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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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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一直以来,菲利普·凯利的命运对任何人来说都无关紧要,除了他自己。然而现在,他的国家正在经历的一系列事件左右了他的命运。历史正在被书写,这个过程的意义如此重大,竟会波及一个医学生这种无名小卒的生活,想想似乎有些荒谬。这场战争本来只是伊顿精英们在“操场上的游戏 ”,谁料马格斯方丹战役、科伦索战役、斯皮翁山战役接连失利 ,不仅让大英帝国颜面扫地,更对王公贵族的威信造成了致命一击——他们曾断言治国带兵的能力天生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人义正词严地反对过这一点。现在,旧的秩序正在土崩瓦解,历史的的确确在被书写。大英帝国这个巨人终于恼羞成怒,大发威力,不料又跌了一跤,可最后竟跌跌撞撞取得了表面上的胜利 。克龙耶 在帕尔伯格缴械投降了,莱迪史密斯解放了。三月初,罗伯茨勋爵开进了布隆方丹。

  消息传来伦敦几天后,麦卡利斯特走进比克街那家酒馆,兴高采烈地宣布现在股市行情看好。和平指日可待,几周内罗伯茨勋爵就会进军比勒陀利亚,股价现在就已经在上涨了,股市必定会迎来一轮暴涨。

  “现在是时候入手了。”他对菲利普说,“别等到大家一窝蜂买入的时候才下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麦卡利斯特打听到了内部消息。南非有家矿场的经理给他们公司的高级合伙人发了封电报,说他们的矿场没有受到战争破坏,会尽快恢复生产。所以现在入手不是投机,而是妥妥的投资啊。为了表明那个高级合伙人有多看好这个机会,麦卡利斯特说那个合伙人已经给他的两个姐姐各买了五百股;如果不是像存到英格兰银行一样保险,他是绝不会帮她们入手的。

  “这次我自己都打算赌上全部身家。”麦卡利斯特说。

  现在这些股票的价格在二又八分之一镑到二又四分之一镑之间。他建议菲利普不要太贪心,有个十先令的涨幅就可以脱手了。他自己打算买三百股,建议菲利普也买这么多,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帮他卖出去。菲利普对他信心满满,一来他觉得苏格兰人生性谨慎,二来他之前就已经帮他赚了一笔,所以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的建议。

  “我敢说关账之前就能卖出去。”麦卡利斯特说,“如果没有的话,我会继续帮你持有的。”

  菲利普觉得这是个赚钱的绝佳办法。赚到了钱就脱手,还一分钱都不用从腰包里掏。他开始密切关注报纸上的证券交易栏目。第二天行情又看涨了一点,麦卡利斯特写信跟他说他只能以每股二又四分之一镑的价格帮他买入,还说现在的股市表现坚挺。可是刚入手一两天,股价就下跌了一些。南非传来的消息也没那么乐观,菲利普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股票跌到了每股两镑。但麦卡利斯特还是很有信心,那些布尔人撑不了多久的,他敢打赌,四月中旬之前,罗伯茨一定会开进约翰内斯堡。当天收盘时菲利普已经赔了将近四十镑。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眼下除了硬撑下去好像也没别的办法,毕竟这笔损失实在太大了,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他认栽。接下来两三个星期都没什么转机,那些布尔人就是不明白他们已经是死路一条,除了缴枪投降没有别的选择;可他们非但不投降,反倒还取得了一两场小规模的胜利,结果菲利普的股票又跌了半克朗。事实已经很明显了:这场战争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市场上出现了大规模抛售的行为,麦卡利斯特再见到菲利普的时候也已经很悲观了。

  “也许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止损。我现在赔的钱都已经赶上我想赚的钱了。”

  菲利普心焦如焚,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早上飞快地吃完早饭(现在已经缩减到一杯清茶配面包黄油了),就冲到俱乐部阅览室看报。有时候看到的是坏消息,有时候什么消息也没有,但股票只要一有动静就是在往下跌。他现在彻底着了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现在抛售,就要结结实实地损失三百五十镑,这样一来就只剩八十镑生活费了。他现在懊悔不已,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碰股票啊。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硬撑,说不定哪天就会出现重大转机,到时候股价就会升上去。他现在已经不求赚钱只求保本了,只有这样他才能完成学业。夏季学期五月就要开始了,学期末他打算参加产科考试,考完试就只剩一年的时间了。他又仔仔细细地算了笔账,如果把所有费用都算起来,只用一百五十镑也可以咬牙撑下去,但不能比这个更低了,这已经是底线了。

  四月初的一天晚上,他匆匆来到比克街那家酒馆,急着跟麦卡利斯特见一面。跟他讨论一下现在的局势可以稍微安抚一下他的情绪,而且知道大把人都在赔钱,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惨了。可到了那里却发现只有海沃德一个人,他一坐下来海沃德就说:

  “我这个周末就要坐船去好望角了。”

  “什么!”菲利普惊呼。

  他觉得海沃德是最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人。医院也有大把人去前线支援,凡是有行医资格的人政府都敞开大门;有些没有行医资格的人就以骑兵身份过去,他们来信说那边一发现他们是医学生,就马上把他们调到了医疗组。爱国热潮席卷了全国,来自各个阶层的志愿者纷纷涌向战场。

  “你以什么身份过去?”菲利普问。

  “哦,我跟多塞特民兵团过去,以骑兵身份。”

