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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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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娜塔莉亚和妲丽亚谈过那一次话以后,有好几天,觉得就像在梦里一样,做着一个十分可怕的噩梦,没有法子醒过来。她在寻找妥当的借口,以便去找普罗霍尔·泽柯夫的老婆,向她打听打听,格里高力在撤退的时候在维奥申是怎样过的,是不是常在那里和阿克西妮亚会面。她想证实一下丈夫的罪过,她对妲丽亚的话将信将疑。

  天黑了很久以后,她若无其事地摇晃着一根树条子,来到泽柯夫家门前。普罗霍尔的老婆已经做完家里的事情,正坐在大门口。

  “你好啊,大嫂!没看见我们家的小牛吧?”娜塔莉亚问道。

  “托福托福,嫂子!没有,没看见。”

  “该死的东西,乱跑,在家里怎么都呆不住!到哪儿去找呀,我真没有法子了。”

  “算啦,你歇会儿吧,小牛会回来的。嗑嗑葵花子儿吧!”

  娜塔莉亚走过去,坐了下来。说起妇女们的家常话儿。

  “你家当兵的有消息吗?”娜塔莉亚问道。

  “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该死的,就像掉到水里去啦!你那当家的也许有信来吧?”

  “没有。格里沙答应写信回来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信来。听人说,好像咱们的人已经过了大熊河口,别的就没有听说啦。”娜塔莉亚把话题转到不久前撤退到顿河那边时的事情上,小心翼翼地问起,当兵的人当时在维奥申的情形怎样,村子里有哪些人和他们在一块儿。有心眼儿的普罗霍尔的老婆猜出了娜塔莉亚的来意,所以回答得很谨慎,很冷淡。

  她已经从丈夫的嘴里知道了格里高力的事情,但是,虽然舌头有点儿痒痒,却不敢说出来,因为她还记着普罗霍尔的嘱咐:“要记住:你要是露出去一句,我就把你的脑袋放到劈柴墩子上,把你的臭舌头拉出来一尺长,剁下来。如果这种话传到格里高力耳朵里,他连眉头都不用皱一皱,就把我杀死!你那张臭嘴,唠叨起来够人受的。明白吗?别多嘴多舌,把嘴闭得死死的!”

  “你们家的普罗霍尔在维奥申没有看见阿司塔霍夫家的阿克西妮亚吗?”娜塔莉亚再也憋不住,单刀直入地问道。

  “他哪儿会见到她呀?他们在那儿哪能顾上这些事?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娜塔莉亚,你问我这些事是白问。从我那个白毛鬼嘴里别想听到一句正正经经的话。他只会说:端饭来,把碗收了。”

  更加烦恼、更加焦急的娜塔莉亚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就这样走了。但是她再也不能糊里糊涂过下去了,因此,她又去找阿克西妮亚。

  因为是邻居,这几年她们常常见面,往往是一声不响地互相点点头,有时也说上几句话。原来她们见面不打招呼,只是互相恨恨地瞪上两眼,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她们之间强烈的仇恨已经缓和了,所以娜塔莉亚在去找阿克西妮亚的时候,断定阿克西妮亚不会赶她出来,她就可以扯东扯西,扯到格里高力身上去。她的推测果然没有错。

  阿克西妮亚掩饰不住惊愕的神情,把她让进上房,放下窗帘,点上灯,问道:

  “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来就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就说说不好的消息吧。是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出了什么事吗?”

  阿克西妮亚的问话中流露出发自肺腑、掩饰不住的担惊心情,娜塔莉亚一听,全明白了。这一句话,说出了阿克西妮亚的全部心情,说明了她关心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有了这一句话,用不着再去问她和格里高力的关系了,不过娜塔莉亚没有走;她顿了一会儿,回答说:

  “不是,我男人活得好好儿的呢,你别害怕。”

  “我才不害怕呢,你这是打哪儿说起呀?他的身体你应当关心,我有我的操心事。”阿克西妮亚说得很自然,但是却觉得有一股血冲上她的脸,连忙走到桌子旁边,背朝客人站着,把本来就很旺的油灯剔了半天。

  “你家的司捷潘有什么消息吗?”

  “不久以前托人带好来啦。”

  “他身体很好吗?”

  “大概不坏。”阿克西妮亚耸了耸肩膀。

  这一下子她装不了假,掩饰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在她的回答中明显地流露出对丈夫的死活漠不关心,娜塔莉亚不由地笑了笑。

  “看样子,你对他并不怎么操心嘛……当然啦,这是你自个儿的事情。我来你家,是因为村里有人说,好像格里高力又找你啦,好像他每次回家,都要和你会面。这是真的吗?”

  “偏偏问起我来啦!”阿克西妮亚用嘲笑的口气说。“让我来问问你,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你怕说实话吗?”

  “不,我不怕。”

  “那你就告诉我,叫我明白,免得难受。干吗要白白折腾我呀?”

