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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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子
天地玄黄……
又一阵风沙漫卷而来。
斯时清华的这一名大二学子,正匆匆行走在京郊。严格地说,那只能算是一条成胎阶段的路。刚刚翻起不久的松土还没被压道机压过,其上深深浅浅交错着各种车辆留下的轮印。土中半露着大大小小或尖或圆的石块,像远古时代食肉恐龙们丑陋而瘆人的甲皮。路的左侧,被一人多高的蓝色的建筑隔板挡着。几台塔吊瘦骨嶙峋的长臂,在防护板那边,在被风沙搅浊的空中缓缓移动,短促的哨音此起彼落。一只肮脏的塑料袋,仿佛被斩了头、拔了尾、断了足却又未死的鸟,忽上忽下挣命般地打着旋乱飞一气。路的右边,掘土机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坑,还在挖……
学子眼见风沙漫卷而来,无处躲避。路两旁连一棵树也没有。原先是有的,两行很粗壮的树全被伐了,连树根也被从土中弄了出来,堆在路右边的坑里,浇上汽油烧掉了。有点儿焚尸灭迹的意味,似乎要证明这一带从没有过树。
前一天晚上的天气预报说,沙尘暴将再次袭击北京。而这一名学子觉得,自己在市区所经历的前几次沙尘暴,与此刻自己正经历着的相比,简直是不足论道之事了。那大风的风根,贴着地面,也紧贴着一边的防护板,滚滚波涛一般卷来。学子的眼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路上一些指甲大的乃至啤酒瓶盖大的石子,怎么样被风根从地面卷起,并在风根里随着它的漩涡作了一次圆周运动,然后被抛上天空。那风如同是有性情的,仿佛因受到隔板的阻挡而被激怒了;还仿佛认为右边的大坑对它是阴谋,是陷阱,偏要与人较量一番似的——它将它的威力集中在学子正行走着的这一条土路上了,左贴着隔板,右贴着大坑的边沿,一点儿也不分散地扑过来,仿佛身材单薄的学子便是它要与之较量的唯一对头……
那样的一条路上,那一时刻,只走着身材单薄的学子一个人。
他无处躲,无处藏。
而那一阵大风沙来得迅猛异常,转眼就快到跟前了,他只有原地一转身……
他被风刮得踉跄了一步,又踉跄了一步,身不由己地踉跄数步……
学子感到夹克衫的后领一下被风吹得立了起来,接着听到一阵细微的声音,他明白那是沙子扫在衣服上发出的。风过后,觉得头上像戴了一顶帽子,也明白那是落了沙土的缘故。他不禁双手抚了抚头发,结果沙土落了一脖梗,并顺着脖梗落了一脊背。学子已经走出了一身汗,他觉出沙粒这儿那儿地被汗粘在身体上了……
突然他听到头上方的空中有异响,抬头一看,但见一大块蓝色的塑料隔板,不知何时被风吹上了天,正朝着他当头坠落下来。学子大惊,急向旁跃开一步,不承想慌忙之下竟跃到了大坑的边缘,险些栽下坑去。他伸展开双臂,身子前仰后合了一阵才算终于站稳脚跟;而那块塑料隔板,“啪嗒”坠落在离他仅仅一米多远的地方……
在学子走来的这一条路的路口,本是横了栏杆的,而且竖立着“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醒目标牌。学子从大坑边缘退开时,心中暗想,倘自己果真掉下去,且摔残了,除了是自己的不幸,责任大概是怪不得别人的。甚至,也难以获得同情的吧?人们是不是会这么议论呢?——一名大学生,又不是不识字,明明横着栏杆,明明竖立着那么醒目的一大块标牌,你却偏走这一条禁止走的还不成其为路的路,后果不是自找的吗?……
学子这么一想,心里就后怕极了。
学子是因为要赶时间才走这一条路的。两点半,他应准时去到一户人家,给那家的女儿上三个小时的家教课。学子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两点二十了。即使自己为了节省时间走这一条不该走的路,即使接下来走得再快,走到那一户人家也肯定还需要二十分钟。不知那家的女儿,将会以什么样的一种态度对待自己的迟到?那是一个被父母宠惯得对他人完全没有体恤之情和悲悯心肠的女孩儿。学子进而一想到她,心中就产生了大的不安,类似于一个上班迟到了的雇工,对没碴儿还要找碴儿的雇主那一种畏见心理。
事实上学子离开清华园的时间并不太晚。预先考虑到今天有沙尘暴,学子比上次提前了一个小时上路。学子一路须转乘三次车才能到这一带。由于沙尘暴,公交车都开得慢。第二次转乘时,在风沙中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车。这是学子怎么也没预想到的。原本以为,走这条禁止通行的路会近点儿,不承想估计着近,实际上反而多走了一长段冤枉路。是因为那个巨大的坑,他几乎绕着那个巨大的坑兜了一圈才走到这儿……
学子是后悔极了。
学子眯眼了,越揉眼角越磨得疼,眼泪不停止地往下流。
那一阵迅猛的大风沙是卷过去了,但是在天地间肆虐逞威的五六级风并没有停止,好比海上一排大浪啸过,汹涌的波涛并没有平息。
学子也顾不得那只眼磨得疼不疼了,一手捂了那只眼,低下头,身子微微前倾,顶着大风继续走……
眼泪仍在流啊流,由于眼角被沙子摩擦,也由于一种自怜的心情。
“呀,你眼睛怎么了?眯眼了吧?快让我帮你吹出沙子来!……”
“瞧你一头一身的沙土,瞧你脸被眼泪搞得花脸猫似的!别急着给我上课了。先在我家冲个热水澡吧!……”
不知为什么,学子一手捂眼,一边低着头大步走,一边想象着到了那一户人家,会受到那女孩儿令自己心里热乎乎的深受感动的善待。
他明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明知情形肯定恰恰相反。
但人心真怪啊,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越偏偏要朝那样去想。
他甚至进一步想象,自己冲过热水澡后,会有一杯热牛奶,或一杯热果珍,或一杯茶,哪怕只不过是一杯开水,被女孩儿那一双玉白的小手放在他面前,而且她温柔地怜爱地以大人对孩子说话那一种口气说:“喝吧,别急,慢慢喝……”
这更是根本不可能的。
然而人心啊,人心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啊,它对别人的心里的仁爱,往往存在着多么本能而又自欺的幻想啊。不,那简直是一种非分的乞念,是一种痴心妄想啊!
学子的眼泪,也是由于自己心里的幻想而流的。他越是羞恼于此,眼泪越是流个不止。眼中的沙子,却还是没有随着眼泪流出来。
学子当家教已经快一个月了。确切地说,每星期日三个小时,算今天他已经该教第五次了。这一份家教,是学生会通过电脑帮他联系的。
一个月前,学生会的一名干事,也是外经贸系的一名女硕士找到他,试探地问有份家教他愿不愿做。
他说愿意。他怎么能不愿做呢?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只要哪一个学期没有家教可做,那一个学期他的伙食费就大成问题了。事实上他从入校以来,每学期至少有两三个月的星期六是在做家教。有时机会是他自己寻找的,有时是学生会帮助联系的。因为星期日他自己也要复习功课,所以家教的课时,一般总是安排在星期六。这一点,几乎也是做家教的任何大学的任何一名学子的普遍要求。课时如果安排在星期日,而且是下午的话,而且路远疲于奔波的话,往往会影响他们第二天上午的听课质量。在学业压力极大的清华,那么一来,他们的学习成绩很快就将落后于他人的。在清华,这是每一个学生都不甘的。对于清华的学子们,清华是一所优与优相互竞争的学府。不是与日俱进,便是名退末游。他是以他那个省的理科状元的荣耀考入清华数学系的。入校后得知,仅数学系,就有四个省份的理科状元。其他同学的考分普遍也相当高,平均下来,仅与状元们差二三分而已。难怪每年的高考生们如此评价考入清华的学生——“他们都不是人!”言外之意,是人根本不可能甚至根本不应该考得那么高的分数,只有魔鬼才能那样。因为每个学期几乎都有四五个月的星期六在做家教,他的学习成绩已由前几名退步到中等生之中了。但这于他是很无奈之事啊!他父亲的肺结核病复发了,基本丧失了农业劳动的能力。弟弟在县里读着中学,每月至少也需要几十元钱。现在,中国的农民们,靠土地挣钱是越来越难了。逢上年景不好,辛辛苦苦一年,也许还会倒赔不少钱在土地上。何况父亲已经基本丧失了农业劳动的能力,而且须花钱治病。母亲即使是一头牛一匹马,再怎么不惜命地干活儿,也分明地供不起他的伙食费了。家教是他一定得做的事,是他将学业坚持下去的唯一方式。至于成绩,他已经很想得开了,不打算非要保持前几名的水平了。中国的银行系统,对于清华的学子们,给予了很特殊的信誉优待。如果他们须贷款以保证学业,尽管手续照例繁琐,数额有限,但一般还不至于遭到拒绝。但他认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最好不贷款。是学生而欠银行的钱,是件使他这名来自农村的大学生感到惴惴不安的事。贷款之钱,他花起来心理负担实在是太大。既然自己已获得学生会发的做家教的资格证,他觉得还是多些做家教为上策。上一个学期,他甚至省下了二百元做家教挣的钱寄给了母亲。那是他作为儿子最大的欣慰,其心理意义远超过以一省理科状元的高分考入清华。对他而言,当年的荣耀已成为历史,早已结束了持续性。
学生会的女干事,以长姐般关怀的口吻又问:“那人家离咱们清华远,要转三次车,还要走上二十几分钟,来回差不多三个小时。再加上三小时的课时,一下午就没了。如果你回来得不顺利,可能都赶不上在学校食堂吃晚饭……”
不待她把话说完,他平静地回答:“没关系。”
而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毫不犹豫的决心。
她默默注视他片刻,又说:“还有一点,对你将有不利的影响,那就是——那人家非要把课时定在星期日……”
他有些感到意外。路远,课时又长,而且正如长姐般关怀自己的学生会干事说的那样,倘归校不顺,确实赶不上在学校食堂吃晚饭。在校外吃,怎么省一顿饭也要多花上三四元钱的。三四元钱是这一名学子极为在乎的。倘在校外吃上三顿,多花的钱能买一册旧的专业参考书啊!
