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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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喋血

  月光像半张锡纸裱在炕上。

  烟头一红,又一红,从朦胧中逼出男人的瘦脸。

  呆愣的眼睛瞪着屋顶——那男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

  屋顶白。墙壁白。分明还没被主人的生活污染过。上下左右的白衬托着,男人的脸显得黧黑。烟头一红,跟着便红。

  外面的世界静极了。

  炕上的孩子睡实了。

  柴火在炕洞里哔剥。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

  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

  老狗又打了个哈欠,又呜了一声。

  终于,男人吸了最后一口烟,夹烟那只手果断地往炕上一捶,将烟狠狠捻灭在炕面上。

  “哎……”

  男人隔着孩子捅了女人一下。

  搂着孩子的女人不动,不应声。

  “你死啦?!……”

  男人咒道,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女人还不动,还不应声。

  “你……”

  男人的手伸向女人的头,想薅女人的头发,却摸在女人脸上,摸了一把湿。

  他知道女人是在无声地哭了。他那只摸在女人脸上的手,犹豫了一下,就捂女人的眼睛。女人眼中于是淌出更多的泪,捂也捂不住。就像用手捂不住石缝渗出的水。

  男人火了,那只手握成了拳,一拳擂在女人肩上:“哭啥?哭啥!天无绝人之路,快给老子起!……”

  女人悄没声儿地爬起来,在炕上委了几委,移身至炕沿边坐着,一手揉肩,两脚在地下探索。接着又扑向墙,仍坐着,张扬着胳膊,双手乱抓乱捉。

  “你那干什么?!”

  男人低吼。

  “开灯,找鞋……”

  女人嗫嚅着。

  “不许开灯!摸黑找!”

  朦胧的幽暗里,女人停止抓捉灯绳,怔怔地望着男人。

  “瞅我干什么!你想开灯招人来呀?!”

  女人明白了男人不许她开灯是有道理的,两脚往下一沉,踏在了地上。蹲下摸鞋。

  女人摸到了鞋,穿好,站起来悄问:“这就走?”

  男人说:“不走还等几时?!”

  女人不再问什么,复上炕,轻轻掀开一只炕柜的盖,取出一个早已打好的包袱,托在手臂上,静等着男人发话。

  男人这才下了炕,先解开腰带,重新将棉裤腰刹得紧紧的。然后穿上了棉袄,戴上了皮帽子。刚戴上,又摘下,扔给女人。

  “你戴着!”

  “我不戴,你戴着吧。路远,冻坏了你……”

  女人说着又想哭。

  “叫你戴你就戴!啰唆啥?!……”

  女人戴帽子时,男人从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枪筒朝上斜背身后。

  女人用一床小被包好了孩子,因为着个大包袱,竟不能将孩子抱起。

  孩子仍睡着。

  男人推开女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率先往外便走。

  女人跟在男人后。

  老狗跟在女人后。

  男人出了门,见老狗跟在女人后也想出门,一脚将它踢进了屋里。随即,用一把老式的虎头大锁锁上了门。

  入冬的第一场新雪,从白天下到黑天,不知是哪会儿停了。新房子的房顶上,小院土坯围墙的墙头上,鸡窝上,一辆旧自行车的车座儿上,积雪一尺来厚。

  月亮挺大,挺圆,当当正正地悬在墨蓝的天穹上。没风,一丝风也没有。整个村子如同被雪盖住在一个沉梦里了。世界是静极了。

  然而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寒冷之极。有经验的北方人,其实是宁肯冒着徐徐大雪赶夜路,也不在雪后出远门的。雪后不冷则罢,若冷,很凛冽。啐口唾沫落地叮当响,指的正是这一种寒冷。

  男人将孩子交付女人,戴上棉手闷子,轻轻抚去了车座儿和车后架上的雪,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用鞋跟慢慢磕起了车镫子,歪一下头,示意女人坐到车后架上去。

  女人却不知男人是什么意思,反应迟钝地呆站着。

  男人就踢了女人一脚,同时将手在车后架上一拍。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却因双手抱着孩子,胳膊弯还着一个大包袱,踮起双脚,干着急坐不到车后架上去。

  锁在屋里的狗扑门,呜呜叫。那低吠有些恐惧,似乎预感到了今夜对它和它的主人潜伏着某种不祥、某种凶险。

  “妈的!”

  男人又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骂的是女人还是狗。

  他复支好车,从面前推开女人,一大步跨到门前,摘下一只手闷子叼在嘴上,掏出钥匙便开锁。

  “你要干啥呀?”

  女人懵懂地问。

  “得把狗弄死。”

  他低声然而坚决地回答。

  “别,它肚里正怀着崽呀!”

  女人心肠特软地说,带有哀求的意味。

  “不弄死它,它叫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那麻子还能让我们离开村子吗?”

  他说时,已开了锁,撇下女人在院子里,独自迈入屋去,反手将门插上了。

  他一进屋,老狗立刻不叫,嘘嘘地嗅着他,似乎减少了几分动物本能的恐惧,获得了几分安全感。

  他想找根绳子勒死它,又不敢开灯找绳子。寻思了一阵,决定用斧子劈死它。看来只有用斧头劈死它了,往脑袋上劈,狠狠地一斧头劈去,不怕不能把它的脑袋劈两半,省事而利落的法子。

  这么想定了,他就走到灶前,摸索到了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巴虎,巴虎……”

  他蹲下身,假意亲近那狗。

  狗便往他身上扑,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湿漉漉的,散发着腥味儿的舌头长长地吐出口,舔他脸。

  “趴下,趴下……”

  狗立刻听话地趴下了,卖乖地举起四只弯曲的爪子。狗尾巴沙沙地扫着土地。借着从灶间的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出老母狗的肚子有多么鼓胀。怀着几只崽呢?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下了。养了七八年的一条狗哇!抱来时比头猪羔大不了多少。又能看家护院,又能跟他进山打猎。可是条好狗呢!影影绰绰的朦胧之中,唯狗那双眼睛明亮亮的,亲昵而信赖地瞧着他。

  他有些不忍对狗下毒手了,弃了斧头。

  但随即又想到了逼债人那张六亲不认的麻脸,冷酷无情,使他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没少因那一大笔根本还不起的债对麻老五鞠躬作揖、低三下四,受尽了百般羞辱和呵斥。亏他眼下还是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呵!他原本剩下不多的一点儿威望,经过麻老五当着全村人的面的多次扫荡,已然丧失尽净。他是再也没法儿在这个村里住下去的了。而且,欠着麻老五两万元的一笔巨债,麻老五也绝不会容他住得安生,定会三天两头带着些狐假虎威的人来逼债。电视机、录音机、缝纫机,一切一切值些钱的东西,用借麻老五的钱买的东西,早已被麻老五指挥人大白日地搬走了。眼睁睁看着被搬走,他连个响屁也没敢放。麻老五还限他十日内腾出秋末才盖起、住上没多少日子的新房子抵债。还勒令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到麻老五的矿上去白白做工。他心内清楚,如果他依了,他那细皮嫩肉、俊眉秀眼的儿媳妇,便等于是麻老五的口中之物,想要什么时候受用一番就什么时候受用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又狠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斧头。

  “巴虎,巴虎,别怪我心狠手毒,我是被人逼到了这份儿上呀!……”

  他自言自语着,潸潸然泪下。

  老狗以为他在跟它闹着玩呢,两只前爪抱住斧头不放。

  他觉得它那张狗脸似乎是在傻笑。

  他猝然从狗爪中抽出斧头,举过头顶,将浑身的力量都运到手臂上,猛地往下一劈。

  老狗的两条后腿像被人扯着似的伸直了,而两条前腿一下子搂抱住了斧头。一只爪子搭在他的手背上,爪钩深深抠进他的肉里。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类似斧头砍硬木的声响,感到了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溅在他脸上。老狗却连哼也没哼出一声。

  他一时蹲在那儿怔住了。

  老狗搂抱住斧头的两条前腿经久不放松。

  他想抽出斧头,抽了抽,没抽动。斧头分明被狗脑袋夹住了。分明劈入到地里了。他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老狗那鼓胀的肚子,觉得有几团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尤其因为那几团已然有了生命的东西,他心底里产生了一种罪过感。

