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杀鸡儆猴震慑新人 冷面善心暗中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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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杀鸡儆猴震慑新人 冷面善心暗中转圜
史密斯把人送到工地,交给监督铁路进度的主管列文就离开了,管教下等人的事他是不屑于做的,出了一身的汗,他该回去换身衣服,顺道喝一杯了。
来自爱尔兰的列文个头很高,以丁龙的目测来看,至少要比王海高半个头,胳膊上肌肉隆起,前襟敞开着,长且密的体毛分外醒目,往众人跟前一尺高的台子上一站,颇有压迫性。此时,他拉着一张平板板的长脸,右手拿着一根棒子,在左手手心敲击着,眼里有狼一样的兴奋,在这片工地上,他就是国王,他享受棒子敲在人身上那种踏实的感觉。白人他不好下手,对华工就不用手下留情,工地上死的人多了,没人会追究也没人在意。被史密斯看见过一次殴打华工,对方指着他的棒子说:“太硬了列文,你会把他们打死的。这些都是公司的财产,是用来修铁路的,你想玩得自己买。”列文是个听劝的,诚恳地承认了错误并且马上改正——他在棒子外面裹了一层薄皮子,这样就不会“太硬了”。
“你们,进了太平洋铁路公司成了修路工,就得听我的,让你们拉屎你们就不能撒尿,不然,有你们好看!”列文用力挥舞着棒子,划出的风声让他很满意:“你们,别想着逃跑,除非是死,不然别想离开我的工地!”
华工们没人能听懂他说什么,王海捅一下丁龙,挤挤眼道:“你说,前面那个又跳又叫的大猴子在说什么呢?”
丁龙歪过头答道:“不知道叽里咕噜说什么鬼话,一个字都没听懂。”
伍文插嘴道:“那是洋文,什么你呀我的呀……嘿嘿,我只能听懂你和我这两个字。”说着指指王海,“你,又。”又指指自己,“我,爱。”
王海笑着拍了一把伍文的后脑勺:“臭小子,瞎胡扯些什么,这牲口一样的洋鬼子乱叫也是你能听懂的?”索性三人站得靠后,说话也很小心地压低了声,并没有引起列文和旁人的注意。
列文自顾自地说了一通话,冲一旁的赵三歪了下头。赵三通晓洋文,平日里在工地上监工也是做做样子,给华工翻译列文的指令是他的主要工作。往前走了两步,举起喇叭喊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工人了。这里离城里远得很,别想着跑,就算躲过了看守你们也认不得路,外面山上还有野狼,平白丢了性命就不值当了。刚才说话的洋人是这里的工头,脾气不好,你们不要招惹他。一会儿会给你们发米面吃食,省着些能用一个月。”赵三一指西边,“领完粮食,就去那边找地方住下,然后跟着老工人们去开山、修铁路。”
丁龙等人都是被骗被绑来的,并不在意被安排干什么活儿,有些人是订了契约出来的,契约中明明写着出洋是为了挖金矿的,为此他们还出了路费和中介钱。当下就有人不乐意了,嚷嚷道:“契约上白纸黑字写了我是出来挖金矿的,不是修铁路的,我要去金矿。”自古财帛动人心,马上就有几个同样签了契约的人附和道:“对,我要去金矿!”“我要去挖金子。”“你们送错地方了。”
“Oh,shit!”列文一边咒骂,一边兴奋地跳了下来,一棒子当头砸倒了带头叫嚷的人,甩开膀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打,周围闹腾的几个人一惊之后上前推搡着想要拉开列文,砰砰几声枪响,打翻了几个人,众人作鸟兽散,列文周围瞬间空出一大片。
