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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金婉的调查

手的十种语言 墨白 14206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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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金婉的调查

  看我们进来,一个靠北墙沙发坐着的男人,下意识地站起来,他主动向我伸出手来,说,还认识我吗?看我犹豫,他又接着说,我叫谭渔,市文联的。

  这不正是我要找的人吗?哦,我说,作家。你比那个时候瘦多了。

  可能是健康方面的原因,我面前的谭渔,面色发青,给人到了病入膏肓的感觉。两年前,我们在锦城医院黄秋雨的病房里见面的时候,他显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是光线暗淡的缘故,竟使我一下没有认出他来。谭渔没有接我的话,而是对随后站起来的金婉说,嫂子,你不认识他了?两年前,你在俺哥的病房里见过他。

  谭渔的话,使金婉的目光变得有些迟疑,她摇了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我面前这个显现出衰老迹象的女人,同样让我暗暗吃惊,她和我记忆里的金婉,判若两人。丁声树跟上来向她介绍说,这是我们支队长。

  别说队长,你就是请局长来也不中!

  金婉短促的话语里有着明显的敌对情绪。尽管她人衰老得厉害,但是,她像炸黄豆一样叭叭作响的语音,依然如故,这也是她留给我深刻印象的原因。为了缓解她的敌对情绪,我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走到窗前,伸手拉开深灰色的窗帘。阳光穿过玻璃照射过来,在明亮起来的空间里,我转身看着她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昨天晚上,我们发现黄先生的画室被盗了。

  画室被盗了?啥时候?

  我说,坐,咱们坐下说……

  说完,我选了窗前的沙发,在谭渔对面坐下来。这样,我和金婉就分别坐在了一个直角的两条线上,即避开了我们目光的对视,又显得随便和亲近。

  你说,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从金婉的追问里,我感觉到了她的迫切。我说,我们正在调查。

  金婉说,都丢了啥?

  被盗的可能有一些油画。

  油画?都丢了啥油画?

  我们正在调查。我先看了谭渔一眼,目光最后转向了金婉,说,犯罪嫌疑人到底从画室里偷走了什么,这还得你积极地配合我们调查……

  说到这儿,我停了下来。我要掌握话语的主动权,引导她进入我需要了解的事件上来。看着金婉变得渴求真相的目光,我并没有给她答案,我要让她明白配合我们调查的重要性,从而改变她的敌对态度。我说,黄先生是个大艺术家,他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绘画作品。一年前,黄先生无偿捐赠的两幅画,就值400万,这事,谭先生应该知道。

  谭渔朝我点了点头。

  我说,如果按这样计算,黄先生的遗产价值多少,作为遗产继承人,你心里会比我们更清楚……

  金婉说,人都死了,钱再多有啥用?

  我们理解你悲痛的心情。但是现在,你要面临的问题是继承遗产。继承遗产,是法律赋予你的权利。这个权利,你总不会放弃吧?据法律规定,继承黄先生遗产权利的,还有你的两个女儿。但是,在你们遗产的继承和分割之前,你们有义务、有责任,协助我们查清黄先生的死亡真相……

  他死吧,死他八回,这个没良心的……金婉突然哽咽起来,就连哽咽时,她的语速也比一般人快。

  我说,作为黄先生的亲人,你总不想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吧?

  金婉哽咽着说,他死吧,死吧……这个没良心的……就这样丢下我们娘儿几个……走了……

  我再没有去劝阻她。我知道,有悲痛隐藏在她心中,那些悲痛,就像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你得小心地在一个适当的地方,掘出一条通道让那悲痛流出来,否则……

  我站起来,绕过茶几,来到谭渔的面前,伸手去拿放在他面前的茶杯,但被他伸手拦住了。他对我摆了摆手。这时,丁声树过来拿起金婉面前的茶杯,然后去饮水机那儿接开水。等丁声树把接好的茶水放回到金婉的面前,我才重新回到沙发边坐下来。在饮水机烧水的嗞嗞声里,我朝哽咽的金婉劝说道,别哭,别哭……我们也为黄先生的去世深感悲痛。就黄先生的成就和影响……

  啥成就?啥影响?金婉哽咽着说,我情愿他没成就……我情愿他没影响……他要不是会画个破画,会像个不着窝的兔子,整天不回家!

