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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冷的画室里

手的十种语言 墨白 14056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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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阴冷的画室里

  接下来有一个小时,我一边耐心地等待着有关谭渔的消息,一边查看着黄秋雨生前的藏品。黄秋雨大柜里存放的绘画作品,只是他收藏的一小部分,而更多的绘画存放在他那个宽大的画案下面的三个木箱里,由于画案上垂落下来的毡毯,最后才被董延吉发现。在小莫进来打断我们之前,我看了不下三十位我知道的或者不知道名字的画家的作品,当然这其中最多的还是黄秋雨自己的。可是,这其中并没有他关于《手的十种语言》的绘画。现在,小莫带来的关于谭渔的消息,更坚信了我对那些绘画下落的断定。

  他去哪儿了?

  郑州。

  确定吗?

  是郑广会亲自过去问的。

  这么慢?都一个小时了……

  他中午喝了点酒,我一直给他打电话。

  这些人……我再次拨打谭渔的电话时,仍然处在呼叫转移状态。我看着小莫说,就是去郑州,也没有必要关机呀?

  他开车时不开机,这是他的习惯。

  哦……我对小莫说,每隔20分钟,拨打一下他的电话。

  等小莫离开后,我来到沙发上坐下来,清理着自己有些纷乱的思想。黄秋雨,你真的是自杀吗?不,不可能,那么……现在我要静下心来,好好地清理一下有关黄秋雨命案的所有线索。金婉?米食堂?罗旗?还有大闸宾馆那个替他女人上班的秃顶男人陆军,那个长了胎痣的女人,这些人似乎都可以排除嫌疑,还有米慧,还有那个粟楠。还有谁呢?乔冠西?对,乔冠西!他还没回来吗?这个自从黄秋雨命案浮出水面后,一直没有出现的关键人物一下来到了我的思想里,郑州?谭渔也去了郑州,难道他们是同谋?如果他们是同谋,这个时候见面要商谈什么呢?看来,我要有耐心等待谭渔的消息。除去这些,还有谁呢?那个拥有画室钥匙的女人?她是谁呢?桂舒?那个不知姓氏只知道名字的女人?我站起身来,再次来到黄秋雨那排高大的书柜前,你就隐藏在这里面吗?我要找到你!在第二个书柜前,我从第二格里,抽出一本厚厚的书籍来,我要接着昨天查下去,一本都不放过。

  那确实是一本很厚的书,《藏地牛皮书——背上包就走的感觉》,拿在手上却不太重。轻型纸。书的封面很别致,土黄色的封面四周是黑色的边框,我翻看着,在开篇《旅行中,偶然和必然》一文里,有许多句子被黄秋雨用黑色的圆珠笔画了横线,黄秋雨?不,现在我还不能确定,这些横线就是黄秋雨画下的。我翻看着,这是一本关于青藏地区的旅游手册,书中的《藏区公路示意图》是作者手绘的,接下来是几张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图片。

  1999年6月,青海玉树境内长江源头各拉丹冬雪峰;

  2000年7月,拉萨大昭寺门前广场磕长头的信徒;

  2000年8月,邻近圣湖的马攸木拉山口上阿里最壮观的经幡和玛尼堆;

  2000年8月,西藏雅鲁藏布江边肩扛牛皮筏的船工;

  2000年9月,徒步墨脱途中为我们背行李的门巴族背夫扎西次力,背景是著名的德兴藤索桥。

  这些图片确实让我开了眼界,但是我并没有在这些图片上留恋,我想看到的,是黄秋雨留在书页上的文字。按照他的习惯,如果这本书是他的,他又有关于藏区的绘画,这么一本随身携带的书,很有可能会在上面留下一些文字。不出所料,在目录页过后的第一章《进藏敲门砖》一页的空白处,我果然看到了黄秋雨的字迹,而且是写给那个名叫桂舒的女人的一封信。

  桂舒:昨天我感冒,本来已经好了,谁知又发了一夜的烧,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宾馆潮湿的床上,好像过去了一般,我躺在银萨宾馆靠南的房间里,看着夜色里被灯光照耀着的、白天我刚刚画过的布达拉宫,我想,过去就过去了吧,随他便。第二天醒来,窗外的被阳光照耀着的布达拉宫,已然耸立在我的眼前,我依然是我,只是有些头痛。你知道,桂舒,在西藏这地方,我们内地来的人最怕的就是发烧,等天亮和我一同来写生的朋友得知我感冒,二话没说就把我送到了拉萨市人民医院,先是挂号……