  他的手松开斧柄,用衣袖抹了一下脸,抹去了溅在脸上的血和狗脑浆,缓缓地站了起来。

  老狗的两条后腿渐渐蜷缩了,搂抱住斧头的模样相当古怪,一双狗眼仍那么亮,甚至显得更亮了,似乎仍那么亲昵那么信赖地望着他。斧刃将狗的上腭劈歪了,看去更像在傻笑了。

  他不禁有些害怕狗脸那种似乎在傻笑的样子。

  一步步倒退着,用背撞开了门,他踉跄到了院子里。

  “你,把狗咋样了?……”

  女人怯怯地问。

  他不说,有点恶狠狠地瞪着女人。

  女人竟被他瞪得抖了一下……也许是冻的。

  他第二次锁了门,第二次磕起了自行车镫子,将车身偏了些,好让女人容易坐到车后架上。

  女人已笨拙地坐到了车后架上,他才发现自己只戴着一只手闷子,低头四周瞅瞅,小院里的雪地上没有,准是掉在屋里了。

  他不愿再进屋去找。

  他真害怕再瞅见老狗那种两条前腿搂抱住斧头的模样,真害怕再瞅见老狗那种似乎在傻笑的古怪的脸。

  没戴棉手闷子的那只手,一攥住冰凉冰凉的车把,立刻被黏住了。

  他不顾那只手会怎样,推起自行车就走。

  出了小院,他又犹豫起来。眼前的雪地上没有任何印迹,洁白如纸,如银铂。

  儿子和儿媳妇,谎称出外借钱去了。其实这一个夜晚,他们正在五十多里路以外的一个小县城的火车站上等待他和老伴儿。

  顺着村路出了村,有一条大道直通小县城。上了大道,他可以骑上自行车。但麻老五他们若循着雪地上的自行车印追踪上他们,也是不费什么事儿的。

  他家小院所朝向的荒地,是一片“塔头甸子”。若穿过那片“塔头甸子”,就拐到山里去了。山里有载煤的卡车碾出的野路。翻过两座山,就可以斜插到另一条公路上去。从那条公路赶往火车站,要近十几里。也许,麻老五想不到他会拖妻携幼,深更寒夜选择一条极艰难的路外逃。

  主意一定,他推着自行车往“塔头甸子”走去。

  “怎么往‘塔头甸子’走哇?”

  女人怯怯地问。

  “少废话!”

  他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

  将自行车推到“塔头甸子”里,他对女人吼:“下车!”

  女人心里一片糊涂地往下一蹦,双膝跪地,跌倒了。

  他扯着女人的后衣领将女人扯起,也不向女人解释一句什么,大步往回便走。

  身为党支部书记,曾经是村中权力最至高无上、声名最显赫的一个人物,如今却被从前最普普通通、最其貌不扬、见了他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个村民麻老五逼迫得贼一样外逃躲债,他感到简直是千年垂恨、万代垂伤的事。认为从此以后,他的家族便是打上了奇耻大辱的烙印了。他心情沉重、凄惶、悲哀、压抑到了极点。他已没法儿好言好语好态度地对待自己一向尊重的老伴了。

  走回到家门前,他操起扫帚,将小院里的车轮印和脚印细心地扫平。接着扫出院外,顺原路退回,边退边扫。因为扫得那样细心,月光下,猛眼倒也一时难以看得出来。一直扫到女人跟前,他才将扫帚远远掷出。

  “塔头”被雪覆盖,看似平坦,却一步一阻。没奈何,他只好又命女人下了车。

  他扛起自行车,慌不择路地撩开大步走在前。女人紧抱着孩子,着个大包袱,踉踉跄跄,跟头把式地随在其后。

  走着走着,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扛着自行车转过身,眷恋地望着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

  当年,他爹他娘,也是因为逃债,才颠颠沛沛流落到这个村子里来的。它庇护过他的家族。若无它的庇护,他的家族可能已然灭了香火,断了血脉。它有恩于他,有大恩于他。在他的观念之中,它是他的村,他是它的人。尤其在他当了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之后,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沙一石、一牲一畜、一房一舍,似乎都是属于他的。似乎?难道不曾确确实实地属于过他吗?难道他不曾确确实实地在这个村里说一不二、一呼百诺过吗?难道他说地里今年种麦子,别人敢种谷子吗?难道他说谁家的房子不许拆或不许盖,谁家敢拆敢盖吗?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梦中的事儿?明明都不是梦啊!才几年的工夫啊,党支部书记在这个村子里便什么人物都不是了!而过去,他的儿子仅仅因为是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不是“三好学生”也是“三好学生”了!不够资格也在小学戴上“三道杠”了!不必申请也在中学入团了!过去那真真是党的天下啊!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和党扯挂到一块儿,没理也有理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是党所信任的人,具体说,只要是他这位党支部书记所信任的人,不是好人也是好人了!他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似乎天经地义的判人判事判世的一套了!

  而今,在这一个夜晚,他憎恨这个村子!他内心里诅咒这个村子!他真想放把大火烧了这个村子!他真想造成地震引来滔滔洪水毁灭掉这个村子!如果他耿福全能够的话!

  因为这个村子分明已不再是他耿福全的村子了。而是麻老五们的村子了!麻老五第一个发现山里有煤。麻老五第一个成了个体户矿主。于是麻老五第一个富了起来。才几年工夫啊,麻老五富得像孙悟空似的,仿佛从身上拔下根毫毛,吹口气儿就能变成整捆整捆的钱!于是村人们都崇拜起麻老五来。于是村人们唯麻脸是瞻了!都纷纷挂名在麻老五的“矿业联合公司”招牌之下了!于是麻老五唱歌不好听也好听了。于是麻老五尽管一张麻脸让人瞧着心里起腻也是美男子了!于是村里的男人们争相向麻老五表忠,村里的女人们争相向麻老五献媚献殷勤了!而过去可都是争相向党表忠诚向他耿福全献媚献殷勤的!一个个见钱眼开的男人,一个个轻佻风骚的女人!而过去决定他们该不该结扎她们该不该戴环或者决定男的女的一对对该在哪一年生孩子的,难道不是他耿福全而是麻老五吗?……

  想到这些,他甚至开始怨恨起他一向依恃着的党来。党,党,他心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我耿福全习惯了彻底习惯了那一套之后,心血来潮地改弦易辙!预先几年也不跟我耿福全打声招呼!我鞍前马后地可是忠心耿耿追随了几十年啊!就算我是个老家奴吧,也不该撇闪我个如此悲悲惨惨的下场啊!坑苦了我啦!

  村子,他的村子,不,麻老五们的村子——盖着松软的洁白的雪被在沉睡。许多人家的烟囱还冒着袅袅青烟,笔直笔直地往上升,升得很高很高,如同一束束灵光照射向天穹,证明许多人家炕洞里的柴火还在燃烧着,证明许多人家的炕面像他半个小时前还躺在其上的炕面一样,必定是热乎乎的。白天采了一天煤的男人们,这时这刻必定是搂着自己的女人睡得正酣吧?是呵是呵,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夜晚搂着自己的女人打着高枕无忧的鼻鼾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更畅美的事呢?钱啊,钱真是好东西,世界上顶好顶好的东西!现如今似乎只有它才会使男人们高枕无忧了。似乎只有它才会使女人们变得越活越滋润了!……

  抱在女人怀中的孩子,睡得比村子还沉实,仿佛是个死孩子。可怜的娃!可怜的小孙孙啊!由于受到麻老五几番带领人到家里来逼债来掠夺值钱东西时的惊吓,好端端的个孩子变成了个“哭夜郎”。今天孩子临睡前,他强迫女人给孩子灌下了两片安眠药。紧接着他亲自又给孩子灌下了一片。他怕两片不顶什么事儿——几十里路呢,他希望今夜静悄悄地外逃成功,他可不愿一路之上孩子哭老婆叫的!现如今虽然叫“初级阶段”了,可毕竟还是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不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一个大村的党支部书记逃债别搞得像新中国成立前似的。孩子哭老婆叫的,那成什么体统!可是麻老五真跟新中国成立前的地主差不多!一点儿同村人的情面都不讲。更不看在他好歹还是个党支部书记的份上!麻老五每次带领来闯入他家的那些个人,也都比新中国成立前地主的狗腿子差不了多少。所不同的是,他们往外搬他家的东西时,一个个脸面上笑呵呵的,并不吹胡子瞪眼。有的还对他说“支书哇,我们是不在党的人,所以嘛,只听我们老板的,各事其主嘛。自古以来这么个理儿,您多担当”之类的屁话……

  规格划一的砖瓦房舍,取代了村里过去全部的破屋寒窑。它们如同一律地戴着洁白的孝帽子,在这个夜晚为谁默默地守灵似的。它们对他的仓皇出逃视而不见。保持着事不关己的超然。