  谭渔说,怎么不回家?他不是经常回家吃饭吗?

  你还不知道他,一推饭碗就走……走的时候,连看你一眼都不看……

  随着述说,金婉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一边用纸巾擦着眼睛一边说,恁哥先前可不是这个样儿,我跟恁哥结婚那会儿,就住在学校里,一间房子,没有灶屋,就在走廊里支个炉子,没有厕所,解个手还踏踏地跑好远,那是1981年的事儿,你看,俺那大闺女仙芝,今年二十三了,我是结婚第二年有的她。

  金婉所谈的显然与黄秋雨的命案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引导她说,他最后一次离开家,是什么时候?

  三月三,俺爹过生日。我记得清楚,我那二闺女也没去上学,星期天。你说,平常呗,你出去上课,出去干事,我不管,这星期天,孩子们都回来了,孩子她姥爷还来过生日,他还要走,我就拦住他,他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我就生气了,我说你死去吧!现在想想,我有些后悔,他那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上午吃饭的时候,我那二闺女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接。

  我说,后来他也没有回来?

  没有。他这种人,干起活来啥都不想,手机调到没音,别说你打一个,打十个他照样听不见,我说,不管他。谁知道,他那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我们在画室里也没有发现他的手机,会不会是忘在了家里?

  那谁知道呀。

  他的手机处在待机状态,就是忘在家里,你也不一定听得到。你家里现在有人吗?

  没有。我大闺女回颍河镇报丧去了,这事儿得给家里人说呀。

  谭渔说,灵芝呢?

  去她姥爷家了。她姥爷心脏不好,我怕他听了这事,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让她去看看。

  等一会儿你回家好好找找,看是不是掉在家里了。谭渔的目光从金婉那里转向我说,这对你们破案是不是有用?

  有用。他最后出去那一天,是不是有人来找他?

  没有呀。那天下雨,不是灵芝她姥爷要来过生日吗?我一早起来出去买菜,就没敢惊动他。俺家老黄夜里睡不好,好头疼,这谭渔知道,这些年了,他一直都睡不好,好头疼,不是挨黑儿疼,就是黎明疼……

  丁声树说,他头疼,没有去医院检查过吗?

  我催他呀,这谭渔知道。

  谭渔说,我也说过他。

  他就这样的人,死倔。我说,你去看看,可他就是不去。头一疼,就失眠,弄不弄夜里就失眠。我说他是心事重,你说你想恁多弄啥?我跟他就不一样,啥都不想,吃了饭躺在床上蒙头就睡,按说,他不该睡不着呀,俺家老黄一不喝酒,二不吸烟。

  丁声树说,不吸烟是好习惯呀。

  啥好习惯?这谭渔知道,他是没钱买。

  丁声树说,他一幅画都能卖好几万,怎么会没钱?

  恁都说他一张画能卖好几万,我咋就没见过?刚才你说他两张画就顶400万,啥画能顶恁多钱?

  我说,这是报纸上登的。

  报纸我也见了,回来我就问他,我说你咋就恁有钱,一下给人家400万。你说俺家老黄咋说,啥400万,就两幅画。我说也是,就他画那画,别说400万,400块钱我都不要。接半碗水,滴上点墨汁,往纸上一泼,就值400万?那都是骗傻子的。说他一张画值多少万,我压根儿就不信,他手里要是有钱,看看他啥学不会?我敢说,吃喝嫖赌他都会!俺俩处对象那会儿,看看他家里有啥?这谭渔知道,两间破草房,兄弟四五个,要不是考上学,我不是小看他,他媳妇都找不着。

  我说,你那时候在哪儿工作?

  棉纺厂。现在厂子没了,可俺俩刚结婚那会儿,你问问谭渔,看他指望谁?他在家是老大,今儿爹来了,明儿娘来了,来弄啥?要钱!今年他老三上学,要钱;明年他老二结婚,要钱,我真生气!我当着俺公公俺婆婆的面就说,咋了,俺这是银行?今天来取,明天来取?可生气归生气,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能不管呀,我只好把我的工资给他垫上,垫上也不够呀,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几个钱?那是靠了孩子她姥爷。那会儿孩子她姥爷就在河北关帝庙卖胡辣汤,金记胡辣汤,这恁该知道呀?