“为什么?”学子谈判似的问,仿佛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便是那一户人家的家长。
“那女孩儿的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工作很忙,只有星期日有些休闲时间,所以他要尽量和女儿在一起……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是吧?……”
他竟犹豫起来,沉吟片刻,却又点了点头,表示的确可以理解,也是自己可以接受的一个先决条件。
“我们学生会争取了半天,可是人家坚持课时定在星期日……”
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一脸歉意,好像怪对不起他似的。
他想了想,又说:“没关系。”
“真没关系?”
“真的。”
“大二是学业很紧张的学期,你可要考虑充分了。”
“我放弃前几名,但无论如何,我也会使自己的成绩保持在中上水平的。”
她听出了自信,微微一笑,于是以一种轻松的语调告诉他,其实她已经替他做主,应下了。
“你刚才说,我要辅导的,是个……女孩儿?……”
“对,怎么,你不愿辅导女孩儿?”
“不不,不是那意思。当然男孩儿更好。辅导女孩儿,我……没什么经验,怕辅导得不得法……”
学子极尽话语掩饰之能事,唯恐她对他的态度产生什么误解。此前他只辅导过一次女孩儿。那女孩儿的父亲是区法院的一位副院长。那是一个父女单亲家庭。他辅导时,女孩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去听得极为认真,其实是心有胡思乱想。后来那初三的女孩儿就对他这一名清华学子表现出大胆又热烈的亲爱,使他不得不单方面中断了家教。他怕再碰上那么一个早熟得春心荡漾的女孩儿。
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又微微笑了,用手中卷着的校刊轻轻拍打了他的肩一下:“多辅导几个女孩儿不就有经验了?你呀,你又何尝不是个孩子!反馈到学生会的情况显示,几乎所有经你辅导过的学生,包括他们的家长,对你都是满意的。学生会还收到了三四封感谢你的信呢!”
学子不由得脸红了,微笑了。
学生会女干事接着说:“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替你做的主,学生会的几名同学为这件事还商议了一番呢。那人家课时费出得很高,每小时一百元!并且作了口头保证,只要他们女儿的成绩经过辅导确有进步,会给奖金的。如此优待的机会,大家都认为应该属于你……”
他当时感激得不知再说什么好……
现在,学子终于顶着大风沙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前边已无路可走,一排两米多高的、美观的、黑色的铁栅栏,庄严地横在他面前,给人一种排斥凡夫俗子接近的印象。由于风沙弥漫,往左,看不到铁栅栏的转弯处;往右,也看不到。事实上他站在铁栅栏的中段。在那铁栅栏内,一幢幢欧式别墅,错落有序。别墅和别墅之间,整齐的草坪已经泛绿。草坪和草坪之间,刚刚修剪过的龙爪树的树冠,已长出了片片绿叶。人工河环来绕去,于别墅区的中央地带,汇成了圆形池塘。隔塘一方,桃林闹红。河上有白玉石桥,别墅区后有假山。假山上小亭翘角,台阶迭现。如果今天不是刮着大风沙,而是一个明媚的日子,那么即使隔着铁栅栏,里边当是一派赏心悦目、值得驻足观望一番的风景。这一处别墅区,是京郊被炒得售价最高的一处别墅区。北京的和想在北京有豪宅的形形色色的富人,组成了这地方的主人们。而学子辅导的那女孩儿,不,那小姐,正是这一处别墅区的开发商的女儿。面积最大也最美观的一幢别墅,是她的家。自然,在北京市里,她家还有着另外价值数百万的房产。只不过她在市里住烦了,偏要住到这地方来享受幽静。和她同住的还有一名女佣、一名老厨师、一名三十多岁的长得挺酷的司机,还有一条狼狗。据她讲,那专为她开一辆“宝马”的司机,还是位艺高胆大的武术师,收拾七八个强壮汉子不在话下。又据她讲,正因为她父亲成功地开发了这一处别墅区,惹得别的房地产开发商们眼红,也纷纷前来抢购地皮,各自准备大显身手,比赛魄力……
学子第一次给她辅导,是被“宝马”车接来的。当他走出清华正门,一眼望见那辆白色的“宝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时,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如同正在走向一辆警车。他听到自己身后有这样的几句议论:
“是咱们清华的学生吗?”
“谁知道呢,像是。”
“真给咱们清华争气!”
“此话怎讲?”
“意思很明白嘛。别的学校,都是名车接走漂亮的女生,咱们清华一名其貌不扬的小男生,居然也有人派‘宝马’车来接了,不知把他接去干什么……”
也许还有几句议论。即使还有,他也听不到了,因为他已经坐入车里了。他坐在后座儿上,从车前窗望见,出入校门的一些男女生,都不由自主地将好奇且包含猜测的目光投向这辆“宝马”车。一男一女站在校门口说话的中年教师,也停止了交谈,向“宝马”车扭转了他们的头。在清华校门口,一辆“宝马”车接走一名学生的事是极少有的。清华毕竟是清华,毕竟不同于其他学院。何况,接走的还是一名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的小男生,人们有几分好奇是自然的。倘接走的是一名窈窕漂亮的女生,人们倒很可能见怪不怪了。那几句议论,使他颇觉不安,仿佛有一辆“宝马”车来接自己这一名清华学子,是自己之学子清名从此刷洗不掉的一个污点似的。那是他出生以后第一次坐小车。他也是在考入清华进入北京以后,才知道有一款驰名世界的车是“宝马”。出生以后第一次坐小车坐的就是“宝马”,使他既产生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隐约产生了一种自卑心理。那种自卑心理,使他曾因自己是清华学子而一度巩固树立在意识中的自豪,竟打了几分折扣。
一名来自农村的,必须节衣缩食,必须掂量着花每一元钱才能最终拿到毕业证书的大学生,哪怕是清华的,其自豪在与现实的磨合过程中,往往也同样是极容易受损的。一次小小的即使不存在丝毫矛盾因素的碰撞,也会使那仿佛坚挺美丽实则十分脆弱的自豪破裂。
车开走后,很酷的戴双雪白手套开车的男人,头也不回地以一种揶揄的口吻问:“经常坐小车?”
他的脸倏地红了,窘迫地低声回答:“不,第一次……”
开车的男人朝车内镜瞄了一眼,又问:“你脸红什么?”
“我脸没红呀!”
而他的脸更红了。
“别人第一次坐小车,差不多都喜欢坐前座儿。怎么你这个第一次坐小车的和别人不一样?”
“我……我不可以坐后座儿是吗?如果是那样,您找个地方停一下车,我坐到前座儿去……”
开车的男人又往车内镜瞄了一眼,避开他的话不答,反问:“农村考来的是吧?”