  它们是麻老五带给村人们的恩德,也是麻老五为这个村子立下的一大功劳。

  笔直一条村路,玉带似的,将那些砖瓦房舍从中间分开来。栽种于两旁的杨树,已长得二人多高了。村路是水泥的。两旁还砌了排水沟。下雨天再也不会翻浆捣泞的了。

  这一条村路是现如今已成为全县首富的麻老五慷慨捐款修筑的。全村人没动一锨一镐。它每天供村人们行走,如同行走在麻老五千古流芳的德行上。

  村头的二层楼,是俱乐部,是村人们欢聚玩乐的地方。是经麻老五提议,各家各户摊派捐款盖起来的。楼顶上的大钟,是在天津一家钟厂定制的。报点时,就响音乐。村人们说,是一首歌的音乐。还说歌词是“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可在他听来,那段音乐却仿佛可以套上这样的歌词:“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那钟原本是朝东安装的。那几天麻老五不在村里,村人们七言八语地自作主张了。麻老五一回来,见钟朝东,大为恼火。村人们对他说:“朝东好啊,朝着升日头的方向有啥不好呢?”麻老五更生气了,吼:“朝东不好!朝西才好!我就看着朝西才顺眼,这钟非朝着落日头的方向不可!……”

  村人们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也似乎都有些不愿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将安装好了的钟拆卸下来,此后它那巨大的时针和秒针,便朝着日头坠落的方向移动了,并且朝着日头坠落的方向报时——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由于白天下雪,那挺美观的楼钟的两根针并未吸收到多少阳光,所以这会儿也就不怎么绿。但依稀能望得清——快十一点了。

  俱乐部对面是“快乐斋”——麻老五开的私营饭店。麻老五的老婆当女老板。往日那里一直热闹到后半夜。男人们常到那里喝酒。耐不得家中寂寞的女人常到那里凑男人们的趣,卖些便宜的风情。有时还放录像,《鹰拳刁手》或者《红粉兵团》什么的。不是武打,就是凶杀,再不就是恐怖,却从来也没放过“黄的”。肯定麻老五是有“黄的”,但绝不公开放。任多少人死乞白赖地求过他,他也不放。麻老五在这方面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是不会公开给自己找麻烦使谁抓住把柄的。可能因为下雪,今天那里早早地黑了窗。但高挑在门前的幌子灯却亮着,像一只巨大的血红的独眼,眈眈地瞪着离家逃债之人。

  是啊是啊,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个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无比惆怅地想:怎么不是麻老五的村子了呢?满村尽是麻老五的恩德的明证啦!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的自己,他的恩德又体现在哪儿呢?细想想,扪心自问,是没有啊!即或曾有过点儿,也早被人们遗忘光啦!也被麻老五的财力带给这村子的非常实际的好处给覆盖了!如同一床漂亮的绸面儿大花被覆盖住了千疮百孔的破炕席。共同富裕——从打新中国成立后,他就带领全村人天天念这个经,哼这个调,从互助组时期到初级社时期,到高级社时期,到人民公社时期,到几年前包产到户,他自己没能够富,别人也没能够富。富?一直受穷着哪!倒是麻老五发现了山里有煤,于是不但麻老五咣当一下富得抖抖的,全村人也都跟着富了起来。可不是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发现山里有煤的,能怨得着他吗?这不过是种运气啊!麻老五的运气好,麻老五就该夺了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在村中的地位和权力吗?而公社的党,县委的党,他的一切上级党,竟干瞧着麻老五骑在他脖梗上屙屎撒尿不管不问!居然还奖给麻老五一面锦旗,上面绣的是——“致富能人”!

  他内心里涌起一股大悲大哀,眼眶便有些湿。

  村里那些被“结扎”了的男人和被带上了环儿不许怀孕不许生育的女人,包括麻老五在内,恨透了他耿福全!

  村子里传来了一声鸡啼。

  女人似乎并不急于赶快逃,呆呆地望着村子,望着家院,惴惴地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是鸡打鸣儿。”

  “嗯。”

  “是母鸡打鸣儿。”

  “嗯。”

  “像是咱家的母鸡在院子里打鸣儿。”

  “闭上你那臭嘴!”

  他从内心里往外一悚。

  半夜鸡叫,分明已属不祥之兆!还是母鸡,还是自己家的母鸡……

  钟响了。

  “牢记,牢记……”

  “走!”

  他猛地转过了身。

  “快活斋”血红的独眼,仿佛不怀好意地咄咄地目送着他们在“塔头甸子”里磕磕绊绊,跟头把式地仓皇而去,渐渐被夜的黑暗所吞……

  县城小火车站候车室里,一对儿年轻夫妻互相依偎着,坐在白油漆漆过却被种种肮脏所污的长椅上。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县城,就是通常被人们说成是“一条马路,一个警察,两只猴”的那类小县城。猴?这地方根本没有过公园或动物园,便没猴。连耍猴的也没在这个地方出现过。所以这个地方的人们大抵没见过真猴活猴。警察却不止一个。他们的姓都挺古怪,一位姓那,一位姓漆,一位姓果。这地方满汉杂居,汉人管文治,满人管法治。每日里二十四小时之内,仅有四次列车通过。还有一次列车是货车。严格说,这算不上一个县城,不过是一个在东北荒原上趴了很多年,容貌却不曾改变过的小镇子。

  这地方的候车室简陋败坏得不像话——两扇门已走形,难以关严。寒冷畅通无阻地闯进来,用冰冷的手肆无忌惮地蹂躏每一个候车的人。其实人也不多,算上那一对年轻夫妻,总共才八九十来个。可能其中还有流窜者,纯粹是把这里当成免费的旅店。候车室地中间有只小铁炉子,就是北方人家烧蜂窝煤的那种小铁炉子。炉子虽小,烟筒却很粗,靠了一节节“拐脖儿”七拐八拐,如同化工车间的空中管道。为了巩固它们,纵横交错拉扯向四面八方的粗细铁丝,如同黑夜里射向天空的交叉火力网一样。若夏天,大概苍蝇蚊子在空中飞行时,也必得像密集交叉的公路上的车辆一样小心而谨慎,否则可能一头撞在铁丝上小命呜呼。铁炉里的火是早已熄灭了。冰凉的烟筒下吊着一只只玻璃罐头瓶,内中或多或少地都盛着些黑褐色的烟油子。车站的人能想到这一点,足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并未彻底丧失。

  今夜在车站值勤的是“那警察”。原先的老铁路治安警察退休了,“那警察”被调了来。反正左右都是当警察,他并不在乎身上的黄警服变成了蓝警服。

  四十来岁的“那警察”正在值班室和二十来岁的女站勤聊天,忽然想吸烟,一时找不到火,就离开值班室,步态威严地走到了铁炉子跟前。他哈下腰用铁钩子捅了半天炉子,没捅出一颗红火炭,沮丧地直起腰,拍了拍手,目光落在那一对儿年轻夫妻身上。别的些个人们都在蜷蜷缩缩,或倒或卧地打瞌睡,只他俩互相依偎着,前身合盖一件埋埋汰汰的看不出颜色的大衣御寒,各自睁大着双眼愣神儿。

  “喂,有火儿没有?”

  年轻的丈夫缓缓地将脸侧转向“那警察”。

  “我问你,有火儿没有?想借个火儿,吸支烟。”

  对方缓缓地从大衣底下探出一只手,伸入大衣口袋里。

  “那警察”便走到了他们跟前。

  “霍村的吧?”

  “那警察”吸着烟,将火柴还给对方时,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对方仰脸儿瞅着他,有几分不安地摇摇头。见男的摇头,女的赶紧跟着摇头。

  “那警察”吐了口烟,肯定地说:“别摇头,你们骗不了我!你们若不是霍村的才怪了呢!”说着,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入了人家的大衣兜,掏出来时,手心手背都是煤末子,颇得意地又说:“你们这些霍村人啊,应该修个庙,庙里给马五金塑个像,供财神爷一样供着!若不是靠了他,你们这些穷土包子能发起来吗?”

  马五金是麻老五的本姓大名。

  年轻轻的一对儿男女不禁地对视一眼,表情更加不安。

  “那警察”在不比长椅干净多少的警服上揩揩那只沾了煤末子的手,又问:“你们……小两口儿?”

  年轻轻的一对儿男女赶紧点头。

  “那警察”瞅瞅男的那张忧郁的脸,又瞅瞅女的那张忧郁的脸,再问:“真的假的?”