  我把这一页翻过去,又在一个男子推着一辆自行车的插图下面的空白处,看到了黄秋雨的文字。

  然后是一个名叫扎多的藏族医生给我看的病,等我住进病房一边吸氧一边打点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我的舒,我的枫丹白露,枫丹白露?他称她枫丹白露?他有一幅画不就是《枫丹白露的阳光》吗?关于人体的绘画,也有这个桂舒的?她在那篇新闻报道里写过。那让巴黎的画家们流连忘返的森林,如果可能,我就把自己化成一滴水,融入你那生长了茂密的植物的土壤里,我就化成空气,让你的枝叶吸进你的身体里,想到你,我就看到了你那被阳光穿透的绿色枝叶在向我招手,妹子,妹子?如果今天夜里我还发热,哪怕是再痛苦,再难忍受,我也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如果我真的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谁给我孤独的小妹写信呢?不,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走去。小妹,你知道这会儿我想到了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鸡公山,想到了鸡公山光线朦胧的夜晚,我们手拉手走在寂静的山路上,习习的山风吹拂着你的长发,吹拂着你果绿色的长裙,你还记得吗?我把你抱起来在空中旋转,最后我们一起倒在草地上。现在我躺在拉萨的医院里,仍然能听到你的笑声像鸟鸣一样在松涛里飞翔……

  还会有,会有……我往下翻找着,果然,在61页第2章《青海篇》的空白处,我又找到了黄秋雨的文字。

  时光过得多么快呀,桂舒,你还记得那个没有阳光的早晨,我们一起坐在月湖上面的杉树林里的情景吗?你蹲在湖边的空地上,在摘黄色的金鸡菊,在我把一朵金鸡菊花,插入你耳边的头发里的时候,那从花枝里渗出的液体,染了我白色的衬衣。在那个满山长满了露水的早晨,我们一起把你手中的金鸡菊种在山坡上,我们都清楚地知道那朵花不能成活,可我们还是把它栽在那里。我知道这对我是一个暗示,小妹,我知道,我的心肝,或许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娶你为妻,但我爱你的这颗心就像那满山的金鸡菊花一样,再也除不了根。小妹,我的桂舒,我们还会重返鸡公山吗?小妹,如果不是我们一起去追忆那梦境一样的往事,那个时候,我想我的泪水就会盈满我的眼眶。你看到了吗?桂舒,别说那是现在,就现在我想一想那孤独的情景,我的眼睛就湿润了。小妹,现在我躺在异乡的病房里,仍然渴望着我能听到你的脚步声,从外边的走廊里一直响过来……

  仍然是因为书页空白的缘故,文字又一次中断,在117页第3章《西藏篇》的空白处,黄秋雨的笔迹再次出现。

  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是我仍然这样想……丫头,他用粟楠用过的名字称呼她?我真的已经没有勇气再写下去了,没有,一点勇气也没有了,在这离太阳最近的高原,我仍然觉得寒冷,我需要你温暖的怀抱。小妹,你看我的临床,那个四十七岁的藏族母亲,她像我一样在打点滴。她的女儿,那个在两年前,生下了一个8斤1两重男孩的藏族姑娘,那个脸颊被紫外线染得很重的藏族姑娘,守在母亲的身边,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人间的亲情。小妹,我的桂舒,看着她们,我真的无法忍受对你的思念。我很累,小妹,请你原谅。本来,我还有像拉萨河流淌的河水一样多的话要给你说,可是我太累了,我只好就这样放下我手中的笔……你的秋雨,8月17日。

  这封写在书籍上的信,在一张页面被设计成了土黄色书页上结束了,那些写在土黄色纸面上的墨迹,有一种脱俗的感觉。8月17日?哪一年的8月17日呢?