他低声说:“是。”
“一看就是。”
因为自己一看就是农村考来的,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一种伤害似的,有点儿带维护意味地问:“从哪些方面一看就是?”说时,也朝车内镜瞄了一眼。镜中,自己的发型,是与普遍的北京各大学男生一样的偏分头;自己的衣服、裤子、鞋,也是北京各大学男生们惯穿的一套啊!那细说起来也没什么明显的特点。唯一的特点就是区别于打工仔,也区别于同龄的职业青年,总之旧但是干净。同样那么一套衣服、裤子、鞋,无论穿在打工仔还是职业青年们身上,都不会使他们看起来像大学生。
他真的不明白对方怎么知道他是农村考来的。
他维护自尊的同时,表现出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样子。
开车的男人的目光又一次瞄向车内镜时,他也正又一次往车内镜望。他发现对方的嘴在镜中笑了一下。
其实,人家只不过没话找话,和他闲聊几句解闷儿罢了。
开车的男人似乎成心不回答他,只一味顺着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问:“你们那儿,农村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本打算实话实说的——不好过。
可不知怎么,话一出口,在舌尖打了个滚,变成意思相反的一句话:“不,好过。”
他是成心说谎。
他因自己成心说谎而暗觉羞耻。真相是,他们那一带的农民,尤其他们那一个村的农民,日子不好过得几乎只有全村上吊的份了。十五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女,差不多都离开了家乡,流浪向四面八方的城市去了。土地是无可奈何地一年接一年只有让它荒芜着了。某天晚上,同宿舍的同学大声读一篇显然是城里人写的文章给大家听,内容是针对大批涌入城里的农民的。文章说,你们农民毕竟有土地可以依赖着养活一家人,为什么还要到城市里来抢我们城市人的饭碗?措辞带有讨伐的性质。文章未读完,除了他自己,都鼓起掌来,都说好文章。那宿舍里,只有他一名学生是从农村考来的。只有他比较知道农村现在是怎么回事,农民现在的生存处境有多么艰难。农民的劳作和汗水已经只有负效益了。种地就赔钱,不管种什么都得赔。去年他家乡那个小村,家家户户的土地都种上了甘蔗。乡里决定他们村是试点,并向农民保证那对他们绝对是划算的。可到了秋天,甘蔗的价格低得不能再低,连县里的一家小糖厂也倒闭了。乡里解释,全世界的糖价都降了,认命吧。于是只有认命。他的父亲来信说,家里的地也全种了甘蔗,却根本没收,就让甘蔗烂在地里了。因为收,要一个多月。卖不卖得出去还难料。即使卖出去了,这个税那个税一扣,所剩无几。莫如出外打短工,一个月兴许能挣几百元。于是父亲就抱着患病之身又出外打短工去了……
一次,他在市里过一座天桥时,见一六十多岁的老妇,匍匐地上,不断地向过桥人磕头,口中喃喃着:“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他从她跟前经过那片刻,她恰巧抬起头来,竟望着他叫出了他的小名,而他也一眼认出了她。在村里,他应叫她“三姥”。那片刻他一阵心慌意乱,从兜里掏出些零钱扔在地上豁边的小碗内,逃跑似的奔下了天桥。此后他几次梦见“三姥”。梦见“三姥”在大庭广众之下清清楚楚地叫他的小名。醒来便满心的内疚,负罪于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和“三姥”说句话?为什么不扶“三姥”下天桥,搀她到小饭馆吃一顿饭?又为什么不问问她睡在哪儿?自己能照料自己吗?……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不见得知道,在农村,有些税是铁板钉钉的人头税。从刚生下来的孩子,到八十多岁的老朽之人,无一可免。像“三姥”那样才六十多岁的老妇,只不过是想减轻家庭的负担,自己能解决自己那一份儿人头税。而流落到城市里乞讨,是她们唯一的方式。后来弟弟在写给他的信中告诉他,“三姥”死了,冻死在北京一座立交桥下。弟弟只不过是作为一件关于村里人的事告诉他的。读来也只不过是顺笔一带。而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无声地哭了一场,仿佛“三姥”的死,他该负有很大的责任似的……
“是吗?如今情形很好的农村可是不多啊,真该为你们那儿的农民高兴!”
开车的男人的话听来耐人寻味。“是吗”两个字,说得尤其耐人寻味。他觉得,对方不但一眼便看出了他是一名从农村考来的大学生,似乎也一眼看出了他的家乡很穷。怎么就能一眼看出来了呢?自己脸上也没打着一个“穷”的烙印啊!而且,对方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带有挖苦的成分。
可自己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考自一个穷的地方,仿佛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呢?全村乃至全县全省,不是都以自己考入了清华为一种荣耀的吗?连省报和省电视台,不是都宣扬过自己的名字吗?
真是的,自己又非专靠了虚夸现实往上爬的官员,对方又非什么决定地方官员命运的权要人物,自己究竟有什么必要在对方面前说谎呢?
学子一时很不明白自己了。
在小小的空间里,在几句话后的沉闷时刻,他更加感觉那么不自在了,甚至有点儿尴尬了。
完全是为了掩饰尴尬,他没话找话地主动说:“师傅,以后可千万别开车来接我了。我……我有点儿坐不惯小车……”
车速立刻减慢,并且立刻驶向了马路边。从车内镜里,他发现开车的男人皱起了双眉,耳边同时听到了这样一番话:“晕车?想吐吧?想吐你可趁早吱声,我找个地方停车,你也找个地方吐。吐尽了再上车!你要是吐在车上,那可不行!这车是我们小姐的专车,给你吐脏了,你也就干脆乘公共汽车请回吧!我也就干脆找个地方洗车去吧!……”
他急忙解释:“我不晕车。我不会吐在车上。我只不过是坐不惯小车而已。”
车又开快后,开车的男人说:“第一,别叫我师傅。我不是什么一般的开出租车的司机。我是专给我家小姐一个人开这辆车的人。而且,我和我家小姐沾着亲,论辈分我是她表姨夫。第二,你别以为每次都会开车接你。在我们眼里,不管你是不是清华的,你也只不过是一名大二学生。你又不和我们沾亲带故,我们根本犯不着多么抬举你。第三,你最好明白,这一次接你,是因为我们小姐她爸要见你,要当面交代你几条。他时间宝贵,怕你乘公共汽车转来转去,再找不到地方耽误他的时间……”
学子听着,脸一阵阵地红,一阵阵地发烧。
他没想到,那开车而又不愿听他叫他“师傅”的男人,刚刚还在与他闲聊着,一下子就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自己不就是称了他一句“师傅”吗?除此之外也没再说什么令他不高兴的话呀!听对方的话的意思,给一个人开专车和开出租汽车相比,地位上像是有什么大的区别似的。那又有什么值得强调的区别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对方自己也没有真的说道出什么区别嘛!对方左一句“小姐”,右一句“小姐”,直到说出了“我们小姐她爸要见你”一句,他才恍然大悟,所谓“小姐”,必是他的辅导对象无疑……
“坐不惯小车的人我倒是听说过,却是头一回见着了!而且就坐在我们小姐的专车里!‘坐不惯’,还‘而已’。这人命的三六九等,岂不是老天爷给定下了嘛!……”
开车的男人径自嘟哝着。学子又一次从车内镜望见了他的脸,顿觉他那张很酷的、男模特般标准的脸,变得那么俗不可耐,一副势利小人的攀骥附鸿而又自视不凡的表情。
学子突然大声说道:“少废话!好好开你的车!要不你给我现在就停车,我现在就下车,你们替你们的小姐另请高明!”
学子也从车内镜中望见了自己的脸,一脸凛然正气。连他自己都从未见到过自己脸上曾有那么一种表情。于是连他自己也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他对自己大声说出的话很是满意,认为自己那话说得非常及时。
开车的男人也就是他将要辅导的学生的“表姨夫”,一路噤若寒蝉。
车驶入别墅园区,停在一幢别墅前,开车的男人先于他下了车,并且一步跨至后车门旁,不待他的手有动作,抢先替他开了车门。他随之进入别墅,但见其内装修堂皇,处处皆显奢华。
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想必便是他将要辅导的学生的父亲了,一腿架在另一腿上,正吸着烟。
学子说:“您好。”
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坐吧。”
学子刚刚坐在男人对面的沙发上,男人已将脸转向了那“表姨夫”,皱眉道:“怎么才接来?”
“表姨夫”毕恭毕敬地小声解释:“一路堵车。”
男人挥了下手,他就悄没声地退去了。
男人按灭烟,直视着学子说:“我忙,很忙。就一个宝贝女儿,顾不上关心她的学习。去年,连所大专也没考上,这不行……”
学子微微点了一下头,对他最后说出的三个字表示同意。
男人问:“你,真是你们那个省当年的高考状元?”
学子又微微点了一下头,表情庄严。
男人又问:“带没带什么证明材料来?”
学子就将学生会给他开的家教资格和能力证明双手呈递了过去。
男人看了会儿,不以为然地说:“这上边也没写着你是高考状元啊。”
学子说:“学生会告诉我,已经在电话里将我是高考状元这一点介绍过了。”
学子的话中,也隐隐流露出对那男人的话的不以为然。
“你们学生会这封介绍信内容欠缺啊。你究竟是不是高考状元,这一点应该明确地写在介绍信中的。只在电话里介绍过,无凭无据,那是完全可以日后否认的。”男人随手将介绍信放在了茶几上。
学子起身走过去,将介绍信拿回,掏出支笔,以膝相垫,在介绍信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本人系××省一九九九年理科高考状元,如此点有诈,愿在法律上承担欺骗罪名。
学子将介绍信二次双手呈递给那男人,语气郑重地问:“您觉得这样可以了吗?”