  “真的,是真的!……”

  她急切切地抢先说。

  他分明也很心虚,却故作镇定地说:“我们随身带着结婚证书哪,你不信可以看看……”说着,从身上掀开大衣,就拉一只黑手提包的拉链儿。

  “别,”“那警察”制止道,“我才不稀罕看你们那玩意儿呢!你们是假夫妻我也管不着。只要你们手提包里不藏着炸弹就行!”

  小伙子便没彻底拉开提包的拉链。苦苦地,嘴角皱起一笑,复将大衣盖在身上。

  “没炸弹,真没炸弹……”

  年轻轻的小媳妇,仍有几分慌张地保证着。

  “我看,你俩愁眉不展的样子,八成是双双逃婚吧?”

  “那警察”对他们颇感起兴趣来,深深吸烟,却吸不透,埋怨道:“这年头连当警察的也不得不吸冒牌烟了!”

  小媳妇怯怯地说:“我们不是逃婚的,是逃……”

  小伙子在大衣底下拧了她的手一下,赶紧打断她的说话:“我们是逃婚的,怎么样?”

  “那警察”将吸起来太困难的烟扔在地上,碾碎之后,瞧着他们笑了:“逃婚我更管不着啦!霍村人我都挺熟悉的,你们是哪家哪户的?”

  小媳妇瞅着自己的丈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们……我……是耿福全的儿子……”

  她的丈夫显然是个诚实惯了的人,在说谎骗人方面一点儿也不比她有经验,她向他丢眼色已晚了。

  “耿福全?你是耿福全的儿子?你爸我可太认识了!十七八年前,他可是个人物!全县‘活学活用’的标兵,学大寨的带头人,动不动就到省里去开会……”

  “哎,老那,你死哪儿去啦!……”

  值班室的小窗啪地从里面被推开了,探出一颗女人鬈毛狮子般的头,大呼小叫。

  “就来!逃婚归逃婚,可你们有没有什么口信儿,希望我转告你们老子啊?”

  他们摇头。

  “老那!等着你帮我缠毛线呢……”

  “就来就来,三点零六的车正点到达,那么,祝你们一路平安啰!……”

  “那警察”离去了。

  小媳妇两眼吧嗒吧嗒往下落泪。

  “你咋了?”

  在这么一个地方,在这么一种时候,凶吉未卜,前程难料,她丈夫觉得惭愧,觉得太屈了她,话语之中不免充满柔情。

  “听人家说起咱爹从前,我心里难过。”

  “是啊,我心里也难过着哪。要是从前,麻老五,哼!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车票呢?千万别弄丢了……”

  “丢不了。兜里揣着哪……”

  “咱们到了省城,还往哪儿继续逃哇?”

  “我也不知道,一切听咱爹的呗!”

  “连张介绍信也没有,到了哪一个地方,怎么住店呀?”

  “住店?你趁早别想得那么美了!逃债还住得起店吗?”

  “不住店,寒冬腊月的,住哪啊?”

  “蹲火车站,睡门洞。”

  “孩子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

  “咱俩什么手艺也不会,爹也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活儿干吗?”

  “找不到活儿,就讨饭。”

  “我不……”

  “那你就饿着!”

  她一头扎在他怀里,呜呜哭开了。

  几个睡在长椅上的人被她哭醒,睁开眼瞪他们。

  “别哭,别哭。麻老五这个王八蛋,亏他还是你表舅呢!……”说得咬牙切齿。

  她哭得更伤心更难过了。

  她不敢告诉他,她肚子里又怀了孕,是麻老五的。她表舅蹂躏她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咱俩毕竟还沾着亲带着故,你公公家欠我那两万元,也等于就是你欠的。那好讲,我不会再催逼着还的……”

  她表舅那双色狼般的眼睛使她怕极了!每当他那张蜂窝似的大麻脸俯近她的脸时,她心里就一阵阵发悚。他浑身松软的白膘肉使她腻歪。为了公公,为了丈夫,为了她自己,为了保护他们的家,她一次次耻辱地依从了他,他一次次跟她信誓旦旦地下保证。她虽一次次依从了他,却不能不感到是一次次地被他强奸。后来她终于明白,他是淫欲没够的。他是想要永永远远地占有她——因为他们欠下了他两万元三年五载还不起的债,驴打滚的债,一点儿也不比旧社会地主老财向穷人放债的利息少!目的也一样恶。公公、婆婆、丈夫仅仅是逃债,而她还逃避麻老五,逃避她的表舅,逃避一只恣意蹂躏和玩弄她的色狼……

  他蹂躏她如同洗衣机搅拌一件衣服。

  他玩弄她如同雄猩猩玩弄一个布娃娃。

  前面的生活道路究竟还有什么奔头呢?她内心里充满了对今后的命运的恐惧,连往前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叫你别哭,你还哭!”

  丈夫恼火了。

  “被我表舅逼到了这种地步,还……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那你就死!一会儿火车来了,跳下站台让火车轧死!”

  丈夫推开了她……

  再有一百多米,就通过“塔头甸子”,到山脚下了。

  女人说:“他爹,歇会儿吧!”

  男人站住,缓缓地向后转过了身。扛着自行车,向后扭头比向后转身更难,所以他宁可转身。扛在他肩上的自行车的前轮,于是就以他的身体为圆心,划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弧。

  他见女人已然坐在“塔头”上了,气喘吁吁,浑身是雪。包裹着小孙孙的被子上也尽是雪,想必她抱着小孙孙跌了无数跟头。从女人的领口,冒出蒸蒸的汗气。

  他也将自行车一下子放到地上了。不,准确地说,是他肩膀一倾,自行车掉到了地上。他也气喘吁吁。他也浑身是雪。他的领口,也冒出蒸蒸的汗气。他双腿一软,也身不由己地坐在一个“塔头”上了。

  他说:“你,看看柱儿咋样啦?”

  女人掀开搭在孩子脸上的被角,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嘴上,贴了一会,抬起头瞅着他说:“睡得香呢!”

  “出气儿均吗?”

  “均……”

  女人放下被角,盖住了孩子的脸。

  “可别把孩子闷死……”

  “我留心着呢。隔会儿就撩开被角透透气儿……”

  男人喟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孩子……”

  女人却有点儿提心吊胆地说:“走这条山间野路,要是遇见了狼咋办?不是说山里又有狼了吗?……”

  男人凛凛地说“你瞎?没见我背着枪?”

  女人便不说话了,侧脸向他们逃来的路上望去——大钟的两根夜光的针,已望不见了。“快活斋”那盏红灯,仍可望见,小多了,就好像有谁站在那儿,高举着手电筒往他们这里照射,而手电筒蒙着红布——别果真是蒙着红布的手电筒,向埋伏在山里的麻老五们发信号吧?

  女人心里不禁犯了疑惑,由疑惑而不安。

  “他爹,你看那是灯,还是谁举着电棒啊?”

  “那是灯又怎样?是电棒又怎样?”

  男人反问,声音低低的,在女人听来,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仇恨大大多于逃债的悲凉。

  女人朝男人瞅一眼,见男人正用匕首挑开棉手闷子,将它套在枪上,一直套到扳机的部位,大概是为了护住扳机别走火。

  “把……子弹先退出来吧!万一走了火,伤着我和孙子可咋整?……”女人请求地说。

  “真走火了,算该着。”男人似乎很平淡地说。

  女人却从男人的话中,品味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杀机。

  女人又不敢再开口了。

  男人将枪靠在自行车上,凑近女人,从女人怀中抱过孙子,轻轻掀开被角,将自己胡子拉碴的瘦脸贴向孩子的小嘴儿,亲自感到了呼吸,才放心地又将孩子塞还给女人。

  男人看手表,发现表壳不知何时碎了,时针和分针都不见了,只剩粘了磷的秒针,仍在无声地走——一定是跌倒时,手表磕着自行车脚镫子了。

  麻老五带着人抄他们家时,一眼看见了他腕上这只表,笑微微地向他伸出一只肥厚的大手,说:“支书,你到这般田地了,那表还舍不得抵债吗?”

  他一言未发就将手表撸下来,矜矜持持地放在了麻老五的手掌上。那情形如同麻老五是一位高贵的受降者,而他是不得不交枪的残兵败将,无论怎么样地想要维护住一点儿自己往昔的尊严,其实都根本不能够的。

  麻老五当时摆弄着看了看这只旧“东风”表,没稀罕要,依然笑微微地拉起他的右手,将这表替他戴在腕上了,好像新郎往新娘手上戴结婚戒指,一副彬彬有礼而又无比幸福的样子,还拍拍他的肩说:“借了我两万元,你也不买块新表戴!”

