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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他们吃了晚饭，贾斯丁先生给凯蒂详细讲了他妻子生病和去世时的情形，还告诉她，很多朋友都写信来表示慰问（他的桌上有好几摞慰问信，他想到要一一回信，便叹了口气），并且说明了他对葬礼的安排。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他的书房。房子里只有这个房间生火了。他机械地从壁炉架上拿下烟斗，开始装烟丝，但他疑虑地看了他女儿一眼，便把烟斗放下了。

　　“不抽吗？”她问。

　　“你母亲不太喜欢在饭后闻到烟斗味儿，而且，自从战争以来，我就不再抽雪茄了。”

　　听到他的回答，凯蒂心下一阵难过。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想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抽烟，却还要犹豫，实在不太像话。

　　“我喜欢烟斗的味道。”她笑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轻松的表情，他再次拿起烟斗，将其点燃。他们面对面坐在炉火的两边。他感觉他必须和凯蒂谈谈她的麻烦。

　　“我想你已经收到你母亲寄到塞得港给你的信了吧。可怜的沃尔特，他的死讯让我们两个人都很震惊。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好人。”

　　凯蒂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母亲告诉我你怀孕了。”

　　“是的。”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还有大约四个月。”

　　“孩子对你来说也是个安慰。你一定得去看看桃瑞丝的儿子，小家伙可爱极了。”

　　他们说着话，却感觉那么疏远，还不如刚刚谋面的陌生人，如果他们是陌生人，那他还会对她有兴趣，但他们有着共同的过去，这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冷漠的高墙。凯蒂从未做过任何讨她父亲欢心的事，他在这个家里一直没有地位。他理所当然负责养家糊口，却因为无法为家人提供更奢华的生活而受到鄙视。她想当然地认为他是她的父亲，就一定会爱她，但现在发现他心里对她毫无感情，她不免大吃一惊。她很清楚她们全都觉得他很烦，但她从没想到，他也很烦她们。他还是那么和善、克制，但她在悲惨的经历中学会了洞察人心，所以她看得出来，尽管他可能永远不会向自己承认，但在他心里，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他的烟斗堵住了，他站起来，想找个东西把烟斗拨通。也许他只是借此来掩饰他的紧张。

　　“你母亲希望你在这里住下，直到生下孩子，她还说要为你收拾好你从前住的房间。”

　　“我知道。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

　　“这倒不是问题。在现在的情况下，很显然，你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你的父亲家里。但事实是，他们刚刚聘请我担任巴哈马群岛首席大法官，而我也接受了这个职务。”

　　“啊，父亲，我太高兴了。我全心全意地向你表示祝贺。”

　　“这份工作邀请来得太晚了，我没机会告诉你那可怜的母亲。不然的话，她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命运还真是讽刺啊!贾斯丁太太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耍尽了阴谋手段，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却一命呜呼，到头来也不知道，她虽然在一次次失望后降低了要求，但她的野心终于还是实现了。

　　“我下个月初坐船走。当然了，这栋房子会交给经纪人处理，我也打算卖掉所有家具。我很抱歉不能留你住在这里，但如果你想要这些家具放在你的公寓里用，那我很愿意把它们送给你。”

　　凯蒂盯着火焰，她的心飞快地跳着。说来也怪，她突然感觉非常紧张。但是，她终于还是强迫自己开口，只是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父亲？”

　　“你？啊，我亲爱的凯蒂。”他沉下脸来。她经常听他这么叫自己，却觉得那不过是他随口说说，现在，她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他这样说出这句话。他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她非常吃惊。“但你的朋友都在这里，桃瑞丝也在这里。如果你能在伦敦租一栋公寓，应该会更好。我不清楚你的情况，但我很乐意为你付租金。”

　　“我的钱够用。”

　　“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一点也不了解当地的情况。”

　　“我已经习惯了在陌生的地方生活。对我而言，伦敦再也没有可留恋的了，我在这里无法呼吸。”

　　他闭上眼睛，她还以为他要哭了。他的表情痛苦难当，她看了心如刀绞。她想得不错：他妻子死后，他便感觉如释重负，他终于有机会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并且获得自由。他看到新生活展现在他眼前，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获得平静，眼看着幸福就要来临。她看到了三十年来压在他心头的痛苦。终于，他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你愿意来的话，我当然很开心。”

　　真是可怜啊。他只是经过了短暂的心理挣扎，便向责任感投降了。只是说了几句话，他就放弃了他的全部希望。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跪下，抓起他的手。