男人看了不作声。
学子又说:“我们清华大学的学生会,是绝对不会替一名学生的家教资格和能力进行虚假介绍的。”
男人这才说:“我也不是怀疑他们电话里对你的介绍。我讲的是一封介绍信本身。”
学子也不作声了。
“你字写得可不怎么样。和我这根本没上过大学的人比都差远了!”男人说着,将介绍信叠几叠揣了起来。
学子只有沉默。
他的字的确写得不怎么样,所以他买了一小册钢笔字帖,经常练习。
“你能保证我女儿今年考上大学吗?哪怕考上一所大专,我也会重谢你的。”
男人的语气变得和蔼了,流露出期望的意思。
学子一愣,没料到对方会那么问。想了想,态度保守地回答:“我还没有开始辅导,不了解您女儿的实际学习状况,现在不能向您保证什么。”
男人却一味接着问:“你明白重谢的意思吗?我说重谢,和一般小老百姓说重谢,分量可是大不一样的。”
学子则以更加郑重的口吻说:“这一点,我已经回答过您了。”
“唉,我那个宝贝女儿啊,不谈这一点了,不谈这一点了!”男人忽然变得烦躁,抓起烟盒,又点着一支,大口大口地吸着。
学子看出,女儿是那男人的一块心病。他竟对发迹的房地产商产生了小小的同情,随之想到了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他低声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并且,他对自己即将进行辅导的女生,心生出比同情大得多的好奇。那种好奇使他暗觉刺激和兴奋。
男人又将没吸几口的烟使劲按灭,又直视着他说:“好!我信你。”停顿片刻,补充道,“我信农村孩子出身的大学生。”
学子不禁又一愣,不知他何以也看出自己在是清华学子之前,是一个农村孩子。
学子正愣着,男人话题一转:“不过我得预先警告你,别打我女儿什么主意。”
学子立即语气严正地说:“我不明白您的话。”其实他一听就明白了。
那男人自然也不弱智。他以比学子更加严正的语气说:“你明白。你明白我也要更明白地警告你——我女儿早恋过,不止一次。只要男孩子稍一勾引,她动不动就和男孩子好上了,还给他们钱花。如果你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可别怪我不客气!实话告诉你,你之前有名别校的大学生,差点儿被我送到公安局去……”
学子的脸,早已红到了耳根。
这清华的大二男生,自从记事以后,几乎不曾脸红过几次。他天性内向,懂事也早,在他那个穷且人家不多的小村里,他有点儿与世隔绝地成长着,没做过一件讨人厌的事,因而也从没被什么人猜疑过、训责过,更没被什么人当面警告过。
然而今天,准确地说仅仅从学校门口到这幢豪华的别墅里的一个来小时内,他已连续地脸红了。
他觉得当面被羞辱了。
他抗议地大声说:“先生,我没有您讲的那种毛病。因而您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是庸人自扰!”
男人看着他也发愣了,愣了片刻,自己也脸红了,道歉地说:“对不起,我的警告也许多余。先小人,后君子,丑话在先嘛,是不是?其实你的样子就让我挺放心的。勾引过我女儿的那些男孩儿,一个个都是些小帅哥。我也不该将我女儿的眼光估计得太低……”
学子又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请您也不要把我看女孩儿的眼光估计得太低。”
男人张了一下嘴,又张了一下嘴,分明地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学子却觉言犹未尽。他也直视着对方,目光有那么点儿咄咄逼人。
他又说:“尽管在您眼里,我是那么其貌不扬。”
男人的脸再次红了。
男人不自然地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别认真啊。我这个人,面僵。所以即使是在开玩笑,初次接触的人也容易发生误会。”
学子说:“我也是您那样一种人,也请您别误会。”
“彼此彼此,都别误会,都别误会。”男人扭动了一下身子,始终叠架着的双腿终于分开,另一只脚也终于落地了。
他忽然客气地问:“哎,你渴不渴啊?什么喝的都有!”
学子摇头。
男人的目光竟从学子的头上方望过去,向什么人训斥道:“你怎么这样子就下楼了?不像话!上楼去穿整齐了!”
学子不禁扭头,见楼梯上站立着一个女人,双手按在栏杆扶手上,长发一半披散在前,一半散在后,穿一件红色的丝质睡衣,也不系腰带,敞开着前襟。而睡衣内,除了黑色的薄透的胸罩和短裤,身体上再无一物。红色和黑色,将那发育得过分成熟的、可以用“丰腴”二字来形容的身体衬托得特别白皙。那是肌肤很润洁的女性的身体,在照耀到楼梯那儿的阳光下,看去和那件高级的丝质睡衣一样柔细无比。上一段楼梯的折角,恰恰挡住了那女人的脸。而那女人的一只脚,却伸出在栏杆的缝隙外,拖鞋挑在脚尖上,五个染红了的脚趾甲,使那只脚也显得特别白皙……
学子顿时心如撞鹿。
他立刻将头转正了。
这来自农村的大二男生,除了在电视里,在报刊的彩页广告上,还从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那样子的女人的身体。
他不由得坐得更挺直了,目光望着窗外的桃林。桃花还没开放,但桃树枝已冒出了小小的花蕾,仿佛有缕缕红雾缭绕在桃林间。
那情景使他没法儿不联想到背后那女人的睡衣,并进而联想到那女人白皙的身体。
“别再看,别再看……”
无须对面的男人警告,学子自觉地在心中暗暗地严厉地一遍遍地警告着自己,仿佛只要再回头看一眼,就构成了对他人财物的侵犯罪行似的。
背后传来啪的一响……
学子断定,是那只挑在脚尖上的拖鞋掉下了。
“你没听见我的话啊!”
男人生气了。
没有回答。
啪、啪、啪……
显然,是另一只穿着拖鞋的脚一级级蹦下大理石台阶的声音。
“你以为我肯定舍不得打你是不是?!”
男人霍地站了起来……
男人这句话使学子明白了,那使他感到强烈诱惑的白皙的身体,并非属于一个什么女人,而是属于他将要辅导的学生,属于一名去年落榜的高三女生。
学子暗暗叫苦。他那种以后一段时日里当好家教老师的信心,顷刻动摇了。
他在头脑中自行推倒了以前多次当家教老师积累下来的全部经验。而那些经验之中很有些是堪称宝贵的。他也辅导过初中的或高中的女生。她们和背后这一个最大的区别在于,她们既是少女看上去也完全是少女的样子,而背后这一个,似乎完全不是,起码他是这么感觉的。
虽然他看见的只是她的身体,还没有看见她的脸。在那些初中的或高中的女生面前,他是很有几分师道尊严的。她们也都很尊敬他这一名清华学子。事实上她们都不知道他是以一省之高考状元的荣耀考入清华的。此点他在她们面前是讳莫如深的。倘她们知道了,他确信,他将不仅仅被尊敬,肯定还被崇拜。但是背后那一个,他究竟该如何辅导她呢?她又会以什么样的一种心理接受他的辅导呢?
学子因她对自己具有的诱惑性而心乱如麻。
他开始对此番家教感到害怕了。
“老太婆真讨厌,总是把空调开得这么热!哎,老爸,咱们别墅这边换一名男佣行不行啊?外国就时兴男佣!咱们家也该在中国引导引导这个新潮流啦!……”
语调娇嗲而又流露着霸悍。随着脚步声,红睡衣从学子眼前飘过,飘到了他对面的沙发那儿。红睡衣一旋,前襟分为两片旋了开来。那小姐双手将衣裙往上一提,就要学她父亲刚才的样子叠腿坐在他对面。
在她将坐下还没坐下之际,那当父亲的房地产商一把抓住了她手腕,将她拖向自己,接着为她系睡衣的腰带。那时她仿佛不经意似的,扭头看他。学子并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根本连看也不看她。学子的目光违背了他自己的理性的命令。她扭头看他时,他也不经意似的转脸看起她来。他是在完全凭感觉判断她已看着自己以后才朝她转过脸去的,目光带点儿惊讶,仿佛直至那一时刻才发现她的存在似的。他望着她,偏不将目光移开,如同望着照相机的镜头。而她也定定地望着他,嚼着口香糖,不时吹出大大的糖泡。一脸的漠然,漠然中混杂着傲慢无礼和让人分不清是二百五还是丝毫也没了羞耻感的那么一股子劲儿。
她的父亲给她系好了腰带之后说:“那就给你介绍一下吧……”
她打断她父亲的话说:“用不着了。清华的,哪一个省两年前的理科高考状元,你们又给我请的家教,不就是这么个人吗?”
她说时,也不坐,仍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她父亲说:“怎么这么说话,不能学得对人有礼貌点儿吗?”
她说:“我跟谁学?谁又对我有过礼貌了?”
而学子冷冷地说:“先生,您的女儿太没教养。我在考虑,我是否适合做她的家教老师。”
当父亲的连忙说:“适合,你适合。我越来越觉得你适合了!”
她一捂嘴扑哧笑了。
她父亲又训斥道:“你正经一点儿不行吗?”
她反而一转身大笑起来。
“笑什么?!”那当父亲的也猛一转身,目光四睃,看样子是想找一件什么东西实施或曾有过的家法,却自然是并没发现什么可以随手拿起对女儿重加教训的东西,于是复转过身,呆望大笑不止的女儿,跺了下脚。
学子冷眼旁观,看出那女儿的大笑,分明是在作着一种自以为特别可爱的性格之秀。而且,分明是作给他看的。学子也看出,那父亲毫无实际意义的威严,也分明是作给他看的。因为他的女儿未免太丢他的面子,证明了他在管教她方面的无能为力,倘不作一下威严之秀,实在是让外人看着难生尊敬之意。
学子的头扭向窗子,目光又望向窗外了,仿佛对那女儿的大笑充耳不闻,也仿佛对那父亲的装模作样视而不见,是一位又聋又瞎又有身份的重要客人似的,一脸庄重坐得端端正正。
那女儿终于笑够了,也笑得没趣了,扑向当爸的,搂抱着在他脸腮上亲了一下,突然懂事了似的说:“老爸别生气,我不跟你闹了。好,我按你的要求正经点儿。”说罢,离开她的父亲,走到学子跟前,提了一下睡衣下摆,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将一条白皙的手臂缓缓地伸向他。
学子从窗外收回目光,垂下目光望着她的手臂,一动未动。他闻到了一股香气。那是香水的气味儿,也有少女的身体所天然散发的肌肤的诱人气味儿。两种气味儿混在一起,对学子的嗅觉造成一种未曾经受过的刺激。它使学子产生了很大的冲动,恨不得双手抓牢那白皙的看上去像暄软的面食一样的手臂,不管不顾地咬上一口。
学子却坐得更端正了,如一尊石雕,表情不但庄重,简直还有些凛然了。
海妖似的少女声音嗲嗲地问:“怎么,亲爱的老师,您不吻一下学生的小手吗?”