  唉唉,耿福全,耿福全,你呀你呀,当初为什么要向他麻老五借两万元钱啊!

  你这真应着了那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在心里暗暗诅咒着自己。

  他一向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别人提到他时,都这么评论他。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自己。毕竟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再头脑简单个人,也学会深谋远虑了。那一次他也是深谋远虑的。可那一次跟他作对的,不是别人,不是过去那种朝令夕改,使人来不及跟着变的政策风。凭良心讲,似乎也不是麻老五,而是他自己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跟他作对,他还能有好结果吗?

  村人们纷纷学麻老五的榜样扑进山里挖小煤矿的当初,他冷眼旁观,“按兵不动”。

  儿子说:“爹,咱们也进山吧!”

  他说:“进山干啥?”

  “挖煤呗!那要是选准了矿,咱家还不和别人家一样,咔嚓就富起来呀!”

  “你懂个屁!再不许跟老子提这件事儿!”

  在村里他过去是天子,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家里他也理所当然是一家之主。儿子是在他的阴凉下长大的,对他顺从惯了的。在儿子的经验中,无论什么事儿,只要听他这位爹的,几乎就没错过。即使一旦证明真错了,纠正也不难。所以呢,他不许儿子再提,儿子就再也不提。

  山林归国家所有。尽管那些山没林,草长得也很少,但毫无疑问还是国家的山嘛!国家的山里出了煤,容你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农民去挖个体小煤矿吗?笑话!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县里派人前来制止。

  可县里迟迟没人前来制止。

  他终于等得丧失了耐心,自己口述,让儿子笔录,给县委写了一封信,以一位共产党员的名义,以一位党支部书记的名义。

  县里派来了一位改革政策研究室的干部和一位地质工程师,勘察了一番,认为这山里的煤层很有限,不值得国家投资开采。既然农民们愿意开采,谈不上破坏任何生态平衡,只要纳税,就采呗。县里还认为这是大好事,应该支持,拨了县运输队的一部分卡车,租给采矿户,以解决他们往山外运煤的困难。

  村人们反而更加安心,更欢地开矿,更欢地采煤,更欢地赚钱,他们从没赚过那么多钱。

  村人们背地里讽刺他——“想拍马屁,结果挨了个马屁崩!”

  他憋了一股窝脖火儿,能不窝火儿吗?

  他不服气,能服气吗?

  他不信是他自己这一次估摸错了,以他当了二十多年支部书记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错了?他认为他在任何事上都早估摸得熟熟的啦!

  于是他又给省里写信。

  省里派来了调查组。调查组中还有一位是报社的记者。

  他为此好不兴奋啊!

  结果呢,更加证明他这一次是错到底了!省里和县里的态度完全一致。

  调查组组长临走时对他说:“老耿啊,观念要改变,思想要解放哇!否则太跟不上形势啰!农民们自己寻找出路甩掉穷帽子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没做带头人,可也不能犯红眼病是不是?”

  听来语重心长,似是开导,其实是含蓄的批评。“红眼病”三个字很刺激他的自尊心。若他并不红眼,也就不觉得是种刺激了。问题在于他很红眼。扪心自问,他无法否认。

  于是他真病了一场,不过不是眼病。

  就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村中放鞭放炮,喇叭唢呐地热闹了好几起——又有几户人家推倒旧屋,兴盖新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都是麻老五从县里给拉的帮工队。都请麻老五剪彩。农民盖新房剪的什么彩!

  病愈之后,他不那样窝火了,也对现实有点儿服气了。于是开始四处借钱,也要进山挖小煤矿了,也要推倒旧屋盖新房了。

  乍富的人们没那么多钱借给他,也不太乐意借钱给他。

  他们说:“支书哎,借钱,别朝我们伸手哇!朝那腰缠万贯的伸手才对哩!”

  都这么说。

  他明白他们所指“那腰缠万贯”的人是谁。他深感自己头脑开窍晚了,落下往昔支书最后的一点儿架子,低三下四,羞愧无比地去找麻老五。

  麻老五似乎不计前嫌,对他仍挺客气,仍挺恭敬的。他狮子敢张大口,借两万。麻老五当时吓了一大跳。沉吟半晌,一拍大腿,只说了一句充满豪侠之气的话——“两肋插刀啦!”

  没过几天,麻老五就将鼓鼓囊囊一手拎包“大团结”给他送上了门。

  靠那两万元,他盖起了新房,也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也放鞭放炮,吹喇叭唢呐,也剪彩。

  靠那两万元,他挖了三眼矿。

  惨就惨在,三眼矿都没选准位置,离煤层远着呢!

  这不是他的命,又是什么呢?

  更惨的是,麻老五放高利贷,麻老五几次三番逼债,他却只有忍侮受辱的份儿,不敢告。明知高利贷坑人,你还借,你起码的觉悟到哪儿去了?你不是自作自受吗?你有何脸面告哇?再者,人家麻老五明人不做暗事,那是有言在先的!借了人家的债,还不起,还告人家,在村里还怎么待得下去!……

  “走!”

  这逃债的男人,从手腕上撸下那只已磕坏了的手表,狠狠扔在地上,倏地站了起来。女人却去捡表。

  “不许捡!走!……”

  他抓住女人的后领,将女人拎了起来。

  他先把枪扛在左肩,再用右肩扛自行车。当他重新扛起自行车,顿觉比方才重多了,他心中陡升一种委屈——这辆自行车可绝不比他的爹当年带着他逃债时所挑的破柳筐轻便!而他的爹和娘如今埋在了村后的一片林子里。唉唉,不肖之子哇,此一去,谁知哪年哪月才会回来?也忘了给两位老人家的坟培次土。会有人替他尽这点孝吗?这年头,谁还肯为他这样一位倒霉背时、命乖运舛的党支部书记积这点儿德、行这点儿善呢?兴许只有韩喜奎肯?毕竟是他的党内同志啊!兴许……

  今夜逃离村子的打算,他告诉了的唯一的一个人就是韩喜奎。是他介绍韩喜奎入的党。谁也不告诉就逃了,那不是他耿福全所为的事,那不符合他的道德观念……

  “他爹,走慢点儿,我跟不上……”

  “快走!跟不上也得跟上!表都坏了,扔了,没个钟点。误了火车你对谁哭去!……”

  他跌了一跤,胸口压在一边的自行车把上,疼得他半天缓不过口气来,跪在雪窝动不得。

  “他爹,他爹啊!……”

  女人慌得将孙子放在雪地,也跪在他跟前,一边推他双肩,一边哭。

  “你就会哭!我死不了……不带领着你们逃出这个省……我,不死!……”

  他终于缓过了口气。女人的哭,女人六神无主的样子,使他分外恼火。在他陈旧的记忆之中,他的娘,跟着他的爹,带领着他逃债,可不是这么一副熊样子!他的娘当年是多么刚强!甚至比他的爹更有主张,更不怕艰难,更不惧风险。唉唉,时代不同了,女人们也变得多么不同了哇!新社会竟把他的女人宠惯得这么不中用、这么无能!唉唉,也难怪新社会,他的女人二十多年来乃是在村里发号施令、一呼百诺、一跺脚别人家饭桌就动摇的党支部书记的老婆,在这个村里的身份就等于是皇太后的地位,虽谈不上有什么作威作福的,可毕竟二十多年来是个人上人啊!哪曾想她有一天会逃债呢?哪经受过这般仓皇、这般不安、这般苦难呢!……

  他伸出的双手,本是欲将女人推开的,却将女人扶了起来。

  他说:“快擦去泪,看皴了脸!”话语之中,情不自禁地掺了些温柔。

  “过了‘塔头甸子’我就推着你……”

  他复扛起自行车,眼眶又一湿。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仿佛是天地间很悲壮的一个人物。同时,一种强烈之极的责任感,使他周身增添了不少力气。

  他只管大步朝前走。背后,听得到女人粗重的喘息,知道女人跟得很紧。

  这才对……这才像我的女人……

  他心说,觉得车的重量,似乎被女人分担了去一部分。

  圆而大的月亮,也似乎是距离他们近了。稍微有点偏斜地,温情脉脉地,在天穹上注视着他们。清冽的月辉,遍撒在通往山里的一条野路上。洁白的雪,覆盖住了从山里往外运煤的种种车辆碾出的深沟。这条野路洁白得竟使他有点儿不敢走。尽管这条路他已走过许多次。但他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走过,从来也没有走过一个别人留下的脚印也见不到的路。他仿佛觉得,洁白的雪下,覆盖着一处处陷阱。

  终于跨出了“塔头甸子”,他如释重负地将自行车放下,长长吁了口气。抬头望望月亮,他忽发奇想,要是眼前这条雪路,一直通上天穹,通向月亮里多好呢?

