芬也肯定没见到过。婉心中暗一掐算,已经是两星期前的事儿了。婉不禁地对赵薇顿生佩服,家中遭了如此大的变故,她竟能若无其事似的承受到今天,整日照样笑盈盈无忧无虑的!即使装的,那也是第一流的装的本事吧?
好一个赵薇!
赵薇蜷腿而坐。婉抱膝而坐,下颏抵在膝上,以沉思默想的目光望赵薇。仿佛赵薇是画家,而自己正按她的要求,给她当模特。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我发誓,你爸妈的事儿我决不告诉任何人。”
婉低声说,语调又同情,又值得信任。婉一向憎恶贪官污吏,但现在贪官污吏是自己同学的父母,她憎恶不起来了。
赵薇笑道:“哭?我当时都没哭,过后也一直没哭过,现在哭什么劲儿?我不愁。听我姨讲,赃款大部分都退了,估计还会减刑。那他们服刑的年头,不就比我们上大学的年头还短了吗?就当他们接受一种特殊的封闭式教育了吧!……”
“你……不是很爱你爸妈的吗?”
“那当然呀,这还值得怀疑吗?所以我不因他们感到耻辱。”
赵薇说,她的家在当地属于一个大家族。用香港话讲,也是一个人气很旺的家族。亲戚套亲戚,光成年人就三四十口。而那些成年人中,是官员的着实不少。从省里到市里,从党政到商企到司法,都有亲戚在职。所以,据她想来,一定是纸里包不住火了,也一定是怕牵连出一串儿,她父母才干脆自我牺牲一下,交代出自己,保护住大家。说既然如此,影响一平息,是官员的众亲戚,能不想方设法把她爸妈保出来吗?说不过就是以后再也做不成官了。做不成官就下海经商呗。说她姨父,曾是外贸局的副局长,也因为犯了事,服了两年刑,一出来就开了一家酒店,生意好得没比,反而发了。当副局长时坐的是“桑塔纳”,当酒店老板后坐“凌志”了。说她爸妈早就当官当腻烦了,早就打算辞职下海的。纯粹是为了家族的总体利益,才当官当到今年的。如果早下海了,哪至于会有现在的下场呢?……
婉终于是从赵薇口中听出了一点儿幽怨,甚至也算不上是幽怨,只不过是对家族的抱怨,替父母感到的遗憾罢了。这一种话语成分,在赵薇的讲述中,淡淡地存在着,若有若无。也许,是婉觉得有,才似乎有。其实本没有的。
“陈婉,跟我到珠海去吧!”赵薇几乎是在请求了。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婉变相地回绝着。
“因为,我现在最最需要的……是一位朋友。一位可以与之同甘共苦的朋友。一位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我觉得,我没看错人,你正是我所需要的朋友。我不愿受任何人操纵,你永远不会企图操纵我;我不愿被任何人整天教诲,应该这样,或者不应该那样,你没这毛病。即使你反对别人的时候,你口中说出的话也是委婉的,不至于使别人受到伤害;我从小个性很强,而你那么善于容忍;我怕被朋友出卖和抛弃,而你是那种宁愿人负你、不愿你负人的人……”
婉第一次听到赵薇以如此诚恳的表情说出如此诚恳的话语,她被深深地感动了。既感动于赵薇对她的诚恳,也感动于赵薇对她的信任。不是特别的信任,赵薇又怎么会将自己父母的事告诉她呢?当然,她还感动于赵薇对她的评价。那评价带有赞美的性质。但她相信赵薇说的是心里话。
“可……可我们怎么对赵萌解释呢?”
“对赵萌解释什么?这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让咱们毕业了都去她那儿吗?”
“嗨,陈婉呀陈婉,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也许不等咱们毕业,某一天就从法制报刊上发现了她的名字,而她的名字和一桩什么女子沉沦案连在一起!我们头脑正常的人,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她那种傍大款的同学身上吗?……”
“……”
“我存折上还有一万来元钱。到了珠海,够咱俩花一个时期的了!再说我小舅在珠海,是一家外企的全权中方代理。我已经和他通过长途电话了,他欢迎我去投奔他。你是我朋友,冲我他也不敢委屈了你呀!……”
“你小舅……和你……也是赵萌和她那位叔叔的关系吗?……”
“你想哪儿去了!你就为这一点不放心我呀?好,那就给你个放心!……”
赵薇说罢,下了床,从床底拖出自己的皮箱,打开取出了影集。然后坐婉旁边,翻着指着,告诉婉哪位是她爸,哪位是她妈,哪位是她小舅……
赵薇一家和她小舅合了不少影。她小舅看去也不小了,四十多岁了。几乎过早地秃顶了。
“别看我小舅长得不怎么样,能力特强,外商特赏识他!”