学子目光往上一撩,盯着她的脸问:“为什么?”
“这还用问?外国电影里,绅士初见淑女,都要吻她们的手。这是贵族之间的普遍礼节。”
她不露齿地一笑,妖媚而又狡黠。
学子以平静的语调回答:“第一,我不是贵族,也不是什么绅士。第二,我也不觉得你是淑女。第三,我从不装模作样地模仿外国电影里的人物。清华大学的学生一般都没有你所喜欢的毛病。”
她脸红了。
学子以为,她这样一个被富奢生活宠惯得忘乎所以不知拿自己如何是好的小妖精,也许早已经丧失了脸红一下的少女本能了,却不料她竟然脸红了。
学子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仿佛无视那伸向自己的白皙的手臂。她的腕部柔软地下垂着。那同样白皙的小手一翻,手心朝上了。手指微微分开着,一种讨要什么似的状态,迷人得令人难以抗拒。
而学子此刻心里想的,是她的父亲将付给他的很高的辅导费。是的,每小时一百元,三个小时三百元,那对他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他再次提醒自己别忘了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小妖精的父亲的手机那会儿响了。他踱往窗前听手机去了。
小妖精说:“那么,咱们初次见面!彼此握一下手总是应该的吧?”
她的语调听来正经了点儿。
学子犹豫片刻,收回目光,伸出了自己的手……
不料她迅速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一触即分的一握。她缩回她的手的同时,大笑着转身朝楼上奔去,跑脱了一只拖鞋,也不转身穿上,就那么赤着一只脚跑上楼去了……
学子感觉自己的手心粘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她嚼过的泡泡糖。
她的父亲从窗子那儿踱了回来,未再坐下,站在他面前说:“那么,大学生,就这样吧。我女儿已经跟你握手了,表示她接受你这位家教老师。我很忙,实在是忙。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从下个星期开始,你要准时来……”
于是学子站起,礼貌地说:“那我走了……”
学子刚走几步,被叫住了。是房地产商的那一位父亲板脸又说:“你也看到了,我女儿是多么单纯,我警告你的话,你可别给我忘了!”
学子不愿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
“还有,我女儿爱好多,她的时间是从早晨起来就有她自己的种种安排的。你一定要准时,你如果迟到了,哪怕仅仅迟到五分钟,可别怪她不等你。而且,你白来一趟完全要由你自己负责,因为你迟到了嘛!一次的课时费也要扣除。不是我们的条件太苛刻,我们是不在乎课时费的。中国人的时间观念太差,我们希望以我们的方式使别人懂得时间观念的重要性……”
他说得一板一眼,如同是在以老板的身份向下属布置工作。
学子忍不住大声说:“再见!”
学子说完,转身便走。
学子走出了别墅区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将粘在手心的东西刮下。
他原打算告辞时将粘在手心的东西抹在那人家的一只大花瓶上来着。他原打算在那样做了以后,也冷着脸一板一眼地说:“这是您女儿和我握手时给我的,而我们有家教纪律,不背着家长接受学生的任何赠予。”
这一种打算在他的内心里形成得很自然,连那样做那样说时的表情和语调都在内心里酝酿好了。
果而那样做那样说了,这学子是会觉得非常有快感的。
为了三个小时三百元的课时费,他抑制住了他的打算。
当他从手心刮下那黏性很强的东西时,认为自己的种种忍受都是值得的。
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朋友,你为什么不开心点儿?难道一切不是特别顺利吗?那当父亲的男人那一种煞有介事的中国贵族似的感觉使你嫌恶吗?但是你如果庆幸三个小时三百元的课时费,你的嫌恶就恰恰是你自己想不开啊!那小妖精的作秀不是像她父亲所言的什么单纯。当然不是!如果那也算是单纯,单纯的少女不就是邪性的少女了吗?那分明是张扬得过分的优越感,那是耍笑,因而那是不折不扣的轻蔑!她引诱你这名家教老师,就像某些资质天生低俗的什么明星以性感的动作挑逗台下的观众,完全是出于一种羞辱的心理!是的是的,也许她自己习以为常,但事实上正是那样!可正是那样又有什么呢?你不是一点儿也没使自己丢脸吗?你不是一点儿也没使“清华”二字因你这一名大二的学子而受损吗?朋友,你是有理由因你今天的表现而欣慰的呀!……
这学子如此一想顿时心情愉快起来。他竟大声唱了几段歌。他返回校园的一路上都保持着那一种好心情……
沙尘暴终于小了些。
学子眯了的那只眼,却还在流泪不止。他捂着那只流泪的眼,仅用另一只眼像观察显微镜似的看了一下手表——两点四十五分了。他唯恐自己看得不真切,那只眼闭了一会儿,睁开再抬腕看一下,这才确信自己看到的时间是准确的。他要去的那一幢别墅,近在二三百米处,但隔着高高的铁栅栏。倘从这儿绕到别墅区的正门那儿,再从正门那儿走到那幢别墅前,走得再快,也还是需要十五六分钟。那么一来,他就迟到半个多小时了。他还一次也没迟到过。以前的几次,他总是提前到,在别墅的台阶上坐一会儿,望望喷水,望望水塘彼岸的桃林,准点起身按门铃……
这一次他已经明摆着迟到了。
他是那么不甘心迟到半个多小时,攀上栅栏跳入了园中。但听哧啦一声,衣服被栅栏的尖端刮开了一尺来长的一条口子。不待他站稳双脚直起腰身,双臂已被人牢牢抓住拧到了背后。两名保安一左一右,像捉住一名歹徒似的,将他带到了保安室严加审问。无论他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信他是来进行家教的清华学子。如果他带了学生证,情形自然会不同。可他偏偏没带着学生证。自称是清华学子,并且是来进行家教的,却拿不出清华的学生证用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们对他的怀疑越发地大了。
“你们看啊,我戴的不是清华校徽吗?”
他一手指着校徽,内心焦急地往人家跟前凑。
“老实点儿,别往前凑!一会儿让派出所的人验明你的正身吧!”一名保安扬起了警棍威胁他。
而另一名保安正在给派出所打电话。
所幸从外进来了第三名保安,是管着那两名保安的班长,并且认出了他。
保安班长说:“是你啊,清华的才子,这是发生什么误会了?”
于是另外两名保安不好意思了,先向班长汇报他是翻栅栏跳入的,所以才引起他们的怀疑;接着向他说了些由衷的道歉的话。三名保安都是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青年,也都是来自外省的农村青年。在他们眼里,他是特别值得他们尊敬的同龄人。他们看他时那一种崇拜的表情,仿佛他脑后闪耀着光环。
保安班长又说:“你别怪他俩,他俩刚来这儿。”
两名保安又是一阵难为情。
学子赶紧说:“是我不好,我不该跳进来。”
“你今天来得太晚了呀,她已经离开别墅区了啊。”
“什么时候?”
“几分钟前吧。是我给她那辆白色‘宝马’开的电动门。她自己驾驶着她的车离开的,我看得非常清楚。”
听了保安班长的话,学子不由得发呆。
保安班长问:“你眼睛怎么了?”
学子说:“半路眯了,你们谁给我吹吹吧。”
于是保安班长翻开他那只眼的眼皮,连吹了三大口气。
他还是觉得眼磨。
两名保安中的一个想起了自己有眼药水,跑回宿舍去取来,替他点了几滴眼药水,才将沙从眼中冲出。
人家用一根手指在他脸颊上轻按一下,将沙按在自己手指上,一边竖着手指让他看一边说:“瞧,有它粘在眼皮上,能不磨眼嘛!”
保安班长说:“就是,眼里藏不住沙子啊!”
学子请求道:“你们这儿哪有水龙头?让我冲冲头洗洗脸吧,要不一会儿肯定落我学生的桌面上一层沙土,招人家烦。”
保安班长说:“我们这里二十四小时热水,我们保安也跟着沾光,你干脆就冲个热水澡吧!”
学子犹豫之际,已被保安班长握着一只手带出了保安室。一路上,保安班长深为遗憾地向他述说着自己未能实现的大学梦,以及对他这一名清华学子发自内心的仰慕。
学子洗澡时,保安班长在换衣间大声问:“哎,你真是你们那一届考生的省份状元吗?”
学子反问:“你怎么知道?”
保安班长说:“是你学生的司机跟我聊天时说的。那人家,有钱嘛,自然什么都要求最好的!”
学子又问:“连女儿的家教老师也不例外?”
保安班长回答:“我想他们应该是那样的吧?这院子里的人家爱互相比。比谁家的装修气派,比谁家的小车高级,男人们也比谁的老婆摩登……”
“你说男人们也比老婆怎么样?”
“比谁的老婆摩登!”
学子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摩登”一词。尽管他明白其意,却还是觉得听到了一个怪异之词似的,暗暗感叹时代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
“那么,我这一名家教老师,也值得他们和别人一比了?”
