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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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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一月底,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接到州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通知,到维奥申镇上去了。他要在这天黄昏时候回来。大家都在等他。在莫霍夫家的空房子里,财主原来的书房里,在一张有双人床那样宽的书桌后面,坐着米沙·柯晒沃依。从维奥申派来的民警奥里杉诺夫半躺在窗台上(这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他一声不响地抽着烟,吐痰吐得又远又巧妙,每一口痰都吐在壁炉上,一次一块瓷砖。窗外是满天星斗的夜色。寂静,严寒,呼呼的风声。米沙正在搜查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记录上签字,偶尔望望窗外挂了一层白霜的枫树枝条。

  有人从台阶上走过,踩得毡靴发出轻轻的咯吱声。

  “回来啦。”

  米沙站了起来。但是走廊里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咳嗽声,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进来的是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他的军大衣扣得严严实实,脸冻成了褐色,胡子和眉毛上挂了一层白霜。

  “我来烤烤火。你好!”

  “进来吧,有什么意见提吧。”

  “没什么意见。我是来聊聊,再就是顺便说一声:别派我家差啦。我家的马腿有毛病。”

  “还有牛呢?”米沙耐着性子斜眼看了看他。

  “牛怎么能拉爬犁?路太滑啦。”

  一个人冬冬地踩着冻得硬邦邦的木板,大步跨上台阶。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披着毡斗篷,像女人一样包着头,闯进了屋子。他身上散发出清新、寒冷的空气味儿,还散发着干草气味和烟臭气。

  “伙计们,冻死啦,冻死啦!……格里高力,你好!夜里你出来逛荡什么?……谁他妈的发明了这种斗篷:就像筛子一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

  他脱掉斗篷,还没有把斗篷挂好,就开口说:

  “噢,我见过主席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满面春风,两眼闪闪有光,走到桌子跟前。他简直憋不住要说一说。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和我握了握手,说:‘同志,请坐。’这是一州之长啊!以前又是怎样啊?一位少将呀!在他面前连站站都不敢呢!还是咱们的政府贴心呀!大家都平等!”

  他那兴奋、激动的脸色,在桌子旁边那些慌乱的动作,以及这些兴高采烈的话,格里高力都不理解,所以问道:

  “阿列克塞耶维奇,你为什么这样高兴呀?”

  “什么为什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那穿了窟窿的下巴哆嗦了两下。“人家拿我当人看,我怎么能不高兴?人家平等相待,跟我握手,请我坐下……”

  “近几年,将军们也穿麻布衬衣啦。”格里高力用手捋了捋小胡子,眯缝着眼睛说。“我看见一位将军的肩章是用化学铅笔画的。他也和普通人握手……”

  “将军们是出于无奈,这些人是自觉自愿的。这不同吧?”

  “没有什么不同!”格里高力摇了摇头。

  “依你看,连政府也一样吗?那为什么要打仗?就说你吧,为什么打仗?为将军们打仗吗?你还说是‘一样’。”

  “我是为自己打仗,不是为将军们。如果说实在的,不管是那些人还是这些人,都不合我的心意。”

  “究竟谁又合你的心意呢?”

  “谁也不合我的心意!”

  奥里杉诺夫一口唾沫吐到对面墙上,会心地笑了。看样子,他也觉得谁也不合他的心意。

  “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想的呀。”

  米沙说这话,是有意刺激格里高力的,但是格里高力丝毫没有露出被刺伤的样子。

  “我和你——咱们想的不一样……”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想把格里高力打发走,好对米沙详细地说说这次上州里去的情形以及和主席的谈话,但是听了格里高力的话,他激动起来。他在州里见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都还活生生地留在脑子里,因此他不假思索,急急忙忙插嘴说:

  “格里高力,你是来愚弄我们呀!你自己还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呢?”

  “我是不知道。”格里高力心甘情愿地承认说。

  “对这个政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你又为什么对这个政府这样卖力呢?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红党的?”

  “这个问题,在这儿不谈。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明白吗?关于政府,也不必多谈,因为我是主席,我跟你争论这个问题,不合适。”

  “那咱们就不谈吧。我也该走啦。我是为派差的事来的。至于你的政府,不管你怎样说,反正是个很坏的政府。你给我直截了当地说一句,咱们的话,就算到此结束啦:这个政府对咱们哥萨克有什么好处?”