  我翻找到这本书的版权页,这本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书,第一版的印刷时间是2002年1月,如果按照这个时间推测,这个8月17日,最早也是2002年的8月。如果结合黄秋雨写在《二十世纪书法经典·吴昌硕卷》上给这个桂舒的信来判断,黄秋雨和这个名叫桂舒的女子的恋爱关系,至少已经从1998年,持续到2002年的8月。可是,这个桂舒,到底是不是陆浦岩的妻子呢?我继续翻找着,可是在这本《藏地牛皮书》里,我再也没有找到黄秋雨留下的文字。没有足够的证据,我还不敢确定她就是陆浦岩的妻子,如果她真是陆浦岩的妻子,我应该怎样来处理呢?是把黄秋雨这些写在书页里的信拿给江明友,还是我暂时收藏起来呢?如果……

  有脚步朝我走过来,我回头看到了小范。

  小范来到我身边停下来说,还没有开机。

  那就继续。哎,我说,还有乔冠西,如果捕捉到他的信息,立刻告诉我。

  等小莫离开后,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长长的书架上,我有一种预感,那个关于黄秋雨死亡的线索,就隐藏在这些书籍里,那线索在等待我慢慢地寻找。

  我的心肝儿!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给你说话,我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现在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时间,时间对我已经丧失了意义。当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当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一下子进入了混沌的没有边际的时间隧道。我就像一个游泳者,一个游了很长时间的游泳者,我已经筋疲力尽,可是在我的面前,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水域。痛苦的水浪击打着我,我已经忍受不住了,我就要沉下去了,桂舒,我的枫丹白露,枫丹白露?你在哪儿?你快来呀,快来救救我呀,我盼望你像一条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激烈的风,掀扬着你白色的帆篷发出声响,我说快来呀,桂舒,不然我就要沉下去了,那只帆船却突然消失了……我知道,桂,现在我们分别最多不过五个小时,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我被思念残忍地抛进了分离的痛苦里,就像窗外大闸那从闸门上跌身而下的水花,就是在这儿写的,他们也是在这儿分开的。我回头环视了一下整个画室,又把目光收回来。我被抛进深深的痛苦的水潭里,我从痛苦的水浪里挣扎出来,看着在海面上空飞翔的海鸥,我朝那只飞翔的鸟儿呼喊,鸟儿呀鸟儿,请你赶快飞到远方那只张着帆篷的船上去,请你传递我的呼喊……

  上面这些文字,分别写到《国统区黑白木刻》一书的第57页、58页、59页、60页图画下面的空白处,他为什么把这些文字,写在一本64开的几张很少空白的木刻图下面呢?这些随意的、即兴的、没有目的的文字,很可能是他随手从身边抓起的一本书上记下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写的这些文字,那个叫桂舒的女性能看得到吗?还有黄秋雨随手写在其他书籍上的文字,他怎么才能让她看到这些表达情感的文字呢?这个拒绝使用电脑的人,会重新在信纸上抄写一遍吗?这很难说。但无论如何,这些信已经证明了黄秋雨和这个女性之间的暧昧关系。

  在一本名叫《耶路撒冷3000年·石与灵》的书籍的环衬上,我再次看到了黄秋雨的签名,购买那本书籍的日期是2003年8月。在书籍封面的回口上,我看到了签名反印上去的墨迹。可能是仓促,在签名的墨水还没有干的时候,他就把书合上了。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使这个在艺术上一向追求完善的人,忽视了这个细节呢?我翻过环衬后页的那幅手绘的“耶路撒冷地图”,在扉页前面的那页土黄色的空白纸上,是黄秋雨留下的文字。

  桂舒:你知道吗?往往是黄昏的时候,我就突然有一种想见到你的渴望。那种渴望使我焦躁,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放下手里的画笔,不顾一切地走出画室,沿着颍河往东走,然后再穿过朦胧的街道,穿过陌生的人群来到你家的楼下,市委家属院?看着你家已经亮起的灯光,我久久地站在黑暗里,渴望着能从窗口看到你的身影。风从我的耳边滑过,我在越来越亮的灯光里,越来越孤独,我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变得越来越矮小,我就那样固执地站在黑夜里思念你,一直看着你家的窗子一个一个地暗下去,我才慢慢地转身离开。我重新回到颍河边,沿着河岸无目的地行走,有时候,我在河边一坐就到深夜。有时候,我就会来到桥上,是大闸的桥上,还是中州路的桥上?我扶着桥栏杆站在那里,望着桥下流淌的河水,思念的痛苦折磨着我,我的手抓住桥栏杆一下一下地用力,我用脚踢打下面的栏杆,小妹,我刻骨地想你,想得没办法,有时候,我就想从这桥上翻身跳下去,永远解脱。他真的有过自杀的念头?小妹,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你可别怪我,我真的难以忍受。有一天我真的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他真的会自杀?我知道,人的一生有着太多的遗憾,人,尤其是我,要含着热泪来面对这遗憾