“当然!这儿的人家,一半有高考落榜子女!别的方面都比过了,可不就比家教老师了嘛!要不他家的司机跟我聊你?那是希望我替他家作义务宣传。他们互相比来比去,关我什么事?我才不替他家宣传呢!哎,你究竟是不是省份状元啊?”
学子谦虚地回答:“我也只不过是理科的状元,而且只不过是一个省份的。每个省每年都会产生一个,没什么了不起。”
他痛痛快快地冲完澡,从洗浴室出来。保安班长说,他衣服裤子上的沙土真是不少,不过已经替他抖得干干净净了。人家还借给他一件外衣让他当场穿上。
学子过意不去地说:“那多不合适啊!”
保安班长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下次捎来就是了嘛!”又问,“那人家每小时给你五百元?”
学子一愣:“这又是谁说的?”
保安班长说:“还是给他家小姐开车的那个男人呗。我们每个月的工资才六百元,人比人,比死人。”
学子叹了口气,安慰道:“他撒谎,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瞒你,其实那人家给我的课时费是一百元。不过这也是很高的了,但是我今天迟到了,那小姐又离开了,我心里别提有多不安了。”
保安班长就劝他干脆回学校算了,说那小姐一旦离开了别墅区,就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说后半夜回来是常有之事。说有的时候根本就不回来,玩乐够了,便直接回市内的家了。甚至有的时候,连市内的家也不回,不定留宿在什么地方鬼混。而且关了手机,连她父亲也找不到她。说好几次,她父亲担心她是被人绑架了,不但调动了手下许多人四处找,还报了警,结果她竟是住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了……
“她母亲也像她父亲一样吗?……”
学子更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自己一次也没见到过她母亲?想问的话在心里一犹豫,便问出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保安班长困惑地瞪着他,不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母亲,也像她父亲一样忙,平时顾不上多关心她吗?”
学子的脸微微一红。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觉得自己仿佛是成心刺探别人的隐私似的。事实上,自从当了一位成功的北京的房地产商的女儿的家教老师,他心中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难以分析清楚的兴趣,或者说是一种好奇。它与他本人倒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那更是一种对中国当下的某些富人们,尤其北京的某些富人们的生活真相的一种窥知欲望。在他走出他家乡的那个贫穷景象咄咄逼人的小村庄之前,他对中国当下的富人的概念是理解得极其肤浅的。
“他们,撮一顿花的钱就值几口猪!”
在他是孩子的时候,每听大人们这么议论。在现代传媒这一只章鱼的触爪所达不到的地区,穷人们对富人们的想象,往往首先从吃的方面开始。到了北京以后,他才渐渐明白,其实富人们之所以是富人们,头脑里倒并不整天盘算和渴望吃什么。甚至一听到“吃”字就皱眉,就厌烦得不得了。正如专为他的学生一个人做饭的那一名老厨师,每天都因不知再为她做些什么饭菜而发愁。她呢,有时一天也不正经吃一顿饭。两次在他对她辅导着的时候,她忽然说饿了,于是吃几片饼干,喝一杯奶,或者吩咐那厨师为她煮一碗方便面。在一户住着那么豪华的别墅的人家的厨房里,竟备有方便面,这一点是他从前绝对没有想到的。
“哼,她母亲!”
保安班长不屑地撇了撇嘴。从保安班长口中,学子得知他的学生的母亲,从她父亲的账上卷走一大笔钱跑到国外去了,既不离婚,也不回来,在国外轮流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洋男人同居。缺钱了,就往她父亲的公司里发传真。而她父亲不敢怠慢,每次都如数寄去。据说是因为有什么把柄掌握在妻子手里……
学子不禁地说:“原来竟是这样……”
保安班长不以为然地说:“看你的表情,好像还挺同情那小妖精的?”
学子想到她动辄对自己进行的羞辱,意识到自己内心里悄然萌生的同情其实有点儿贱,于是掩饰地反问:“你们也叫她小妖精?”
“住在这儿的女孩子顶数她最放荡,小姐架子也摆得最足,反正我们保安都背后叫她小妖精!看来,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喽?”
学子觉得自己失言了,一时沉默不语……
他并没听保安班长的劝立即返回学校,他决定等。规定的辅导时间是两点半开始,结束时是五点半。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三点半了。他想自己既然来晚了,那么起码应该等到五点钟以后。也许在自己等着的一个半小时内,她竟回来了。那么他要请求她原谅自己来晚了。扣课时费就扣吧,谁让自己来晚了呢?但等是一定要等的,请求原谅的态度也是一定要有的。他想,毕竟错在自己啊!如果她不反对,那么他愿意将今天的辅导进行下去,哪怕辅导到七点半、八点半。哪怕辅导了也白辅导,也仍要扣课时费。他并不是为了那三百元课时费才决定等的。这会儿,三百元对于这一位每天需要钱像植物需要水分一样的穷大学生似乎已经不在考虑之内了。不,不是似乎,他的确已经不因将被扣除这一天的课时费而沮丧了。他觉得由于自己的迟到,自己对于家教这一件事一向极为重视的态度也大受损害了。他企图通过自己心甘情愿的等来弥补……
他去到那一幢别墅前,靠廊柱站着,眼望别墅区欧式的栅栏门,耐心地等。望见有几辆小轿车开进来过,却都不是在等的白色“宝马”。毕竟已顶着沙尘暴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他站累了。台阶上积了一层粉细的沙尘,他将他被刮破的衣服铺在台阶上,缓缓坐了下来。别墅的门内,是一个一尘不染、处处闪耀华光丽彩的空间,他不愿自己随身带入一点儿沙尘。他明白,那是会遭到白眼的……
坐了一会儿,这学子觉得饿了,也觉得渴了。上午看专业书看得入迷,忘了钟点,没赶上在学校吃午饭。往这儿来时,顺路在小摊上买了个烧饼,一边走一边吃掉了。渴的感觉比饿的感觉更强烈,他极想起身到保安室去讨杯水喝,又怕自己离开时,他的学生偏巧回到了别墅。他不愿事情接下来变成了那样。那样他就不得不按门铃;那样开门的一准是那位老女佣;那样她不敢自作主张立刻让他进去,她一定会先请示一下那小姐的;而那小姐如果没好气地说:“都几点钟了?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他可就真的是白等了。他想,那小姐是很可能会那么说的。
他所希望的情形是这样的——当他望见她那辆白色“宝马”开进别墅区,他已从台阶上站起了;当“宝马”停在台阶前,他将会主动走到车门旁,恳切地对踏下车的她说:“真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请你原谅。如果你不反对,我愿意现在为你辅导……”
他想,只要自己表现得实心实意,那小姐也许是会接受他的提议的。甚或,还会被小小地感动一下吧?
来到北京以后,他一直很困惑,某些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怎么那么不容易被感动一下了?比如他的学生。比如有次他在辅导她时,那位老女佣进来给她送一杯热奶,她奇怪地问:“你怎么眼泪汪汪的,好像谁欺负你了似的?”
老女佣说,家里来信,孙子生了急病,在医院抢救治疗,本想赶回去看看,却又舍不下这里的事,所以心情悲伤。
她又问:“这里有什么事是你舍不下的?”
老女佣说:“你不是在接受辅导,准备今年复考吗?正是你要劲儿的时候,我走了谁照顾你呢?来个新人,怕不会像我照顾得那么周到啊。”
不料她说:“你以为离了你我活得就不舒服了?我看你是怕来个新人顶了你这一份挣钱的工作吧?”
老女佣听了她的话竟一时呆住,他见那老女佣眼眶中霎时充满了泪水。
老女佣默默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大叫一声:“杯子!”接着数落,“杯子不带走多碍事,这还用说啊!”
分明地,他见那老女佣默默拿起杯子时,一行眼泪已经流在面颊上了。
门关上时,她还嘟哝:“现在的人,都会拣好听的话说!明明是出于个人打算,却偏偏要说是为别人考虑,讨厌劲儿的!”
而他瞪着她问:“刚才那道题怎么解,想通了没有?”
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着大哈欠回答:“没有啊,你急什么?”
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训斥道:“你怎么这么笨?还需要我讲多少遍?你弱智啊?如果你弱智,你父亲还凭什么指望你今年榜上有名?那不是痴心妄想吗?”
他拍桌子那一下,吓了她一大跳,因打哈欠而张大的嘴,半天没闭上。而他那一通儿严厉的训斥,使她不停地眨眼,显出一副吃惊不小的模样……
身后响了一下,学子扭头一看,别墅的门微微推开了,从门缝挤出一颗女人的头——三十多岁的脸化着淡妆,挺受看的一张脸,使人一时难以判断她在别墅里的身份。
“你怎么坐人家门口?”
女人冷冰冰地问,两条描过的眉紧皱着。
学子一次也没见过她。他赶紧站起说自己是已经来过几次了的家教老师,在等他的学生归宅。那女人却什么都没再说就缩回了头,门于是关上了。学子本想向她要水喝的,见门关了,心中只有徒唤奈何。
沙尘暴是完全地停止了,天空却没有因而变得澄清。远处,大堆大堆的乌云,缓慢而又气势汹汹地朝天空正中聚集着。乌云将桃林上方的天空遮蔽得不透一线光亮,整个桃林望去仿佛是处在暗夜之中。
身后又响了一下,学子再扭头看时,从门缝一上一下挤出了两个人的头,在下边的仍是那女人的头,在上边的却是学子见过的老厨师的头。
厨师认出了他,于是门开得大了些,他们走了出来。
厨师作证道:“他是咱们小姐的家教老师。”
女人的两条细眉又皱了起来,瞧着厨师说:“那我也不敢做主请他进去呀。你要是敢做主,你就请他进去。小姐若问,我就只好声明不关我的事,是你擅自做的主。”
“这……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厨师看他一眼,脸上顿现为难之色。
学子理解地笑了。他说:“你们别怪为难的,我不进去。给我一杯水喝吧,这你们谁都能做主的吧?”