  阿克西妮亚眯起眼睛,两道黑黑的眉毛微微动了动。

  “我反正不会可怜你,”她不客气地说,“咱们俩就是这样:我难受,你就好受;你难受,我就好受……咱们总不能把他一个人分成两半吧?好,我就把实话告诉你,叫你早点儿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村里人不是凭空胡说。我又把格里高力抓过来啦,而且现在再也不放手啦。哼,这么一来,你又怎么办呢?你想打碎我屋里的玻璃呢,还是拿刀子杀我?”

  娜塔莉亚站起来,把柔软的树条子挽成一个结,扔到炉子跟前,她一反常态,强硬地回答说:

  “现在我不会怎么样你。等格里高力回来,我和他谈谈,然后看咱们俩怎么办。我有两个孩子,我会为孩子们、为自己说话的!”

  阿克西妮亚笑着说:

  “这么说,眼下我可以平安无事了?”

  娜塔莉亚不理睬她的冷笑,走到她跟前,拉了拉她的袖子。

  “阿克西妮亚!你欺了我一辈子,但是我现在不再像过去那样央求你了。记得吧,那时候我还年轻,还很糊涂,我想,去求求她,她会可怜我,发发慈悲,会离开格里沙的。现在我才不这样呢!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你并不爱他,你是水性杨花,才勾引他。你什么时候像我一样爱过他呀?恐怕没有。你和李斯特尼次基乱搞,你这破鞋,和什么人不搞呀?要是真爱的话,就不会这样。”

  阿克西妮亚的脸一下子白了,她用手把娜塔莉亚推开,从大柜子上站起身来。

  “他都没有拿这话骂过我,你倒来骂我啦?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得啦!我是坏女人,你是好女人,又怎么样呢?”

  “那就得了。你别生气。我这就走。谢谢你说了实话。”

  “不值得谢,用不着你谢,用不着我说,你也会知道的。你等一下,我和你一块儿出去关护窗。”阿克西妮亚在台阶上站下来。“我很高兴,咱们和和气气地分手,没有打起来,不过,我的好嫂子,我要最后告诉你:你要是有本事的话,就好好地抓住他,不然的话,可别怪我。我也不会好好儿就扔掉他的。我的年纪也不小啦,虽然你骂我是破鞋,我可不像你们家的妲丽亚那样,不是朝三暮四的……你虽然有孩子,可他是我……”阿克西妮亚的声音哆嗦了两下,变小了,低了,“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你明白吗?咱们别再谈他了。如果圣母娘娘能够保佑他不死,活着回来,让他自个儿挑选吧……”

  娜塔莉亚一夜没有睡,第二天早晨就和婆婆一块儿到瓜地里去锄草。她干起活儿倒是轻松些。她想得少了,只是拿锄头一下一下地锄着晒得干干的、很容易松散的沙土块,偶尔直一直腰,歇一下子,擦擦脸上的汗,喝点儿水。

  被风撕碎的一片片白云在蓝蓝的天上飘游着,消散着。阳光炙烤着滚烫的大地。一片雨云从东方慢慢涌过来。娜塔莉亚不用抬头,背上就能感觉出有云彩飘来遮住了太阳;顿时就觉得凉快些,顿时就有灰色的影子落到冒热气的褐色土地上,落到一条条的西瓜蔓上,落到高高的葵花杆子上。灰灰的影子遮住斜坡上一片片的瓜地,遮住晒蔫了的青草,遮住一丛丛的野山楂和耷拉着落满鸟粪的叶子的刺花李。鹌鹑叫得更带劲儿了,百灵鸟那好听的歌声更好听了,就连那拂动着热乎乎的青草的风好像也不怎么热了。可是后来太阳斜穿过向西方飘去的云彩的白得耀眼的边儿,钻了出来,又把亮闪闪的金光投射到大地上。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河边山冈的青青的山坡上,还有追随着云彩的影子在地上游动着,可是瓜地上已经是一片晶亮的、黄黄的午时阳光,腾腾的蜃气在天边颤动着,翻滚着,土地和土地养育的青草散发出更加闷热的气味。

  中午,娜塔莉亚到土沟里的一口土井里去汲来一桶冰凉的井水。她和婆婆喝了不少水,洗了洗手,就坐在太阳地里吃午饭。伊莉尼奇娜把围裙铺在地上,仔细地把面包切开,从手提包里掏出两把调羹和一个碗,又把怕太阳晒、用褂子盖着的装酸牛奶的一个小口罐子拿出来。

  娜塔莉亚吃得很勉强,于是婆婆问道:

  “我早就看出来,你有点儿不大对劲……是不是你和格里高力闹别扭啦?”

  娜塔莉亚的两片被风吹干的嘴唇轻轻哆嗦起来。

  “妈妈,他又和阿克西妮亚在一块儿啦。”

  “这是……打哪儿知道的?”

  “我昨天上阿克西妮亚家去来。”

  “这个贱货,她承认了吗?”