  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因为他还没有写完这张土黄色的书纸,没有标点符号,怎么就完了呢?这么一个处在痛苦中的人,如果有话要说,纸还没有用完呀,为什么就不写了?

  我往下翻找着。因为这本书里,有大量的关于耶路撒冷的历史图片,所以,书面竖排的三分之二,都被留下来专门用来排印图的说明文字,这样在没有图片说明的页码处,就留下了空白。我希望能在那些空白处,再次看到黄秋雨那些痛苦的文字。可意外的是,我却在第174页、175页,还有178页的那三分之一的空白处,看到了黄秋雨的一首诗:

  你,或许我

  是一棵树

  请把你的根

  扎进我的土壤里

  有水和空气

  把我们的骨肉连在一起

  从此不要分离

  你洁白的花

  在我的头顶

  如你的眼睛

  钟情地闪来闪去

  可我却不能拥抱你

  只有花残飘落的时刻

  我才能暗暗地哭泣

  请不要再给我空气

  即使给我

  我也拒绝呼吸

  请不要给我水分

  即使给我

  我也拒绝吸取

  请你让我死去

  只有死

  我才能被埋进土壤里

  你,或许我

  是一棵树

  让你或我的尸体

  在你的根系里腐化

  变成营养进入你的身体

  从诗的内容上来看,这首诗应该是承接黄秋雨写在环衬页前面文字的,在第174页,我看到黄秋雨把一些文字用曲线画住了:

  哭墙(或“所罗门之墙”):

  哭墙又称西墙,是耶路撒冷旧城古代犹太国第二圣殿护墙的一段,也是第二圣殿护墙的仅存遗址,长约五十米,高约十八米,由大石块筑成。犹太教把该墙看做是第一圣地,教徒至该墙例须哀哭,以表示对古神庙的哀悼并期待其恢复。千百年来,流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犹太人回到圣城耶路撒冷时,便会来到这面石墙前低声祷告,哭诉流亡之苦,所以被称为“哭墙”。

  这段文字和黄秋雨那一刻的痛苦有关吗?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正是这道哭墙,使黄秋雨在这里停留下来,写了上面这首诗。上面这些文字,突然使我感到了寒冷。可能是外边的世界里的冰雪正在融化,或者是时光已近傍晚,16点10分。在已经融化的河岸边,许局长他们的勘察有没有进展?还有,王钰的案子,有没有进展?是呀,他们相隔一百二十公里,在不同的河岸边做着同样的工作,而我,却待在这阴冷的画室里,翻找着黄秋雨随意在某一本书的某一页上,写下的文字。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吗?用谭渔的话说,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所在吗?因为我们在经历,生命的意义就是生命的过程,现在,我生命的意义,就在这些我从来没有翻看过的图书里?我操!我骂人了?我终于忍不住骂人了?我操!看看这个狗日的黄秋雨还写些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让别人去理解他,他娘的怎么就没有人理解我们?我们整天都在干这样窝心的事儿,谁又理解我们?黄秋雨,你理解我们吗?你也不理解,要不,你个狗日的胡乱地写什么?看看,又来了,在这本书最后一页的空白处,黄秋雨的文字又出现了。

  舒,你恨我吗?有时候我自己也恨我自己,恨我的软弱,米慧恨的就是你这个!恨我的无能,如果我真的爱你,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抛弃一切和你结合呢?我真的没这勇气吗?如果我真的不顾一切走向你,你能接受我吗?我不敢想下去,我知道这不会有答案。答案在哪儿,想得我的头疼。这个折磨人的世界,你就让我从大桥上跳下去吧,或许答案就在桥下那奔流的河水里……