　　“不，父亲，除非你希望我去，否则我是不会去的。你牺牲得已经够多了。如果你想一个人去，那就去吧。不要顾及我。”

　　他从她的手中抽出一只手，抚摸她那头美丽的头发。

　　“我当然希望你去，亲爱的。说到底，我还是你的父亲，而你的丈夫死了，你现在独自一人。如果你想和我待在一起，而我不愿意接纳你，那就太不体贴了。”

　　“但问题就在于此，我不会因为我是你的女儿，就对你有诸多要求。你并不欠我。”

　　“啊，我亲爱的孩子。”

　　“你不欠我。”她激动地重复道，“一想到我们一直都依靠你养活，却没有给你任何回报，我就不好受。我们对你没有付出一点感情，恐怕你一直都过得不开心。对于我过去没做到的事，我希望现在能给你一些弥补。”

　　他微微皱起眉头。她这样真情流露，让他有些尴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对你从没有怨言。”

　　“啊，父亲，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我一直都不开心。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凯蒂了。我很脆弱，但我觉得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卑鄙下流了。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在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能让我试试使你爱上我吗？啊，父亲，我太孤独太痛苦了，我渴望得到你的爱。”

　　她伏在父亲的膝头，大哭起来，像是心都要碎了。

　　“啊，我的凯蒂，我的小凯蒂。”他喃喃地说。

　　她抬起头，搂住他的脖子。

　　“父亲，对我好一点。我们都对彼此好一点吧。”

　　他亲吻了她的嘴唇，像是情人一样，他的脸颊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你当然应该和我一起去。”

　　“你愿意让我去？你真的愿意？”

　　“是的。”

　　“我真是太感谢你了。”

　　“啊，亲爱的，对我没必要说这些话。不然的话，我会感觉很尴尬。”

　　他拿出手帕，擦干她的眼泪。他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笑容。她再一次搂住了他的脖子。

　　“亲爱的父亲，我们以后都要这么幸福地生活。我们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你没忘你就快生孩子了吧。”

　　“我很高兴她能在那里，听着海浪声，在辽阔的蓝天下降生。”

　　“你希望生个女孩？”他小声说，脸上挂着干涩的笑容。

　　“我想要个女孩，我想把她养大，不要她犯我犯过的错误。一想到从前的我，我就恨我自己。但我从来没有机会。我要把我的女儿抚养成人，这样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自立。我把孩子带进这个世界，爱她，把她抚养成人，目的不是让一些男人为了和她睡觉，就心甘情愿为她提供食宿，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她感觉她父亲的身体有些僵硬。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听到这些话从他女儿的嘴里说出来，他深感震惊。

　　“父亲，就让我仅此一次坦白心声吧。我一直都是那么愚蠢、邪恶、可憎。我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惩罚。我决心让我的女儿远离这一切。我希望她成为一个勇敢和真诚的人。我希望她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依靠任何人，把握自己，我希望她自由地生活，比我活得更精彩。”

　　“啊，亲爱的，你说这番话，像是你已经五十岁了。你还有大好的未来，千万不可以垂头丧气。”

　　凯蒂摇摇头，缓缓地笑了：

　　“我没有。希望和勇气一直都在。”

　　过去的已经过去，逝者已矣。这么想是否极其冷酷无情？她全心全意地希望她学会了同情和仁慈。她不知道她的未来会怎样，但她觉得心里充满力量，可以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去接受任何可能。突然之间，她和可怜的沃尔特共同经历的那段旅程的回忆，莫名其妙地从她的无意识深处浮现出来，他们去了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他在那里送掉了性命：那天早晨，天还黑着，他们便坐轿子出发了，随着天光渐亮，与其说她看到，不如说是想象出动人心魄的美景，就这样，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她内心的痛苦减轻了。所有人类的苦难都显得无关紧要。太阳升了起来，驱散了薄雾，她看到脚下的路蜿蜒向前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周围布满了稻田，一条小河哗哗流淌，乡间的土地高低起伏。也许她的缺点，她的愚蠢行为，她遭受的痛苦，并非没有真正的价值，只要她可以遵循她渐渐领悟出的眼前的这条路。这条路不是古怪的瓦丁顿所说的无法抵达任何终点的路，而是修道院里可爱的修女谦恭地走的路，只要沿着这条路而行，就能找到平静。 毛姆小说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