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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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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清早就开始攻城。两翼都有骑兵作后备的步兵队伍,本应该在黎明时从树林里发起进攻。因为在一个地方发生了自相混战,两个团的步兵没有及时开到;步兵二一一团是奉命调来左翼的;就在另一个团进行迂回运动的时候,自己的炮兵连却向二一一团开起炮来;造成十分荒唐的局面,毁灭性的自相混战严重影响了计划,眼看着这次进攻的结局即使不是进攻者全军覆没,也是无论如何非失败不可。步兵还没有调动好,炮兵还没有把夜间不知遵照谁的命令开进了泥沼地的大车和大炮拖出来,第十一师就发起了进攻。在树林和沼泽地区向敌人进攻,拉不开阵势,在有些地段我们的骑兵连只好分成排往前冲。第十二团的第四、第五两个连担任了后备,其余各连都已经卷入了进攻的浪潮,一刻钟之后,轰隆声和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就传进了留下来的人的耳朵。

  “乌拉——乌——拉——拉!……”

  “咱们的部队进攻啦!”

  “开始啦!”

  “机关枪好密啊。”

  “大概是扫咱们的人呢……”

  “没有声音啦,怎么回事儿?”

  “就是说,攻到跟前啦。”

  “咱们马上也要出动啦。”哥萨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

  两个连呆在林中一片空地上。一棵棵高大的松树遮住了视线。一个步兵连几乎是跑着从旁边开过。一个精神抖擞的司务长放慢脚步,让后面几列往前走,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跟上队伍!”

  这个连脚步杂沓地走着,军用水壶丁当响着,开了过去,消失在一片赤杨树棵子后面。

  从很远处,从一片树木的斜坡那边,又传来微弱的阵阵呐喊声:“乌拉——拉!……乌拉——拉!……拉——啊!……”那声音越来越远,忽然像被切断了一样,一下子就不响了。一片寂静。

  “现在才到跟前啦!”

  “面对面干啦……拼起来啦!”

  大家都在紧张地倾听着,但是那边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在右翼,奥地利炮兵正在猛轰进攻的部队,机关枪密密地响着,像缝纫机在细针密缝。

  麦列霍夫·格里高力打量着自己这排人。哥萨克们精神都很紧张,马也焦躁不安,就好像有马蝇在咬。“秃子”把军帽挂在鞍头上,在擦红中透青的光头顶上的汗;米沙·柯晒沃依站在格里高力旁边,一个劲儿地在抽黄烟。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显得十分清楚,而且格外真切——如果一个人一夜没有睡,往往会有这样的感觉。

  担任后备的两个连已经站了有三个钟头。枪炮声渐渐稀疏,又重新猛烈地响起来。不知是哪一方的一架飞机在他们头上轧轧地飞过,又打了几个圈子。飞机在打不到的高空盘旋了一阵子,就向东方飞去,越飞越高;飞机下面的蓝空里迸开一个个榴霰弹爆炸的乳白色烟团:高射炮开炮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后备队才奉命投入战斗。所带的黄烟已经全部抽光,大家已经等得很难受了,传送命令的骠骑兵才飞跑而来。四连连长马上带领全连走上小路,朝旁边不知什么地方开去(格里高力觉得好像是往回走)。在密林里走了二十来分钟,队伍都走零乱了。交战的各种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炮兵连正用迅猛的火力从后面进行射击;炮弹带着啸声和呜呜声,穿破厚厚的气层,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在树林里走得七零八落的连队,零零落落地来到开阔地上。在离他们半俄里的树林边上,匈牙利骠骑兵正在砍杀俄国炮队的炮手。

  “弟兄们,排好队伍!”

  还没有来得及拉开阵势,就听见:

  “弟兄们,马刀准备,冲啊!”

  刀光闪闪,好似蓝色的闪电。全连人马越跑越快,变成了飞跑。

  五六个匈牙利骠骑兵正在尽边上一门炮的炮车周围乱腾腾地忙活着。其中的一个拉住两匹发脾气的马的嚼子;另一个用刀背在打马,其余几个下了马的骠骑兵扳着车轮的辐条在推炮车,想把大炮拉走。旁边有一名军官,骑着咖啡色的短尾巴骒马,来来回回地跑着。他在发号施令。匈牙利骠骑兵看见哥萨克,就撇下大炮,骑上马就跑。

  “到啦,到啦,到啦!”格里高力在心里数着马跑的步数。他的一只脚有一会儿工夫离开了马镫,他觉出自己骑得不稳,就心慌意乱地去找马镫;他弯下身,抓住马镫,把脚尖插进去,等他抬起眼睛,就看见一辆六匹马拉的炮车,驭手两条胳膊抱着马脖子,被砍死在车前,穿的军便服上溅满了鲜血和脑浆。马蹄踩在一个炮手的尸体上,发出咯吱声。在翻倒的炮弹箱子旁边还躺着两具尸体,另外还有一具尸体仰面朝天躺在炮架子上。西兰琪叶夫跑着跑着,冲到了格里高力前面。那个骑短尾巴骒马的匈牙利军官几乎是抵着他放了一枪。西兰琪叶夫在马鞍上晃了一下,就跌下马来,张开了两条胳膊,好像是要拥抱蓝色的天空……格里高力扯了扯缰绳,想从顺手的一边绕过去,为的是砍起来方便;那军官发觉他想绕过去,就顺手放了一枪。他朝着格里高力打完一梭子子弹,又抽出大刀。看样子,他刀法娴熟,格里高力劈下的三刀相当厉害,他都毫不费力地架开了。格里高力撇了撇嘴,又向他劈了第四刀。格里高力在马镫上站了起来(他们的马几乎是并排跑着,所以格里高力看见了匈牙利军官那刮得光光的、紧绷绷的、死灰色的脸,还看见了他那制服领子上的番号领章),虚晃一刀,引开了那军官的注意力,然后掉转方向一刀戳去,刀尖戳到了他的身上,又一刀劈在后面脖根上。匈牙利军官将拿刀的手垂了下去,松掉缰绳,挺了挺身子,将胸部一拱,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就趴在鞍头上了。格里高力感到异常痛快,又照他的头劈了一刀。他看到,这一刀砍进耳朵上面的骨头里,只有刀背露在外面。

  格里高力脑后挨了重重的一下,他顿时失去了知觉。他觉得嘴里有一股热辣辣的血的咸味,也明白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到处是麦茬的大地在身旁旋转着,飞速地朝他涌来。

  摔倒时猛烈地一撞,撞得他清醒了一小会儿。他睁开眼睛;血流满了眼睛,冲洗着眼睛。耳边有马蹄声和马吃力的喘气声:“呼哧,呼哧,呼哧!”格里高力最后一次睁了睁眼睛,看到的是鼓得大大的、红红的马鼻孔,还有踩在马镫上的不知是谁的一只靴子。“完啦,”一种如释重负的想法像一条小蛇一样滑了过去。轰的一声,接着是漆黑一片。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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