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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学诚在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阁楼的窗前凝立着,两只焦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和铁丝网。街垒和铁丝网距一百一十三号小楼的直线距离最多一百五十米,如果没有闸口巡捕房和几座法式洋房的阻隔,徒步一两分钟就能走到近前。不是身份特殊,王学诚真愿意站到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旁,而不是在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的小阁楼里面对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两天前,王学诚就是从麦考利斯路口进入租界向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报到的。当时,拥入租界的难民潮还没形成——至少在麦考利斯路口还没形成,租界通往洋浦港的有轨电车还在运行。他和警校特训班同学周远山在一百一十三号一个内勤人员带领下,没费什么周折就潜入了这片中立国的租界地。其后的两天就乱了套,铁丝网摇摇欲坠,几次险些被难民们冲垮,今日十一时许竟真的冲垮了,垮了近二百米的一段,喧闹的人潮像黄河大决口一样,带着淹没一切的浪头,漫进了租界的大街小巷。人潮过后,踩倒的铁丝网附近至少出现了二十余具尸体,有几个还是孩子。
王学诚深感悲哀,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无法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事情很清楚,他无法扭转这种局面,当战争的车轮在这样一座大城市疯狂滚动的时候,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是站到了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旁,也无法改变租界当局的立场和那些难民们的命运;进一步说,就算日本人打到租界街垒前,他也不可能在租界里向外放一枪一弹。人事组长金大可在报到那天就明确无误地告诉过他,这里是中立国的租借地,要想在此长久生存就要遵守中立国的法律秩序。说这话时,金大可俨然一副西洋鬼子的派头,王学诚直感到恶心。
难民们不顾一切拥入租界的事实,证明了战事的糟糕程度。王学诚和周远山因此认定,S市的沦陷已成定局,这场由蒋委员长和最高统帅部精心组织的保卫战已无任何前途可言了。
政府的联合电台偏要人们相信保卫战的前途,两个小时前还播发了几个社会贤达蛊惑人心的演讲,大谈什么“誓与S市共存亡”的漂亮话。
王学诚当即就对周远山说:
“现在谁还会与S市共存亡?笑话!市民们都相信这种说法么?!”
周远山道:
“市民们信不信是一回事,市府方面说不说又是一回事了,人家要这么干,你我管得了么?!”
也是,他管不了。王学诚想,他和周远山被派到这里,不是为了今天的公开作战,而是为了日后的地下作战。今日的一切,既轮不到他们负责,也轮不到他们指手划脚,迄至此时此刻,他们还只是这场战争的旁观者。日后,就是他们投入了战斗,也只是个最下层的小人物,上面一层层压着组长、区长,再上面还有戴先生的局本部。对戴先生本人,依然轮不到他和周远山说三道四。
他却想漂漂亮亮地露一手。到S市来,周远山是受指派,王学诚却是主动要求的。他自信自己会在沦陷后的S市创造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业绩,报效国家,也报效死于日军屠刀下的父母双亲。这念头疯狂而固执,以至于迎着撤出S市的国军队伍踏入市区时,王学诚就暗暗希望国军会战部队都早日转进,自己尽快置身于地下作战的第一线。
遗憾的是,报到两天了,并没有任何人向他们通报战况,安排工作。王学诚主动去找人事组长金大可,金大可却用明显鄙夷的目光瞧着他说:“你们这时候不要再添麻烦了,工作待见过黄区长后再安排。”王学诚憋着气没作声,耐心等待黄区长,黄区长却在两天里连一次面都没露,害得王学诚和周远山除了冲水、扫地、听广播,就是站在阁楼上看风景。
窗外风景依旧。难民潮过后竖起的铁丝网在夕阳的余辉下孑然立着。西洋官兵的眼睛和枪口都在注视着它,以防它再一次被挤倒。眼睛和枪口比一小时前多了一些。一小时前每隔七八米站着一个洋鬼子,现在每隔三四米就有一个洋鬼子了。街垒工事里的机枪也多了一挺,机枪的枪口正对着租界外的人群。不过,并不像要扫射的样子。租界外的人群不算庞大,充其量二三百号,只是涓涓人流还在从中国街区不同的地方向铁丝网前汇拢,倘若不及时开闸放人,重竖起来的铁丝网还是有可能被挤倒。
南市区和洋浦港枪声激烈,爆炸声不断,且越来越近。看光景,战场在一点点从南市区向市中区方向推进,甚至已进入市中区。
王学诚禁不住想到,也许两天或者三天之后,国军转进,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和他的同事们的血火岁月将由此开始。战争将以秘密的形式继续下去,这座国际性大都市会四处响起反抗占领的枪声。到那时,代表国家的将不是现在的市府和国军,而是他们这帮地下工作同志……
“登登登”,上楼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狂热的思索,回转身发现,爬上阁楼的是人事组长金大可。
金大可阴阴地站在门口,瘦小的身躯像贴在门上的影子,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们两人都下去,黄增翔区长来了,要见你们,还要作重要训示!”
金大可连门也没进,回转身,又“登登登”下了楼。
他和周远山用询问的目光相互看了看,旋即随金大可一起下去了。
往楼下走时,周远山捅了他一下,悄声问:
“金组长是不是不会笑?”
他没答话。
周远山又咕噜了一句:
“真他妈不该到这儿来!”
