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连琐与狐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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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倩、连琐与狐奶奶
《聂小倩》一篇,在《聊斋》中甚为特别。
小倩者,鬼女也。
而且,还是个有严重污点,甚至可以说有罪孽,但能幡然悔悟,以自我救赎之方式终成人之贤妻的美鬼。
她曾经的罪孽是——被诸恶鬼胁迫,以色迷人,以金诱人,同眠共枕之际,阴使锥刺男人足底,“彼即茫若迷,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
在故事中,她以此法害死了投宿寺中的主仆二人的性命。似此等罪孽,不可谓不重大也。虽属胁迫下所为,起码也应以从犯论之。
故事中有两位男子:一名宁采臣,书生,性慷爽,廉隅自重;一名燕赤霞,士人,是先于宁的寄宿客。二人一见如故,成为朋友。
一夜,宁“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视,则北院女子也。
“惊问之。
“女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宁正客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
“女曰:‘夜无知者。’
“宁又咄之。
“女逡巡若复有词。
“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
“(南舍生,燕赤霞也。)
“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
“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橐橐!’
“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比之于《莲香》中那桑生,宁采臣可敬多了。
是否他的不动心,乃因女子不美呢?
非也。前边已通过他者语交代了——“娘子端好似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魂将也被摄去。”
蒲松龄笔下的书生型男主人公,大抵都有品格美点。这,也是他的理想主义的体现。
第二天晚上,女子又来了。
这次不是来骚扰的,是来报信的——再取宁生性命的,该是极凶恶的妖怪了。
她说:“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
问怎么才能避害呢?
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彼奇人也,妖不敢欺。”
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宁“毅然诺之”。——“毅然”,在此处有“一诺千斤”“一言九鼎”之意。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情节便是异人燕生之小剑自行出匣,凌空而巨大,灭了妖邪。宁生亦向有为世除害之念,愿从而学之。
燕生却说:“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
宁生践行诺言,“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白话之意是,将你葬在我的书房外,离我近,彼此一见甚易,再有地下恶鬼欺凌你,我也好及时相救。
他说的并非大话,燕生赠其剑囊,凭之亦可降妖驱煞也。
“怜香惜玉”一词,体现于人类,有性之作用使然;体现于人对鬼,确可谓宅心宽厚也。
聂小倩由是现身。
她说:“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
宁生素坦荡,无疑惧,圆其厚,携归。
其实,他是有媳妇的,只是在重病中。
他娘听他据实讲罢,免不了担惊受怕。
小倩又说:“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
宁母亦善良人,不忍再拒。诚所谓有怎样的儿子,自有怎样的母亲。
从此,“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意”。
宁妻还是不幸过世了,小倩以女儿、妹妹身份担起了一切家事。
这期间,兄妹关系,未尝有丝毫僭越。小倩自幼喜诵经文,若陪宁读得稍晚,宁必促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
小倩便悄然退去。
宁母这时也喜欢她了,隐有纳意,然恐于子不利。
“倩微知之,因以告:‘居年余,当知肝鬲。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
又言:“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
由是皆大欢喜,宁家遂广而告之,择吉日使宁生与倩正式拜堂,结成续婚。
这故事的特别之处乃在于两点:
第一,小倩既未投胎转世,也未借尸还魂,乃受堪称君子的人类之一的正气感召,并在一户好人家明受人间烟火和日常生活的熏陶影响,直接祛尽阴气而变得与人无异。说明在蒲松龄的思想深处,高尚之人文营养既不但可以化人,且能化鬼。
第二,书生宁采臣身上附丽了蒲松龄对于书生、士子之好人格的由衷理想。所以,愿使笔下之宁生中进士,并使他的三个儿子后来也皆在士林有文名。就儿子之数而言,“三”在中国古代非不祥,乃“中庸”数,不多不少,意谓君子风范有传承。
当然,君子不君子,要以一贯的做人准则来证明。近当代之小说,若证明此点,作家须为笔下人物设计桩桩可信事例。事例在那儿摆着了,未言君子,亦君子也。在《聊斋》中,却每以寥寥数语先入为主地予以肯定,类似“某某是正派人”“某某心地善良”的人物介绍,后来的实际也证明大抵局限于雌狐女鬼的态度而已。这便使其笔下的好书生、好士子们的“好”形象总体单薄、苍白。倒是《王六郎》中的男鬼六郎,因不忍以自己一命之生而使陌生的女子两命俱亡,便毅然放弃了投胎转世的光明机会——那大约比北京人盼自己终于轮到了一次车牌的概率还小,故能使读者过目难忘。
《连琐》一篇,与上篇有同格之处。
此篇中的女鬼颜值既高,且内秀充盈,棋琴诗画,样样皆通。伊与杨生,可谓以诗相识,以艺相投,于是雅相知也。
“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此乃连琐反复吟诵于郊夜荒野的两句诗。杨生不但每每聆听到了,而且不禁离开书斋,攀自家宅墙循声久望过,“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隔得远,又是夜晚,仅能从身姿和衣着看出是女子,难辨颜容也。
那么,杨生“心向慕之”,完全是由诗而慕矣。
我少年时看由此故事改编的小人书,情节后来记不得了,然两句诗却印在记忆中了,五十几年不曾忘了。