厨师对那女人说:“你去!”
那女人进门后,学子问厨师:“她是谁?”
厨师说:“新来的,接替老阿姨照顾小姐的。”
学子又问:“那老阿姨还回来不?”
厨师说:“八成是不会回来了。”轻轻叹口气又说,“下人不是好当的。那么大岁数了,被支使来支使去的,生活但凡过得下去,才不受那个气呢!”
学子心头便漫过淡淡的莫名的一缕忧伤,似乎一个和自己关系亲近的人不辞而别了。其实他和那老女佣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但他每从她望自己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在她心目中是受尊敬的,正如在那名保安班长心目中一样。
“你们平时都叫……我的学生小姐吗?”
“不叫小姐又能叫什么?我刚来时,叫她孩子,结果惹得她父亲老大不高兴,训斥我说孩子是你叫的吗?叫下去,这别墅里的关系不就叫乱套了吗?后来我又叫过她小名,结果惹得她自己老大不高兴,说她的小名只有她的亲爱者才可以叫。细想想,可不嘛,咱们一个人家花钱雇了给人家做饭的,哪配叫人家小名啊!于是我有一天就称起她小姐,称起她爸先生来了。于是就成了规矩,这别墅里的下人都跟我学了。他们父女虽没强调过,可我觉得,由我们下人那么主动叫了,他们是爱听的,听了心里是舒服的。”
厨师似乎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能对一个属于“自己人”的人一吐为快。
学子说:“你们不是下人,别自己认为自己是下人。”
厨师说:“也不是自己怎么认为的事啊,拿人家的工资,替人家服务,哪天人家看你不顺眼了,板起脸说你走吧,那你就得乖乖离开。不管受过多少屈辱那也只能揣在心里带走。你说是不是下人?”
学子被问得一愣。
厨师接着说:“也好。这社会重新将人分出上下尊卑来,也好。下人明白自己是下人,小心地夹着尾巴做下人,总比明明是下人,自己心里却偏偏糊涂着,以为和上人们是平等好吧?”
学子听了,更加不知说什么好,很有心反驳厨师一番,使对方懂得人只有长幼之分,而无尊卑之别的道理。但那原本认为正确无疑的道理,自己个儿在内心里寻思了寻思,忽觉经不起细寻思了,忽觉其正确性很值得怀疑了。甚而,开始认为那根本上就是不正确的了。因为,那厨师的话听来更是不无道理啊!
学子没话找话地说:“沙尘暴停了,多好啊!”
厨师却说:“最多也就停上今天下午这一会儿。电视里预报了,明天还刮,比今天更大。”
学子就又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人端了一杯水出来,一声不响地递向学子。学子刚要接,厨师阻止了他,问那女人:“哪儿接的这杯水?”
女人说:“还能哪儿接的?从自来水龙头接的呗!”
厨师生气地说:“我猜你一准就是接的自来水!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嘛!你怎么可以接杯自来水给咱们小姐的家教老师喝?万一喝得他闹肚子你担待得起吗你?!”劈手夺过纸杯,泼了水,递给那女人时命令道,“去接杯纯净水来!”
那女人受到训斥,撇嘴作色地似欲顶撞,显然连自己也觉理亏,老大不情愿地掠回纸杯,某些动物归穴似的,倒退着身子闪入门内去了。
厨师歉意地对学子说:“你千万别见怪啊,这种初来乍到的下人,不懂规矩,得慢慢地调教才会像个做下人的样子……”
听来,倒好像他自己是位上上的上人似的。
学子笑笑,低声说:“我不见怪。其实我喝口自来水也是可以的。小时候渴极了,还喝山里淌下的野水呢。肠胃习惯了,从不闹肚子。”
……
下雨了。
坐在台阶上的学子又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半多了。
厨师退入门内之前,再三请他理解,说怕主人或小姐突然归来,见他站在台阶上闲聊对他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学子笑笑说当然理解的。实际上他自己也最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在台阶上坐着。
喝过一杯水,学子口内不干了,颇坐得住了。
雨下得很不均,还有风。雨随着风,一忽儿雨点挺大,稠稠密密地斜撒一阵。一忽儿是毛毛雨,稀疏而落,似下非下的。桃林那边扑啦啦飞起一群鸽子,飞向了水塘,既不往塘边落,也不飞往别处,一只只盘旋于水面戏水,仿佛在比赛飞行的技能似的。某几只飞行的技能的确高超,将爪子探到水里,腹部贴着水,猛扇双翅朝前滑行。滑行几米后,再一扬颈飞将起来……
学子想,沙尘暴停了,大地也幸得一场春雨,连鸽子的心情都好了。细看却又不是鸽子。以为是喜鹊,再细看也不是喜鹊,是一种自己叫不上名的鸟。经雨水一淋,别墅区的草地显得翠绿了。龙爪树也显得有精气神儿了。它们的新叶不再灰土土的了,一片片挺起叶柄,变得生机盎然了,如同一只只微掬着手心的绿色小手,都试图接满一手心雨滴似的……
学子的心情竟也变得好了。粘嗒嗒地胶着在心头的那一种沮丧,也仿佛被来得宝贵的春雨淋洗掉了。尽管一想到明天还将刮更大更猛的沙尘暴,暂时的好心情不免附带着几分惆怅,类似于借钱置了一身新郎装、期待着揭起新娘红盖头的男人的那一种心情。
心情一好,他就忘了自己对于这别墅区是一个外人;忘了被两名保安拧住胳膊时的狼狈;忘了自己只不过是坐在别人的别墅的台阶上;更不去想家教时日一结束,对于这别墅区他就是一个不得擅自入内的人了。背后,别墅的廊檐很宽,雨一点儿也淋不到他,只将他双脚以下几级台阶上的沙尘淋出了密密麻麻的湿痕,看上去像伤心人儿的泪滴满了浅褐色的宣纸。学子觉得自己便是这偌大的别墅区的主人似的,觉得能够清清静静地独享眼前景色,实在是一种福分。
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
学子头脑中,油然地忆起了两句诗,却想不起是哪一位古人的诗了。想啊想啊,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他也油然对古人修辞方面的考究顿生佩服——初春的面目与其说是绿色的,还不如说是青色的啊!不知叠嶂夜来雨,清晓石楠花乱流。
心情一好,头脑中的好诗佳句,如同起网之际的鱼儿,弄出扑腾之声,水花四溅般在头脑中乱蹦乱跳,却怎么也不能有把握地和某一位古人的名字对得上号。初中时,他的文科成绩也一向是优异的。入高中分科那会儿,老师说:“你千万别报文科,现如今不比从前的时代了,文科就业时不吃香了。你总不至于将来甘心当什么刊物的编辑,或当什么报的记者吧?若侥幸是名刊大报还则罢了,要是去到了些小报小刊呢?那你这一辈子算是怎么回子事儿呢?”他理解老师对自己寄予的厚望,也十分同情念了一通儿大学,最终混在小报小刊的那些个人,离开又没别的本事,一直干下去又深知耽误自己的人生,结果后来往往连心理也变得恶劣了。贱学攻讦,鄙习辱骂,渐渐流于痞邪。他一想到那些曾经也是孜孜学子的人,就替他们也替他们的父母遗憾得不行。于是他听了老师的话,将一切与文科相关的课外书全都送给了同学,包括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印有精美彩色插图的缩编《宋词》。那两本书是他用假期里打小工挣的钱买的。高考时他报数学系,不仅因为自己喜欢数学严密的推理和计算魅力,还因为希望当一位数学家。及至考入了清华,才渐知当一位数学家的理想离自己还多么多么遥远。那得考硕士;接着考博士;成了博士以后,还得继续钻研。继续钻研多久,那就因人而异了。也许两鬓斑白了,仍算不上是位数学家。所以,现在的他,大二了的他,已经说服自己,不那么想当数学家了,只想当某所大学里的一位数学老师了。据说要想当大学里的数学老师,即使是清华的本科生,资格也是不够的。起码拿到硕士文凭,站在讲台上才不心虚……
由诗由词,学子的思绪转到了自己的将来。一想到还得读硕士,他的好心情立刻荡然无存。考研对于他是不在话下之事,可继续供他读书,对于父母简直如同身背十字架啊!何况,那时弟弟也该高考了。弟弟也是聪颖勤奋的学生,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也是不在话下的,可那时让父母怎么办啊?