赵三示意枪手退后,拿起喇叭喊道:“都别动,火枪不长眼,谁动就打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骚动后安静下来的人群,“众位,我话说得很明白,进了这铁路工地,老老实实地干活拿工钱就是了,别生旁的主意。那些签了挖金子契约的,你们拿出来看看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哦,你们识不得洋文,我告诉你们,那上面写的是进入美利坚国土,劳工由美利坚商会安排做工,月付薪酬。”
至此,那些在鬼画符一样的纸上盖了手印的人们,才知道自己当初兴高采烈地签下了什么样的卖身契,只是已在异国,申诉无路、衣食无落,无论愿不愿意,只能暂且在此安身了。
一通活动,列文觉得身心舒泰,随意擦掉溅到脸上的血迹,跳上台子大笑着,用古怪的音调说道:“猪猡,滚回去!”后面看热闹的一些洋人也跟着起哄、笑闹、吹哨子。
赵三也不看他,带着几名老华工走过来,指指地上吩咐道:“抬走,老样子。”然后拿着喇叭招呼道,“新来的,跟我走。”黑压压一片被赵三带领着,往住所方向去。丁龙偷眼看了看被抬走的人,挨了火枪的肯定活不成了,挨打的那个人像个血葫芦,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想来也是不能好了。
华工居住的地方,在工地西边,山脚下的一片高地上,挨挨挤挤的有数百顶帐篷。说是帐篷,也不完全是,一眼看过去大多是木头加大块布搭起来的简陋棚子。里面乱七八糟堆着东西,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赵三估摸着人数,三两人一室,把这一群人塞进了帐篷里,不一会儿带着人推了两车的米、粮、菜,招呼新人出门,挨个儿发完东西,说道:“公司发给你们的东西就这么多,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准备好钱,每七天我来一回,能带的就给你们带回来。”
丁龙看他虽然总是板着个脸,却没有恶意。先前分帐篷的时候,赵三是随便指着相邻的两人三人往一处安排的,伍文机灵地扯着麻子挤到了丁龙和王海边上,被赵三发现后惊出一脑门汗,点头哈腰地赔着笑脸,赵三只装没看见,指到他们四个的时候,很照顾地把他们两两一处安排进了相邻的帐篷。丁龙走上前去,试探着搭话道:“大哥,帐篷里躺两个人就翻不开身,我看里头还有别人的东西,能不能……”他看了眼赵三的脸色,“能不能在门外铺些草睡?”
“那棚子里还有剩的东西?无主的东西,归你了。你要是嫌挤,下了工,捡些铁路上剩的边角料,自己搭个棚子住。”
“啊?还能自己搭?”
“你以为这些个棚子是哪来的?公司就发过两次帐篷,到现在能用的也就那么几个了。没地方住的人自己想办法,反正铁路上材料多,只要不拿大料子,躲着点列文那条疯狗,随便就能搭起棚子。”
“大哥,跟您打听个事儿,在这里上工,有月例的银钱拿吗?”
赵三嗤笑一声:“哟,一来就惦记上银钱了,这种见鬼的地方,先活下来再说吧。”
“我家贫,有老父待养,让大哥笑话了。”
“孝子,”赵三正眼打量了他一下,门板子脸有了点笑,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工人们酬劳不等,你们这些修铁路干活的,上一天工拿一天钱,多少不等,八十美分到一美元略有不同,总归比照这个多不了多少,也少不了多少。”
“这美分,是多少铜钱?”