楼底客厅聚满了人,少说也有二十几个,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金大可将他们引到一个着藏青色西装的中年人面前站住了,介绍说,这就是S区少将区长黄增翔。
黄增翔扫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指着面前的沙发和椅子说:
“坐,都坐吧,两天前就知道你们来了,想见见,一直没时间,你们也知道,本市正在打仗,上上下下都忙乱得很,顾不上。”
王学诚道:
“区长,这我们能理解,我们这两天看到的、听到的真不少,我们只想……”
黄增翔显然不想听他表白——也许是没心绪,也许是没时间,颇不耐烦地连连点着头道:
“好!好!很好!二位同志这时候到本区工作,精神可嘉!这里的情况很复杂,你们要先熟悉一下环境,咹先熟悉一下环境!”
刚说到这里,一个穿绸大褂的高个子进来了,匆匆忙忙俯在黄增翔的耳际说了几句什么。
黄增翔的扁脸拉了下来,厉声道:
“告诉那两个老家伙,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本市沦陷在即,这两个老家伙若是被日本人拉下水,我们没法向戴先生交待!”
绸大褂点点头,往客厅门外走去。
黄增翔又将绸大褂叫住了。
“老曹,要把话讲得婉转一点,意思是这意思,说话时要注意口气,让他们放心,走后,这里的一切我们会安排。”
绸大褂不太乐意地应了声“明白”,匆匆走了。
黄增翔看了看手上的金表,问身边的金大可:
“人到齐了么?”
金大可点了下干瘪的脑袋:
“能来的都来了。”
“好!现在开会!”
黄增翔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了,掏出镀金烟盒,“啪”的一声摔在面前的茶几上,示意大家抽烟,自己也取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着了。
“先向众位通报一下战况。鉴于日军已从三面急速推进,我几十万大军被挤压于一隅,无法回旋,蒋委员长和最高统帅部一周前已决定结束本次会战,避免遭受更大损失。六天前,我主力部队便从东郊玉带河主阵地渐次撤退。迄至今日中午,已大体撤退完毕,正按计划向安全区域转进。这期间,我新七十九师、一〇七师、七七三独立旅和本市警察总队,并部分公民训练团武装,奉命继续抵抗,掩护主力部队的转进。今晨,日军已分六大路攻抵本市,城东区、南市均已失陷,新七十九师、一〇七师被迫退入租界。日军飞机、重炮猛轰滥炸洋浦港。洋浦港之七七三独立旅最多还能坚持一天,各处警察部队和公民训练团的零星抵抗,恐怕连一天也难以坚持,本市的陷落已成定局。”
王学诚多少有点吃惊。他虽断定S市势在必失,却没想到会丢得这么快。凭他悲观的估计,S市怎么也能坚持两三天,眼下偏偏说丢就丢了,简直像做梦。
“市府也已撤离,今晚六时,联合电台将播出吴焕伦市长的《告别市民书》。也就是说,从今晚开始,本区长和在座同仁,都要在敌寇的魔掌下工作了。中央和戴先生指令我们,无论局势如何恶劣险峻,都必须恪守本职本位,勤勉努力,以亲爱精诚的精神,长期坚持,直至光复。”
客厅里一片死寂,大家都默默盯着黄增翔扁平的脸孔看,都从黄增翔的话语中品出了苦涩的滋味。看得出,在此之前,客厅里的大多数同仁并不比他王学诚知道得更多,他是小伙计,那些同仁们也是小伙计,他们的职责仅仅是执行各级上峰的命令。
生出了些许不满,王学诚极冒失地问黄增翔:
“区长,这些情况为啥早不和我们说?我们在这座小阁楼里呆了整整两天,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们……”
黄增翔吊起眼看着他:
“早告诉你们又怎么样?你们比蒋委员长、戴先生都高明么?咹?!”
坐在身旁的周远山轻轻地碰了王学诚一下,王学诚一怔,不作声了。
事情很清楚,不管是人事组长金大可,还是区长黄增翔,谁也没把他看在眼里。他雪国耻报家仇的英雄梦在没付诸实施之前,是难以在这些资深的同仁和上峰面前平等说话的。
黄增翔转眼间就把他忘了,用手指叩打着茶几,继续说:
“鉴于沦陷的现实,中央和戴先生要求我们加强除奸力量,对有可能资敌、通敌的社会贤达和各界要人,要严密监控,一俟发现其不轨行为,即断然处置,以震慑群奸,使其不敢为虎作伥。具体方案的制定和执行,由行动组组长曹复黎负责。对那些还有可能动员离境者,要加紧劝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之以力,做到仁至义尽。此项工作,也由曹同志继续负责。”
王学诚想,他和周远山是作为除奸队员被派来的,自应在行动组里,便随口问了句:
“区长,我们的工作如何安排?”
黄增翔火了,满面怒色道:
“又打岔!这里不是警官学校,要讲团体纪律!”
“我……我只是问一下工作……”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这里很复杂,你们要先熟悉一下环境,熟悉一下环境!懂不懂?!”
碰上这样的上峰区长,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学诚别过脸去,再不愿多看黄增翔一眼,那当儿,他就有了预感,觉着在未来的岁月里,他和这位蛮横的区长势必要发生点什么不愉快的事。继而又想到,周远山说得不错,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该在这时候到这鬼地方来。
黄增翔继续着他的训示,王学诚却手托下巴,默默地盯着窗外看。黄增翔其间又说了些什么,他几乎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窗外,夜幕缓缓降临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灯光管制下的中国街区,每一座房屋的每一个窗洞都无亮光透出,整个街区俨然一片坟场。远处有炮声,伴着炮声,一团团火光时隐时现,映红了焦土废墟上的半壁天空。枪声也在激烈地响,不知是洋浦港七七三独立旅的弟兄在进行最后一战,还是进了城的鬼子在杀人。有一阵子,枪声似乎很近,恍惚就是在租界附近响起的。
六时正,吴焕伦市长的《告别S市市民书》播发了,市长悲怆的讲话,打断了黄增翔的工作训示…… 孤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