  “是的。”

  伊莉尼奇娜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在她那皱皱巴巴的脸上和嘴角上出现了很深的皱纹。

  “这该死的娘们儿,也许是胡吹吧?”

  “不是,妈妈,是真的,这没有什么好吹的……”

  “你没有看住他嘛……”婆婆小心翼翼地说。“对这号儿男人就要时时刻刻钉着。”

  “能看得住他吗?我是拿出良心对待他……能把他拴到我的裙子上吗?”娜塔莉亚苦笑了一下,又小声说:“他又不是米沙特卡,可以把他关住。头发都白了一半啦,可是老毛病不改……”

  伊莉尼奇娜把调羹洗了洗,揩了揩,把碗也涮了涮,把家伙都放进提包里,这才问道:

  “就这点儿事情吗?”

  “妈妈,您是怎么啦……就这已经够受啦,活在人世上够没有意思的啦!”

  “你打算怎样呢?”

  “我还能怎样呢?我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去。我再也不能和他过下去了。叫他把她领到家里来吧,叫他和她一块儿过吧。就这样我已经受够啦。”

  “我年轻时候也这样想过,”伊莉尼奇娜叹着气说,“我男人也不是好东西。他叫我受的罪,说也说不完。可是离开自己的丈夫也很不容易,而且也用不着。你好好想一想,就明白了。再说,叫孩子们离开亲爹,那怎么行呢?不行,你这是胡说。别这样想了,我也不答应!”

  “不行,妈妈,我不跟他过啦,您别多说话啦!”

  “我怎么能不说呢?”伊莉尼奇娜很生气地说。“再说你,怎么,不是我的亲人吗?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我对你们心疼不心疼呢?你就对我这个当娘的老婆子说这种话吗?告诉你:丢开这种想头,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瞧你想的:‘离开这个家!’你上哪儿去?你娘家还有谁养活你?你爹死啦,房子烧光啦,你妈在人家篱笆下面凑合着过,你想到那儿去挤,还要把我的孙子孙女拖到那儿去吗?不行,孩子,我办不到!等格里什卡回来,咱们再看看拿他怎么办,现在你别对我说这种话,我不许说,连听都不愿听!”

  在娜塔莉亚心中郁积了很久的痛苦,忽然爆发为一阵嚎啕大哭。她哼哼着把头上的头巾扯下来,脸朝下趴在干干的、并不亲热的土地上,把胸膛往地上贴得紧紧的,嚎啕大哭着,没有眼泪。

  伊莉尼奇娜这个贤明而又刚强的老人家,连动也没有动。她用褂子仔细把装着剩下的酸牛奶的罐子包好,放到阴凉地方,然后倒了一碗凉水,走过来,坐在娜塔莉亚身旁。她知道,这样的痛苦,用言语是解除不了的;她还知道,流流眼泪,比眼睛干着,比闭紧嘴唇要好些。伊莉尼奇娜让娜塔莉亚哭够了,这才把干活儿干得很粗糙的一只手放在儿媳妇的头上,看着她那光溜溜的一头黑发,严厉地说:

  “好,行啦!眼泪是哭不干的,留着下一回哭吧。来,给你,喝点儿水吧。”

  娜塔莉亚不哭了。只是肩膀偶尔跳几下,浑身轻微地抽搐一阵子。她突然跳起来,推开给她端着一碗水的婆婆,转过身去朝着东方,把眼泪打湿的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又急又快、抽抽搭搭地喊道:

  “主啊!他把我折腾得好苦啊!我没法活下去啦!主啊,惩罚他这个该死的东西吧!把他打死在战场上吧!叫他别再活啦,别再折腾我啦!”

  一团滚滚的黑云从东方涌过来。一阵低沉的雷声响过。一道白得刺眼的闪电穿过圆圆的云端,曲曲折折地在天空滑过。风吹得青草沙沙地向西倒去,从大道上吹来一股股呛人的尘土,被种子盘压得受不住的葵花差不多要弯到地面了。

  风吹得娜塔莉亚的头发乱蓬蓬的,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吹得她那家常的灰裙子的宽宽的下摆围着腿乱转悠。

  有一刹那,伊莉尼奇娜望着儿媳妇,露出迷信的恐怖神情。在涌上半空的一片黑黑的阴云映衬下,儿媳妇显得非常陌生,非常可怕。

  黑云很快涌了上来。暴风雨前的寂静持续的时间不长。一只青鹰斜斜地往下飞着,仓皇地叫了起来,黄花鼠最后叫了几声,就钻进洞穴,一阵狂风往伊莉尼奇娜的脸上撒了不少细碎的沙土,就在草原上呼啸起来。老人家很吃力地站了起来。她的脸像死人一样灰白,她在来到眼前的暴风雨的怒吼声中,嘶哑地叫道:

  “你别发昏啦!上帝宽恕你吧!你这是咒谁死呀?!”