  这是他写下的遗书吗?当然不是。2003年8月,我又翻到环衬页,看着黄秋雨购买图书的日期,按这个日期来推算,这些文字应该是在2003年8月之后写的,也就是说,黄秋雨和桂舒之间的情人关系还没有完全结束,或者说,正在发生裂变。如果结合米慧写给黄秋雨信件的时间来推算,黄秋雨这个时期的情感生活,正处在苦闷时期,黄秋雨和这个名叫桂舒的女人,这个时刻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呢?在黄秋雨和米慧要死要活的爱情生活中,这个桂舒,扮演了一种什么角色呢?她是选择离开,还是选择嫉妒,最后转向报复呢?看来,这个名叫桂舒的女人,就是那个拥有画室钥匙的女人,在她和黄秋雨之间,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这个桂舒就是《锦城日报》的记者吗?如果是她,这位市委书记的太太,她会甘心接受这些吗?不,我现在不能确定,这个桂舒,就是那个林桂舒。我还要继续寻找,我就不信他不留下一丝线索!果然,在一本印刷精美名叫《印度壁画》的书籍里,在封面的环衬上,我再次看到了黄秋雨的文字。

  小妹:现在我坐在阿坝县城外,郞依寺外边的阳光下,看你的来信。这真是世上最残忍的折磨,一封热切充满情感的鸿雁,从锦城飞到阿坝,竟然整整半个月!我的天呀,上帝一定是在咬牙切齿地拿着一把刀,在狠狠地割着我,他说,我要让你深切地体会到思念的滋味。是的,丫头,当到达阿坝的第一天起,我就殷切地渴望着你的来信,我在我思想的坝上,在我思想的天空里翘首遥望,等待着,那只从遥远的天际里飞来的鸿雁。我知道,它要越过千山万水,我知道,它飞累了要找片树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它飞呀飞呀,一直在我的感觉里,在我的渴望里飞,它飞得很累很累,飞得我的心都在颤抖,可是,我仍然在渴望着它的到来。有时候,我就下了决心,准备做一种长久的等待,如果它不飞来,我就做一生一世等待,一直等到坝上的积雪,落得像巴颜喀拉山一样高、一样厚。可是,在我刚下了等待它的决心之后,它就突然飞落在我眼前的草地上。我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它,一只多么俊俏的鸿雁呀,我伸手捂着狂跳的胸口,我突然听到上帝在天堂里说,我要让你先浸透痛苦,然后再更深刻地体会快乐……上帝呀,我仁慈的上帝,桂舒,我的鸽子,你知道,现在我是多么地渴望着把你拥抱在怀中,去一下下抚摸你的秀发,亲吻你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吗?小妹,在我来到坝上之后,每天写生的时候我都会把你的照片放在我的胸口,等我休息的时候,我就会把你的照片掏出来放在一张白纸上,在绿色的坝上,把你的照片放在一张白纸上观看,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和感觉吗?阿舒,有时我会傻傻地坐在那里,看着你明亮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喊着你的名字,轻轻地为你歌唱:

  我的歌声

  如冬日的飘雪

  覆盖了阿坝的草原

  你的目光

  如春日的阳光

  弥漫了八月的天空

  接着,我又在这册书封底的环衬上,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你看你看,小妹,写着写着,眼泪就模糊了我的视线。阿舒,我常给你说,绘画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生命的再现,可我知道给我这力量的,是你。你看我手下的这些画,这些天我画遍了阿坝城外所有的寺院,属于黄教的卡西寺和格尔登寺,属于笨教的多登寺和郞依寺,还有属于觉囊的塞格寺。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从阿坝县城东南的塞格寺步行一个小时,到县城东北角的郞依寺的,我整整走了一个小时,浑身汗津津的。可是我心里高兴,我怀里揣着你的信来到这坡地上,在高原8月的阳光下看你的信,真是我生命里最幸福的事儿,和我的绘画一样的幸福的事儿。阿舒,你知道吗?阿坝县城周围集中了藏传佛教现有的所有派别,这包括刚才我给你说过的觉囊,还有藏族最原始的笨教。当地人总是会幽默地说,他们这里有三多:僧人多,生意人多,毛驴多。我是多么希望这一刻你坐在我的身边,看我绘画,看着画下那片建在不远处坡地上的寺院,看我把我的心血凝聚到那些画作里。不,这些画里,同样也有你的心血,我把我们的爱融入到这画面里,再过一些年,我想这些绘画作品一定会因为我们的爱,而放射出灿烂的光芒,你说,有了这些我们还需要什么呢?阿舒,在这一刻,在我坐在阿坝城外郞依寺外侧的坡地上,给你写信的这一刻,你正在干什么呢?你是正在参加一个你讨厌的学术会议,还是正在观看一个二流的画展?你是正在赶写明天的娱乐新闻,还是正在审读明天报纸的稿件?赶写明天的娱乐新闻,还是正在审读明天报纸的稿件?我的上帝呀,果真不错,就是她!难道还有另外一个在报社工作的桂舒?要慎重,慎重!万一不是《锦城日报》呢?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定感受到了我这来自青藏高原的思念。等着我,阿舒,再有半个月,我就回到你的身边了,到那个时候,我就有足够的作品办一个你想看的展览了,还由她写新闻吗?你说,我放在哪儿办呢?是北京还是上海?到时我听你的,你可以随意去采访,果真!但是,要慎重,如果不是《锦城日报》呢?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整天厮守在一起了……