  菲利普已经认识海沃德八年了。他以前很崇拜这个能跟他谈论文学和艺术的人,两人也因此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可是早年的那种亲密感早就荡然无存了,现在他们只是出于习惯才保持着朋友关系。海沃德在伦敦的时候他们每周会见一两次面,他还是谈论着那些书籍,发表着自己的高见。菲利普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会宽容,有时候海沃德说的那些话让他很厌烦。他现在已经不再坚信这世界上除了艺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厌恶海沃德对实干和成功的鄙视。他一边搅动着杯里的潘趣酒,一边回想早年跟海沃德的友谊,那时候的他坚信海沃德能成大事。现在他早就没了这样的幻想,他知道海沃德永远都干不成什么,他就只会动动嘴皮子。海沃德已经三十五了,他那三百镑的年金比起年轻的时候越来越不够用了。他还是穿着高级裁缝定制的衣服,只不过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放在以前,他是不可能把一件衣服穿这么久的。他现在发福得厉害,几绺浅色的头发任他精心梳理也盖不住那颗秃了的脑袋。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变得呆滞而暗淡,不难猜到他现在饮酒过量。

  “你怎么会想到去好望角呢?”菲利普问道。

  “哦,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该去。”

  菲利普沉默了。他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他知道海沃德是被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灵魂深处的躁动所驱使,他心里的某种力量在召唤他为国而战。这件事说来奇怪,因为海沃德觉得爱国主义不过是一种偏见,他一向以自己的普世情怀为傲,一直把英格兰看作一个流放之地。他那千千万万的同胞,那些庸俗的乌合之众会伤害他脆弱的感情。菲利普寻思着到底是什么让人们做出一些完全违背其人生哲学的事情。如果海沃德只是站在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些野蛮人互相残杀,反倒还说得过去。这样看来,人就像是被某种未知力量操纵的木偶,这种力量驱使着他们做这做那,有时他们会用理性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无法用理性解释的时候,他们就抛开理性,只管去做。

  “人真是不可思议啊。”菲利普说,“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去当兵。”

  海沃德笑了笑,看上去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他终于开口了:“我昨天通过体检了。费这么大劲 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合格,也还算值得。”

  菲利普发现他明明可以用英文词汇,却很矫情地用了个法语单词。不过这时麦卡利斯特进来了。

  “凯利,我正想找你呢。”他说,“我的人不想再持有这些股票了,现在的行情实在太糟了,他们想让你自己持有。”

  菲利普的心一沉。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自己持有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必须要接受损失。自尊心使然,他故作镇定地回答:

  “我觉得这样太不值当了,你最好把它们都卖了吧。”

  “你说得倒简单,我怕是卖不出去了。现在股市这么不景气,根本就没人想买。”

  “可是每股不是标价一又八分之一镑吗?”

  “是的,可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你根本就不可能卖出这个价。”

  菲利普沉默了一会儿,他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手上的股票全都一文不值了吗?”

  “哦,我没这样说,当然还是值点儿钱,可问题是现在没人想买啊。”

  “那不管什么价你都得卖出去。”

  麦卡利斯特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心想他是不是太受打击了。

  “老兄,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谁也没想到这场战争会这样耗下去。确实是我让你栽进去的,可我自己不是也栽了吗?”

  “没关系,一点儿也没关系,”菲利普装作无所谓地说,“愿赌就得服输嘛。”

  他回到了他之前坐着的那张桌子边。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惊得他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头痛欲裂,可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太懦弱,又硬撑着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都回以发狂似的大笑。最后他终于站起身准备走了。

  “你还挺看得开的。”麦卡利斯特跟他握了握手,“我想任何人赔了三四百镑都会受不了的。”

  菲利普一回到他那间破旧的小屋就扑倒在床上,任由自己陷入深深的绝望。他为自己做的蠢事懊悔不已。虽然他告诉自己后悔是荒唐的,因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说明是不可避免的,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难过得不能自已,一个晚上都合不了眼。他想起了过去几年浪费钱财的种种情形。他的头痛得仿佛要炸开了。

  第二天晚上他收到了一份结算清单,是最后一趟邮车送来的。他看了一下自己的银行存折,发现所有钱付清以后还剩七镑。七镑!谢天谢地他还付得起账单。要是跟麦卡利斯特说他付不起账单的话那可就太丢脸了。夏季学期开学就要在眼科实习了,他之前从一个同学那儿买了个检眼镜,钱还没付,他没勇气跟那个同学说他不要了。此外还得买几本教材,这些钱一扣就只剩五镑了。他靠这五镑撑过了六周,然后终于提笔给伯父写了封信。他感觉自己写得像一封商业信函。他说受到战争的影响,他损失惨重,除非伯父伸出援手,否则无法继续学业。他请牧师借给他一百五十镑,他会在接下来十八个月按月分期寄还给他,他保证挣钱后会连本带息地把钱慢慢还完。他至少还有一年半取得行医资格,到时肯定能申请到一个周薪三镑的助理职位。伯父回信说他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市场行情正是最差的时候,让他这时候把投资的东西出手岂不是贱卖了?再说他还得为自己考虑,万一将来有个三病两痛的,他手上那点儿钱得留着应急。他在信的末尾把菲利普教育了一顿,说他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每次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说实话,他现在出了事他一点也不惊讶,像他这样大手大脚又不懂算计,他早就料到他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菲利普读着这封信,一会儿气得浑身发烫,一会儿又心寒得浑身冰凉。他从来没想过伯父会拒绝他。他气得暴跳如雷,不过很快就陷入了彻底的茫然——如果伯父不肯帮他,他就不能继续学医了。强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他放下自尊,又给这位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写了封信,把自己目前的情况描述得更加紧急。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也许是因为他没解释清楚,伯父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绝望,他只是回信说他不会改变主意,菲利普已经二十五岁了,这么大个人真的该自谋生计了。等他哪天咽气了,他可以继承点儿遗产,不过在那之前,他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菲利普在信中感受到了一个多年来看不惯他的行为的人,在终于证明了自己是对的之后那种发自内心的得意。 毛姆小说精选集(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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