  “主啊,治治他吧!主啊,惩罚他吧!”娜塔莉亚喊叫着,用发狂的眼睛望着天上。天空中狂风卷着乌云,白亮刺眼的闪电照耀着乌云,乌云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地涌了过来。

  草原上空咔嚓一声焦雷。吓坏了的伊莉尼奇娜画了一个十字,摇摇晃晃地走到娜塔莉亚跟前,抓住她的肩膀。

  “跪下!听见吗,娜塔什卡?!”

  娜塔莉亚用迷惘的眼睛看了看婆婆,不由地跪了下去。

  “你央求上帝宽恕!”伊莉尼奇娜威严地吩咐说。“你央求上帝,不要把你的祷告当真的。你这是咒谁死呀?咒起自己的孩子的亲爹来啦。哎呀,真是大罪过……快画十字!磕头。你说:‘主啊,饶恕我这个罪人,饶恕我的罪过吧。’”

  娜塔莉亚画了个十字,用灰白的嘴唇小声祷告了几句,就咬紧牙齿,很别扭地朝一边倒下去。

  暴雨洗过的草原分外翠绿。一道弯弯的明亮的彩虹,从远处的水塘边一直跨到顿河上。西方还响着低沉的雷声。浑浊的山水朝山沟里冲去,发出像老鹰那样的叫声。山下,斜坡上,瓜地里,一道道流水急急匆匆朝顿河奔去。流水夹带着被雨打落的树叶、从土里冲出来的草根、打断的黑麦穗儿。冲得肥肥的沙土在瓜地里到处流,埋住西瓜蔓和甜瓜蔓;哗啦哗啦的雨水顺着夏季道路流着,把车辙冲得老深。在远处一条山沟里,有一垛被雷火烧着的干草已经快烧完了。一道淡黄色的烟柱升得高高的,烟柱的顶端差不多要挨到架在天上的彩虹了。

  婆媳二人把裙子掖得高高的,光着脚小心翼翼地在泥泞、溜滑的道路上走着,下坡朝村子走去。伊莉尼奇娜说:

  “你们年轻人的脾气大着哩,实在话!稍微有一点儿什么,你们就发疯啦。你要是过过我年轻时候过的日子,那又怎么办呢?格里什卡从来还没有动过你一手指头,就这样你还不满意,还要生怪花样:又想扔下他,又要发糊涂咒他,又这样又那样,就连上帝遇上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头脑都要发昏呢……你来说说,好孩子,这样好吗?我那个瘸腿老浑蛋,年轻时候常常无缘无故把我打个半死;我从来就没有干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干下流事,还要拿我出气。那时候他常常天亮才回家,只要我一哭,一说他,他就拿拳头照我死打……有时一个月身上都是青的,浑身青得像铁一样,可是我也熬过来了,把孩子们也拉扯大了,从来就没有打算离开家。我不是说格里什卡有多么好,可是跟这样的男人还是能过下去的。如果不是那个妖精的话,他会是村子里头一个好男子汉。是她把他缠住啦,就是这么回事儿。”

  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想着心思,走了半天,后来说:

  “妈妈,这事儿我不想多谈了。等格里高力回来,到那时候再看我该怎么办……也许,我自个儿走,也许,他把我撵出去,不过现在我决不离开你们家就是了。”

  “早说这话就好了!”伊莉尼奇娜高兴起来。“上帝保佑,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他怎么也不会把你撵出去,你也别胡思乱想!他又心疼你,又心疼孩子们,他怎么会干这种事儿呢?不会,不会!他不会扔掉你去要阿克西妮亚,他干不出这种事儿!唉,一家人当中什么事儿不会有呢?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就好……”

  “我不愿他死……刚才我说的那些全是气话……您别生我的气……我心里是撇不开他的,不过这样过下去实在难受啊!……”

  “我的好孩子,亲孩子!我哪能不知道呢?不过莽撞事儿可不能干。说实在的,咱们不谈这事儿吧!你现在千万别对老头子说什么。这事儿用不着叫他知道。”

  “我想和您说一件事儿……我今后能不能跟格里高力过下去,眼下还不知道,不过我不愿意再给他生孩子了。对这两个孩子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可是我现在又怀了,妈妈……”

  “很久了吗?”