  你的一望无际的秋水!从中原流向坝上的秋水!

  要慎重,慎重!如果不是《锦城日报》的桂舒,我怎么向江局长交代?他可是陆浦岩的人,他的政治生涯可不是一个副市长就到了头的,远处还有市长等着他,还有市委书记等着他,或者还有省厅的厅长的位置等着他。我知道,他可是不允许有一星点儿的差错,特别是在陆书记这儿,如果真的是陆浦岩的妻子呢?这对江局长又有什么用呢?当然有用!肯定有用!不过,要慎重,慎重!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抚摸着手中这本由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2月出版的《印度壁画》,这真是一本印刷精美的书籍,如果真是陆浦岩的爱人,对我会有什么样的帮助呢?不想这些,不想,不就一个副局长吗?谁想争谁争,我凭良心。这是什么书?《虢国墓地的发现与研究》?虢国墓?三门峡的虢国墓吗?是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7月出版。虢国羊肉汤,我第一次喝虢国羊肉汤是在什么地方?在安阳,中州路。安阳也有中州路?真是巧合,中州路颍河大桥,黄秋雨落水的地方,可那是粟楠的老家。2003年9月,我和小范去安阳办一个案子,就住在那家羊肉汤馆对面,我们先去喝了一次,小范说得劲。汤真的不错,清淡,味道鲜美,肉也挺多,粉条吃到嘴里爽滑筋道。那里的肉夹馍也不错,况且价格也不贵。可是三天没下来,我就流鼻血了。羊肉汤上火,看来是真的正宗。没想这虢国出在三门峡,是西周时文王两个弟弟的封地,哦,“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典故,讲的就是他们。这些有用吗?没用,我现在关心的是黄秋雨留在这书上的文字,我要确定这个桂舒是否就是那个桂舒!和我在《印度壁画》里看到的一样,黄秋雨写给桂舒的文字,同样写在这本书封面和封底环衬页的正反两面上。这是一种米黄色的带压纹的纸,可能黄秋雨使用的是一支专门画速写用的笔,那些文字的线条比较粗,所以写在这上面的文字,也比我在《印度壁画》一书里的大,看上去就像一幅书法作品:

  阿舒,我的心肝,今天是6月10日,三十年前的这一天,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消失,在那个遥远的日子里,我不知道我正在做什么事情,但我多么希望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持着忧郁的面孔朝着西方沉思。正是那一天,在一个靠近颍河名叫逍遥镇的地方,有一个女婴哇哇降生到人世,逍遥镇?这不就是陆浦岩妻子林桂舒的老家吗?没错,她就是逍遥镇的!哦,我明白了,6月10日是林桂舒的生日,对,是她的生日!三十年前有一个女婴哇哇降生在人世,林桂舒是6月的生日吗?三十岁,如果没错的话,林桂舒今年应该三十四岁,或者三十五岁,这说的是她三十岁的生日?当她第一声哭啼穿过辽阔的空间,传到那个十二岁男孩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红光,把他围住了。这红光在后来漫长的二十八年里,一直把他沉陷在一种混沌的状态里,这种情景的呈现,使得他在这漫长的时光里,遗忘了对那女婴哭啼的感应,他和她在各自不同的天地里,进行着独自的生活,但有一点请你相信,阿舒,我的人,他们都在默默地,为二十八年后的相见做着准备。他们读书,他们思考,他们经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心灵早已相通,他们只是等待着一个机遇。可是机遇却来得那样迟。在这之前,他们本来生活在同一个名叫锦城的城市里,他们也各自知道对方的存在,一个是锦城有名的画家,一个是《锦城日报》副刊的名编,《锦城日报》?就是她!林桂舒,毫无疑问,就是她!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对方呢?可是他们就是没有相见的机会,上帝偏偏把这相遇,安排在远离锦城的信阳,那个名叫狮河宾馆的地方,你说,这不是上帝的预谋吗?