  丁声树说,金记胡辣汤就是恁家的?

  可不是。金婉已经恢复了常态,她说话的语速仍然像炸黄豆一样急促,不给你插话的机会。我爹叫金全海,外号老海,我们老家原是陈州西关金庄的,回民,谭渔去过。谭渔他们镇上也有回民,都住在西街,姓马的、姓方的、姓李的、姓丁的,都是。我二姨家就是颍河镇的,要不我咋会跟他过上一家人?那是我二姨给我说的媒,我二姨父看上他画的画儿了,那会儿俺家老黄,年轻轻的就在镇上画安全用电宣传画。我二姨父那会儿还干着变电所的所长。金婉看着谭渔说,丁旺盛,你该认识呀?

  我认识,留个光头,冬天也不戴帽子。

  对,加上后来恁哥又考上了大学,这样一说,俺就成了。

  丁声树说,恁后来,咋到了锦城?

  你看,俺三姨家不是锦城的嘛。俺三姨就住在关帝庙后门,德化街,这谭渔知道。我三姨那会儿在市管会,就管街面上的事儿,有一年春节,俺爹到这儿走亲戚,三姨就对俺爹说,哥,来这儿卖汤吧,俺爹就来了。天不亮,俺爹几大桶胡辣汤就熬好了,还卖包子。那时候人手少,我天不亮就跑去帮忙,那会儿生意多好呀,一天能进几百块。几百块呀,八几年一天进几百块,那得了?有了钱,俺三姨就张罗着给俺买了一处宅子,就在寺后街那儿,靠近清真寺。宅子的主人姓郑,不正经干,整天赌,该人家一屁股账,连个老婆都没有混上。他爹娘死后,人家追到家里来要账,没法子,他就把宅子卖了。当时那宅子俺花了4万多呀,后来又把房子翻腾了,盖了两层小楼。不是我笑话他,他家那会儿有啥?我不就图他个人吗?毕业后分到学校里,一月就领那俩死工资,指望他,俺娘儿几个天天光扎着脖子喝西北风了。就他那俩钱,还不够他自己扑腾的,你问问他,他的钱都弄啥了?不是买颜色,就是买画框,不是买纸,就是买书。你不知道,整天买书,你买几本子不妥了?整天买,我就说,你要恁些鳖孙书弄啥?你是当吃呀还是当喝?堆得屋里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我整天在后面嘟囔他,你说也不中,我恼的就想给他撕了。谭渔,你说他是不是鬼迷着心窍?买书呗,是看哩,可他还买画。你说说……

  金婉说着,右手的手背拍得左手心啪啪响,你一个画画儿的,还买人家的画弄啥?还都是些老画,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熏得黄不啦唧的。这谭渔知道,有俩钱都花到那上,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他都能把你气死。我一生气就跟他吵,跟他闹。他也真能盛,不管你咋说,他就是死憋着一句话不说,啥都不跟你说。我当时恼得就想跟他离婚。跟着他受不完的罪,有俩钱都花到这上。你说,他哪儿有钱去买烟?他的好习惯不是养成的,他是没钱……

  在金婉连珠炮的讲述里,我企图想让她停下来,可是她仿佛没听到一样,仍旧沉陷在自己的话语里。要说,俺家老黄也是个好人……金婉往纸巾里吐了一口痰接着说,我们结婚这些年,他压根儿就没有跟我吵过架,更别说动手打我一下,没有,他连骂都没骂过我一句。可是,我就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啥。

  谭渔说,想的是浪漫。

  浪漫?他那啥浪漫?这同着恁,我也不怕笑话,就是亲一亲,抱一抱。可我做不来,你说,这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吃饭干活吗?你说,两口子整天搂搂抱抱啥意思?缸里要是没米没面,说啥都是瞎说。啥爱情,啥共同语言,我看那是吃饱撑的。你说,你肚子都吃不饱,还会去讲爱情?哎,他就讲这个,你说,他不是有病吗?结个婚也跟人家结得不一样,要出去旅游。你说,1981年那会儿,谁出去旅游结婚?没有。你出去旅游结婚有钱也中呀,就他爹给他卖了一头猪,九十块钱。

  丁声树说,九十块钱就能去旅游结婚?

