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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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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这一夜,淡黄色的星星向夜空洒遍了乳白色的亮光,在挤满了人的小杂货铺里,几乎没有人睡觉。简短的谈话声也听不见了。又闷,又提心吊胆,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一黑,就有一个红军战士要求到外面去:

  “同志,开一下门!我要解手!……”

  他穿的厚棉布衬衣从裤腰里挣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光着脚站着,他把黑糊糊的脸贴到锁眼儿上,又喊道:

  “开一下门嘛,同志!”

  “狼才是你的同志哩。”终于有一个看押的哥萨克答话了。

  “开一下门吧,老哥!”请求外出的人改变了称呼。

  那个哥萨克放下步枪,听了听夜里出来打食儿的野鸭子在黑暗中扇动翅膀的声音,把烟卷头儿抽完了,这才把嘴唇凑到锁眼儿上,说:

  “就往裤子里撒吧,老弟。反正就是一夜,裤子又泡不坏,等天亮了,就穿着湿裤子上西天好啦……”

  “咱们完啦!……”红军战士从门口朝后退了几步,绝望地说。

  大家肩靠肩地坐着。波得捷尔柯夫坐在角落里,掏出口袋里的钞票,撕得粉碎,一面小声嘟哝着,骂着娘。撕完了钞票,又脱下鞋袜,推了推躺在旁边的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肩膀说:

  “很清楚,咱们上当啦。受骗啦!他妈的!……可恼呀,米海依尔!我小时候,常常带着我爹的猎枪到顿河对岸去打野物,到树林子里去,树林子就像一顶老大的绿帐篷……往河汊那边去,河汊里落着野鸭子。有时候枪打空了,我就十分懊恼,简直想哭出来。现在我也是十分懊恼,因为我又打空了,失算了:如果早三天从罗斯托夫出来,那就不会在这里送命啦。那咱们可以把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打得人仰马翻!”

  克里沃什雷科夫很痛苦地龇着牙齿,在黑暗中笑着说:

  “去他妈的,就让他们杀好啦!眼下死并不可怕……‘怕只怕,到阴司,咱们互不相识……’咱们到了阴司里,菲道尔,彼此就成了生人啦……可怕呀!”

  “算了吧!”波得捷尔柯夫把一双滚热的大手放到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肩膀上,十分懊恼地、瓮声瓮气地说。“问题不在这里呀……”

  拉古京在对别人讲自己村子里的事,还说,因为自己的头很长,爷爷叫他“楔子”,有一次他去偷人家的瓜,爷爷还用鞭子抽他。

  这天夜里的谈话是各种各样的,既没有头绪,又不连贯。

  彭楚克坐在门口,用嘴贪婪地吸着从门缝儿里透进来的微风。他回想着过去,有一小会儿想起母亲,他就像叫一根烧红的针扎了一下似的,便赶紧驱赶开想母亲的念头,转而去想安娜,去想不久以前过的日子……这使他感到心平气和,感到十分幸福和轻松。他最不害怕死。他不像过去那样,一想到这条命就要完了,就感到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使人非常难受的冷气从脊梁骨上通过。他准备死,就像走过了一段艰难困苦的路程之后,非常疲乏,浑身酸痛,再也鼓不起劲儿来,正准备作一次很不快活的休息似的。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人愉快地、也伤感地谈着女人和爱情,谈着爱情带给每个人的大大小小的欢娱。

  有人谈起家庭,谈到家里人,谈到亲戚朋友……还谈到今年的庄稼长得很好:白嘴鸦藏到小麦地里,已经看不见了。抱怨没有酒喝,又抱怨失去了自由,骂波得捷尔柯夫。但是睡意用黑色的翅膀蒙住了很多人,这些身体和精神上都疲倦不堪的人渐渐矇眬入睡了,有躺着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个人,不知是醒着,还是在睡梦中,放声大哭起来;过了童年便忘记了眼泪咸味的老大的成年男子,哭起来是十分可怕的。睡眠时的寂静一下子就惊破了,有几个人同时喊叫起来:

  “别哭啦,该死的!”

  “简直成了老娘们儿啦!”

  “敲掉你的牙,别——哭——啦!”

  “娶了老婆的人,都抹起眼泪啦!……”

  “大家都在睡觉,可是他……真不害臊!”

  那个哭的人,抽搭着,擤着鼻涕,不哭了。

  又完全静了下来。烟卷儿在各个角落里一闪一闪的,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可以闻到男人的汗味、挤成堆的健壮的身体气味、纸烟的烟味和下了一夜的露水的那种淡淡的啤酒气味。

  村子里的公鸡报晓了。传来脚步声、铁器的丁当声。

  “是谁?”一个看押的人小声问道。

  一个年轻的声音咳嗽了一下,老远就兴冲冲地回答说:

  “自己人。给波得捷尔柯夫他们一伙儿挖坟去。”

  小杂货铺里一下子全都动了起来。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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