  “对什么样的哥萨克?哥萨克也有各种各样的呀。”

  “对所有的哥萨克。”

  “让大家自由、平等……你等一等!……别急,你有话……”

  “在一九一七年就这样说过啦,现在应该换点儿新花样啦!”格里高力打断了他的话。“要分给土地吗?自由吗?平等吗?……我们的土地够种的。自由不需要再多啦,要不然就要在大街上互相捅刀子啦。以前州长、乡长都是我们自己选的,可是现在都是官派的。那个跟你握手、使你那样高兴的人,谁又选他来?这个政府除了叫哥萨克倾家荡产以外,什么都办不到!庄稼佬的政府,庄稼佬才用得着。不过咱们也用不着将军。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将军——都是套脖子的圈套。”

  “有钱的哥萨克用不着,可是别人呢?你好糊涂!村子里有钱的只有三户,其余的都很穷。还有工人呢,怎么办?我们决不赞成你的说法!要叫有钱的哥萨克从打饱嗝的嘴里吐出一点儿来,分给饿肚子的人吃吃。要是不肯,就连肉扯出来!当老爷当够啦!他们抢足了土地……”

  “不是抢的,是挣来的!我们的祖宗用血浇灌过这些土地,也许就因为这样,我们的黑土才格外长庄稼。”

  “反正一样,要和穷人分一分。说平等,就要平等!你只会空转悠转悠车轮子。就像屋顶上的风信旗,风往哪边吹,你就往哪边倒。像你这样的人,只能把什么都搅浑!”

  “住嘴吧,你别骂人!因为咱们是老朋友,我才来聊聊,说一说憋在我心里的话。你说,要平等……这是布尔什维克拿来愚弄糊涂老百姓的话。好话一说出来,就有人上钩,就像鱼吃食儿那样!哪儿有什么平等!就拿红军来说吧:他们从村子里开过的。排长穿的是纹皮靴子,小兵打的是裹腿。我见过一个政委,浑身都是皮货,裤子、上衣全是皮的,可是别人连一双皮鞋都穿不上。而且他们掌权才一年呀,等到他们站稳了脚跟,还有什么平等好谈呀?……他们在前线上就说:‘大家一律平等。当官的和当兵的都关一样的饷!……’才不呢!全是骗人话!如果说老爷很坏,那么,奴才变成的老爷还要坏一百倍!大家都知道军官坏,可是如果有谁从小兵升成军官,能把你活活折腾死,没有比这种人再坏的啦!论学问他和普通哥萨克一样:就学过拧牛尾巴,可是你瞧,他一旦爬上台去,就神气活现,耍起威风,只要能保住官儿,剥掉别人的皮都行。”

  “你这是反革命的话!”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冷冷地说,但是没有抬眼看格里高力。“你想叫我听你那一套,是办不到的;我也不想勉强你。我很久没有看到你,没想到你完全变啦。你成了苏维埃政府的敌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如果我谈谈政府,我就是反革命?就是士官生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从奥里杉诺夫手里接过烟荷包,换了比较缓和的口气说:

  “我怎么能给你讲清楚呢?这种事要靠自己动脑筋。要自己去体会!我没有文化,识字不多,不会说话。很多道理我也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你们别说啦!”米沙气哼哼地叫道。

  他们一同走出执行委员会。格里高力一声不响。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因为大家都不说话,觉得很别扭,又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会胡思乱想,因为他不能理解,因为他观察生活的立场不同,在临别的时候他说:

  “你这些想法顶好留在心里。不然的话,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你家的彼特罗又是我的干亲,我也有办法对付你!不能扰乱人心,人心已经够乱的啦。你不要拦我们的路。当心我们把你踩坏!……再见吧!”

  格里高力走着,心里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跨过了一道门槛,原来模糊不清的东西,忽然一下子清楚起来。他实际上只是一气之下说出了他近来所想的、在他心中渐渐成熟、一直要冲口而出的东西。又因为他站在两方面斗争的边缘,两方面他都反对,所以他无形中产生了压抑不住的火气。

  米沙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起走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又讲起他和州主席见面的情形,但是才说几句,就觉得没有意思、没有味道了。他想恢复原来的心境,却不能了:有一样东西拦路,使他不能愉快地生活下去,使他不能呼吸清新的空气。这一障碍就是格里高力,就是格里高力的一番话。他想到这一点,就恨恨地说:

  “像格里高力这样的人,在斗争中只能做绊脚石。坏透啦!不肯往岸上靠,只是漂来漂去,就像冰窟窿里的牛粪。下一次他再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他要是进行煽动,咱们就把他关起来……喂,米沙,你觉得怎样?你看怎么办?”

  米沙只骂了两声,算是回答,因为他正想着心事。

  又过了一个街口,米沙朝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转过脸来,他那像姑娘一样饱满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

  “瞧,阿列克塞耶维奇,政治这玩意儿他妈的好厉害!不管谈别的什么事情,都不会这样动肝火。比如刚才同格里什卡一谈起来……要知道我和他很要好嘛,一块儿在学校里念书,一块儿追姑娘,他就像我的亲哥哥……可是我一听到他胡说八道,心就气得鼓了起来,就好像胸膛里装了一个大西瓜。气得我浑身打哆嗦!就好像他要夺走我最心疼的东西。就好像他要把我的什么都抢光!如果这样再谈下去,会动刀子的。在这场战争中,不认亲戚,也不认兄弟。他已经亮出面目——那就来吧!”米沙压制不住怒火,声音颤抖起来。“他就是夺走我心爱的姑娘,我也不像听了这些话这样生气。简直把我气死啦!”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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