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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
巷子里常有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走过。所卖皆平常食物,除了油条大饼豆菜包子之外便是那种椒盐饼子跟西洋糕。椒盐饼子是马蹄形面饼,弓处微厚,平处削薄,烘得软软的,因有椒盐,颜色淡黄如秋天的银杏叶子。西洋糕是一种菱形发面方糕,松松的,厚可寸许,当中夹两层薄薄的红糖浆。穿了洁白大布衣裳,抽了几袋糯米香金堂叶子烟,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到日影很明显的偏了西,有点微饿了,沏新茶一碗,买那么两块来慢慢的嚼,大概可以尝出其中的香美;否则味道是很平淡的。老太太常买了来哄好哭作闹的孩子,因为还大,而且在她们以为比吃糖豆杂食要“养人”些。车夫苦力们吃它则不过为了充饥罢了。糕饼和那种叫卖声音都是昆明僻静里巷间所特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叫作“西洋糕”,或者正因为叫“西洋糕”吧,总使人觉得其“古”,跟这个已经在它上面建立出许多新事物来的老城极相谐合。早晨或黄昏,你听他们叫:
“椒盐饼——子西洋糕……”
若是谱出来,其音调是:
so so la——la so mi ruai
这跟那种“有旧衣烂衫抓来卖”同为古城悲哀的歌唱之最具表情者。收旧衣烂衫的是女人多,嗓音多尖脆高拔。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常为老人及小孩。老人声音苍沉,孩子稚嫩游转,(因为巷子深,人少,回声大,不必因拼命狂叫,以致嘶嘎)在广大的沉寂与远细的市声之上升起,搅带出许多东西,闪一闪,又淀落下来。偶然也有年青青的小伙子挎一个竹篮叫卖,令人觉得可惜,谁都不会以为这是一个理想的职业的。他们多把“椒”念成“皆”,而“洋”字因为昆明话缺少真正的鼻音,听起来成了“牙”。“盐”读为“一”,“子”字常常吃了,只舌头微顶一顶,意思到了,“西洋”两字自然切成了一个音。所以留心了好一阵我才闹清楚他们叫的是什么,知道了自然得意十分。——是谁第一个那么叫的?这几个字的唇齿开阖(特别是在昆明话里)配搭得恰到好处,听起来悲哀,悲哀之中有时又每透出一种谐趣(这两样感情原是极相邻近的)。孩子们为之感动,极爱效学。有时一高兴就唱成了:
捏着鼻——子吹洋号!
一定有孩子小时学叫,稍大当真就做此生涯了。
老在我们巷子里叫卖的一个孩子,我已见他往来卖了几年,眼看着大起来了。他举动之间已经涂抹了许多人生经验。一望而知,不那么傻,不那么怯了,头上常涂油,学会在耳后夹一支香烟,而且不再怕那些狗。他逐渐调皮刁恶,极会幸灾乐祸地说风凉话,捉弄乡下人,欺侮瞎子。可是,他还是不得不卖他的椒盐饼子西洋糕!声音可多少改变了一点,你可以听得出一点嘲讽、委屈、疲倦,或者还有寂寞,种种说不清,混在一起的东西。
有一天,我在门前等一个人来,他来了。也许他今天得到休息,(大姨妈家老二接亲啦,帮老板去摇一次会啦,反正这一类的喜事)也许他竟已得到机会,改了行业,(不顶像)他这会儿显然完全从职业中解放出来。你从他身上看出一个假期,一个自在之身。没有竹篮,而且新草鞋上红带子红得真鲜。他潇潇洒洒的走过去,轻松的脚步,令人一下子想起这是四月中的好天气。而,这小子!走近巷尾时他饱满充和地吆喝了一声:
椒盐饼——子西洋糕。
听自己声音像从一团线上抽一段似的抽出来,又轻轻的来了一句:
捏着鼻——子吹洋号……
载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八日《益世报》 寂寞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