  “两个多月了。”

  “那你又怎么办呢?愿意不愿意,都要生出来呀。”

  “我不想生。”娜塔莉亚毅然决然地说。“今天我就去找卡皮东诺芙娜大娘。她能给我打下来……她给有些娘们儿打过。”

  “这是要把胎儿弄死吗?你就昧着良心说这种话吗?”伊莉尼奇娜十分气忿地在路当中站了下来,把两手一扎煞。她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后面传来轧轧的车轮声、马蹄踩在烂泥里的咕唧声和吆喝马的声音。

  婆媳二人跨到路边,一面走,一面放下掖起的裙子。从地里回来的菲里普·阿盖耶维奇·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赶着车来到她们跟前,勒住腿脚很快的骒马。

  “上车吧,老街坊,我把你们带回去,别在烂泥里走啦。”

  “多谢了,阿盖耶维奇,要不然,真滑得够戗。”伊莉尼奇娜很高兴地说着,头一个爬上宽宽的大车。

  吃过午饭,伊莉尼奇娜想和娜塔莉亚谈谈,对她说说,用不着打胎;她一面洗碗盏,一面寻思着自以为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甚至想把娜塔莉亚打的主意告诉老头子,让他也帮着劝劝伤心得发了疯的儿媳妇别做这种蠢事,但是就在她洗家伙的时候,娜塔莉亚悄悄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娜塔莉亚在哪儿?”伊莉尼奇娜问杜尼娅。

  “拿着一个小包袱出去了。”

  “上哪儿去啦?她说什么来着?什么样的包袱?”

  “我怎么知道呀,妈妈?她包上一条干净裙子,还有一点儿什么东西,就走了,什么也没有说。”

  “可怜的孩子呀!”伊莉尼奇娜伤心地哭起来,坐到大板凳上,杜尼娅吃了一惊。

  “您怎么啦,妈妈?主保佑您,您哭什么呀?”

  “别问啦,死丫头!这不是你问的事!她说什么来着?她收拾要走,你怎么不告诉我?”

  杜尼娅很懊恼地回答说:

  “您真是的!我怎么知道该把这事儿告诉您呢?她又不是一去不回来!八成是回娘家去看看,您有什么好哭的呢,我真不明白!”

  伊莉尼奇娜提心吊胆地等候着娜塔莉亚回来。她决定不告诉老头子,怕他责骂。

  太阳落山了,牲口从草原上回来了。短促的夏季黄昏降临了。村子里亮起稀疏的灯火,可是还不见娜塔莉亚回来。麦列霍夫家里的人坐下来吃晚饭。急得脸色发了白的伊莉尼奇娜把加了素油炒葱花的面条端上桌来。老头子拿起调羹,把一些干面包末子扫到调羹里,倒进胡子拉碴的嘴里,然后漫不经心地向坐在桌上的人扫了一眼,问道:

  “娜塔莉亚在哪儿?怎么不叫她来吃饭?”

  “她不在家。”伊莉尼奇娜小声回答说。

  “上哪儿去啦?”

  “恐怕是回娘家,坐住啦。”

  “她去得太久啦。应该懂规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满意地嘟哝说。

  他和往常一样,吃得有滋有味,十分带劲儿;有时候把调羹底朝天放在桌子上,侧着眼睛很满意地看看坐在他旁边的米沙特卡,有点儿粗鲁地说:“坏东西,把脸扭一扭,我来给你擦擦嘴。你妈不知到哪儿浪去啦,不管你们啦……”于是用又粗糙又黑的大手擦起孙子那红红的、娇嫩的小嘴。

  大家一声不响地吃过晚饭,站起身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吩咐说:

  “把灯吹了。油不多啦,不要白白糟蹋油。”

  “把门闩上吗?”伊莉尼奇娜问道。

  “闩上。”

  “娜塔莉亚要是回来呢?”

  “她回来,会敲门。也许,她要玩到天亮呢?也学起坏样子来了……你也不管管她,老东西!夜里去串起门子来啦……明天早晨我来治治她。她是在学妲丽亚的样儿……”

  伊莉尼奇娜躺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躺了有半个钟头,不声不响地来回翻着身,叹着气,刚刚想起身上卡皮东诺芙娜家去看看,就听见窗外响起擦擦的、很没有力气的脚步声。老人家拿出她这种年纪难得的麻利劲儿跳起来,急忙跑到过道里,把门打开。

  脸色像死人一样白的娜塔莉亚正扶着栏杆,很吃力地在上台阶。一轮满月清清楚楚地映照出她的瘦下去的脸、陷下去的眼睛和疼得皱起来的眉毛。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在她的脚踩过的地方,留下黑糊糊的血印子。

  伊莉尼奇娜一声不响地抱住她,把她扶进过道。娜塔莉亚背靠在门上,沙哑地小声说:

  “家里人都睡了吗?妈妈,扫扫我后面的血吧……您看,我留下很多印子……”

  “你自个儿折腾成什么样子啦?!”伊莉尼奇娜憋住哭,低声叫道。

  娜塔莉亚想笑一笑,但是脸上出现的不是笑,而是一副非常难看的可怜相。

  “妈妈,您别嚷嚷……不然会把家里人吵醒……我把胎打掉啦。现在我心里松快了……就是血流得太多……就像挨了一刀,血从我身上直往外冒……妈妈,您拿手扶着我……我的头发晕。”

  伊莉尼奇娜把门闩上,就像进了别人家的房子,用哆哆嗦嗦的手摸索了半天,在黑暗中怎么也摸不到上房的门把手。她踮着脚,把娜塔莉亚扶进宽大的上房里;把杜尼娅叫醒,叫她去喊妲丽亚,把灯点上。

  通厨房的门是开着的,从那里传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均匀而粗大的鼾声;小波柳什卡在梦里有滋有味地吧咂着嘴唇,说着梦话。小孩子一睡着了就很熟,什么都不能惊醒!