  那是我拿的多。俺爹给我拿了五百块。可是出了家门一坐上车,我就后悔了。为啥后悔,晕车。从咱这儿到商丘,坐得我都快恶心死了,一路上都在吐,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那一回我真恨死他了,叫我受洋罪。从那会儿起,他说得天花乱坠,我是再也不跟他一块儿出去了。他愿去哪儿他去哪儿,我一点都不稀罕,无论谁在我面前说外边多好多好,我就不信。有啥好?不就是楼高?不就是车多?俺初到上海那会儿正赶上半夜,一出火车站,站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啥样的都有,胖的瘦的,还有外国人,我一看就害怕。有几个人拦着硬要俺去住他们的旅馆,说是离车站多近多近,条件好。我没来那会儿,就听俺三姨说外边的人多坏多坏,你给他说好的是五块,可是等一住进去,他跟你要十块,你要是不给,他就打你。哎,你别说,恁哥还怪能哩,他领着我去住宿介绍站。可是谁知介绍站一下子把我们介绍了好远,光车就坐了半个小时,我约摸着,就快从锦城到陈州西关了,我还转了向,不知道东西南北,最后人家把我们领到一家地下室里。老天爷,说起来恁就笑俺,到了上海住地下室,又腥又臭,我都快憋死了。第二天他领着我出来时,天又下了雨,他也说不清哪儿是哪儿,我们就晕头晕脑地坐车,一个劲儿地坐车,后来就来到一条河边,那河上隔不多远就有一座桥,隔不多远就有一座桥,河两边都是高楼大厦,灰蒙蒙的,吓人,抬头看看,好像要倒下来。恁哥领着我沿着那条河走呀走,最后来到更宽的一条河边,那河比咱这颍河还宽,河水黄黄的,发浑。

  谭渔说,你说的那是黄浦江。

  对对对,恁哥也说是啥江,我是记不清。接着他要带我去坐船。一问,乖乖家儿,一个人要五块,不瞎可怪狠,我拉着他就走。坐坐船就要五块钱,啥船,要恁贵,金子做的银子做的?一河黄汤水,有啥看头?我说,走。恁哥就说我没劲。我就说,花的不是你的钱,你不心疼?恁哥就生气了,也不搭理我,自己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后来我们就上了南京路。南京路上我也迷呀,本来那是往西去,可我咋看都是往东。他说往东就往东吧,哎,一路两边都是商店,走着走着,我就憋不住了,想解手。想解手又找不到厕所,都快把我给憋死了。最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就拉住俺家老黄说,我要解手。他就领着我往一个大门里去,我抬头看看,多高的楼呀,人家叫进吗?结果还是被人家门岗给叫住了。人家说恁干啥了,恁哥说找谁找谁,门岗就叫我们进去了。他领着我也不吭声,走到里边,七拐八磨就找到厕所了。我就稀罕,恁哥还怪能哩,我说你认识这里面的人?他说不认识。我说不认识你说找谁找谁,要是没有这个人咋弄?你说恁哥说啥?没有这个人咱就出来。打那会儿,我就知道恁哥是个心事篓。我知道,他的心思要是用在哪儿,你就是八头黄牛也拉不回来。

  谭渔说,他脾气是犟。

  他就这样一个人。你不是看他老实巴交,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吗?他做的事儿说起来都叫你脸红。这我不怕恁笑话,俺刚结婚那阵儿,他一会儿就离不开你,上课临走,要抱着你亲一下,放学回来了,就是你正在过道里做饭,他也先要把你拉到屋里亲一下。你说你麻烦不麻烦?这两口子过日子,时候长着哩,这是弄啥的吧?我烦就烦他这一点,他亲我,我就把脸扭到一边,有时干脆把他推开,故意闪他。几回下来,他就没劲了,那会儿恁哥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泪都出来了。我一看到他那个傻样,心里就觉得好笑。现在想起来,我就后悔。我真的后悔。俺结婚那会儿,恁哥是真喜欢我呀,你说,那会儿我咋恁傻哩,咋就不知道爱惜那日子哩?说起这事儿来,我还是生他的气,你说,你喜欢咋不明说,有啥话你就直说呗,还绕那么多弯弯。他就是个闷葫芦,啥都不给你说,憋气不吭,我都跟他过一辈子了,到现在我也没弄清他是个啥脾气,不知道他心里整天都想些啥。我想这过日子不就是做饭买菜搬个煤吗?可他想的跟我一点都不一样,恁哥就是个怪人,弄啥事和别人想的都不一样,弄啥都要出格……

  尽管金婉的讲述都和黄秋雨有关,但是我却从中寻不出与黄秋雨命案相关的线索来,我不能让她再这样说下去,我端起茶杯递到她面前说,来,先喝口水。

  金婉从我手里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没等她开口,我就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昨天,你是用谁的钥匙,打开的画室的门?