那的确是两句好诗。“玄夜凄风”无高明处,“却倒吹”三字甚精当,特别一个“倒”字用得活,实为“乱风”之意也。不言“乱”而“乱风”之象扑面一般,修辞考究。“流萤惹草”四字中的“惹”字,古诗中“比”之一法妙理在焉。“复沾帏”三字是此法的延伸——萤虫在草丛中挑逗似的纷飞飘舞,之后仿佛发光的花絮附着在腰际佩带的香囊上。
“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相较而言,杨生隔墙所续的两句诗,只能说尚过得去了,还算合乎情境而已。凡五言绝句,大抵两类:一类前两句佳,后两句则往往难以更佳;一类前两句平实,后两句尤见意韵,于是成名句。例如: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两句,除了对仗之工,此外没什么令人叹服之处;但“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两句,对仗不仅更工整,诗怀也更开阔了。
《登鹳雀楼》亦然——“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视域虽也开阔,却只不过体现于纯粹写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两句,则诗怀顿在焉。
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属于前一类,由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成千古佳句,喜欢古体诗者人皆知之,但能将全诗背出的人却不是很多。王勃的《杜少府之任蜀州》则属后一类,能背出它的前四句的人是不多的,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后四句可就太出名了,与其他古诗词中的佳句共同成了影响国人心性千百年的诗性“语录”。
举以上例子,不是想证明“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两句诗有多么好,而是强调要续得好委实不易。那杨生隔墙续上了,证明他是有诗才的。当然,归根结底,证明蒲松龄是有诗才的。
因为他续上了,叫连琐的女鬼也就不揣冒昧地会晤他了。
她说:“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岁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
那么,男人女鬼,可谓诗为缘也。
一见面首先声明自己非人,其坦荡不逊磊落君子也。这与前边那些对自己“身份”起初总是讳莫如深的狐鬼丽人是很不同的,令人不由得心生敬意。
“杨欲与欢。”——杨生对她的爱心,显然包含了对她的诗才的钦佩,这也与前边的诸书生不同。彼们的迷恋,起初皆由狐鬼丽人的佳色使然。
“(连琐)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
于是,人鬼自此成诗友也。即使相互恋慕,也主要是精神层面的。
她不仅腹有诗才,且于棋琴书艺方面也当起了杨生的老师——“每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而且喜欢演戏,“挑灯作剧,乐辄忘晓”。
在诗才和文艺的综合素质方面,分明的,连琐绝对在杨生之上,还不止高出一个层次。这也是与前边的故事不同的——在前边的故事中,书生们是狐鬼丽人的才艺导师。
由是我们看到,蒲松龄对其笔下的狐鬼丽人所寄托的理想主义的完美性,是在讲一个又一个关于她们的故事的过程中不断升级。
接下来的情节就简单了,类似好莱坞电影《吸血迷情》的《聊斋》版,无非连琐与杨生亲昵久了人气渐盈,再纳他一点儿精,吸他几滴血,“自然而然”地由鬼是人了。这类似聂小倩由鬼而人的过程,也是思路的提升,摆脱了借尸还魂、投胎转世的俗套。大概连蒲松龄自己都感到了,若按那俗套再三再四地写来,读者必将由餍足而产生拒绝心理。
在《聊斋》全部的美狐故事中,我掩卷沉思的倒不是以上几篇,而是《王成》。此篇中的王成,原也是世家之子,却极懒惰。家门终致没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 “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
那是人们图凉快的举措。某日早晨,人尽散也,王成于草间拾得金钗一枚,其上镌有小字“仪宾府制”。他祖上曾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沉思之际,有位老妪来寻找了。王成虽贫,却拾金不昧,从不贪小便宜。这证明,他是可以教育好的人。老妪极喜,说:“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
再一问,她的故夫是“仪宾王柬之也”。
王成说:“他是我爷爷呀!”
老妪惊讶了:“那么,你是王柬之的孙子了?我是狐仙。百年前,与你爷爷很恩爱的。你爷爷死后,我隐居了。路过这里,丢了你爷爷当年给我的这定情之物。我和你百年后相见,看来是天意啊!”
王成从父母口中听说过爷爷当年有狐妻,信其言,邀临顾。
至其家,狐奶奶见那家也不像个家样,王妻更是面黄肌瘦、破衣烂衫,叹曰:“唉,王柬之的孙子,怎么竟穷到这份儿上了!”
那王成倒也真诚得可爱,竟挽留狐奶奶住下。
狐奶奶说:“汝妻犹不能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
留下金钗,让那两口子先卖了买粮,约定三日后再来。
到第三天,果至,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
王成说没本钱呀。
狐奶奶说:“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须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
真是天可怜见,幸而巧遇了此位狐奶奶,不但给做生意的资本,还指点理财之道。
王成做生意一波三折,最终还是赚了一大笔。携金归里,狐奶奶“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呵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矣”。
我不解,为什么此篇竟无“异史氏曰”。
但那位狐奶奶在敝人心目中的形象,自少年时起一向高于众狐美人。她真可谓是爱情专一的一个极致的例子。人活不了她那么长久,人间便也断无比例。所爱之人一亡,人家了断情缘隐居了,百余年内再无情事,岂非令每每“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挂在嘴边的人类羞煞愧煞吗?想那王柬之,当年恋上了一只有修行心的雌狐狸,的的确确是对头的。人家不但于百余年后拯救了他们孙子的命运,也重振了他们王氏一族的门第,而且并非靠法术。我们都知道的,一旦靠法术,必损人利己。人家靠的是谆谆教导、诲人不倦,指引的是经商理财、勤劳持家的正路。功成身退,其德大焉。
敝人不由得有感而发,愿为柳泉居士补上几句“异史氏曰”,当是:“感恩缘分,敬畏因果。爱之既深,责任重大,倘有寸草心,莫忘狐仙晖”。 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