  一丝夜晚的游云,曲曲弯弯地出现在月亮上。圆而大的月亮,似乎皱起了眉,似乎满面皱纹了,似乎一时间就变老了。

  这男人正徒自望着月亮胡思乱想,他女人催促他说:“还不赶紧走,望月亮干啥呢?”

  他经女人这一提醒,心神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荒唐、感到罪过,同时亦因那么令人神往那么美妙的一种憧憬,被他的女人一句话便撕扯得粉碎而大扫其兴。

  “等着你上车哪!”男人强词夺理。

  女人挺轻巧地一纵,这一次倒是没费什么事儿便坐到车后架上去了。

  男人也不看她一眼,觉着她是坐上了,推车便走。

  “到了省城,咱们往南边……还是往北?……”

  “逃”字在女人舌尖打了个滚儿,被女人吞一只刺猬似的,硬是又吞了下去。

  “到省城再说!”

  “麻老五他们会不会截在车站呢?”

  “被截住了再说!”

  他们身后,洁白的高贵的地毯也似的雪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自行车辙和男人乱七八糟的脚印。

  男人尽量将车推得很稳,使女人得以袖着双手,怪安泰地坐在车后架上。而他自己,失去了棉手闷子的那只手,紧握冰凉的车把,快冻麻木了。

  唉唉,两万元啊,仅在自己手中过了一遭,就变成了一笔巨债!新房子,等于是给麻老五盖的了,麻老五倒落得个坐享其成!听喜奎讲,麻老五欲将那房子租给县运输队的人住,宽敞的四间大屋,每间屋摆几张床,就算总共摆上十五张床吧,一个月也是笔不小的收入啊!用不了三年,两万元麻老五准收回去了。还白占一排房子!自己呢?连块新表也没舍得买,连辆新自行车也没舍得买……这辆破旧自行车,连副塑料护把也没有。有塑料护把,握着也不至于这么冰手哇!……

  一接近山口,就感觉到穿山风的肆虐了。飕飕地迎面而来,像一把把锋快的小刀子,割在他脸上、手上。两只耳朵仿佛被谁在用粗砂纸使劲儿摩擦似的。

  帽子戴在女人头上。帽子内,女人还扎了一条头巾。在家里,将帽子强迫女人戴了,这会儿,男人的自尊心不容他再将帽子要过来。可这熊女人,你也该想到一点儿自己的丈夫哇!你也该心疼一点儿我哇!……

  他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见女人将头勾得很低很低,严严紧紧地袖着双手,身子歪靠在车座儿上。如同公共汽车里,不管别人怎样挤,自顾坐在座位上打盹或假装打盹似的!你个熊女人哇!想当年我爹和我娘不是这么逃债的!……

  突然,他将车停住,大吼一句:“孙子哪?……”女人猛丁地抬起了头。

  “孙子哪?……”

  女人惊得滚下了车,跌翻在雪地上,傻愣愣地瞪着他。

  “你!……”

  他推倒自行车,狠狠踢了女人一脚!

  “忘……”

  女人抬手指“塔头甸子”。

  他转身就往回奔。

  孙子是家的根苗!没有了孙子,家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如果自己这辈子还不上债,儿子那辈子接着还!儿子那辈子还不上,孙子接着还!借债,总是要还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万不能使麻老五和麻老五的儿孙们牢牢记住他个骂名!……

  他一口气奔回到“塔头甸子”。急急慌慌,跑偏了方向,一时竟觅不见自己的和女人的足迹。一眼望开,月辉下,一座座覆盖着雪的塔头,仿佛一片片惨白的人的骷髅头,仿佛他自己的和女人的脚印,是被骷髅头们阴险地抹去了,抹得干干净净!

  什么东西猝地从他身边蹿起,使他吓了一大跳,迅速地将枪从肩上抖下来,防范地举了半天。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大概是只野兔……

  “柱柱……”

  “柱柱……”

  “柱柱!……”

  他大声叫喊起来。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经久,从山口,荡回了他自己的回声,仿佛另有一个他自己,在山里极遥远的地方叫喊。

  “柱柱……”

  “柱柱……”

  声音变得那么细微,不像是在叫喊,像是在唱。

  村子里,“快活斋”的红灯,定在黑夜之中,纹丝不动。

  “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

  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却什么也没再听见。那报时的音乐是该响三遍的……幻听……

  麻老五,你个混账东西!

  他发狠地在心里骂着。

  唉唉,你骂人家麻老五干什么呢?

  另一个他自己,在他内心里和他辩论——若反过来,你是麻老五,麻老五是你,你能不逼你自己还债吗?两万元并非小数哇!那也是人家麻老五立了字据画了押,从县里别人手中借来的,不过转借给你,又加了二分利罢了。现如今,谁白将两万元借给谁呀!若是他借的公款呢,那更不得不逼你还了!挪用公款放高利贷的事儿,你听说过的还少吗?那是冒犯法之风险的啊!冒风险还不作兴图几分利吗?现如今不是讲究风险报酬吗?……

  “柱柱!……”

  “柱柱!……”

  他又叫喊了两声,意识到自己很愚,不再叫了。服了三片安眠药的小孙孙,怎么能听得到呢?若能听得到,不早哭了?

  像一条狗似的,他在“塔头甸子”之间爬来爬去,瞪大眼睛寻觅足迹。双手插在雪中,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冻手了。

  终于,他寻觅到了他和女人的足迹。

  终于,他寻觅到了孙子——静静地靠着一个“塔头”,就好像包着的不是生命,不是任何活的东西。

  扑过去,将那被包紧紧搂抱在自己怀里,他咧嘴笑了。只笑了一下,他将脸压在被包上,哭了。低低地,他发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呜呜咽咽的、令人怜悯的哭声。

  被包在他怀中毫无声息。

  “爷的孙,爷的孙,爷对不起你!……”

  男人的心也在哭泣,在述说。

  “爷是个不合时世的人啦,你长大,要做个能人,做个强人,做个麻老五那样的人!……”

  被包的毫无声息,使这男人极度不安起来。他不哭了,惶恐地掀开被角,第二次将他的脸贴在孙子的小嘴儿上。他那冻麻木了的脸,感觉到了一丝温气,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他放心了。然而他自己的脸却湿了。孙子睡得出大汗了?根本不可能!唔,天!他明白了,是雪不知怎么进入到被角下面,融化在孙子那张小脸儿上!

  “爷的孙,爷的孙,你可是受了苦哇!”

  他用匕首挑开棉衣,扯出一片棉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沾去孙子脸上雪化的冷水。

  月光下,孩子那张小脸儿,眉舒目合,很静穆的一种模样。

  “他爹,他爹,柱儿咋了?咋了啊!……”

  女人不知何时也奔回来了,跪在他对面。

  他复用被角盖住孙子的头,瞪视着女人。他的本意,是向女人表达出一种严厉的警告,反却被女人把自己吓住了。

  女人的头巾松落在脖子上,不受拘拢的头发,散乱异常,一缕头发垂遮着女人的半边脸。不见了一只眼睛。月光下,女人的另半边脸,不是显得白,而是显得青。女人的另一只眼睛,睁大得可怕,也正瞪视着他。那眼里,射出预备跟谁人、跟什么东西拼命似的又凶恶又残忍的目光,使他觉得恐怖,使他从心里往外打了个寒战。而女人的嘴,半张着,似要喊叫,又似在冷笑。这时候的他的女人,简直像一头丢失了崽的母狼人!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一定会放下孙子就举枪。

  女人又整个儿像脖子上还套着绳套的吊死鬼。

  女人第一次这种样子猝现在他面前。

  他简直有点儿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人?抑或真是一个吊死鬼,已害死了他的女人,这会儿变成他的女人的模样,又想接着害死他和他的孙子?