  我的呀。

  这就是说,画室房门的钥匙,黄先生有一套,你也有一套。你的两个女儿还有吗?

  看你,俺要恁些钥匙弄啥?就我一套,他一套。

  可是,我们从黄先生随身的遗物里,没有发现他的钥匙。会不会有这种可能,那一天他出门的时候,把钥匙忘在家里了?

  没有呀,忘在家里他咋开的门?

  有与没有,我都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回去找一找。还有黄先生的手机。我看金婉朝我点点头,又接着说,另外,除去你们家,你知道别的谁,还有画室的钥匙?

  没有,画室就是他的命,他会把钥匙给谁?

  哦……我转向谭渔说,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又转向金婉说,春节前后,黄先生有异常情绪吗?

  他不就那个样,整天闷着个脸,像谁该他二斤狗肉钱。就过年前头那几天吧,他一回到家,就一个人傻坐在那儿,像丢了魂似的。你说……金婉看了谭渔一眼说,恁哥咋越长越傻哩,还自鸣是个画家,画家就他那个样吗?你说这大过年哩,你黑搭着个脸给谁看?我就对俺那俩闺女说,都别理他。

  我说,春节前后,他有没有出过远门?

  过年能去哪儿呀,就节前回了老家一趟。

  节前,什么时候?

  谭渔说,农历二十四。

  农历二十四?米慧留下绝笔信的第二天?我说,你能确定吗?

  能确定,是我陪他一起回去的。

  说得没错,就是二十四,你看,刚祭罢灶嘛。他说要回去看看,我就说,看啥,爹娘都不在了,你是老大哩,该他们来看你,整天管他们的闲事。这谭渔在这儿,不是我摆他家那一窝子的理,看看他们兄弟几个,哪一个不是俺家老黄管的事儿?结婚、盖房子,说起来我就生气,这一个一个都操持好了,就没有谁想起来看看他哥!你该操持,你欠他的,你该他的!说是说,他真要回去,我也不能拦他呀。

  哦……我说,你认识米慧吗?

  米慧?

  她到过你家,你应该认识,她家也是颍河镇的,米村。

  就那个小妖精?是我把她轰出去的。说话拿腔作调,一看就是骚货,狐狸精。我把她的包扔出去了,我当时就指着老黄的鼻子说,你也是个老骚货,看看你往家里领的都是些啥人。

  那是什么时候?

  年前11月里吧,天都冷了。

  黄先生说没说,他为什么要把她领回家?

  说了,说她想寻死。我说,八竿子打不着,她死八百回,你有啥不放心?

  他就没有给你说别的原因吗?

  说了,说是老乡,米村的。我说芝麻村!颍河镇六七万人哩,你都扛着背着?再说,她一个小妮家,有爹有娘,说到哪儿,也轮不着你这个大男人来管呀?我就把她的东西扔出去了。

  后来有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没有。

  据我们调查,米慧后来曾经给黄先生留下过遗书。

  遗书?咋,她想赖着俺?

  还有一个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不过这件事很重要,这个米慧怀孕了。

  怀孕了?怀的谁的孩子?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这事黄先生知道。黄先生一直为米慧担心,这一段时间,黄先生可能一直都在找她。所以我们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有关米慧的情况。

  看看……金婉一拍手看着谭渔说,我说得不错吧,我就知道他没干啥好事儿!孩子都给人家怀上了,老天爷,他咋不改耶。为了这事儿,你找的麻烦还少呀俺爷?那一年,人家不就缠上他了,还是个神经病,从精神病院跑到咱这儿,说是怀了恁哥的孩子。这事儿你知道呀,叫个啥楠,非赖在这儿不走。