  伊莉尼奇娜在铺被窝,打松枕头,娜塔莉亚就坐到大板凳上,软弱无力地把头放在桌子边上。杜尼娅想走进上房来,但是伊莉尼奇娜严厉地说:

  “你去吧,不怕丑的东西,别上这儿来!这儿没有你的事儿。”

  妲丽亚皱着眉头,拿起一块湿抹布,到过道里去了。娜塔莉亚很吃力地抬起头来,说:

  “您把床上的干净被子拿下来……给我铺上一块麻布……我反正是要弄脏……”

  “住嘴吧!”伊莉尼奇娜厉声说。“把衣服脱了,躺下。你很难受吧?要不要给你弄点儿水来?”

  “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啦……给我拿件干净褂子,弄点儿水来。”

  娜塔莉亚好不容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这时候伊莉尼奇娜才发现,娜塔莉亚的裙子浸透了血,沉甸甸地耷拉着,粘在两腿上。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娜塔莉亚就像淋了雨回来那样,弯了腰拧了拧裙子下摆,才开始脱衣服。

  “你流了那么多血呀!”伊莉尼奇娜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娜塔莉亚闭起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哧呼哧喘着,在脱衣服。伊莉尼奇娜朝她看了看,便果断地朝厨房里走去。她好不容易把老头子推醒,对他说:

  “娜塔莉亚病了……病得很厉害,说不定会死……你赶快套上车,到镇上请大夫去。”

  “净出鬼花样儿!她怎么啦?病啦?夜里少出去逛逛就好了……”

  伊莉尼奇娜简要地说了说是怎么一回事儿。老头子怒冲冲地跳起来,边走边扣着裤子,朝上房里走去。

  “哼,这害人精!哼,这狗娘们儿!这是干的什么,嗯?!偏要这样干!……我这就去教训教训她!……”

  “该死的,你疯啦?!你上哪儿去?……别上那儿去,她顾不上听你的啦!……别把孩子们吵醒了!快上院子里去套车吧!……”伊莉尼奇娜想拦住他,但是他听都不听,走到上房门口,一脚把门踢开。

  “狗娘们儿,干的好事!”他站在门口,叫了起来。

  “不行!爹,别进来!千万别进来!”娜塔莉亚用脱下来的内衣盖住乳房,尖声叫道。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住嘴地骂着,开始寻找外衣、帽子和马套。他耽搁了老半天,杜尼娅忍不住,冲到厨房里来,含着眼泪责骂起父亲:

  “快点儿去吧!你干吗要像屎壳郎刨大粪一样,慢慢磨蹭?娜塔莉亚要死啦,可是你还要收拾上老半天!真也是的!还算当爹的呢!你要是不愿意去,你就说!我去套车,我去!”

  “呸,你发昏啦!怎么,轮到你啦?还不到听你的话的时候,臭丫头!你也对老子嚷嚷起来啦,该死的东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扬了扬外衣,对女儿做了个要打的姿势,就小声咒骂着,朝院子里走去。

  他走了以后,家里人都觉得自由些了。妲丽亚擦地板,拖得椅子和板凳哐啷哐啷响;老头子走了以后,伊莉尼奇娜准许杜尼娅进了上房;杜尼娅就坐在娜塔莉亚床头上,给她扶枕头,端水;伊莉尼奇娜有时去看看睡在厢房里的孩子们,然后又回到上房里,用手托着腮,难受地摇着头,对着娜塔莉亚看上半天。

  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躺着,脑袋在枕头上滚来滚去,头发被汗水湿成一绺一绺的。她的血不住地往外流。每过半个钟头,伊莉尼奇娜都要小心翼翼地抬一下她的身子,抽出湿透的垫子,再换上一块。

  娜塔莉亚越来越没有精神。半夜过后,她睁开眼睛,问:

  “天快亮了吗?”

  “还早着呢。”伊莉尼奇娜让她放心休息,但是老人家心里想:看样子,她不行了!她是怕看不见孩子们就昏迷过去……

  就好像要证实她的猜想似的,娜塔莉亚小声央求说:

  “妈妈,您把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叫醒……”

  “孩子,你怎么啦!干吗半夜三更里把他们叫醒?他们看见你,会害怕的,会哭起来……干吗要叫醒他们?”

  “我想看看他们……我觉得不大好。”

  “主保佑你,你说的什么话呀?你爹马上就把大夫请来了,大夫能把你治好。你睡吧,好孩子,嗯?”