  他觉得周围鬼气森森,觉得那一颗颗惨白的骷髅头似的“塔头”,似乎都在开始动弹。

  “你!走开!……”

  他吼,双臂将孙子紧搂在胸前,猛然站了起来。

  “咱孙孙,到底咋样了?!……”

  女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扑向他,夺孩子。

  他一掌将女人推得连连倒退数步才站稳。

  “活着!……”

  从牙缝挤出这两个字,男人拔腿就走。

  “活着……老天爷保佑我们啊……”

  女人将遮脸的头发撩向耳后,梦呓般自言自语着,深一脚浅一脚跟随着男人。

  走到自行车旁,男人闷声不响地将孩子送在女人怀里。

  “还我抱吗?”

  “屁话!你不抱,难道我抱?”

  女人接过孩子,又说:“你不会对我好点吗?到这般地步可不怪我。”

  男人瞧着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

  女人以为男人打她,将头往后一仰。

  他却没想打她。

  他用一只手解开套在她脖子上的头巾,搭在她肩上,说:“扎好,别像绳套似的套在脖子上,我看不惯!”

  “我抱着孩子,叫我怎么扎?”

  女人笑了。

  即使在今晚这种情况之下,只要他对她的态度稍微好点,她的心就踏实。她对她的男人依赖惯了。此时此刻,他在她心中也仍是个人物,是个落难的人物,就像老百姓们常说的——“蛟龙困在了海滩上”。而她自己,她想,走哪儿,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讲——我是党支部书记的女人。逃债归逃债,支书可没谁撤。正如他看重孙子一样,她看重他是个党支部书记。中国偌大的天下现如今毕竟还是共产党的。离家前,她将他过去二十多年中所有保存下来的荣誉证书,都瞒着他打在包袱里了。她看待那些东西的心理,很有些像新中国成立前在“帮”的人看待本帮的“柬子”。这女人虽然也朦朦胧胧地感到时世确乎有些改变了,但没出过远门,连县里也很少去,因此还只能用她早已习惯了的逻辑去思维。

  男人替女人扎上了头巾。这会儿他又不觉得她像吊死鬼了。他明白,刚才她那种可怕的样子,完全是由于丢弃了孙子的惶恐所至。

  男人喟叹了一声。

  女人说:“你把那包袱捡过来啊!”

  包袱滚在十几米以外,包着些破东烂西,象征着全部家当。多少还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东西,早都被麻老五掠去了。

  男人没去捡那包袱,说:“别要了。”

  女人坚持道:“得要。”

  男人又有点儿火了:“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女人嗫嚅地说:“东西扔了我倒不怎么舍不得,包袱里还有你那些当过代表的证书呀!……”

  男人冷笑道:“那些,如今加一块堆儿,连包烟也换不来!上车!……”

  穿山风是凛冽的。它并不嘶号,并不呼啸。根本听不到风声。整个山谷似乎早已被它冻僵了、冷固了。它仿佛要静悄悄地、绝对安宁地,将一切在这个夜晚走入山谷的活物,制作成硬邦邦的冷冻标本,保持原样地封存在山谷这天然的大冷库中。

  找到了孙子之后,男人最想找的是皮帽子,却没找见。

  他们艰难地朝山谷里行进着。

  月亮在天穹上俯视着他们,饶有兴趣地俯视着他们,如同俯视蠕爬在高贵的白地毯上的蟑螂……

  “你跟我出来一下。”

  “外边齁儿冷,出去干啥?”

  “我有话对你讲。”

  “在这儿就不能讲?”

  “不能讲。”

  “怕谁听?”

  年轻轻的丈夫,环视着候车室内的人,一个个都半睡不睡的。什么秘密的话非出去讲不可?

  但小妻子固执地说:“反正得出去才告诉你。”

  “那我不想听了!”

  他不再理她,掏出半包烟,吸烟。

  她将他刚吸了两口的烟夺下,扔在地上。

  他瞪着她,隐忍着不发作。

  她倏地站了起来,将大衣从他身上扯过,披在自己身上,独自走出去。

  他望着她走出去,坐着未动,又吸着了一支烟。

  他听到外面传来她的哭声,很绝望,很凄楚。

  他自己愤愤地扔掉了第二支烟,站起来,也走了出去。

  他见她的身影站在一棵树下,走过去,压抑着恼怒开了口:“说!”

  她赌气地一扭身子,往另一棵树走去。

  “你!找打了呀?……”

  他跟至另一棵树下,将她逼迫得紧靠在树干上。

  “说!”

  她面对面瞪着他,咬着嘴唇,泪潸潸下。

  “你倒是说呀!”

  她终于开口了,说得相当镇定:“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你?”

  “孩子。”

  “孩子?这不可能!你胡说!生了儿子之后,爹不是逼我为全村男人做榜样……”

  “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我表舅的,麻老五的。”

  “他……他……他到底是你表舅哇!……”

  “我也没说他不是我表舅……记不起多少次了,反正我怀上了他的种!我这一路,要是熬不过流落异地他乡那份儿苦,有个三长两短,你得牢记着替我……向我表舅报仇!……”

  他呆了,如同一根木桩。

  “就这话……”

  她嘟哝地又说了一句。

  突然他揪住她的衣领,发了疯似的,一个虐待狂似的,一个欲置人于死地的复仇者似的,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干上撞!

  她一声不叫,也不反抗。

  他一声不吭,也不咒骂她,只是一下接一下,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上撞、撞、撞……

  终于她被折磨晕了,身子软绵绵地往地上瘫。

  他也没力气提住她了,双手一松,她无声地靠着树干瘫在树根下。

  树上的雪挂,一阵阵落,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他和她像两个雪人一样——一个立着,一个颓倒。

  不远之处,有人在望着他们……

  “你就杀了我,也算不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谁叫你爹欠了麻老五两万元,让人家逼得偷偷摸摸、深更半夜逃债!……”

  颓倒的雪人这么说,话语中充满了鄙视和轻蔑。

  立着的雪人一动不动……

  “那警察”一回到值班室,女站勤就迫不及待地问:“那小两口,鬼鬼祟祟地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说逃婚,我压根儿就没信!果不其然,耿福全一家逃债,让他儿子和儿媳妇打前站!”

  “欠了什么人的债呀?”

  “还能欠什么人的债?麻老五呗!那小媳妇肚子里怀上了麻老五的种……”

  “那还不好?算那小媳妇的造化!麻老五的种能是孬种吗?若我,就在心在意地怀着,将来世上必定又多一位小麻老五,又多一位能人,又多一位财神爷!……帮我把这点毛线缠完……摘了你那双脏手套!哎,你说我们那口子,穿这种色的合适不合适?……”

  不知“那警察”回答了句什么话,惹得女站勤嘎嘎一阵大笑,骂道:“死没正经的,老娘才不稀罕你哪!……”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艰难行进着的野路两旁,并不高大的山的雪白漫坡上,一眼眼小煤矿的矿洞,像稚拙的儿童用墨汁浓重的毛笔画出的嘴。南南北北,上上下下,一处处没个顺序,也没个正规形状。有的“嘴”似在哈哈大笑,有的“嘴”似在哇哇大哭,有的“嘴”似在打喷嚏,有的“嘴”似在叫喊,有的“嘴”似在呼唤……静悄悄的寒冷的这一个夜里,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躲在倾斜的白幕之后,咬破幕布,只将嘴暴露在幕前,咧成张成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样子,同时演出着不可思议的超现实主义的哑剧。

  每眼矿洞前都竖着一杆旗,旗杆都很高。旗帜形形色色,上面写着或锈着张、王、李、赵等大字,标志着那些能往外吐钱的“嘴”归何人。有风的时候,旗帜迎风招展,哗哗啦啦的旗帜的争相歌唱响彻山谷。今夜无风。山谷腹地的凛冽是由渗遍了空间的寒流造成的。那些旗帜都纹丝不动地垂着,卷掩起那些时来运转的姓氏。

  一株老树的枯瘦的枝杈,栖落着十几只乌鸦。附近就这么一株孤零零的老树,它们栖落得太久了,已由黑色的变成了白色的。好像老树生了许多白色的大瘤子。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没注意到乌鸦们的存在。而它们却早已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他们了。当他们从树下经过时,它们纷纷发出了“哇哇”的怪叫,骤然间飞起,抖尽身上的雪,复变成黑色的,在他们头顶盘旋。

  精疲力竭的男人站住了,女人悸怖地抬起头。

  乌鸦们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阵,纷纷地,一只只从容不迫地,又归回到那株老树上。

  它们不祥的叫声在山谷回荡。

  待男人和女人收回目光,发现有四个身影排开在他们前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支书,恭候多时了!”