  就是她!十二岁的少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对,她出生的那一年他十二岁,十二加三十,等于四十二,也就说,黄秋雨是在他四十二岁的那一年写下这些文字的。黄秋雨出生于1958年,五十八加上四十二,哦,这封信写于2000年。2000年,减去30,不错,林桂舒就是1970年的人……我掏出手机,查看着我事先查得的关于林桂舒的材料,1970年出生,西华逍遥镇人,1993年开始在《锦城日报》做副刊编辑,这还有错吗?没错,千真万确!这个和黄秋雨相爱的桂舒,就是陆浦岩的老婆!一个是《锦城日报》副刊的名编?不错,我所有的预感都得到了确切的证据,这个和黄秋雨相爱的女人就是陆浦岩的老婆,在后来漫长的二十八年里?二十八年后?如果这封信是2000年写的,那么,林桂舒红杏出墙的这一年,应该是二十八岁,也就是1998年。林桂舒在1998年,就在信阳给陆浦岩戴了一顶绿帽子?那一年陆浦岩在哪儿?他还在商丘任职?伙计,不讲你谋得什么样的位置,这顶绿帽子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只要给你戴上,你这一辈子就别再想着取下来。如果我把这帽子拿到江明友的面前,他将会怎样使用呢?如果陆浦岩早已知道了他老婆和黄秋雨之间的关系……哦……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往后退了一步,黄秋雨的书柜,再次完整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查看的四个书柜里,黄秋雨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秘密呢?我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靠近博古架的书柜,书柜里那被人抽空的半格使我打了一个冷战,在那些日记里,黄秋雨可能会写下更多的这样的文字,像他这样一个没有遮拦的人,肯定是这样,要不然,谁会偷走他的日记?如果黄秋雨的日记里,同样记录了他和林桂舒的情感,这样的事很有可能就传到了陆浦岩的耳朵里,难道他已经修炼到不动声色的程度?不可能,对这样一个在权力场混迹多年的人,想一想,如果他老婆和黄秋雨的关系传出去,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难道……两年前黄秋雨的那场有预谋的车祸,就和这有关?不,不不,我不能这样想,这样的事情我也不能介入,但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能瞒着,要好好地利用一样。对,要汇报给江局长。像江明友这样精明的人,他一定会很好地替他的上司,处理好这件拿不上桌面的事儿。那我呢?也不能迟疑,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要把这些写有黄秋雨文字的书籍,立刻送到江局长的办公桌上,亲自。

  支队长。

  我转身看到董延吉看着我,他朝身边的一个箱子指了指说,黄秋雨的照片。

  我走过去,董延吉指了一下画案后边那个写字台说,在写字台下面的柜子里找到的,都是黄秋雨的照片。

  哦……我果真在那只有一尺见方的纸箱子里,看到了许多黄秋雨存放的照片,在这些照片里,肯定有那些女人们,米慧、粟楠、迎春,当然还有林桂舒。我说,好好地清理一下。

  我知道,从这些照片里,肯定会有关于黄秋雨命案的线索,但现在我不能停下来,我要尽快把黄秋雨写给林桂舒的文字送到江局长的手上。这对他很重要。同时,对我也很重要。当我站在黄秋雨画室门口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目光从正在清理照片的董延吉身上移开,又回头查看了一眼整个画室,目光最后落在了那排还隐藏着许多秘密的书柜上。有了这些,已经足够了。况且,像这样的事儿,江局长肯定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太了解他了! 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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