  你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谭渔说,很早了,1992年。

  那会儿他刚出国回来,不到一年。都到这一步了,说这我也不怕你笑话,她住在宾馆里不走,不走中呀,我就去了。我当着她和恁哥的面就说,你回不回去?好,你不回去!我转身就走,到了大街上,我见车就撞。他最后不是乖乖地跟我回去了吗?你说,他咋就不改哩?又弄这事儿,我看俩人就不对劲,你说你把一个小妮领回家,啥意思?谭渔,你说,这人咋就会变哩?恁哥他没出国那会儿,可不是这样,出了几年国,咋就学坏了?看来这外国不好,一出去就变坏。说要跟我离婚。那个神经病不就是他回国以后来的吗?也不知道他们是咋勾扯上的,我当着她的面就说,母狗不浪,公狗不上。你说你一个小妮,跟人家一个大男人,你不神经病吗?哎,就为那个神经病,说要跟我离婚。我说你离婚好呀,我准备着哩,我就一手扯着一个孩子,去找校长。那一天校长正在开会,恁哥他也在呀,就在会议室,我当着校长的面,当着好多人的面,从包里掏出来俩瓶子,往桌子上一蹾说,这一瓶是敌敌畏,这一瓶是硫酸,只要他跟我离婚,我先往他脸上泼硫酸,等泼了硫酸,这瓶敌敌畏,俺娘仨一起喝。他不是能吗?!我一下子就把他治改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给我提离婚的事儿……

  嫂子,谭渔说,还提那些老秧子事干啥?现在重要的是协助方队长他们,把俺哥的事查清楚。要不先把这查清楚,有些事还真不好说。

  啥不好说,恁哥他人都不在了,有啥不好说?

  谭渔说,就是因为人不在了,有些事才不好说。比如刚才说的那个小楠,你咋就敢肯定,她没把孩子生下来?

  她把孩子生下来了?谁说的?

  我是打个比方。

  她生下来又咋着,她还敢来赖着俺。

  我说,这我就要给你说明了,如果谭先生说的成立,如果她真的带着孩子来找,从法律的角度来说,那这个孩子,就有继承黄先生遗产的权利。

  不会吧?

  怎么不会?谭渔说,这一点你得想开,两年前,俺哥为啥出的车祸?那不明摆着的,得罪人了。你得想想这个,俺哥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河里,你就不想把案子查清楚?想查清楚,你就得好好地配合。

  金婉说,你让我咋配合?他们问我啥我说啥,还不配合?

  我说,我们现在需要你在尸体解剖书上签字。

  非解剖不中吗?

  你得明白,现在,我们只能通过对尸体的解剖,来确认黄先生的死亡时间,同时,也能帮助我们确定他死亡的原因。他是突然死亡,还是中毒?或者是有别的原因?要查清这些,只有解剖尸体。

  老天爷,我是不想让他再挨这一刀,你说说,人都死了,弄到最后,还是躲不过去。

  我看一眼身边的丁声树,他忙把手里的夹子打开,连同一支圆珠笔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在茶几上,推到了金婉的面前说,你在这上签个名。

  金婉没有签,而是把夹子推到了谭渔面前说,我签不好,你替我签。

  我签的算数?

  看你说的,咋不算数,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些事想不清楚,如今恁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管谁管?你得管,这往后去,有事你就替我做主。

  你听不听我的?

  听。

  要听我的,你现在就回家休息,这马上就一天一夜了,你不睡觉能中?谭渔说着站了起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个家还咋过?走,现在就回家休息。

  中,我听你的。

  这样吧,我让人开车把你送回去。说着,我就让丁声树带着金婉让小莫把她送回去。等他们离开后,谭渔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把放在茶几上的夹子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来,拿起圆珠笔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谭渔做事的风格,给了我好感。而让我高看他一眼的,是他的坦率。他放下手中的圆珠笔,随手拿起放在他身边的提包,从中掏出一本杂志递到我的手里。他说,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本大16开的《世界美术》,2004年第3期。说实话,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份杂志。

  谭渔说,在里面夹着。

  我依照谭渔的话,在这本杂志的第25页处,找到了一叠稿纸。那叠稿纸的第一张,是一首诗。

  谭渔说,这是米慧的诗。

  米慧的诗?

  是一组诗。你看看,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哦……我的目光落到了那诗上。 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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