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寂寞和温暖

祁茂顺

寂寞和温暖 汪曾祺 3499 2021-04-06 08:57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寂寞和温暖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祁茂顺

  祁茂顺在午门历史博物馆蹬三轮车。

  他原先不是蹬车的,他有手艺:糊烧活,裱糊顶棚。

  单件的烧活,接三轿马,一个人鼓捣一天,就能完活。祁茂顺在家里糊烧活。他家的门敞着,为的是做活有地方,也才豁亮。他在糊烧活的时候,总有一堆孩子围着看。糊得了,就在门外放着:一匹高头大白马——跟真马一样大,金鞍玉辔紫丝缰;拉着一辆花轱辘轿子车,蓝车帷,紫红软帘,软帘贴着金纸的团寿字。不但是孩子,就是路过的大人也要停步看看,而且连声赞叹:“地道!祁茂顺心细手巧!”

  如果是成堂的大活:三进大厅、亭台楼阁、花园假山……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得约两三个同行一块干。订烧活的规矩,事前不付定钱,由承活的先凑出一份钱垫着,好买色纸、秫秸、金粉、银粉、鳔胶、糨糊。交活的时候再收钱,早先订烧活,都是老式的房屋家具,后来有要糊洋房的,要糊小汽车、摩托车、收音机、电风扇的……人家要什么,他们都能糊出来。后来订烧活的越来越少了,都兴火葬了,谁家还会弄了一堂“车船轿马”拉到八宝山去?

  祁茂顺的主要的活就剩下裱糊顶棚了。后来糊顶棚的活也少了。北京的平房讲究“灰顶花砖地”。纸糊的顶棚很少见了——容易坏,而且招蟑螂,招耗子。钢筋水泥的楼房更没有谁家糊个纸顶棚的。

  祁茂顺只好改行。

  午门历史博物馆原来编制很小,没有几个职员,不知道为什么,却给馆长配备了一辆三轮车,用以代步。经人介绍,祁茂顺到历史博物馆来蹬三轮车。馆长姓韩。祁茂顺每天一早蹬车接韩馆长上班,中午送他回家吃饭,下午再接他到馆里,下班送他回家。韩馆长是个方正守法的人,除了上下班,到什么地方开会,平常不为私人的事用车,因此祁茂顺的工作很轻松。

  祁茂顺很爱护这辆三轮车,总是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晚上把车蹬回家,锁上,不许院里的孩子蹬着玩。

  不过街坊邻居有事求他,他总是有求必应的。

  隔壁陈大妈来找祁茂顺。

  “茂顺大哥,你大兄弟病了,高烧不退,想麻烦您送他上一趟医院,不知您的车这会儿得空不得空?”

  “没事!交给我了!”

  祁茂顺把病人送到医院。挂号、陪病人打针、领药,他全都包了。

  祁茂顺人缘很好。

  离祁茂顺家不远,住着一家姓金的。他是旗人皇室宗亲,是“世袭罔替”的贝勒,行四。旗人见面时还称他为“四贝勒”,街坊则称之为金四爷。辛亥革命以后,旗人再也不能吃皇粮了。旗人不治产业,不会种地,不会经商,不会手艺,坐吃山空,日渐穷困。“四贝勒”怎么生活呢?幸好他的古文底子很好,又学过中医,协和医学院典籍教研室知道他,特约他校点中医典籍,这样他就有了稳定的收入,吃麻酱面没有问题。他过过豪华的日子,再也不能摆贝勒的谱,有麻酱面也就知足。——不过他吃一碟水疙瘩咸菜还得切得像头发丝那么细。

  他中年丧偶,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侄女帮他做做饭,洗洗衣裳。

  贝勒府原是很大的四合院,后来大部分都卖给同仁堂乐家当了堆放药材的栈房,他只保留了三间北房。

  三间北房,两个人,也够住的了。金四爷还保留一些贝勒的习惯。他不爱“灰顶花砖地”,爱脚踩方砖,头上是纸顶棚,“四白落地”。

  上个月下雨,顶棚漏湿了,垮下了一大片。金四爷找到了祁茂顺,说:

  “茂顺,你给我把顶棚裱糊一下。”

  祁茂顺说:“行!星期天。”

  祁茂顺星期天一早就来了,带了他的全套工具:棕刷子,棕笤帚,一盆稀稀的糨子,一大沓大白纸。这大白纸是纸铺里切好的,四方的,每一张都一样大小,不是要用时现裁。

  金四爷看着祁茂顺做活。

  只见他用棕刷子在大白纸上噌噌两刷子,轻轻拈起来,用棕笤帚托着,腕子一使劲,大白纸就“吊”上了顶棚。棕笤帚抹两下,大白纸就在顶棚上待住了。一张一张大白纸压着韭菜叶宽的边,平平展展、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拐弯抹角用的纸也都用眼睛量好了的,不宽不窄,正合适,棕笤帚一抹,连一点褶子都没有。而且,用的大白纸正好够数,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连糨子都正好使完,没有一点糟践。金四爷看着祁茂顺的“表演”,看得傻了,说:“茂顺,你这两下子真不简单!眼睛、手里怎么能有那么准?”

  “也就是个熟。”

  “没有个三年五载,到不了这功夫!”

  “那倒是。”

  金贝勒给祁茂顺倒了一杯沏了两开的热茶。祁茂顺尝了一口:“好茶!还是叶和元的双窨香片?”

  “喝惯了。”

  祁茂顺告辞。

  “茂顺,别走,咱们到大酒缸喝两个去(大酒缸用的都是豆绿酒碗,一碗二两,叫作‘一个’)。”

  “大酒缸?现在上哪儿找大酒缸去?”

  “八面槽不就有一家吗?他们的酥鱼做得好。”

  “金四爷,您这可真是老皇历了!八面槽大酒缸早都没了。现在那儿改了门脸儿,卖手表照相机。酥鱼?可着北京,现在大概都找不出一碟酥鱼!”

  “大酒缸没有了?”

  “没有喽!”

  金贝勒喝着茶,连说了几句:

  “大酒缸没有了。大酒缸没有了。”

  很难说得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载一九九四年第三期《美文》 寂寞和温暖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