  最粗壮的一个身影,朝他们迈了一步。

  麻老五。

  分明地,四个人都预先隐蔽在麻老五的帐篷里。

  拖腔撇调,麻老五客客气气的语势中,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挖苦。

  女人立刻从车后架上蹦下来,不知所措,将孩子抱得更紧,惶恐地往男人身后藏。

  男人愣愣的,双手仍握着车把,完完全全呆住了。

  “支书,你还背着枪干啥?准备用枪杆子对付我麻老五?”

  “……”

  “现如今不搞阶级斗争啦!”

  “……”

  “再者,你能论得明明白白,你代表哪个阶级,我又代表哪个阶级吗?”

  “……”

  男人将车镫子一踢,架稳车。随后默默地,从肩上取下了猎枪,靠着车后轮放于地上,表示出和平谈判的意思。

  “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只是,请您回去。”

  男人摇头。

  麻老五又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三个人,助威地跟了上来,分立在麻老五左右,仍一字儿排开。

  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此时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支委韩喜奎。

  他一切都明白了。

  “喜奎,是你报的信儿?”

  “是我,支书。”

  韩喜奎半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内疚的意思。

  “我们可都是党内同志,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由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恨得一颗心仿佛随时会在胸膛里炸裂。然而他的话说得极平和,只有种悲哀的调子。

  “支书,理不是这么个讲法。五哥是我老板,我若对得起你,就对不起我五哥了。”

  “你!……”

  “支书,在党内,我是党的人,也可以说是你的心腹人。在党外,我是五哥的人,也可以说是五哥的心腹人。而眼前这桩事儿呢,纯粹是党外的事儿,你说我胳膊肘不向外拐向哪儿拐啊!”

  韩喜奎振振有词。不过,那话却也说得极平和。甚至可以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也仍怀有着往昔的敬意。

  麻老五又开口道:“支书,跟我们回去吧!您得听我们的话。您不听话,不是在逼我们对您动手动脚吗?”

  “不。”很坚决的一个字,然而声音很小。

  女人一直隐在男人身后,连口大气儿也不出,不存在似的。

  “要是真不呢,可就让人怪不忍心的了……”

  麻老五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以摊底牌的动作,缓而慢之且稳操胜券地移到了身前。

  手里握着一卷绳子,一截绳头悠悠地摇着。

  “支书,听话,啊?听我五哥的话,回去吧,啊?还是听话的好,不听我五哥的话,那像什么样子呢?……”

  韩喜奎劝说着,如同哄一个犯拧脾气的孩子。

  “对,对,别不懂事理。支书也得懂事理呀,不回去是不行的!”

  “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

  “住口!”男人愤怒了,“我与麻老五之间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只欠麻老五一人的钱,没欠下你们几个的?帮狗吃屎的东西!……”

  “你骂我是狗?”

  麻老五手中的绳头不摇了,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我……我没骂你……”

  这当支书的男人,顿时气馁了。

  “骂我们也不行!老五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你别惹爷们儿不耐烦!……”

  麻老五垂下握着绳子的那只手,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帮狗吃屎的东西”立刻缄口了。麻老五的威严,在逃债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曾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此时此刻,体现得那么恰当又那么令人信服。

  企图逃债的这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彻底崩溃瓦解了。

  “耿福全,你得把刚才那句话解释清楚了!你不是骂我,是骂谁?”

  “……”

  “五哥,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

  “对!非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不可!欠了你两万元,想一逃了之,还……”

  麻老五的手又一举。

  说话的嘴巴闭得比眨眼睛还快。

  他痛苦地耷拉下了他的脑袋。

  从前,他也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威严。而现在,尤其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没有了。他曾有过的威严,是被麻老五偷去了抢去了!就这么回事儿!

  “听见了?你得承认你是骂你自己。”

  冷冰冰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我……我……”他无可奈何地嘟哝,“算,算我骂我自己……”

  “算吗?”

  “是……”

  “这还差不多。那么,请回吧!”

  “我……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路……”

  “唉!……”麻老五居然叹了一大口气,仿佛更进退两难的是自己,“你呀,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我若放你一条路,我那条退路不就等于没了吗?”

  对方叹那一大口气,使他于绝望之中产生了一线希望。他那耷拉着的脑袋,马上就抬了起来。

  他急急地说:“你放我这一条路。你放我这一条路对你有好处!我到异地他乡去,不是为了逃你的债,是为了还你的债!我要带着妻儿老小,闯世界,舍得全家人的命挣钱、攒钱……”

  “中国这么大,三十多个省,千儿八百个县,现如今,没户口也能活人了,你就是吉星高照,发了,我哪儿找你呀?”

  “我若发了,仙山神地,我也不留恋!我耿福全一定一定揣着两万元回村来见你!你得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起誓!”

  “这年头,谁信谁的誓呀?”

  “我……我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

  “得啦得啦!”

  麻老五终于厌烦起来。

  “我以我祖宗八代……”

  “真啰唆,不信就是不信!”

  “我……我……”

  这一个企图逃债的男人,这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再也无话可说,双膝一弯,分明地,他给当年受他任意摆布的村民麻老五跪了下去。

  一时间,山谷变得那么寂静。

  世界变得那么寂静。连栖在老树上的乌鸦们,想叫,都不叫了。

  麻老五等,大为出乎意料,怔怔地,低头瞧着跪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男人,简直都有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那就是从前凌驾于他们之上,如同一尊佛爷似的,头顶笼罩着某种神圣光圈的那个人。

  “哎呀,支书,您这……您这是何苦呢?犯不着这样子嘛!快起来,有话好商量,快起来……”

  韩喜奎第一个动了恻隐之心,他慌慌地弯下腰,想扶起他的党支书。可他的手刚碰到他的入党介绍人的身体,顾忌到了什么,扭头看麻老五一眼,见麻老五并没有明显的允许他这样做的意思,双手不由得畏缩回去了。

  “我……我是觉得……”

  他欲解释什么,因为倏忽间,他感到在他的“五哥”面前,自己已然丧失了立场,而且很可能由此永远地丢掉了对方的信任。

  他识趣地直起腰,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嗤……”

  四人中,有一个人打鼻孔里喷出一声讥笑。

  最不敢相信眼前情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男人从此真的再也不足以依恃了。她似乎明白了,前面已经没有一步好走的道路了。

  她放下了孩子,就放在雪地上。

  “别来这一套!……”那男人此时此刻的软弱,不但没能使麻老五动容,反而使他心肠更硬,态度更蛮横,语气更冷,“你这一套是跟我学的!想当初,我女人怀了第三胎,我死活求你,你对我发过一点儿慈悲吗?我不是也给你跪下过吗?我还给你磕过响头;可你却派人生把我老婆捆着绑着送到了医院……结果真是我个儿子!……你害得我断子绝孙!……”他越说越来气,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今天牵牲口一样,也要把他牵回去!……”

  突然,那跪着的男人,听到了一声轰响。同时觉得有些黏糊糊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脸,如他一斧劈死他的老狗时,溅在脸上的东西一样。

  他微微吃惊地抬起头,见站在他面前的麻老五,没了脑袋。没了脑袋,麻老五那粗壮的身子,却仍叉腿站立着,一只手里,也仍握着那卷预备用来捆绑他的绳子。

  一股火药味混合着一股血腥味儿扑入他的鼻孔。

  他侧脸看他女人——双筒猎枪端在女人手中,一支枪筒往外冒烟。

  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也是专用来猎杀野猪的很厉害的“炸子儿”。

  又是一声枪响。

  女人的脸比方才在“塔头甸子”使他感到可怕时更为可怕。

  麻老五那没了脑袋的身体,像被人使劲一推,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倒在雪白的地上。

  哇!哇哇!……

  老树上的群鸦乍起惊飞。

  “她!……”

  “打死她!打死她!……”

  男人跪在雪地上挣扎不起。

  他眼见他们扑向了他的女人,耳边听到一阵乱石砸在软物上的闷响——又是那一种黏糊糊的东西溅在了他脸上。

  “我……我没动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是韩喜奎的叫喊。

  “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叫喊声渐渐远去,山谷间响着经久的回音。

  终于,一切归于宁寂。

  终于,男人挣扎了起来。

  终于,乌鸦们不知从何处飞回来了,却疑疑惑惑地,不敢重新栖落在那株老树上——树上吊着一个人。

  哇!

  哇哇!

  ……

  它们在树顶盘旋。

  雪地上,那孩子一点儿声息也不发出。

  新鲜的血腥味儿在山谷间飘散开去。

  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嚎……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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