“美利坚的钱,一美元约莫能换一两到一两五的银子。莫着急,侨批可不便宜,攒足了钱再说吧。”眼见得华工们收拢好了口粮,赵三招呼道,“走咯走咯,上工咯,走慢挨了鞭子莫怪我没吆喝。”
丁龙挤回人群里,拐一下王海,压低的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兴奋:“海哥,咱们要发达了。刚才那领头的人说,一天能有八十多的……什么分。唉,我这脑子,没记住,反正大差不差能有一两银子。这要是干一年,那抵得上村里十年二十年的收成!”说到后来声音忍不住有些高了上去。
王海边上的伍文探头来问:“什么收成?要去种地?我可不会干。”
王海看见有看管的人看过来,赶紧拨开伍文:“别说了,快走!”伍文也发觉了看管的目光,缩头缩脑地混进了人群中不敢吭声。
凿石、开路、平地、扛石块、搬枕木、铺铁轨,炎日下无限重复的重体力劳动。到半下午的时候,这些刚下了船的新工人就晕倒不少,剩下的也像打蔫了的庄稼,样子摇摇晃晃的,只见出工,不见出力。有个腮边长了颗大黑痦子的人看见有干累了的白人坐在阴凉地里歇息,不愿往过去凑,到边上桶里舀水喝两口,随地坐下,把汗衫罩在头上歇息,四周监工的看守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有一个人歇下了,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多时那人身边多了两三个人,相互说着什么,看样子是船上就认识的。伍文很少干这种体力活儿,早就吃不消了,看见别人歇下了,觉得手里的镐头更沉了,胳膊像是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招呼道:“麻子哥、大龙、海哥,咱们也去喝口水,歇一歇。”
王海是练过几下子的人,还没觉得受不住,随意抹了把汗,笑道:“你怎么跟个细皮嫩肉的少爷一样,累得受不住了就去歇一歇。在船上都要窝锈了,我正好展展筋骨。”
伍文把镐子随意往地上一丢,反手敲着肩膀,夸张地作怪道:“累死少爷我了,待我歇歇再来。”
丁龙一把把他扯了回来:“别去。”捡起镐头塞到他手里,“累就干得慢一些,别出那么大力。你看看周围,老工人们都是喝口水、站一会儿就回来了,除了那几个洋人没谁是想歇就歇的。”
“丁小哥心还挺细,”麻子手里不停,扭着头跟伍文说,“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好好在鸟堆里缩着,咱们在这儿就是签了死契的家奴,被主家打死了也就白死了,尸首都得喂狼。保命要紧!”
伍文接过镐头,有气无力地刨着地,不时地偷眼打量歇着的人。先前头顶褂子的人歇着的人一开始还跟旁人言语几句,没多少时候,居然靠着水桶睡着了。王海看着气闷,好不容易熬出了猪仔船,见识了工头的手段还敢这样,分明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当下呸了一口,抡起镐头狠狠地刨着地,自言自语地说道:“好言拦不住向死的鬼!”
周围监工的看守中,有人摸出块怀表看了看,跟旁边的同伙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水桶,抬腿连人带桶踹倒在一边,扬起鞭子一通抽打,把桶边坐着的几个人打得抱头乱滚。先前带头休息那人被打得尤其厉害,身上几处皮开肉绽,也不懂求饶,只是一味惨叫。在边上看热闹的洋人劳工也被虚虚地抽了两鞭子,撵回了工地上。
赵三看了一阵后才过去推开了两个看守,踢了踢被揍得最厉害的脸上有黑痦子的人,问道:“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知……知道。”
“嗯,还行,”赵三扬起鞭子又抽了他一下,“知道为什么打你最狠吗?”
“小的……小的睡着了。”
“错!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要不是你带头偷奸耍滑,”赵三的鞭梢往周围几个挨了鞭子的人身上一指,“这几个人也不会跟你一起偷懒,你说,是不是?”
“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
“嗯。”赵三背着手,看向四周偷眼看过来的劳工,“这里的规矩,喝水可以,休息也可以。每次休息不能超过半刻钟,上茅房不能超过一刻钟。超了就要挨鞭子。好好干活,大家相安无事,偷奸耍滑,我保证,”赵三的声音一下子扬了起来,“你们的下场,比他惨!”说完他恶狠狠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眼光里藏着刀子,丁龙没来由地想起之前他说过的,这工地外面,有狼。
众人噤若寒蝉,工地上的老人们见多了这场景,对此视而不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有新劳工,才呆愣愣地往过去看。
赵三踢踢脚下出了不少血的人:“今天教你一个乖,好好记住,下次犯到列文手里就没这么好运了。干活去吧。没到时间,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下工,这也是工地上的规矩,华工的规矩。”
那人答应一声,用褂子捂住伤口,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就要往人群里走。
“Sam(赵三的三字在洋人嘴里的发音)!”列文带着人摇头晃脑地走过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又要心软了!”说着话,脸色一变,命令道:“把他吊起来!”两个手下走出来,完全无视虚弱且受伤的人的反抗,把长痦子的人架起来胡乱地绑了个结实,推搡到百米开外的来路上,竖起在路边的木架子下,高高地吊了上去。
赵三恼怒地踢了几脚还抱头蹲在木桶周围的华工,怒道:“还不快滚!”然后向列文走去,担忧地说道,“列文,放他下来,今天已经死了四个了。很难向史密斯和查理斯交代。忘了詹姆斯上次对你的警告了吗?他需要这些人来干活,干活你明白吗?”