  “我怎么睡得着呀!”娜塔莉亚微微带点儿烦恼口气说。这以后她有很久没做声,呼吸均匀些了。

  伊莉尼奇娜悄悄走到台阶上,哭了起来。东方微微发白,她就带着一张红肿的脸回到上房里。娜塔莉亚听到门响,睁开眼睛,又问道:

  “天快亮了吗?”

  “亮了。”

  “给我脚上盖上皮袄……”

  杜尼娅把一件羊皮袄盖在她的脚上,把棉被的两边掖了掖。娜塔莉亚用眼睛看了看她,表示感谢,然后把婆婆叫过来,说:

  “妈妈,您坐到我跟前来,你,杜尼娅,还有你,妲丽亚,都出去一下子,我想和妈妈单独说几句话……她们出去了吧?”娜塔莉亚闭着眼睛问道。

  “出去啦。”

  “爹还没有回来吧?”

  “快回来了。怎么,你觉得难受吗?”

  “不是,反正是这么回事儿了……我是想说……妈妈,我快死了……我的心能感觉出来。我流的血太多了!您告诉妲丽亚,叫她生上火,多烧点儿水……您亲自给我洗洗身上,我不愿意叫别人……”

  “娜塔莉亚,别说了,我的好孩子!你干吗说起死呀?上帝是慈悲的,你会好起来。”

  娜塔莉亚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叫婆婆不要说,自己又说:

  “您别打我的岔……我说话已经很费劲了,可是我想说说……我的头又发晕了……我对您说过要烧水了吗?看起来,我还算结实的……卡皮东诺芙娜早就给我打了,一吃过午饭,我一去,她就动手了……她自个儿都害怕了……哎呀,我流的血好多呀……恐怕只能活到早晨了……要多烧一点儿水……我想死得干干净净……妈妈,您给我穿上那条绿裙子,就是有绣花边的那一条……格里沙喜欢我穿这条裙子……还要穿那件毛葛褂子……就放在大柜子上面,右角上,用一条围巾盖着……我要死的时候,把孩子们带走,送到我娘家去……您把我妈叫来,叫她马上就来……我该和她告别了……您把我身子底下换一换。都湿透了……”

  伊莉尼奇娜托着娜塔莉亚的脊梁,把垫子抽出来,好不容易又换上一条。娜塔莉亚又小声说了一句:

  “您把我身子……侧过来!”马上就昏迷过去了。

  淡青色的晨曦透进窗来。杜尼娅洗净了罐子,上院子里去挤牛奶。伊莉尼奇娜打开窗子,一股新鲜、清爽的夏日清晨的凉风,涌进充满了鲜血腥气和煤油灯气味的上房里。风把樱桃树叶子上的露水珠儿洒到窗台上;传来最早的鸟鸣声、牛的哞哞声、放牛人劈劈啪啪的鞭子声。

  娜塔莉亚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用舌尖舔了舔干干的、没有血色的、黄黄的嘴唇,说要喝水。她已经不问孩子们,也不问母亲了。她的神志渐渐在消失,看样子,就要最后消失了……

  伊莉尼奇娜关上窗子,走到床前。一夜的工夫,娜塔莉亚的样子变得好厉害呀!一昼夜以前,她像一棵鲜花盛开的茂盛的苹果树,又美丽、又健康、又结实,现在她的两腮比顿河边山上的石灰岩还白,鼻子也尖了,嘴唇失去了不久以前的鲜艳色彩,变薄了,好像好不容易包住往外突的牙花子。只有娜塔莉亚的眼睛还保留着原来的光亮,但是眼神已经不同了。每当娜塔莉亚有什么要求而说不出来,偶尔抬一抬发青的眼皮,拿眼睛在上房里扫一扫,在伊莉尼奇娜身上停一刹那的时候,她的目光中就飘过一种陌生、可怕的异样神情……

  太阳出山的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回来了。大夫睡眼惺忪,因为没完没了地医治伤寒病人和伤兵,因为夜里常常不能睡觉,十分疲倦。他伸着懒腰,下了车,从座位上拿起一个小包,就朝房里走来。他在台阶上脱掉帆布雨衣,在栏杆边弯下腰,把两只毛茸茸的手洗了半天,皱着眉头看了看用水桶往他的手上倒水的杜尼娅,甚至还朝她挤了两下眼睛。后来他进了上房,先叫大家都出去,他在娜塔莉亚床前呆了有十来分钟。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和伊莉尼奇娜坐在厨房里。

  “嗯,怎么样?”妇女们一从上房里走出来,老头子就小声问道。

  “很不好……”

  “她这样干,事先没对谁说吗?”