这学子内心深处,是特别羡慕清华校园里的另外一些学子的。他们和她们中的许多人,进一步读书的目标是定在美、英两国的。甚至,他们将来的人生目标,也是打算只在美、英两国去实现的。连法国,似乎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他对他们的羡慕,简直接近嫉妒。他们也并非都是富家子弟。实际上清华学子中,算得上富家子弟的很少很少。但他们的家境,一般却都供得起他们读硕士、读博士,也都供得起他们出国去留学。不似他的家境,一想便不由人愁上眉头。是啊是啊,那一种愁,每每地,正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好心情一受影响,这学子等得焦躁起来。正那时,一辆白色“宝马”驶入了别墅区,绕着水塘朝这一幢别墅驶来。
学子立刻站起,注视着“宝马”,心中再次组织自己要说的话。他希望自己能将歉意的话说得很真诚很真诚,希望自己能将内心里那一份真诚表现得令对方感动。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五点多了。因为下雨,天也早早地黑下来了。他不信感动一下人心真的反而比治疗心脏病还难……
然而那白色的“宝马”没往这一幢别墅前驶来,它开到旁边一幢别墅前停住了。车上下来的也不是他的学生,不是住在自己背后那幢别墅里的小姐,而是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和另外一男三女。那另外一男三女都特别年轻,各自背着提着乐器,看上去像是些音乐院校的学生,或音乐团体的演奏者。他们有说有笑地进入旁边一幢别墅里去了,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如同一本书在他面前合上了……
学子更加烦躁了。坐着的时候,虽然也觉得饿,但不觉得很饿。往起一站时,胃里倏然地空了一下,接着仿佛整个胃开始痉挛。仿佛那一种饿的感觉,直接是从腹腔的周壁传达到大脑的,连心也跟着那种饿的感觉跳得发慌了……
以为雨要住了,不料反而下大了,又起风了。那风,一起没多一会儿,就接近他来时的级数了。别墅区内的灯全都亮了。借着那些灯光,学子看见水塘周边的柳树的枝条,全在大风中飞扬。像些女人在那儿做猛烈的俯仰运动,头忽低忽抬的,长发在大风中纷乱地飞扬……
风像持帚之人,而大雨如帚,一阵阵直往廊檐下扫将过来。学子坐过的那级台阶,已被雨完全冲湿了。他不得不退上了门前砖地,靠一根圆形的廊柱站着。
几乎所有别墅的各式各样的窗,都先后亮了。
风雨中,又有几辆小车驶入别墅区,如同动物仓皇地奔回山洞……
学子顿觉一种大的孤独袭击了自己的心灵。
“哎,清华的,你将来打算干哪行啊?”
“当大学老师。”
“那每月能挣多少钱?”
“不知道。”
“你们清华名教授的月薪,最高也就一万多元吧?”
“不知道。”
“那也不过和我老爸的小助理的月薪一样而已。”
“现在是我的辅导课时,你别跟我谈这些辅导内容以外的事。”
“哎,清华的,你是不是有那么点儿死心眼儿啊?”
“……”
“你会来点儿事不好吗?”
“怎么算会来点儿事?”
“比如我想聊什么,你陪我聊什么;我想知道哪一本小说写的什么,你念给我听;我想看碟,你陪我一道看;我问你话,你要有问必答。如果我问了你自己不太了解的事,你也要装出十分了解的样子。我喜欢别人在我面前那样。我个人的存折上也有二十几万呢,只要你哄得我开心,给你一万两万我不在乎!……”
“那,你今年还考不上大学呢?”
“我考上考不上关你什么事儿?用得着你替我瞎操心吗?”
“关我的事。我希望我辅导过的学生,一个个都能考上大学。”
“你!……你是清华的有什么了不起?少在我面前装什么救世主!我一天大学也不念,这一辈子照样比你生活得富贵!……”
这学子听风观雨,想起了他和他的学生之间的一场言语冲突。当时她将手中的课本啪地往桌上一摔,起身就要离去。而他站起得比她还快,气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挥手一扫,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他们互相瞪了足有半分钟,之后她弯下腰一一捡起了那些东西,默默坐下,重新翻开课本,低着头乖乖地看起来……
“我猜你就没走!……”
背后传来厨师的说话声。学子转过身,见厨师已不知何时走出,手拿一把伞站在门口。
学子看看手表,六点二十了。
“你这孩子啊,怎么这么……你等她的心已经证明到了,别傻等了,快走吧!……”
厨师说着,将伞递向学子。
学子犹豫一下,接了过去。
“快走吧,快走吧,谈恋爱的小伙子等约会的姑娘,也不过就这么个等法!你不值得的啊!估计她今天是不会回别墅这边来了!……”
学子说:“大叔,求您见了她转告她,就说清华那个为她辅导的学生,虽然迟到了,但等了她三个多小时。”
“我一定照你的话转告,一定!”厨师走到台阶那儿,一遍遍向他做着请的手势,仿佛是在代主人送一位可敬的客人,仿佛因不得不在刮风下雨的时候送走他而愧疚。
学子感激地说:“多谢大叔的善待。”
他撑开伞,迈下台阶,匆匆行走在风雨中。
背后,厨师大声说:“伞是我的!我还有一把,那把送给你了!”
学子刚出别墅区的门,一阵大风刮来,将伞刮得反折了过去。费了半天劲儿,没修好,浑身上下淋透了。他索性也不撑伞了,拎着伞顶风冒雨而去。附近没有公共汽车站……
学子冷得浑身一阵阵哆嗦。走着走着,想起了刚上初中时的一件事:中学在乡里,乡里离村里四十多里路。他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星期日下午回校,要带足够一星期吃的米,还有咸菜。那一个星期日因为帮家里干活儿,傍晚才离家,走了十几里天就黑了,接着就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他害怕极了,可是又只能往前走——第二天上午要考试。怕米被淋湿了,他脱下衣服,包了米袋子,抱在胸前走。风顺着他走的方向刮,雨鞭一阵阵抽在他赤裸的背脊上。由于有衣服包着,脊背挡着,淋在米袋子上的雨水少些。走着走着,后边跟上来一个人,也没撑伞也没披雨衣,和他一样,也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那人一边和他并排走,一边和他说话。那人说自己是乡村邮差,不承想自行车坏了,只得步行回家,并问他有没有吃的。他有吃的。母亲给他煮的五个鸡蛋扎在手绢里,放在米袋子上,盖在衣服下边。他怕说没吃的,邮差叔叔不陪他走了,绕近道回家去。于是他伸手摸出一个鸡蛋给了邮差叔叔,而邮差叔叔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
一会儿邮差叔叔又问:“还有鸡蛋吗?”
他说:“还有。”
邮差叔叔说:“看见前边那村子了吗?我家就住那个村子。可是你再给我一个鸡蛋吃呢,我就愿意再陪你往前走一段路。”
于是他又给了邮差叔叔一个鸡蛋。
二人走了七八里,他主动开口说:“叔叔,如果你肯再往前送我一段路,我还给你一个鸡蛋吃!”
邮差叔叔说:“可以。”
走到离学校还有十来里地的时候,邮差叔叔问:“你还剩几个鸡蛋?”
他说:“只剩两个了。”
邮差叔叔说:“都给我吃吧。我知道你一个人走害怕,我保证陪你走到校门口,行不?”
他犹豫了一阵,将最后两个鸡蛋也一并给了,给时他默默地流泪了。反正是在晚上,天黑,又下着大雨,流泪了邮差叔叔也看不见。他流泪是因为着实地心疼那五个鸡蛋。那是母亲为了他增加点儿营养才给他带上的。没有了鸡蛋,下一个星期他只有就着咸菜吃饭了……
邮差叔叔果然将他送到了校门口。
邮差叔叔转身离去时,摸了他的头一下,以父亲般的口吻说:“好好读书。”
几天后,乡里抓到了一个被通缉的罪犯,据说是公安局抓了几年没抓到的一名大盗贼。学校里的学生都跑去看,他也去了,见那大盗贼,竟是他记在心里并不无几分感激的“邮差叔叔”。
那“邮差叔叔”似乎也认出了他,望着他苦笑了一下……
学子忆起此事,脸上一阵愀然。
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走在家乡那一条四十余里长的山路上;想象背后是家园,前方是中学母校。于是,进而思念起了父母和弟弟,思念起了同学和老师……
那是一条多么熟悉的山路啊。从初一到初三,每星期都要来回走上八十多里呢。在那条路上,自己磨破了多少双鞋啊。有多少次走在半路,刮起了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下起了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雨啊……
前方自己要回到的地方仍然是学校。但已不是乡里那所连操场都没有的简陋的中学了,而是有着英才济济的近万名学子的清华了;背后仍然是家乡。对于家乡在中国版图上的地理方位,他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一清二楚的。北京并没有使他晕头转向。是的,他想,家乡确实就在背后。那个白天看去穷得让人心酸,晚上连电灯都没有,静谧得仿佛溶解在夜色中的小村,确确实实就在背后的方向。父亲母亲和弟弟,也许同样在默默地思念着自己吧?穿着别人的上衣,持着别人的雨伞,饿着肚子行走在大风大雨中的学子这样想——如果人的心灵能像鸽子一样脱离心窝飞翔,那么,只要朝背后的方向一直飞去,当然能够终于落在自家的土窗台上……
“站住!……”
学子猛地睁开眼,见跟前站着一个穿雨衣的人。一道手电光照射在他脸上。
“是你?……”
手电光灭了。学子从脸上放下手,从声音听出了那个人是保安班长。原来保安班长在绕着别墅区的栅栏外围巡逻,而他走出别墅区的正门并没多远……
风啸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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