“嘿,Sam,别激动!”列文友好地摊着手,阻止赵三把人放下来,对方说的几个人都是他不能得罪的,他挥挥手让准备接着去绑人的打手们退了回去,“Sam,你们华人有句话,叫杀一只鸡去警告猴子不要胡闹对不对?今天是第一天,没关系的,我们得教会这群黄皮猴子们遵守规则,不是吗?”他笑着打量了一下赵三,“哦,抱歉,Sam,我必须澄清,你不是猴子,抱歉。”
赵三瞪着眼睛,用鞭子指着列文的眼睛,认真道:“今天,到此为止,ok?”
“当然,”列文大笑着,揽过赵三的肩膀,“让他们看着吧。这见鬼的天气,我们应该找个凉快的地方痛快地来一杯,再抽支烟。”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远了,留下一队看守监工。这一次,没人再敢偷懒,想喝水的人都忍不住看看远处高高吊起的人,畏首畏尾地猛灌几口水后,马上回去劳动了。看守们懒洋洋地巡视着,并不怎么上心,大多数华工是沉默且软弱的,个别不合作的早不知道烂到哪儿去了。至于那些个洋人劳工,不出格就随他们去了。
这一批新来的华工,从午时下船后被挑拣买卖,再折腾到工地,中途也没有干粮果腹,除去半途昏过去的,其他人足足劳动了两个时辰才下工,在看守的监控下随着老华工们拥回了住宿的帐篷区。住在丁龙隔壁的,是个看起来接近四十的半老头,晒得黑黝黝的皮肤黝黑得发亮,独自住着一间帐篷。一下了工,麻利地架起炉子烧了一大铁壶的热水,接着居然拿出了一包茶叶,随手抓了一把放进小一些的铁壶里,再把铁壶放在炉子上,回转身在大木盆里倒出热水,又掺凉水调好温度,利索地擦了遍身子,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在木盆里揉搓两把搭在棚子外的竹竿上。做完这一切,炉子上的茶叶煮好了,他坐进一把由各种尺寸木料粗糙地钉成的椅子里,悠闲地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丁龙站在帐篷外,一时竟然看呆了。
下了工,王海冲向分给他跟丁龙的帐篷,舀了几盆水,痛痛快快地给自己来了个透心凉,也懒得擦干,就那么水淋淋地走过来,杵丁龙一下:“兄弟,会不会造饭?哥哥我只会生烤烂煮,婆娘们的锅碗瓢盆可用不顺手。”
麻子和伍文也寻了来,伍文无辜地摊摊手,表示自己“不会做,只会吃”。麻子倒是会做,只不过是做肉,无论哪种肉,他只会炖和烤两样,说着说着就从做饭转到了吃上。麻子两眼发光地说:“有一年,被……追得狠了,跑到了坟地里,有座老坟塌了好大一个洞,没办法也只能躲进去了。到了晚上,实在是饿了,我就去了周围的村子。本想着挖番薯掰玉米,不管什么填个肚子,结果第一户人家就有狗,上来就扑!”麻子得意地晃晃脑袋,“我能让它叫吗?招来人我就死得快了,老子一个脖拐砸断了它的骨头,拖到坟地里连皮一烧,那个香啊……”
众人听着,仿佛鼻子跟前就飘起了肉香,肚子里应景地响起了咕噜噜的声音,丁龙笑着道:“听着香,吃不饱。我好歹马马虎虎造过几年饭,就凑合做一顿吧。”说完,就到帐篷里翻出口薄底铁锅,加了水,起火生炉子。别的不会做,杂米粥那是做过多少年的了,得心应手,一会儿锅开了倒米,米出了味儿扔些个菜叶,撒把盐。在船上一路也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这会儿思及米饭的香味,巴心巴肝地饿,恨不能现在就抓一把生米吃了。
隔壁帐篷的老劳工端起茶,吹了吹,吸溜了一口,悠悠道:“少年仔,莫心急,你这棚子里住不得人,锅也煮不得饭。” 纵横四海:一个华工的美国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