  “是她自个儿打的主意……”伊莉尼奇娜没有正面回答。

  “拿热水来,快点儿!”大夫从门里探出乱发蓬松的脑袋,吩咐说。

  在烧开水的时候,大夫来到厨房里。对老头子无声的询问,摇了摇手,表示没希望了。

  “顶多活到吃午饭的时候,失血太多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还没有通知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吗?”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没有回答,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朝过道里走去。妲丽亚看见,老头子走到敞棚底下,躲到割草机后面,把头扎在一堆干牲口粪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大夫又呆了有半个钟头,坐在台阶上,在冉冉上升的朝阳下打了一会儿盹,后来,等水开了,又走进上房,给娜塔莉亚打了一针樟脑剂,就走出来要牛奶喝。他好不容易压住哈欠,喝了两杯牛奶,说:

  “请你们现在就送我走吧。我在镇上还有很多病人和伤员,再说,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一点儿忙也帮不上。我实心实意愿意为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效劳,可是说老实话:我无能为力了。我们的本事是有限的:我们只会治病,还没有学会起死回生的本领。你们家媳妇已经叫人家弄得没法子活啦……子宫全弄坏啦,弄得稀烂。看样子,老婆子是用铁钩子钩的。真愚昧呀,简直就没法子说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车上辅了些干草,就对妲丽亚说:

  “你去送吧。走到河边的时候,别忘了把马饮一饮。”

  他要给大夫钱,但是大夫坚决不要,而且说得老头子很不好意思:

  “你真好意思,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讲起钱来啦。都是自己人,你还要给什么钱。不要,不要,别以为我就是要钱!有什么好谢的?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我能把您的儿媳妇治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早晨六点来钟,娜塔莉亚觉得好多了。她洗了洗脸,杜尼娅拿着镜子,她照着镜子梳了梳头,并且拿有点儿异样的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家里的人,很吃力地笑着说:

  “哦,现在我就要好啦!可是我刚才都害怕了……我以为我完了……噢,为什么孩子们睡了这么久啊?你去看看,杜尼娅,他们醒了没有?”

  卢吉尼奇娜带着格莉普卡来了。老人家一看见女儿,就哭起来,但是娜塔莉亚很生气地、一个劲儿地说:

  “妈妈,您哭什么?我还不是那么厉害呢……您是不是给我送殡来啦?唉,真是的,您哭什么呀?”

  格莉普卡悄悄捅了捅母亲,母亲明白过来,连忙擦去眼泪,安慰说:

  “你怎么啦,好孩子,我没什么,是一时糊涂掉泪啦。我一看见你,心里就难受……你的样子变得太厉害了……”

  娜塔莉亚听见米沙特卡的说话声和波柳什卡的笑声,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叫他们上这儿来!快叫他们来!……”她央求说。“让他们等一下子再穿衣裳好啦!……”

  波柳什卡头一个走进来,站在门口,用小拳头擦着惺松的眼睛。

  “妈妈病啦……”娜塔莉亚笑着说。“到我这儿来,我的乖孩子!”

  波柳什卡惊异地打量了一本正经坐在板凳上的一个个大人,走到母亲跟前,很难受地问道:

  “你怎么不把我叫醒呀?他们都来这儿干什么?”

  “他们是来看我的……我干吗要叫醒你呀?”

  “我可以给你端水嘛,还可以陪着你……”

  “好吧,你去洗洗脸,梳梳头,做做祷告,然后再来陪我吧。”

  “你能起来吃饭吗?”

  “我不知道。大概,起不来。”

  “那我就给你端来,好吗,妈妈?”

  “真像她爹,不过心不像他,比他好……”娜塔莉亚仰了仰头,颤颤巍巍地把被子往腿上拉了拉,软弱无力地笑着说。

  过了一个钟头,娜塔莉亚的情况又坏了。她招了招手,把孩子们叫到跟前,搂住他们,对他们画了个十字,吻了吻他们,就叫母亲把他们带回家去。卢吉尼奇娜叫格莉普卡把孩子们带走,自己还留下来守着女儿。

  娜塔莉亚闭上眼睛,好像是在昏迷中说:

  “这样一来,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后来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突然在床上欠起身来。“把米沙特卡叫回来。”

  眼泪汪汪的格莉普卡把米沙特卡推进上房,自己走进厨房,低声抽搭着。

  愁眉苦脸的米沙特卡瞪着不很亲热的麦列霍夫家的眼睛,怯生生地走到床前。因为母亲的脸变得太厉害,他几乎认不出母亲了,母亲几乎成了陌生人。娜塔莉亚把儿子拉到怀里,觉得米沙特卡的小小心脏急促地冬冬跳动着,就像一只被逮住的麻雀。

  “把耳朵凑近来,孩子!凑近点儿!”娜塔莉亚说。

  她对着米沙特卡的耳朵悄悄说起话来,后来把他推开,用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的眼睛,闭了闭打哆嗦的嘴唇,很费劲儿地笑出一副又可怜又痛苦的笑容,问道:

  “不会忘了吧?会说吗?”

  “我忘不了……”米沙特卡抓住母亲的食指,紧紧攥在滚热的小手里,攥了一会儿才放开。他从床前走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踮着脚尖,两条胳膊垂得直直的……

  娜塔莉亚用眼睛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就一声不响地翻过身去朝着墙。

  中午,她死了。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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