显然,赵薇对她小舅相当崇拜。
婉却仍犹豫不决。
“陈婉,你再想一想,就算你省吃俭用地熬到了毕业,在北京哪儿找份好工作去?别怪我嘴直,就你这先天条件,会有老板聘你当秘书吗?那,文凭还不是废纸一张呀?……”
赵薇的话像一把盐,撒在了婉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婉自卑地垂下了头。
赵薇最后说:“这样吧陈婉,现在就让你作出决定也太难为你了!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你还不主动表态,我就只好和你拜拜了。三天内,我也不再动员你了……”
婉默默点了一下头。
三天内,她们同时起床,同时洗漱,同时去食堂吃饭,结伴儿逛街,结伴看了一场电影——赵薇买的票。但就是谁也不提去珠海的事儿……
第四天早晨,赵薇醒后,听到婉在上铺说:“赵薇,买票吧!”
赵薇沉默了许久才反问:“买几张?”
“两张。”
婉的声音很细小,很细小。
“乌啦!乌啦!……”
赵薇一跃而起,赤着双脚在地上欢呼雀跃,接着爬上婉的床,搂抱住婉,在她脸上咂咂有声地连亲了几下,高兴地说:“这是历史性的决定!陈婉,你以后一定会对我感激不尽的!”
……
因为婉没乘过飞机,赵薇坚定不移地买了两张机票。虽然花的是赵薇的钱,但婉还是心疼得要命,认为是完全不必要的浪费。嘴上却又不便说什么,因为赵薇纯粹是为了填补她“人生的空白点”啊!
登机检票前,赵薇去了次邮局,回来交给婉一张汇单条,嘱咐婉保存好。说以婉的名义,往婉家里寄了一千元钱。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允许……”
婉冲她嚷起来。
“有些事儿,我认为不必非得到你的批准。我有我的自主权,神圣不可侵犯。”
赵薇得意洋洋地笑。
“可……可我爸妈会怎么想呢?一千元……这也太多了!他们会怀疑我的钱的来路!……”
“我在留言边条上写了,是你家教挣的钱。”
“你使我的感受像乞丐!”
“别嚷了,让周围人看着什么样子!失态!也别那么娇气。拒绝善意也是一种娇气!”
婉哑口无言了……
飞机在云层以上平稳地运行着。
婉坐在靠舷窗的座位上,望着无边无际的云海,心绪茫茫。
她还没告知父母自己人生的重大决定。数次提笔,却没勇气写完一封家信。
张老师夫妇回老家为他的父亲奔丧去了。
她和赵薇倒是联名给张老师留下了一封信,也给徐小芬留下了一封信。两封信都留在宿舍的桌子上,都是婉执笔写的。写前,婉似有千言万语要表达。而真写起来,却又觉得每一行字表达的意思都是那么不准确。所以两封信其实都写得很短。中心内容无外乎就是——对不起学校,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一年多,而且关心爱护自己像长姐的好同学……
婉仿佛又看到了张老师因赵萌的退学而生气的样子;仿佛又听到了张老师怒不可遏的声音:“背叛!这是公然的、可耻的背叛!……”
张老师,敬爱的张老师啊,您是否会因您的学生接二连三地退学,并且都连手续也不办了,都连档案也不要了,而觉得这个时代背叛之风盛行呢?
婉也想象得到,徐小芬兴冲冲地回到学校,进了宿舍,见除自己的床以外,所有的床都空了,会多么惊讶!想象得到徐小芬看了她留在桌上的信以后,又会多么伤感。虽然婉的决定是在她离开学校以后作出的,虽然婉在信中再三替自己解释了这一点,但徐小芬又怎么能相信呢?
婉仿佛看见徐小芬在空荡的宿舍里这张床坐坐,那张床坐坐,忽然双手捂脸哭了。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陈婉,陈婉,你不应该对我隐瞒得那么严密呀!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眼泪从婉的眼角缓缓流下。
她抹去眼泪,扭头瞧赵薇,见赵薇在打盹儿。
她又想到了赵薇对自己带有赞美性的评价——“我不愿受任何人操纵……”
婉觉得,自己却仿佛已经开始受到赵薇的操纵了……
前边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会对自己的人生有多么重大的改变和多么重大的影响呢?是福?还是祸?是柳暗花明?还是山穷水尽?……
婉瞧着赵薇,在心里说——赵薇,赵薇,我陈婉一半儿的人生已经被你牵着了,我应该信任你到什么程度呢?你可千万别坑害了我呀!……
赵薇仿佛猜到了婉心里正在想什么,闭着眼睛说:“陈婉,放心睡两个小时吧!飞机不会失事,我也不会把你拐卖了!……”
婉刚闭上眼睛,飞机一阵剧烈颠簸。她紧张得全身一缩,仿佛自己的整个人生,也在经历着万米高空之上的剧烈颠簸……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